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师母关上门走出来,一肚皮气就关在门里厢了。
今朝桂珍厂礼拜,婆媳俩总算有工夫杀杀辣辣吵了一场。这个女人,越来越强横,痰盂里有小人的屎头,就往门口阴沟里一倒。隔壁人家早上开出门来就看见屎,触霉头的,怪起来总是张家怎样,张家怎样,张师母不肯替媳妇顶臭名气,说了她一句,桂珍手指头一直戳到阿婆面孔上。这个女人,不吵不过门,不杀杀辣辣吵一次,别人只当她这个做阿婆的怕儿媳妇呢。
现在吵过闹过,骂得痛快淋漓,杀瘾了。虽说双方不分输赢,肚皮里的气也出得差不多了。桂珍一张嘴实在厉害,人也实在精刮,可惜只会生女儿,生不出儿子,自己吃得胖笃笃,男人养得瘦精精,张师母心里着实气不平。
张师母已经五十八岁的人了,还在帮人家,做走做[20],寻几个铜钱,屋里开支。上半天倒马桶洗衣裳,下半天帮人家买菜,每天时间排得克克扣扣,一个月赚个五六十块。不过现在的五六十块,啧啧……近阶段来,人越来越吃力,手没有手劲,脚没有脚花,走路老要跌跟头,空了身体还不要紧,拎了马桶跌跤,要给人家骂煞笑煞的。张师母掂掂自己的分量,识相一点,回掉了倒马桶的生活,光光帮人家洗洗衣裳买买菜。
辰光还早,下半天的那档书还没有开场,张师母拎了菜篮,折到居委会里坐一歇。告告桂珍的状,听听有关房子的风头,探探补助费的分配。经常到居委会去哭哭穷叫叫苦,总归是有好处的。
居委会的办公室在纱帽厅东半爿的隔厢,还一隔为二,一半叫少年之家,一半叫老年之家。少年之家总归是冷清清的,一批批的小猢狲,一代比一代野,自己的家都不肯待,还肯到什么少年之家来?要上学堂上幼儿园是没有办法的事体,在里面早上关到下午,受了大半天的规矩,屁股爿发痛脚底痒,闷得七窍出烟,放了夜学,天皇老子大老爷也管不拢了,居委会几个老太老头想收他们的骨头,真是老不识相了。再说你居委会的少年之家算老几,有什么名堂什么花露水?两副跳棋三张花脸,人家小人不稀奇的。现在的小人,白相家什比老法里资本家屋里的小开还要多,不光多,而且高级,女小人有电子琴,有会唱歌会跳舞的电娃娃,男小人是电子机关枪、电动坦克车,全是电子化的。现在的小人,不是什么狼外婆羊妈妈骗得过的了,开出口来海底世界外星人,老太婆老头子听也听不懂。
少年之家空落落,老年之家倒蛮闹猛,天天座无虚席。乔老先生就是常客,一天来两三趟,早上吃茶、吹牛,下午吃茶、听书,开心辰光,自己唱一段,引大家发笑。乔老先生做过公家事体,有退休劳保,一个人尽吃尽用,笃定心思,讨的媳妇讲道理,懂礼貌,模范女人么。张师母顶眼热乔老先生的好日脚。
乔老先生这一档人相信听书,还有一档老太老头相信叉麻将。一间屋里摆开两桌,八个人上台,还有几个坐在边上参谋,骨牌叉得稀里哗啦响。两副麻将倒是笃笃刮刮的货色,不像少年之家两角钱一副的跳棋,是居民人家自愿拿出来借给居委会的。现在的人家不大愿意在自己屋里摆桌头,一般人家贴烟贴茶吃不消,外头捉赌捉得凶,触起霉头来,十张嘴也讲不清。到居委会去白相,双保险,茶水还免费供应。
居委会主任李阿姨不叉麻将也不听书,一个人坐在一张凳子上想心思,看见张师母进来,笑笑,招呼张师母坐。张师母刚刚坐定,一桌上叉麻将的吴老太太叫起来:“你不灵你不灵,你根本不会叉,瞎缠三官经[21]!”
