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071700000007

第7章 最怕胡庸医

——海明威说过,三十年代的一些美国作家,患上不育之症,写不出东西,就是评论家教导的结果。

秦可卿病得很重,贾府上下焦急万分,请来名医张友士,诊脉以后说道,“今年一冬是不相干的,总是过了春分,就可望痊愈了。”这番话的意思,连傻子也听明白了,何况贾蓉?可到底害的是什么绝症?医生不说,作家也不说,《红楼梦》中这位始终是谜团一样的美人,又多了一层悬念。

据张大夫“或以为这脉为喜脉,则小弟不敢闻命”的话来推测,即将香消玉殒的,也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最完美女性,有可能患的是妇科肿瘤之类的病症,而且到了晚期。再高明的医生,也是回天乏术了。

平心而论,人之垂危,是很值得同情的,无论以往有多少不是,也不应该苛责了。清末的王希廉,即护花主人,最早的《红楼梦》评点家之一。在大夫阐述病情一段,于书眉批上“一副色欲虚怯情状”的评语,是有欠厚道的,无论如何,已是行将就木的人了嘛!

评点,是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批评。李卓吾,金圣叹,李渔,毛宗岗,为其佼佼者,在古典小说批评史上,具有很重要的位置。评点式批评,及时跟进,随感而发,嬉笑怒骂,生动活泼,是其优点。只见树木,不见森林,就事论事,忽略全局,是其缺点。因此,长于“后顾”,短于“前瞻”的手术刀式的评点,作用于文本的意义,要大于对文学运动、现象、潮流、思潮的探讨与研究。中国的文学评论家,或批评家,所以“事后诸葛”者甚多,“高瞻远瞩”者甚少,恐怕和评点的这种弊端有关。积习相沿,旧风不改,也是当代中国大师级评论家难产的原因。

虽然不少人自命为大师,或被徒子徒孙尊之为大师,那是小圈子里的室内清唱剧,纯属自娱自乐。这位王希廉,大概也是有“大师感”的人,在那里信马由缰地开评。北京有一句俗话,形容某个人瞎说八道,叫做“真敢开牙”,他就是一个。其实,此公倘不是依附在《红楼梦》的字里行间,谁会知道他是老几呢?谁会在意他说的那些昏话呢?

这也是《红楼梦》问世以来,招来不计其数的食客,一个个吃得肥头大耳的缘故。凡树大,底下乘凉者必多,凡显学,赖以蹭饭者必众,凡本主儿长眠地下无法从棺材里爬出来辩白,那些“真敢开牙”的家伙必蜂拥而上,这就是大师难逃的悲剧命运。

“护花主人”得风气之先,是较早啃红学得了便宜的一员,称得上是时下所有捧“红学”饭碗者的前辈。他这“雅号”,自作多情,倒也罢了,问题在于他那假正经,令人讨厌;他那自以为是,令人讨嫌。对不怎么样的批评家来说,无论古今,都患有这两种胎里带的毛病,很难治愈。有什么法子呢?怀有太多的一己之私,必假正经,凡罔顾客观自说自话,必自以为是。于是,一张油脸,一双鼠眼,满嘴喷沫,口臭熏人,让人受不了。

评论界的这种陈年痼疾难除,也就别指望当代文学批评史,能够使人多么振奋。

显然,此老为焦大“扒灰”说,脂砚斋为“淫丧天香楼”说所囿,偏往歪处想,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尽管从孔夫子起,提倡中庸之道,讲不偏不倚,讲无过无不及。实际上,数中国人最不中庸,不是以偏盖全,就是矫枉过正。好,好到无以复加,完美无缺,恨不能将所有谀词都用上;反过来,孬,也必然孬到一无是处,连本非孬的一切,也挂搭上了。

其实,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生病呢?但秦可卿一病,真可怜哪,这位漂亮女士,倘得不上艾滋病,起码也要得上花柳白浊,杨梅大疮,才对得起列位看客似的。王希廉一句“色欲虚怯情状”,这位长门长媳,要在“文革”期间,就该挂上破鞋游街了。所以,对于说得太好,好得不得了,或说得太坏,坏得不知伊于胡底的文学见解,应该抱老农“听喇喇蛄叫唤,还不种地”的质疑精神,爽性去他妈的。因为,王希廉虽已作古,但王希廉式“想当然耳”的评论,是不会绝迹于文坛的。

