上篇
车过鸭绿江,就像飞一样。
大杜是这列闷罐车里极特殊的志愿军战士。其他人都是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后整师编制留在朝鲜战场上的守候部队,奉命撤军并去北京参加国庆五周年阅兵式。他的名字早已列入阵亡名单,组织上亦将此消息转告了他的家乡。那是在上甘岭战役中他身受重伤,被一位朝鲜老乡救至家中精心治愈,老乡施尽办法,要留他做女婿,他万般不情愿,经过一番番波折后偷偷逃离。翻过千山万水,终归找到了这支守候部队,经首长验证批准接收,他还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便随撤军部队一起踏上了这列罐车。
秋风吹拂着这塞北枯黄的山林和田野。
归国的心情是多么迫切,经过无数战火洗礼,罐车里的战士们争相在唯一的小窗口往外看,大杜却抢占着罐车门口最靠边儿的地方,心里盘算着,只需罐车一停,车门一打开,他就第一个跳下去,急着办两件事:第一,悄悄溜出大队伍,找个饭店放开肚皮饱餐一顿,吃得肚子直打嗝儿,让这个饿了久久的肚子享受享受。时已近午,刚才排长已经通知了,下车就去火车站铁路职工大食堂集体就餐吃份儿饭,嘿,已经回到了祖国还份儿饭,他觉得太委屈了。第二,实在来不及就委托人告诉未婚妻俊俊,他大杜没有阵亡,活着回来了,还得过两枚立功奖章,让她高兴高兴。
这两件事对大杜来说有些迫不及待了,又很方便,因为家就在离火车站不远的东北角上。
大杜姓杜,名字叫杜志田,乡下人起名很随便,兄弟二人他排行老大,都叫他大杜,因为能吃,又有人叫他“大肚子”,弟弟也就因此叫杜二。可是,不论是在他们小小县小木河村,还是他所在志愿军858团,你要提杜志田几乎没人知晓,一提“大肚子”,便无人不知,都知道这个壮壮实实的北方汉子。说起来,他很气恼有人把大杜改叫成大肚子,可又阻止不住人家这么叫。要说这个绰号形容得也很贴切,他真的很能吃,自打从小到能跟着父母下地干活儿,当然也是缺粮的年份,就没听他说吃饱过。逢年过节吃馒头,别人吃两个,他吃了五个,老娘问他吃饱了没有,他说差不多了,又给他两个很快吃了,问他饱了没有,他还是说差不多了,那年过春节,老娘心疼儿子,寻思辛苦一年了就管他了够,让他一直吃到第十二个馒头,问他饱没饱,他还是说差不多了,老娘看看有数的馒头只好说,孩子,差不多就行了,别没出息吃多了撑着!他爹也不止一次说他“这么能吃,简直是造粪机器,没出息”。说起去朝鲜当志愿军那年,正是全县大旱的大灾年,他脑子里压根儿就没有什么保家卫国呀、当英雄呀这种概念,听说当兵不挣钱,但有夏有冬,发军装不要钱,吃饭可劲儿造,就打算去参军。也是和爹暗暗治气,谁也说不服他。那阵子,正常饭量的人多半都天天饿肚子,何况他了,爹娘看他饿得那可怜样儿,也就同意他报名参军去了。他哪里料到,朝鲜战场上的给养基本上都是靠国内运送,国内遭受连年战争和灾害,加上敌人时常袭击运输给养的飞机和火车,常有给养不及时的时候。为了合理用粮油,部队印制了“志愿军粮票”,这让大杜大失所望,好在首长和战友们都知道他是个大肚子,首长照顾,战友们也常赠送他“志愿军粮票”,这也使他觉得部队比县里好。尽管这样,也终究解决不了一日三个饱的问题。