面孔红彤彤的丁老头尴尬地笑着:“我本来是不会的,我本来是不会的么,你们硬劲拖我来的,你们说三缺一的,我本来还有事体的……”一边说一边立起来要走。
“喔哟嘘,你走了真的三缺一了!”怪他不会白相的吴老太太又不许他走。
“喏,李阿姨不是坐在那里,你叫她来么——”丁老头转移目标。
“我不会的,我不会的。”李阿姨急急忙忙说,又转移目标,“喏,张师母喏,张师母会白相的,张师母会白相的……”
张师母站在那里哭不像哭,笑不像笑,心里酸滋滋的。张师母年纪轻的辰光,一双手只要摸到麻将,不白相到大天亮是不肯歇搁的。女人家气派小,不敢大来来,三块两块赌赌白相。张师母要么不上桌,上桌是非赢不可的,都讲她手气好,额骨头高,抢了同她搭档。张师母的老阿公克勤克俭,勤俭治家,一向顶反对赌吃嫖逛,不许自己女人、儿子赌,对儿媳妇白相骨牌,倒是从来不干涉,有辰光还怂恿张师母码子喊得大点,反正一个赢,赢得少不如赢得多。张师母那时年纪轻,白相心思大,怕老阿公不许她白相,赢来的钞票全交给阿公,难得输次把,总归挖出自己私房钱垫进去挣面子。张师母嫁到张家之前,是苏州城里一家大人家的大小姐,身边私房钱不少,一边白相骨牌,一边派小佣人去买香的买甜的,五香牛肉花生米,买来大家吃……想想当初的风光、日脚,张师母现今真是吃老来苦了。上代里,张师母的阿公是开大纱行的,一爿城里,大半个纱行市面由他家撑起来。张师母的阿公张根发会发财会治家,从一个苏北乡下的小瘪三,发到纱行大老板。当年小根发跟了大人逃难进苏州城,日里捡破烂儿夜里困人家屋檐头,小人肚皮里没有油水要吃肉,大人五分钱买个肉包子,挖出馅来当荤腥,张根发就是这样勒紧裤带发家的。到后来,苏州城里提起纱行张老板,个个服帖。张师母嫁过来辰光,正是张家顶盛时期,八抬大轿乘过来。婆家一栋三进住宅,末一进做仓库,当中一进下人住住,做做灶屋厨房杂货间,第一进老夫妻带个独子,再娶进个王大小姐做媳妇。说起来王大小姐的亲生娘是王家出钞票买来的婊子,真正的名门人家是看不上这种人家的小姐的。可是张根发不吃这一套,不管是婊子养的,还是大姑娘养的,只要会做人家会养儿子,嫁妆不少。天好地好一家好人家,偏生独养儿子不争气,吃上了大烟,讨了女人也戒不掉,说是大烟比女人滋味好得多,不肯同王大小姐做夫妻,所以张师母嫁到张家开头几年肚皮一直大不起来,惹得阿婆眼睛白来白去。张师母开头面皮嫩,不好意思讲,过了几年,老吃老做了,又加上老阿公宠她,胆子大起来把事体一讲,三对六面,男人倒也不赖,承认了。老夫妻气伤心,纱行里里外外经济来往一分钱也不让儿子过手,断他的财路,儿子烟瘾上来熬不过,就到仓库里偷纱去卖,换来大烟就躲在仓库里吃,终于闯出大祸来,一场大火烧起来,等张根发从床上跳起来,后面一进已经烧光,延到第二进了,眼看三进屋一块砖头一根桁木也保不牢了,张根发“扑通”跪到第二进前面的天井里,祷告老天,发憨劲儿跪在地上不肯走开,火要是再烧过来,他也不活了,总算保下来一进屋,可是张家气数全尽。卖掉第一进两间屋,一家人轧进顶西面一间,还想东山再起。张师母的男人从此倒戒了大烟,一本正经过日脚了,可惜日脚再也没有好起来。
麻将桌上晓得张师母没有空白相,仍旧拖住不会白相的丁老头,重新开始稀里哗啦。
李阿姨看张师母一张苦兮兮的面孔,劝她:“张师母,做做歇歇,当心老骨头。”
张师母说:“李阿姨啊,你还不清爽我屋里的事体,老来苦的,现在不做,不积几个钞票,到真正做不动辰光,怎么办?”