这位经冯紫英介绍来的医生,望问闻切以后,提起笔来,开了一张药方,共十四味,外加两味引子。对中医药了然无知的我,曾经拿着这方子求教过认识的大夫,那也是《红楼梦》的一个读者,他说,这应该是一副既治不好病,也吃不死人的安慰剂,作为医生,总是要聊尽人事的。

酷评家对他要灭的作品,就缺乏最起码的宽厚了。

很惭愧,早先读到这张药方,总是一掠而过,从不思量。后来,我也学着写些东西,懂得写作的“惜墨如金”,和“一字不易”的道理,便揣摩到作家的每个构想,都具有其个性化的特质。一笔一画,一字一句,尤其那些特别要写出来的东西,必然带着轨迹可循的个人色彩。便对大师的这份执拗,感到好奇。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他不知道大多数读者,不会介意这张药方的吗?

浙江文艺出版社的一巨册《红楼梦》校注本,方子上每味药的具体分量,几两几钱都明细标出。但绝大多数版本,如俞平伯、李希凡校订过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红楼梦》历次版本,如原上海商务印书馆的《万有文库》中的《石头记》版本,都不买大师的账,通常略去这些细节。因为,方子已属多余,有这个分量,无这个分量,更不关紧要。

“良工不示人以朴”,他这样做,必有他的道理。尽管红学家多如过江之鲫,但很少有人悉其用心之苦,不由得为大师的寂寞一叹!那个最为絮絮叨叨,最为婆婆妈妈的脂砚斋,居然保持缄默,让我意外。

这真痛苦,评论家一失语,读者不就该无所傍依的惶惑了吗?

不晓得在西方文学作品中,有否于文字中,插入一纸处方者?因读书不多,所知有限,不敢断言其无。但中国有小说以来,唯见兰陵笑笑生在《金瓶梅》第六十一回,李瓶儿丧子以后,哀毁成疾,西门庆曾经请了一位赵太医来给她看过病,出现过药方。但那仅是几句顺口溜,作不得数。不像曹雪芹郑重其事,将一张正经八百的药方,堂而皇之地条列作品之间。如果能够上吉尼斯纪录,估计,《红楼梦》为独一份。

一般来讲,作品中写医生及其治疗过程,算不得什么稀奇的事情,曹雪芹偏要录入这张无趣的药方,首先,不能不敬服大师的相当自信,他估计到你不会细看,也要照抄上去。作非常之事,必非常之人,如此破天荒之举动,恐怕只有他方能为之。一般作家,想都不敢想,更甭说做起来了。我等小八腊子,纵使借给咱斗大的胆子,也未必敢干。

其次,我也试着想,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史诗作品,应该有“万皆备于我”的器度和胸怀。但这张干巴巴的药方,能炫耀其作品之包罗万象,能显示其学问上之广知博识吗?如果把曹雪芹看成如此浅薄,那倒是对大师的亵渎了。因此,我一直尝试着理解大师,将药方固执地留在作品中的意图,是不是有一份难以忘怀的心结在?

家道败落,生活困厄,弱妻病子,聊倒西郊,“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大师的那一份艰窘,可想而知。穷,当然不好过,也不是不能过。假设他早年不曾“锦衣纨绔,饫甘餍食”,也许躬耕自娱,粗茶淡酒,甘苦其中,无怨无悔,不是不能将就一辈子的。可富“过”以后再穷“过”,那盛世辉煌,钟鸣鼎食的记忆,对生计艰难,穷困聊倒到如此田地的他,重温锦绣年华的绮丽往事,除去悔愆交织,惭恨相继,还有什么呢?这种熬煎的痛苦,折磨的滋味,对于诗人心灵上的戕害,甚于“饔食有时不继”的饥馁,甚于“举家食粥酒常赊”的拮据。所以,儿子痘殇,新妇飘零,伤感成疾,泪尽而逝,是他,也是他这既贫且病的一家子的必然结局。

在书中,贾宝玉赞美煎熬中药的那股气味,胜过世间一切的香,恐怕也是曹雪芹长年离不开药罐的体验。因此,药方虽区区不足道,一定寄托着大师一份不了之情,难尽之意。无论如何,这位最早启发了贾宝玉性觉醒的女人,这位第一次使他尝到禁果滋味的女人,这位在他情爱途程的起跑线上起过催化作用的女人,成为他心灵的守护神,是可想而知的。那么,焉知这张药方,不是曹雪芹与这位女神契约中的一个解不开的心结呢?