他站在罐车门口听着隆隆的车轮声,摸了摸兜里还是离家时娘给他塞的两块钱,心想,现在解放了,日子好过了,娘也不缺这点钱了,找个饭店看看他们的馒头簸箩里有多少馒头,先饱场眼福,再找个独自的餐桌一坐,用二两一个的十二个馒头打底儿,两个、两个往上加,看看到底能吃多少,才能让肚子美滋滋地舒服舒服。
他还打算,要是来不及回家,就想法给俊俊捎个信儿。告诉她,大杜不光活着,活得还挺光彩。说起和俊俊结缘是多么不容易,那小木河村的婚俗非常叫劲儿,女大十八,男大二十,如果不娶不嫁就视为要老在家里了,很难再娶再嫁。大杜一直到20岁要去朝鲜那年,爹娘可真舍得破费,可是,就连最贪礼的几个媒婆都没一个答应给他保媒说亲,爹娘苦求就是不应,都说他太能吃。此时,爹娘收养的俊俊年方十六,几个媒婆倒是三番五次登门,都被拒绝了,慧眼的媒婆和左邻右舍看出了杜家老两口的心里秘密,大杜说不上媳妇就不说了,俊俊是他们从村头孩儿树下抱养的逃荒人家的弃婴,老两口要自养自用,要把俊俊许给大杜做媳妇了。其实,真不用许,天长日久,俊俊看出了大杜的好人品,俩人一起参加村里的识字班,常依偎一起你教我,我教你,妹妹也透露了要嫁哥哥的意思,临去朝鲜战场的时候,话算是说定了。哥哥问:“你不嫌我大肚子能吃?”妹妹说:“你能吃是能吃,可不多吃不多占,还装肚囊小非常能忍,日子不能总这样吧。”老两口发现,妹妹常把自己省下来干粮给哥哥吃呢。当然,不光家里人,就连村里不少人都知道,大杜为俊俊曾有舍生救美的故事呢!而此时,他要急着告诉俊俊,在朝鲜的这些年月,是多么想她,越回忆往事,就越想她,越爱她。那是临赴朝时,两人的一段话让他深深记着,大杜说:“俊俊,在村里人眼里,我是个能吃蛮干的粗人,要是没有你可怜,我真要打一辈子光棍儿了。”俊俊说:“有啥呀,不就是能吃点儿吗?就从你这能吃里让我看出来了,你的人品多好呀,假装饭量越来越小,爹娘偏向你,省下来给你的干粮你不吃,对了,还有我,省下来又疼了爹娘和我,对你这个大肚子来说,可不是容易做到的,就凭这一点,我思量着,你就能对我好一辈子,再说了,还能总打仗,总受灾呀,你能吃也能干呀……”大杜感动地问:“你说的都是真的?”俊俊回答:“当然了!”大杜说:“俊俊,让你说,那年头鬼子扫荡,汉奸征粮,爹娘藏起来的干粮食,按顿分成份儿,恨不能按粒数着吃,都饿着肚子,娘是从自己嘴里省给我吃的,老二还嘟囔说娘偏向!我都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娘和二弟了。”俊俊说:“我知道,要不是为这个,你可能还不一定去当兵呢……”大杜笑笑说:“那也不一定,俊俊,我要去当兵,也寻思了好几宿呢,有些舍不得你。”俊俊说:“大杜哥,没事儿,打胜了就回来了,我等你,你这人心眼太好了!”大杜以为俊俊要说救美的事儿呢,刚要截话,俊俊说:“你这么知道心疼人,哪个女人要是找了你才是福气。”大杜笑笑说:“还福气,要是成了我的女人,我又这么能吃,跟她来抢吃抢喝,还不把这女人饿死了呀?”俊俊羞笑一下说:“你才不是那种人呢。”大杜瞪大眼睛问:“你说我是哪种人?”俊俊嗔怪说:“我不都说了吗?真是的,还问人家。”俊俊低下了头,知道大杜的心思,是想亲自己一下,或者是让自己再重复一遍,他要再尝尝这么难找对象,让女人爱的滋味儿,偏偏换了说法:“大杜哥,我知道你要去当兵的揣着好几个心思,去吧,别惦记着我。”大杜说:“我真是听够了爹和老二嫌我能吃瞎嘟嘟,每天都监督娘是不是多给我吃了,不愿看他那张脸子。”