“做不动你怕儿子不养你,你不用着急的,现在有法的……”
“话是不错,不过儿子也不容易,我问儿子讨,儿子问啥人讨,儿子日脚也不好过的……”
李阿姨要紧相扯开去,已经来不及了,张师母继续说下去:“你想想,吃饭的人多,寻钞票的人少,李阿姨,你随便怎样要帮帮我的,我家阿惠的事体,你要帮帮忙的……”
李阿姨顶怕张师母缠住她问阿惠的工作,只好劝她不要着急,这种情况不是一家两家的事体,老早已经反映上去,上头总归会有说法的。
张师母说:“有名头派下来,第一个就应该轮到我们阿惠了,我们家阿惠等的辰光顶长了。”
李阿姨叹口气,摇摇头:“张师母,居民委员会也不好做主的,你不晓得现在外头的小青年,走起门路来一个比一个精,悬空八只脚,他们也会寻上门去的,上头有名头分配下来,总归点名点姓要啥人啥人,人家门路老早打通了,你们家阿惠,唉唉,老实小囡……”
张师母气哼哼地说:“现今的小青年,全精刮得不得了,比老娘家还要狗皮倒灶[22],还要厉害,啧啧……”
几个讲山海经的老人发现了共同语言,回过头来,接张师母的话头。
“喔哟喂,现今的小青年,不讲钞票不开口,不见钞票不开颜的,铜钿眼里翻跟头,你想,这爿世界成啥名堂经了!”
“就是么就是么,铜钿银子比亲娘老子亲……”
“你看喏,我家孙女儿,早先屋里进进出出,看见我个老太婆只当看不见,翻翻白眼,近几日面孔变样了,进门一声‘好婆’,出门一声‘再会’,叫得我肉麻兮兮。二角洋钱奶油糖,三角洋钱芝麻饼,不肉痛了,你晓得啥名堂?儿子告诉媳妇,说我还藏了几件黄货[23],媳妇自然告诉孙女,娘女俩动脑筋想心思来拍我马屁了。”
“喔哟,金好婆,你要捏紧的,不好随便出松的,这点黄货就是你的身价,一日捏在你手里,你的身价一日不会跌下来,哪一日出松,哪一日你老太婆一钱不值……”
“自然,我比你有数,萤火虫吃到肚皮里,清清爽爽,明明亮亮,我是捏牢不放的。”
张师母心里烦,气呼呼地说:“总归是女人不好,儿子本来蛮孝,讨了女人个个会变的……”
“女人不好,男人也贱骨头,怕老婆的多,老法里男人吃着白相全要女眷备舒齐的,汰脚水也要女人端到床门前的,现在是翻天了,男做女工,小人把屎把尿,女人的短裤还要男人汰,不像腔,不像腔……”
“我们这世人生差不多了,千不该万不该,顶不该没有好好教育子孙,现在一批批小的长起来,不晓得他们怎样教育,这桩事体顶大了。前几日报纸上登出来,一对吃屎的爷娘教六岁的女儿到汽车站火车站去骗人说谎讨钞票,你们想想,这还得了,长大了不是强盗便是贼,现在不许有婊子的,要是在老早,肯定是个卖×货……”
大家点头、咂嘴、叹气,有几个讲起啥人家女儿做暗娼吃官司的事体。
张师母没有工夫讲闲话,刚刚要走,李阿姨又喊住她:“张师母,五号里潘家的大女儿,那个顶时髦的小姑娘,同你家阿惠蛮要好的,一直一淘来一淘去的……”
“噢,明珍,潘家的大女儿,顶欢喜着红衣裳的,人么,有点小滑头,不过规矩总算规矩的,我们家阿惠不会同坏小人轧淘的……”
李阿姨摇摇头:“不过现在的小姑娘,表面上是看不出的……”
“你讲潘明珍,你晓得她有啥事体?”