正如鲁迅先生在短篇小说《药》的结尾,坟上出现一朵小小的花,在风中摇摆那样,是他对牺牲者在愚昧中永远孤寂的死所作出的一点心祭。鲁迅先生说出来了,我们有幸知道,曹雪芹没有说,我们只好体味和猜测了。

评论家居高临下,鸟瞰众生,难免有大而化之,眉毛胡子一把抓的粗疏。像王希廉这样的评家,敞开乌鸦嘴,大放厥词,搅七念三,完全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根本不知其味,纯系扯淡了。因此,庸医杀人,庸评杀文,这样说固然偏激,但用来类比的话,还是有一定警醒意义。

所以,大师这张执意写在书中的药方,我认为应该是他那少年维特式的烦恼所露出来的冰山一角,不可淡淡看过,否则,那一口鲜血,就没来由了。

作家在其字里行间,要想完全隐藏起自己,不露丝毫痕迹,是很难做到的。可以掩饰,可以矫情,可以假张致,可以王顾左右而言他。但是,暂时可以,长久不行。其本能,其天性,其下意识,其弗洛依德心理,对一个作家写什么,不写什么,归根结底是要起决定性影响的。

所以,这些年来,在一些同行中间,为什么性无能的作家热衷写性?为什么一腿泥的作家硬扮贵族?为什么略有风头的女作家排她成性?为什么夕阳西下的老作家怨天尤人?为什么没落作家留恋昨天常摇头叹息?为什么普罗作家喝着鱼翅要铲除不平?为什么学历空白的作家削尖脑袋争当教授?为什么半瓶白醋的作家上蹿下跳全赖炒作?为什么酷派作家以骂倒众人求鸡犬升天?为什么媚外作家拿外国垃圾来欺骗国人?

这一切的一切,都与己有关。

于是,缺乏什么,狂补什么,拥有什么,卖弄什么,显然是以上这些“为什么”得以在文字中暴露的原因。不是“文如其人”,而是“睹文知人”,这些同行们的内心情结最终是按捺不住的。花言巧语也好,直奔主题也好,转弯抹角也好,卖乖卖快也好,或明或暗,或隐或显,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要表现出来。虽然,深沉一点的人讳莫如深,但琵琶半面,欲盖弥彰,蛛丝马迹,仍有踪迹可寻。而那些浅薄的人,情不自禁的烧包,津津乐道的自得,摇头晃脑的炫耀,小人得志的嘴脸,就更不敢恭维了。一位朋友说,每当见这等货的表演,恨不能踢过去几脚才解气,这番话,多少道出大多数革命群众的心声。

因此,曹雪芹将张友士为秦可卿开的药方,抄在自己的作品中,很可能是他一次心碎的早恋记录?一个极美丽,又是极成熟的女人,对正处于性觉醒期的少年,那诱惑力是难以抗拒的。那些曾经在歌德、托尔斯泰等大师笔下写过的场景,又在秦可卿对他启蒙时读到。在贾宝玉心目中,她是色与性兼美的伊甸园里的夏娃,是最早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爱神。所以,云板响起,丧音传来,在情天孽海中的少年贾宝玉(很大程度也是作家自己),能不“哇”的一口鲜血喷出来吗!

虽然,秦可卿之死,是这部史诗中胜过元妃之死、胜过贾母之死的最辉煌的篇章,然而,惊鸿一瞥,流星消逝,魂梦依依,人琴两亡,只有这张存有伊人芳泽的药方,其保存下来的愿望,对一个爱恋得太深的作家来说,那重要性是可想而知的。

固然这是作者私衷的表露,但如能给读者一个想象空间,何尝不可呢!小说是语言的艺术,但也不尽然。有的,可以用语言表达,有的,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有的,像国画上的空白,是用来作无边无垠想象的。读者,不光捧着书在那里读,思索,或许是最重要的。因此,与阅读同时的浮想连翩,思绪万千,心潮起伏,感情升腾,在审美中获得愉悦,那才是艺术享受呢!