俊俊说:“才不是呢,你是大哥,除了爹和娘,这个家你是老大,是帮着爹娘主事儿的,他是你弟弟,你那大肚量不光能吃,还能装委屈事儿,才不在乎那个呢!”大杜笑了:“那你说为啥?”俊俊说:“我就是孙悟空似的,能变成小虫虫爬进你肚子里,看透你想啥,想干啥……”大杜说:“好,那你快说说。”俊俊说:“那就叫我说说你的心思,村里土改,咱家四口人分了15亩地,咱家分的这两块地呢,东坡上的还好点儿,让日本鬼子炮弹炸上了不少坑,村西边那块地在山冈上,不抗旱,十年六不收,这不连着两年,老天大旱,要是好年景,让你吃饱肚子,两个人的地兴许能够你一个人吃的……”大杜笑笑说:“俊俊,真没看出来,家里的事情你心里还这么有数。”俊俊笑笑说:“你听我说呀,我听说一当上兵转业就不回农村了,国家在城里安排工作,就可以吃皇粮,拿薪水,旱涝保收买粮吃,你不光可以把我接过去,还可以为家里省口粮……孝顺了父母,也心疼了我。”当时,大杜被俊俊一番话感动得热泪在眼眶眶里打转,他第一次拥抱了俊俊,也亲吻了她,说话都有些结巴了:“你咋这么了解我,真像钻到我心里看去了。”俊俊说:“我从懂事起,就恨心眼不好的人,连自己儿女都不心疼的!”大杜说:“谁是这样的人呀?”俊俊脱开大杜的搂抱说:“爹娘不说,我也不说,我亲爹娘就是这样的人,他们闯关东逃荒到咱们小小县,把我扔到孩儿树底下了……”大杜喃喃地说:“孩儿树,我……知……道……”大杜这个被人看成是能吃蛮干、大咧咧的粗壮的汉子,知道村里谁家姑娘也不嫁他。这回,俊俊主动扑进了他的怀里,流着眼泪说:“大杜哥,你是天底下女人最值得嫁的男人……”
罐车专列就要进站了,大杜紧紧把着车门框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心里琢磨:俊俊得知自己阵亡的噩耗,还说不定痛苦成什么样子呢。按理说,急着要做的两件事应该是先跑回去见俊俊一面,可是军令在身,出发前有命令要求,中午只在小小县火车站集体用餐一顿。原来的小木河村离县城很近,如今已划归给了小小县,休息一下,谁知团长要休息多少时间呀?谁知要换乘的专列什么时候到呀?团长有令,即使家在附近的也不许回家,有违反者按军法处理。倘若自己偷偷跑回家就当逃跑处理,那是说不清的,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做。那就找个小饭馆饱吃一顿再说,这里会有熟人,就是回不去,也要找个熟人,或让地方武装部通知家里,他大杜没有阵亡,不但活着回来了,还要去北京参加国庆五周年阅兵式呢。这样一举两得,自己的大肚子享受了,也让俊俊,还有家里人惊喜一场。
初秋里塞北的凉爽可不像南方那样还热丝丝的,爽风里就像喷薄了淡淡的清凉冷饮,吸上一口,有种沁透五脏六腑的甜滋滋的感觉。
罐车停稳了。大杜第一个跳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心里那舒服劲儿就像痛饮了一杯蜂蜜水,又像见到了俊俊一样心里那样甜美。但是,这甜美已过去,很快就觉得肚子瘪得像空膛一样,有泡尿都不想撒,好似能减少饿滋味儿似的。他正踅摸着蹓跑的路线,谭团长已经跳下罐车吹响了集合的哨声,还喊着:“集合集合,出口门前集合……”
车站房顶大喇叭里传来了激昂的欢迎词,站前彩旗飘飘,墙上、电杆和树干上贴着赤橙黄绿的彩色欢迎标语,出站口夹道欢迎的少先队员们开始有节奏的齐声呼喊:向志愿军学习,向志愿军致敬……