李阿姨不想讲,可是张师母盯得紧,只好含含糊糊说:“那天来寻我,要居委会开证明,说做什么小生意。”
“不上班了?厂里开除了?”
“下班辰光做做,上班照上,两头不落空么。”
“你开的证明?”
“不可以开的,居委会不关账这种事体的,不可以开的,出了事体啥人承担。真是,潘明珍说这种小生意小意思,不管什么证明都可以,生产队证明也可以,只要有一只红的公章,摆摆样子。我是不肯开的,这种小姑娘,心思野豁豁,豁起边来吓煞人的。不开给她,不开心,叽里咕噜……”
“喔哟,明珍不要弄出啥事体来。”张师母心想回去要关照阿惠少同明珍来去。
李阿姨说:“我听明珍的口气,好像是要同你家阿惠合本做什么名堂……”
张师母跳脚了:“你不要听明珍那个小丫头瞎讲,我们家阿惠老老实实,不会做那种事体的,再说阿惠身边没有钞票的,我晓得的……”
李阿姨点点头:“我想也是,不过你多关照你家阿惠,当心点,本分点……”
张师母点头称是,看看辰光差不多了,就走了出来。
下午三点钟,菜市场刚刚开始闹猛。乡下人顶顶头痛这时候的买菜人,家庭妇女、老太婆、大娘子,顶顶疙瘩的人,斤斤计较,在这种人眼皮底下,不要想做一点点手脚。赶早市的人就要爽气得多,急急忙忙买了菜,要去上班的,迟到扣奖金,不合算的。张师母买菜,从来不急,她是帮人家买的,贵的东西从来不要,回去报账面孔上不好看,总归觉得有点什么私皮夹账。乡下人挑来的菜,新鲜是新鲜,惹眼是惹眼,水淋淋、绿碧碧、青生生,可是太贵,还不许拣。公家小菜场菜里尽你拣,尽你淘,只要有胃口,有耐心,矮子里拔长子,总归也能拣出稍许像样一点的来。
张师母拎只菜篮,一悠一晃,乡下人的菜,虽然不一定买,价钱是要问的,问了还要压价,倘是压得下来,便宜货自然是要买的。张师母买菜从来不怕麻烦,一个摊一个摊问过来,问完南面一排,再回过头到北面去。菜价涨得吓煞人,不过跌起来也快,一斤辣椒上市辰光叫到两块,下市辰光跌剩两角,一扎茭白开头几天卖八角,过几日卖八分,真是大起大落,也只有苏州这种地方有这种事体。经过卖水产的地方,张师母眼睛斜一斜,手掌长的鲫鱼卖三块半,不晓得是人吃鱼还是鱼吃人了。
突然张师母眼门前一晃,看见潘明珍在同一个卖大闸蟹的乡下小青年搭讪,张师母心想这个女小人不晓得要出什么花头经,就掩在后面听。明珍眼睛尖,发现张师母在偷听,回过头冲张师母笑:“张师母,你盯我梢啊,你做侦探啊?”
张师母反正老人老面孔,反问一声:“你做啥,上班不上,到市场上来,想做小生意啊,看你小姑娘一副精明腔,做生意稳发的。”
明珍仍旧笑嘻嘻:“做生意要舍得花血本,本钱沤进去,才有得赚出来,你肯不肯借点钞票给我做本钱,到辰光加三分利息还你,比银行大五倍,你张师母这笔账会不会算?”