所以,性灵的文学特质,就怕庸人们在那一一坐实,尤其怕乱施虎狼药的胡庸医式的评家,文不对题,瞎白乱说,有时候,不仅毁了作品,还会毁了作家。

可敬的红学家们,几十年来使《红楼梦》变成作者信史的努力,干的正是这种大煞风景的事。中国有的是足以向全世界骄傲的历史著作,和史学大师,但能够进入全球文学视野中的不朽作品和文学大师,实在是屈指可数。好容易有这么一个曹雪芹,好容易有这么一部《红楼梦》,结果,被无数死去的、活着的食客们,生生鼓捣成一部个人的、家族的传记。不朽之作被他们搞得支离破碎,大卸八块,真他妈的让人痛苦。经他们玩剩下来的《红楼梦》,鲜活的诗一般的灵韵,化为乌有,文学全部蒸发得干干净净,像一只榨干了的柠檬,剩下的只有索然无味。

曹雪芹生前万万不曾想到,他的书能养活这么多人。红学,成为一个行业,不仅可以立足谋生,赚钱养家,还可以沽名钓誉,欺世盗名。如果大师地下有知,一定会感叹,我播下的是龙种,谁曾想收获的却是跳蚤。

红学家,是特殊的评论一族,但其中,良莠不齐,跳蚤不少。

于是我想起一张曹雪芹画像,肯定是跳蚤们干的好事了。若大师看到那个面胖,躯肥,体黑,富态,一脸俗气的市侩,就是他本人的话,我估计他会找根绳子把自己勒死的。其实,这些作伪者,包括大名鼎鼎的胡适,都是聪明太过,而常识性的智商甚低的人,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就是这个意思了。博士一直到死,也交待不出他《甲戌本》的来路和出处,他说他忘了,也太把别人当小孩子那样容易哄了。同样,从收破烂那儿寻觅出这张不知其谁的画像,冒充曹雪芹来骗钱的主,至少也该去查一查敦诚的诗。那一句“四十萧然太瘦生”的“瘦”字,说明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急火攻心,涌上来的一口鲜血,是可能的。而画像中更类似油盐店掌柜,大车店老板的酒囊饭袋,除了龌龊,还能吐出什么呢?

所以提到敦诚的这首挽曹雪芹的诗,正因为这个“瘦”字。

“瘦”,是曹雪芹贫,病,荏弱,伤感的身世所致。“瘦”,也是作家“四十年华”,时值壮年,灯油耗尽,弃世而去的原因。正是这个“瘦”字,解开了《红楼梦》中,求医问药,看病治疗的场面,为什么如此之多;也解开了大师笔下,健壮之美,阳刚之气的男子汉,为什么如此之少的疑窦。他肯定是一个北京人所说的“病秧子”,“药篓子”,所以,医疗话题之多,医生人物之多,治病场面之多,药物名称之多,构成这部小说的一个特色。

“包法利夫人,就是我”,这是遐迩皆知的,法兰西文学大师福楼拜的夫子自道,是作家写到情深处的真诚自白。一个作家要想在作品中,写出绝对无我的境界,等于拔着自己的头发,想徒劳地离开地球一样,是绝对不可能的。唯其曹雪芹如此,贾宝玉也不能不如此,连带着,引为契兄契弟的柳湘莲、秦钟也如此,都是女人气十足的男性。能够披挂上阵,厮杀强虏的英雄人物林五娘,恰恰是“将军俏影红灯里”的一个有男人气的女人。

曹雪芹的“瘦”,注定了他的孱弱体质,注定了他不少与医生打交道,在《红楼梦》中,医生这个行当,是荣宁两府以外社会分工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职业,在中国古典文学之中,它是独一无二的,也就不必感到意外了。