他刚准备撒腿跑,谭团长大喝一声:“大肚子,我可警告过你了,你往哪跑?我知道你家离这不远,那也不准回家!”大杜不以为然地指指站内大库房旁一个简陋厕所说:“团长,明白,都要尿裤兜子了,我去撒泡尿呀。”谭团长命令说:“快去快回,站前广场集合,就地吃完份儿饭马上上客车专列。”
“知道,你挺大个团长,唬三岁两岁小孩子呢,站内哪有客车呀,老娘们似的唠叨什么……”他边跑边嘟囔,份儿饭,还份儿饭?老子原以为去当兵,就是放开我这“大肚子”可劲造呢,谁知道到了朝鲜战场,粮食还是从国内往那儿运,雪地里吃炒面都是按人分份儿吃的,老子当志愿军了,又是在国外,那是有觉悟,份儿就份儿吃,不和你们多要,勒勒裤腰带又过来了。你们没想想,我大杜从来也没放开量吃一顿让你们看看,多吃过几份儿?还是从阵亡兄弟身上回收过几份儿的,你们光份儿份儿的,怎么不看看行军扛小炮,老子一人顶仨呢,怎么不看看,急行军走累了的战友那机枪都让我接过来放在肩上了呢。知道吗?老子的肚子亏大发了,这下子回国了,对我来说,什么也不如找个餐馆饱饱地吃上一大顿,要不,对不起我这肚子呀……他甚至还想美事儿,家里倒是知道我阵亡了,要是一旦碰上俊俊也来参加欢迎的队伍,或者是来站前赶集碰上,说不上该多么惊喜呢?!给她,还有老娘,讲讲在阿妈妮家养伤、还有阿妈妮要收养当女婿的事儿,又怎么找到部队,怎么没来得及给家里写信那些传奇般故事,他们就乐吧,就笑吧!对了,别光想她们乐了,俊俊一见说不定会笑着说多少甜蜜的埋怨话呢,好,那才好呢,该埋怨呀……想到这里,他还想起了豆腐坊那个大工匠梁大客气,不管什么时辰,一见面点头哈腰就是挂在嘴边那一句“你吃了么?”让他碰见问这么一句,怎么回答呀?全国解放了,爹娘有这么个心思,怕让人家说儿子娶“童养媳”惹来闲话。老娘看中了梁大客气家的梁青草,也没和自己打招呼就托人去提亲,觉得老爹是县里有名的裁缝高手,梁大客气是豆腐坊的大工匠,可谓是门当户对。这个梁大客气客客气气地对媒人说,他杜大裁缝再能裁,再能缝,也缝不住他儿子那个大肚子呀。自己当志愿军临行时特意戴着大红花找他说俏皮话:“我大肚子这次参加志愿军,就凭着我这把力气,不光要缴获美国鬼子的飞机、大炮、机关枪,还要缴获成车皮的粮食运回来,让我们杜家够吃几辈子的……”牛吹出去了,这回,要是再碰上他,那不更难为情吗?脸还不得塞进裤裆里呀。
大杜假装上厕所,东藏西躲来到了挂两个幌子的国营站前饭店,盘算着抓紧吃,想法找个熟人给俊俊和爹娘报个喜。他一进饭店门,一股新出笼馒头的热香味儿就迎面扑来。女服务员们见他穿着军装,胸戴“中国人民志愿军”胸牌,都热情拍手,并领到了“志愿军接待餐桌”上待餐。大杜奇怪地问:“服务员同志,你们店是接待志愿军的吗?”女服务员回答说:“不是,昨天县里开会布置说,今天去北京参加国庆阅兵的志愿军队伍经过,各行各业都要热情周到地接待。上级倒没有布置,我们就设了这么个位子,考虑一旦有志愿军来呢,这不,你来了嘛!”接着问:“一共几位?”大杜犹豫一下回答说:“先到我一位。”女服务员问:“志愿军同志,怎么吃法?”大杜问:“这馒头一个几两?”女服务员说:“一个二两。”大杜说:“那就先来十个馒头,什么炒菜快就来一盘,再来一碗白开水。”