“喔哟哟,明珍,你寻我穷老太婆开心啊,我哪里来的钞票,我要是有钞票,还用得着出来吃辛吃苦帮人家,你个小鬼丫头,想得出问我借钞票……”
明珍眨眨眼睛:“张师母你不要哭穷了,我不会问你借钞票的,告诉你,人家做生意要本钱,我做生意无本万利的,你假使眼热,叫你们阿惠来寻我,我保证阿惠三个月变大老板……”
张师母说:“我们家阿惠不来事的,我们家阿惠不好同你比的,我们家阿惠现在也有事体做的,领了一批刺绣厂的外发生活……”。
明珍咯咯咯咯笑着:“喔哟,笑煞人了,外发生活也算工作的,外发生活能赚几钱,哟哟哟,现在外头全过的什么日脚,你张师母真是老古董了,什么彩电冰箱已经不稀奇了……”
张师母听明珍说笑,心里一阵发痒,一阵发酸,看上去明珍真是在做手脚了,张师母恨不得让阿惠也轧一脚,捞一票,想想又怕不牢靠,只怕偷鸡不着蚀把米,假使真有无本万利的生意就好了,可惜无本万利的事体是没有的。
张师母想起一桩事体,前几天弄堂里有个热心肠的阿姨,同张师母闲聊辰光,讲起卫民的事体,问张师母看得中看不中五号里的潘明珍,倘是张师母有心,她可以到明珍屋里去提这桩事体了,把明珍介绍给卫民,张师母虽说自己不大中意明珍,但是想想假使明珍肯同卫民好,自己屋里不亏的,当场点头,催那个阿姨快点去讲。
现在看见明珍,张师母先要探探口风。
“明珍,长远不到我屋里来白相了,有空来么……”
“到你屋里去,你屋里有啥好白相的。”明珍滑头。
“哟,你个小鬼丫头,阿惠同你要好的,阿惠的二阿哥卫民,你也认识的……”
明珍说:“阿惠忙煞的,一天到晚做生活的,你不许她白相啊,卫民么,看上去呆笃笃,死沉沉,有啥闲话好讲?”
“哟,你不要瞎说,我们家卫民,你不要看他闷声不响,蛮有花头的……”
“有啥花头?有啥花头?”明珍倒蛮顶真了。
卫民有啥花头,张师母讲不出,只好直截了当地说:“反正看中他的人蛮多的,有人还要帮你做个介绍呢……”
明珍哈哈哈哈笑了一阵,说:“把我介绍给卫民?想得出的!”
张师母听不出明珍到底什么意思,还想问问清爽,明珍同她再会,说:“张师母你不要寻开心了。”
张师母一肚皮心思,买了小菜回来,桂珍正在发虎威,同隔壁三子相骂,怪三子洗衣裳的水溅到她晒的羊毛毯子上。
“断命日脚,断命一点点的世界,大家自觉点,一个人不自觉,大家不称心……”
三子这几日心境也不好,这几句话本来是可以吃进去,咽下去的,今朝偏生不肯受:“你要称心去住独门独院,去住几楼几底小花园,就称心了……”三子想起桂珍前几天还捉了几只鸡回来养在小天井里,又多讲了一句:“住独门独院小花园顶好,不光好养鸡、养鸭、养鹅、养狗、养猫,养大畜生小畜生,尽称你的心了,开动物园别人也管不着……”
桂珍养几只生蛋鸡,一天鸡窝里可以拣三五个蛋,不晓得什么人到居委会去告密,不光鸡杀掉,还罚了款,桂珍本来这股火还没有泄出来,现在三子提起来,戳了桂珍的神经:“我是不要住独门独院,我不养鸡饿不煞的,你自己顶好去住独门独院,你屋里不养个大姑娘你要饿煞了……”闲话难听起来,讲三子的女朋友常来常往,有辰光还在三子这里过夜。
“喔哟哟,好了好了,”乔老先生看看双方火气大起来,出来做公家娘舅了,“你们两个人,独门独院小花园全住不起的,这世里没有福气,要看下世里额骨头了……”
三子不响了,满肚皮说不出的滋味,心里憋气,住吴家的房子,日脚是不好过的,隔壁相邻再碰着桂珍这样的蛮婆,愈加触霉头。吵来吵去,争来争去,哭的哭,气的气,为来为去,为点房子,为几个钞票。倘是有钞票,人人可以住独门独院小花园,有什么这世下世,现在外头个体户起小楼房的多得很,乡下人是更加不得了,三楼三底小平台算是小意思了,真是气酥。三子不相信别人有本事赚钱造房子,自己就没有这点本事。只不过现在手脚缚牢了,像小人包在蜡烛包里,犟不开,伸不转。
桂珍同外人相骂,只要不牵涉到张家其他人,张师母一般是不插嘴的,在一边看好戏,倒是阿惠看看阿嫂和三子全气得厉害,有点难过,想劝又不敢劝,就去帮阿嫂收羊毛毯,想不到心慌手乱,毯子反而掉在地上,桂珍眼皮一翻,说:“走开点,走开点,看见了戳眼惹气,生活做不像,饭倒三大碗吃得落。”
张师母马上跳起来:“你闲话讲讲清爽,阿惠三大碗饭吃啥人的?”