不知曹雪芹是有心,还是无意,他写的“张太医论病细穷源”中为秦可卿看病的张友士(第十回);给贾母看病的家学渊源,两代悬壶的王御医(第四十二回);“胡庸医乱用虎狼药”中的那位未必就姓胡,给晴雯看病的胡庸医(第五十一回);“王道士胡诌妒妇方”中,那个插科打诨,贫嘴聒舌的江湖郎中王一贴(第八十回)。这四位医生,在一定程度上,倒可以看作是某些批评家的肖像写照。

这样譬喻,或许牵强,但人有病,要治,文有病,要评;治和评,这两者,工作对象不同,工作性质却是相同的。不过,治人病者曰医生,曰大夫,治文病者曰批评家,曰评论家,称呼上有所不同罢了。前人云,“雌黄出其唇吻,朱紫由其月旦”,抑扬作品,褒贬作家,剖析潮流,针砭弊端,提倡什么时,谆谆告诫之心,言短意长;反对什么时,循循善诱之情,溢于言表。评家对作家的帮助,某种程度上类似医生的救死扶伤,治病救人。

据我所知,中国作家身体健康者有的是,但作品是否也很健康,谁也不敢打保票,因此,如病人需要医生一样,作家需要批评家和评论家,更需要前瞻性的文学理论家。因为,文学家按感觉来写作。评论家按规则做文章,感觉,很难说好或不好,规则,却是能作出该和不该的判断。所以,凭感觉的文学家,常常需要依赖懂规则的评论家指点,这就好比车要靠马拉着走。但是,理论有时可能是灰色的,而生活之树长青,死的规则与活的感觉脱节太多的话,在文学史上,我们便会看到车推着马走,或者,车拉着马走的评论缺席的现象。

或点石成金,剖璞见玉,或一针见血,弹不虚发,或隔靴搔痒,不着边际,或买椟还珠,射不中的。正如医生,有高低之别,评家,也是有好差之分的。遇到高明的医生,药到病除,遇到低劣的医生,聋子治成了哑巴。同样,遇到好样的评家,如醍醐灌顶,遇到差劲的评家,一锅糨子,越搅越糊涂。

深通医道,有儒者风度的张友士,作为评家而论,这是对作家最有帮助的,因为他说真话,行,或者不行,虽然他说得很技巧,你能明白。而且他对毛病所在及其成因,并不隐讳,敢于坦陈他不敢苟同于别人的见解,既不附和,也不排斥,只是切中实际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商量着解决的方案,这就难能可贵。来头不小,身份很高的王御医,自是大家风范。这样的评家,多泛泛之谈,好原则指导,喜旁敲侧击,你别指望他在一些具体的问题上,能答疑解难,但他言谈中的智慧火花,对作家的撞击,说不定山穷水尽以后,忽有柳暗花明的启发。

而王一贴式的评家,就等而下之了,他那“秋梨一个,二钱冰糖,一钱陈皮,水三碗,梨熟为度”的“疗妒方”,按他所讲“吃过一百岁,人横竖要死的,死了还妒什么,那时就见效了”的说法,这就很像经常在作品讨论会碰到的,发表一些不咸不淡看法,不荤不素意见的评家,对作家而言,多么有用说不上,多么无用也说不上,但没有王一贴的口若悬河,口吐莲花,会场气氛还真是热烈不起来。至于穿着白大褂,拿着听诊器的胡庸医式的评家,来给作家治病,倘若允许我选择的话,我不会挂他的号,不是怕治不好,而是怕被他治死。

所以,医生瞎治,不行,评家瞎评,也不行。治不好病,会死人,评不好文,不会出人命案,也很坑害作家的。海明威就说过,三十年代的一些美国作家,由于按评家的教导写作,结果患了不育之症,再也写不出任何作品了。

对于文学,对于作家,碰上王一贴式的评家,吃那等于好话说了千千万,废话说了万万千,也许疗效甚低,但耳朵还是受用的。碰上王御医式的评家,不完全肯定,又不完全否定,顶多要求你删繁就简,去芜存菁,顶多希望你再上层楼,更下功夫,居高临下,或褒或贬,难免会有一点不开心,但不至于休克死人,从此完蛋。碰上张友士式的评家,期望于文学繁荣,恨不能掏心窝子地助你一臂之力,碰到如此良师益友,岂不三生有幸?