女服务员笑呵呵地答应着端来一盘装着热气腾腾的十个馒头,等女服务员端着一盘青椒炒干豆腐送到桌上,便很惊奇地问:“志愿军同志,你……”她的话刚到嘴边问不出口了,大杜一副坦然的样子说:“我吃八个了,噢,再来十个。”女服务员支吾着要说什么,大杜一梗脖子挺挺胸把要夹菜的筷子往桌子上一放,说:“怎么,怕我穷当兵的吃不起是吧?不就是五分钱一个吗?”他顺手就要去掏兜儿,女服务员忙说:“志愿军同志,我没说你吃不起。”转身又去端来了十个大白馒头,顺手端来一碗白开水。大杜把伸进兜里的手缩回来,其实,志愿军在朝鲜战场上不管什么官兵,都不发饷,他兜里确实有五块钱,这还是他要去当兵时老娘硬给他的,他说什么也不要,娘说,你是先到省里集训,然后再去朝鲜,手里要有个小零花钱,再说,你又这么能吃,吃不饱的时候,到街上买点吃的,他一直没舍得花。
让女服务员这么一说,厨师、收款员,还有其他服务员,包括下馆子的餐客都在偷偷往大杜那边瞧。他却旁若无人一样,大口大口地吃着馒头,大口大口地夹着菜往嘴里送。他偶尔抬头斜瞧一眼,知道有的服务员和餐客在注视着他嘀咕什么,觉得自己是志愿军战士,还立过一次一等功,三次二等功。虽说该吃吃,但也得注意形象,心想,这能吃,给自己带来多少麻烦呀……
这时,窗外传来了高音喇叭的广播声:“志愿军战士杜志田同志,请你听到广播后马上到火车站前广场集合,部队马上就要乘专列去北京了……”
大杜愣了一下,忙推开窗户细细一听,广播里又重复播送刚才的内容,喇叭的高音里还掺杂着微微能听清楚的集合哨声和嘈杂的脚步声。他忙乱了,喊来服务员从兜里掏出一块钱说:“一个馒头五分钱,我吃了十二个,那八个本想带回家的,部队要集合,这家回不成了,退掉八个,快找我四毛钱。部队紧急集合了。”女服务员说:“一般情况下,这馒头买了是不能退的,你是志愿军能照顾你,你光交钱不行,吃了十二个馒头,每个二两,还得交二斤四两粮票。”大杜有些发急了:“什么粮票?我怎么不知道。”女服务员解释说:“你不知道不要紧,我告诉你,这是国家定的……”他俩正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地吵吵着。饭店侯主任听到吵声急忙出来解释说:“这位志愿军同志,你们去朝鲜的时候下馆子还不要粮票,从去年开始,国家实行粮食统购统销政策,城镇居民按定量吃粮,到粮店买粮要粮本,下馆子,买粮食制品要粮票。这粮票要拿粮本到粮食管理所去起,起多少粮票就可以买多少粮,我们的服务员说得对,你是要交粮票……”
外边广播找他的声音更响了。他不耐烦了,边要往外走边说:“你没听到外边喇叭里喊我吗?我打仗回来还不知道干啥呢,上哪弄粮票去?行了,这四毛钱不要了,顶了吧!”他说完抬腿就要走,女服务员一把拽住他的胳膊说:“不行,粮票是粮票,钱是钱,你这么整,我们没法结账。”大杜一边着急地听着外边的广播,一边不耐烦地听着女服务员的解释。“不行能怎么的?我就是没有。”他说着使劲一挣,女服务员一失手身子往后一仰,跌倒在了一张餐客刚用完的餐桌上。随着女服务员的跌倒,顿时,叮啷咣啷,稀里哗啦,盘碗碎飞,半碗喝剩的开水,还有小瓶里敞口的酱油、醋四处飞溅,不甚大的饭厅一下子乱了阵营。
谭团长推门一步跨进饭店,和拉开门要强行离开的大杜闯了个满怀。
“大杜——”谭团长被撞闪了个后趔趄倒退两步才站稳,手指着大杜怒斥说,“一下军罐车你撒谎说要上厕所,偷着离队下馆子,还要逃交粮票大闹饭店,没出息的东西,给不给志愿军丢人?!”