“吃啥人的,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别人讲明。”
“吃着你的?吃着你的?”
“吃着我,没有这么便当,蛮长蛮大的小姑娘,东混混西混混,吃白饭,面皮比城墙厚,怎么不晓得难为情。”
阿惠眼泪流出来,两只手掩了面孔躲到自己小屋里去。
一天井的人都怪桂珍不好,三子更加气不过,又横过来说:“你这种女人,少见的,人家小姑娘,寻不着工作,心里本来已经难过煞了,你这种女人……”
张师母在边上唱山歌一样哭起来。
三子皱皱眉头,对张师母说:“你为啥不让你家阿惠自己寻点事体做做,你家阿惠又不是笨煞坯,现在做小生意做得好也能赚大钱的,也省得受你们这口气。要等招工啊,早呢,有名额也轮不到阿惠的。”
张师母眼睛白翻白翻,没有开口。
阿惠在屋里听见三子这几句话,哭声大起来。
张师母听见阿惠的哭声,对房里喊:“阿惠,你死出来,哭你个死人,你老娘还没有死呢,你出来!”
阿惠抽答抽答掩出门来,低了头不敢看天井里的人。
“你死过来,我问你,你打一件棒针衫,几何日脚?”
阿惠不晓得姆妈问这句话什么意思,不敢应答。
“你耳朵戳聋啦?问你话听不见啊,我问你打一件棒针衫用几天辰光?”
阿惠声音像蚊子叫:“三天。”
“三日天[24]打一件棒针衫,你们大家听见,净赚三块洋钱,三大碗饭有你吃的啦,你用不着哭,你没有吃着别人,没有穿着别人,用不着受别人的气。”
三子说:“就是么,你用不着低头做人。”
桂珍哼哼两声:“派头大来兮,口气大来兮,自己借别人屋檐头住,人硬气不硬,还有张面孔讲人家。”
乔老先生说:“好了好了,不吵了不吵了,全是自己人么。”
桂珍翻翻白眼:“啥人同啥人自己人?”
乔乔嬉皮笑脸地说:“几万年前都是猢狲,一样一条尾巴,四只脚爬,全是一个老祖宗……”
一句话讲得阿惠破涕而笑,桂珍也对乔乔笑骂一声小赤佬。
一场小风波平息下去,大家仍旧各忙各的事体,一边忙一边嚼白蛆[25],议论东家西家。
张师母心里是不安逸的。同桂珍吵几句嘴,倒是小事体,吵过算过,不当真的,照样过日脚。张师母顶大的心事是卫民的婚事和阿惠的工作。今天听听明珍的口气,是相不中卫民的,本来这个小姑娘倒也蛮文气的,现在变得这样浮头劈啪。这种小姑娘,心思野豁豁,张师母也不敢再去盯牢她,又断了一条路,张师母心里又沉一沉。
阿惠的事体,看来也是伤脑筋的,李阿姨这种话已经讲出来了,就算有名额分配下来,也不一定挨得到阿惠,说是人家都有脚路的,阿惠不会找脚路,连张毕业文凭也没有。
张师母想起阿惠的毕业文凭,总归懊悔得不得了。阿惠高中临毕业那半年,卫国正在同桂珍轧朋友,桂珍的老娘跌了一跤,跌断一根尾巴骨,用钢筋穿起来在床上困三个月,不好翻身,每日吃饭揩面,大小便都要人服侍,桂珍屋里正好敲牢卫国,叫卫国服侍,卫国要上班,长期请事假不来事,不去又不好,丈母娘是顶要紧的。张师母想来想去,自己屋里只有阿惠去照顾病人。阿惠在读书,请假不请假不搭界的,又没有工资奖金好扣。张师母就叫阿惠停了学习,到医院去。阿惠不喜欢读书,关在学校里闷煞了,到毕业前,功课更加紧更加难,读书读得苦煞了,正好出来散散心,学堂里只允许她半个月的假,张师母说,你睬他们,不要紧的,你是学生,怕什么,多走几日不要紧。