兰陵笑笑生写《金瓶梅》,出现的医生不少,但都停留在情节需要,起符号作用的角色层面上。而《红楼梦》中前八十回,出自曹雪芹笔下的医生:张太医之认真恺切,王御医之温文好礼,王一贴之山吹神哨,胡庸医之乱来一气,每位都是文学上独特的“那一个”,悉皆写得栩栩如生。

因此,我想,曹雪芹创作《红楼梦》,到第十回“张太医论病细穷源”,要是遇上胡庸医这样的评家,这副给秦可卿治病的药方,肯定会是“令芹溪删去”的结局。所以,对作家而言,最怕的,是胡庸医,离得尽量远些,没坏处。

中国人喜欢随大流,喜欢抱粗腿,喜欢“矮人看戏,随人短长”地人云亦云,喜欢“一犬吠影,百犬吠声”地起哄架秧子。在红学领域中,很有一些浮浅轻薄之徒,一知半解之辈,簇拥着认为把话已经说完,不准他人赘言的权威,啸聚山林,划地称王,实在是令人讨厌的。

同类推荐
  • 感悟母爱——催人泪下的115个篇章

    感悟母爱——催人泪下的115个篇章

    一部永恒的畅销经典,令亿万人感动而泣的心灵读本。由席慕容、林清玄、张晓风、铁凝等联袂推出,本书内容在网上点击过亿次,被众网友称为华文史上最催人泪下的作品,一上市,便受到世界各地华人的热烈追捧,销售量一直雄踞各大畅销书排行榜前列。总有一个,默默将我们支撑;总有一种爱,让我们泪流满面。这个人就是母亲,这种爱就是母亲。常常,我们感动于“春蚕到死丝方尽”的无私和“蜡炬成灰泪始干”的奉献。但人世间没有任何一种无私和奉献能与母亲相提并论。即使再冷酷无情和铁石心肠的人,也能体会到母亲的关爱给予我们的心灵慰藉与情感抚摩……
  • 发现唐诗之美

    发现唐诗之美

    作者通读全唐诗后,对唐朝诗人和诗作进行了整体的评价,并根据其艺术成就进行了排行和解析。本书对唐诗的艺术特点、写作方法、诸如格律、气韵、气象、意象、境界、意境、物象、词性等诸多方面进行了分析,对炼字等具体写作方法也进行了有针对性的讲解,以期读者能学到一些写作的方法。本书对五绝、五律进行了总体的分类、排序、讲解,尝试用一种新的角度和方法,对全唐诗进行了一次新的归类和总结。
  • 尘嚣之上

    尘嚣之上

    《尘嚣之上》主要收录了无言岁月、雨、酒醉、但愿长醉不愿醒、陌生人、文字和呼吸、心如止水、再次翱翔、等待、淡淡的忧伤、蝴蝶落在手背上、流淌在纸上、撑起一片天、一串串,一行行、琴声悠扬、想不写你都不行等内容。
  • 李国文谈《红楼梦》

    李国文谈《红楼梦》

    这是当代名作家关于《红楼梦》解读与启示的书。该书不同于“红楼”专家、学者的研究、著述,而是以小说家的视觉和思维,凭借他们丰富的人生阅历和几十年文学创作的经验,对《红楼梦》的写作境界、人物的艺术魅力及政治背景,进行阐述和解读。他们的解读独具慧眼、别有意境,既有学者的智慧,又有作家的敏锐,可以说是曹雪芹的异代知己、《红楼梦》的解味之人。
  • 石榴树上结樱桃(李洱作品系列)

    石榴树上结樱桃(李洱作品系列)

    《石榴树上结樱桃》除了收录作者的小说作品,也收录了他的一些文学对话录、演讲以及随笔。与《石榴树上结樱桃》作者李洱进行这些对话的批评家、记者,无疑都是文学的行家。借对话和演讲的机会,他讲述了我对人与事、对文学与时代的一些看法。正是那样的一些看法,决定了他为什么会写出这些作品,也决定了这些作品的成功与失败。
热门推荐
  • 降世冥神