“没出息?给志愿军丢人?这话是你谭团长说的吗?”大杜瞪谭团长一眼,刚要泼口,一见身边围满了饭店的工作人员,还有路过门口听到吵闹声进来看热闹的,便冷言冷语地说,“走,回队伍我再和你掰扯!”他说完气呼呼刚要走,饭店侯主任忙说:“首长,这盘子,碗和酱油醋损失就损失了,钱也好办,就是这粮票……”
“主任同志,”谭团长忙解释说,“这粮票统购统销的情况,我也是才听说,我们这些志愿军不管是官还是兵,都是供给制的,现在也没处领去,嗯……”他边说边思考着说,“这么处理吧,让我的这位志愿军战士给你们先打个欠条吧?”
“哎呀,谭团长呀,你们是志愿军,在朝鲜打仗吃了苦,立了功,我这个当主任的实在不好说啥了,”饭店侯主任说,“这样吧,算我个人请客了。”
“不行,不行,”谭团长说,“我们志愿军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损坏东西要赔,借东西要还,一定让他打欠条,包括打坏的家什。”
侯主任笑笑说:“谭团长真能安慰我们,我听说了,你们是过路队伍,就是打了条子,我到哪里找你们去呀?好了,你们快走吧。”
“哎——这你就不了解情况了。”谭团长看看表说,“我们这支队伍是朝鲜战场的守候部队,接到命令去北京参加国庆阅兵式,然后就转业的转业,复员的复员,在这里这个闹事儿的志愿军战士叫杜志田……”大杜不冷静地冲谭团长发脾气:“谭团长,你能不能少啰唆几句啊?”谭团长冷言冷语回答说:“这叫啰唆吗?不处理好让走也不能走呀,那‘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脑子里还有没有了?给我背一遍!”大杜觉得实在没面子,又说不过他,只好气得低头直嘟囔。谭团长接着说:“……杜志田就是你们县杜裁缝的儿子。”侯主任立刻笑嘻嘻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噢,杜裁缝的儿子呀,好说,好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认识杜裁缝,你们走吧。”
“不行,这么走不行,”谭团长又看看表说,“大杜,快给打个二斤四两粮票的欠条,还有四个碗,两个盘子,一个酱油瓶子,一个醋瓶子,到时候一并还上。”侯主任一听,一个劲说不用了,不用了,可谭团长还是说什么也不行。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杜觉得太丢面子,只好打了条子,脸拉得老长跟随谭团长走了,侯主任一直跟出店门说:“首长,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外来围观的人不知怎么回事儿,侯主任一进屋,饭店里的人围绕大杜能吃惊讶地议论开了,有的说,恍恍惚惚听说杜裁缝有个儿子能吃,可没听说这么能吃。那个女服务员比比划划描绘说:“那二两馒头,两口一个,两口一个,吓人呦,看那样子,再吃三五个不成问题……”有个年龄大的女厨师说,杜裁缝这个儿子,八成是个饿死鬼托生的……
志愿军队伍已经集合完毕,团政委在大声批评不守纪律的杜志田,告诫战士们参加国庆阅兵的一些要求。
谭团长把大杜带到候车室交给了铁路派出所,交代所长王福根说:“你给我找个办公室,就地关他五天禁闭,我安排两名战士监督,让他好好反省写检讨。我让县武装部每天给你送三份给养,三五天后我会通过你们的专用电话和两名战士了解情况,再做处理决定……”