阿惠一走就走了三个月,等到桂珍的老娘骨头长好,自己可以活动了,阿惠再回学堂,学堂已经把她除名。阿惠哭回来,张师母到这时候才急起来,供女儿读书十多年,到末了连张证明也捞不到,亏了。到学堂里去大吵大闹,人家说,学校有规矩的,学生不是家庭妇女,随随便便,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张师母死赖活赖缠,人家才算让步,让阿惠参加毕业考试,考得及格,毕业证书照发,考不及格,对不起了,补考机会是没有的。
阿惠考试本来就是经常挂红灯的,现在脱掉三个月的课,还想考好分数,结果五门课有三门不及格,毕业证书自然拿不到。张师母想叫杨老师帮帮忙,杨老师在学校里是蛮叫得响的,杨老师话中有音地说,不要去讲了,讲了也没有用的,人家不发毕业证书,还不止有这一桩事体呢。张师母自然要问还有什么事体,杨老师却又推得干干净净,假痴假呆了。
阿惠拿不到毕业证书,分配工作挨不到,张师母真是亏煞了,蚀大本了,现在回想起来,还要丢闲话给桂珍听,假使卫国不讨桂珍这个女人,阿惠也不会弄到今天这一步。所以,平常日脚,她自己可以骂阿惠,两个阿哥也可以训妹妹,就是桂珍不可以说,桂珍一开口讲阿惠怎样怎样,张师母总归要跳起来的。阿惠一日寻不到工作,张师母的心事一日就落不下来。
已经有不少人劝过张师母,现在外面做个体户的人多煞,不是前几年了,不保险,吓兮兮。这两年,大不一样了,看上去是牢靠的,不如让阿惠去做点什么小本经营,不要大来来,小来小去,就是蚀本,也不蚀大本,阿惠自己是什么事体都情愿做,卖棒冰,修皮鞋,也情愿做的。可是张师母没有这么便当,没有这么好说话,她是过来人了,吃过单干户的苦头,年轻辰光,那场天火烧,烧破了她的胆。解放来,她男人寻了工作,工资虽然不高,一家人也有得吃有得穿了,小人看病,也不要自己出钞票,全是公家包,前几年,她经常到居民中去现身说法,讲社会主义制度好,倒是良心话,一点不假。可惜的是她自己,一直没有找到正式的工作,没有弄到劳保,平常小毛小病,叫儿子用公费医疗去配药,生了大病,儿子代替不了了,去一趟医院,总归要挖出一笔钞票,这点钞票是她一分一分积下来的,计算好了要派什么什么用场的,挖出去买药吃,怎么不肉痛?不过自己反正老了,年纪到把了,看毛病用钞票的年数也有限了,阿惠一世人生还刚刚开始,今后难保没有三病六灾,以后还要结婚养小人,养出小人来,劳保户口要跟娘的。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好就好在有劳保,老百姓是要靠社会主义的劳保福利。现在去单干,社会主义的劳保不靠白不靠,张师母想来想去,还是情愿等的,她相信总有等穿的日脚,再说她晓得自己女儿的腔调,不出趟的样子,人家个体户,一个个贼精,你抢我夺。阿惠要去轧一脚,轧在里边,头也要轧扁的。
张师母坚持不让阿惠自寻出路,人家表面上看,好像张师母坚决得不得了,其实,张师母的心眼也一直活里活络,今天这样想,明天那样想,弄得没有一日太平日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