    降世冥神

    前世他傲视天下,不料,竟遭自己的亲兄弟的暗算;这一世,他将遭遇什么,他的结局又会如何呢······
  • 我们无法逃避的青春

    我们无法逃避的青春

    一个男孩的青春日记,一群人的青春回忆,我们平平淡淡的青春,我们有悔的青春,我们的无法逃避的青春。
  • 我有系统走天下

    我有系统走天下

    落魄大学生杨宇,在情人节当今亲眼看见女友上了一辆宝马车,随后女友就打电话提出分手,钱都买了情人节礼物,在钱和人都失去的绝望时候,杨宇的人生发生的转变……
  • 尸王降临

    尸王降临

    公元2046年,距离世界上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虚拟大规模线上角色扮演游戏《末日》出世已经过去了16个年头。这款丧尸VS人类,异能VS科技的为卖点的战争游戏终于迎来了破局点。由于占据着东京尸城的公会-救国会,成员无一不是在霓虹区游戏的华夏尸族玩家,得不到霓虹区尸族玩家的支持的他们理所应当地被世界人族玩家当成了最软却最美味的柿子。由华夏、美利加、霓虹、易由柔破四国人族玩家为主力,总计13个国家32个大型人族公会组成的联军,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对东京尸城发动了总攻。在战争进行到最后关头时,救国会会长张子良来到了公会重金打造的地下城最底层的深处,按下了控制他们事先埋在富土山附近的超级炸弹起爆按钮。由此引发霓虹区服务器崩溃的他,带着整个地下城穿越到了一片名为神洲的玄幻大陆。
  • 绝世雨浩

    绝世雨浩

    再续绝世前缘,无敌雨浩,斗罗乾坤,神界大难
  • 上古仙侠传奇

    上古仙侠传奇

    上古年月,只有仙,无妖无魔。天地间,隐藏着许多大恐怖,地裂、天崩、大洪水、荒火......尘世中,暗涌着无数利刃寒光,诽谤、欺辱、嘲笑、轻贱......收拾心情,痛饮这一生的风霜雨雪吧!
  • 九幽婆母

    九幽婆母

    曾经她是尊胜佛母座下第一,偌大的西天谁人见了不恭敬一声“小尊者”,谁料佛母无情,一朝沦落九幽成了轮回道的看守人,抛去法名,众鬼称之“婆母”。千万年来,九幽亡域寸草不生,除了婆母无一活物。一日,人间至宝再度轮回道,曾是佛子的他为何甘渡轮回?人间至宝刚走,佛母驾到,竟然说他这一世命运多舛,恐难多寿,命她前去人界保护?
  • 彪悍丫鬟强娶夫

    彪悍丫鬟强娶夫

    小铃铛人生格言:自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今天我小铃铛偏要反其道而行之,在丫头的小道上一路到底。少夫人?不做。盟主夫人?不做。阁主夫人?不做。王妃?不做。“那你要做什么?”某男怒问。“丫头。”小铃铛回答得理直气壮。
  • 陌上花开默上谢

    陌上花开默上谢

    5岁丧父,一种药物,导致她只能活到20岁。7岁在校园里遇见一个友好的人,莫名其妙地对她伸出援助之手。第二次见面,他们已成为初中生,她由沉默变得活泼,但她却不记得那第一次初遇。第三次见面,他们已成为高中生。她又由活泼变得拒人于千里。他以自己的热情让她接受了自己,殊不知却让她成为全校女生的公敌。直到有一次……第四次见面,面对她的“whoareyou?”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内容纯属虚构)
  • 痴吃的爱着你

    痴吃的爱着你

    婚后的一次采访中——记者:“墨先生,请用简洁的话语评价一下您的妻子。”某男勾唇邪魅一笑:“花痴,路痴,小白痴。”辛雨保持微笑着的表情,离墨先生坐的更近了一些,悄悄将不安分魔爪伸向墨先生的腰。“其实呢,我家先生没什么优点,唯一的优点呀,就是爱说笑。墨、先、森!你说呢?”某男任然不为所动的看向记者,摆出一脸无奈的样子。想了想墨先生又开口:“哦,忘了说一点,我也有一点痴。”继而转头看向身旁的小女人,“我痴(吃)心于你。”记者:我能选择踢翻这碗狗粮吗(内牛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