大杜一听急了:“怎么?你不让我参加国庆阅兵式了?”谭团长用鼻子“哼”了一声,指指站前广场上列队整齐、正听训话的队伍然后批评大杜说:“杜志田,你看,我带这么多兵,捡了你这么个随队的,哪个像你!朝鲜战场是苦,就你肚子里没油水,空吗?谁不是这样,这么没出息,简直是给我们志愿军丢人,造成这么大影响,不知愁的慌,还有心思惦着国庆阅兵?实话告诉你吧,要是反省不好,我可以请示上级开除你军籍,连回家安排工作的毛都让你捞不着……”
“谭大团长——”大杜不仅仅是着急,而是有些恼怒了,“有别人说的,还有你说的吗?你一口一个没出息了,你一口一个给你丢人了,看来,你这就是要逼着哑巴说话了……”
谭团长并不理会大杜发脾气,搪塞几句转身要走,大杜上去把他拽住,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滔滔讲述起来:“你怎么能知道,我从小就能吃,六七岁的时候就顶个出苦劳力的大男人能吃了,念书成绩不好的时候,干活不称大人心的时候,爹娘,尤其我爹就骂我是饭桶,说我没出息,我不愿意听这话,就赌气少吃,可是不行呀,要是别人吃两个窝窝头,我也吃两个,饿得比肚子疼还难受,爹娘发现我就是个大胃口,也就不说我什么了,到了十几岁我就能吃五六个窝窝头了,不知谁给我起了那么多外号,我在家里是老大,爹娘叫我大杜,外人都叫我‘大肚皮’、‘大肚王’。等我成人了,又是战争加灾害的年头,家家缺吃缺得厉害,没想到,这回,家乡解放了,还是吃不饱。说句老实话,我去当兵,就是为了躲着缺粮年想去痛痛快快地天天能吃饱肚子……”他见谭团长听得像是不耐烦了,便使足劲拽住,无论如何也不让他走,声音变得激昂了,眼眶里泪汪汪了:“万万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呀,到了朝鲜战场吃饭分份儿,在营房里吃饭,每人每顿一碗饭一碗汤,到了阵地就那么一包炒面,或者是一包饼干。我听营长讲才知道,原来,吃的东西大多数是从国内运来的,口粮在朝鲜战场比在家里更珍贵,我怎么好张嘴再多要一份呀,再说多要一份对我来说没什么用啊?多要三五份那是不可能的,反正怎么也是饿肚子,饿就饿吧。你是知道的,我们的阵地附近,土地、山冈几乎让炮弹、飞机炸弹炸焦了,偶尔碰见有能吃的野菜,我就算是过年了。最享福的是碰上河沟子喝饱肚子,最最享福的是冰天雪地到处都有雪吃,别人怎么能知道,有三次潜伏雪地披白斗篷等待还击敌人,我满肚子雪水不能站起来撒尿,等和冲上来的美国鬼子猛烈还击要冲锋的时候,别人身上不过沾些雪,我呢,下半身尿冰冻成了一块大冰板,就是这样,我还消灭了十八个美国鬼子……”他说得很激愤,眼睛睁圆了,肚子气炸了。谭团长觉得像是听故事,直眨眼。大杜深吸口气激动地问:“说我没出息,说我给你丢人,冲锋时四个人抬一门小炮,连长嫌跑得慢,我一个人扛起来呼呼跑上山头向涌上的敌人开炮时你在哪呢?啊?有这样没出息的吗?”
“你大杜挺能编故事呀,你就编吧。”谭团长似乎觉得大杜说的有些悬乎,还是咬住一个理儿,“不管你怎么说,也不管你在战场上表现怎么样,你逃离队伍,私闯饭店,打碎碟子又打碎碗,凭着一条,我就关你禁闭,听候处理吧!”他说着猛地一下挣脱开大杜,嘱咐两名铁路警察帮着严加看守,迈开大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