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清喜欢买书。买书是好事情,可是到后来就渐渐地有了许多不便之处,主要是家里的书越来越多。本来书是人买来的,人是书的主人,结果书太多了,事情就反过来了,书挤占了人的空间,人在书的缝隙中艰难栖息,人成了书的奴隶。在书的世界里,人越来越渺小,越来越压抑,最后人要夺回自己的地位,就得对书下手了。怎么下手?当然是把书处理掉一部分,让它还出位置来。这位置本来是人的。
自清的家属特别兴奋,她等了许多年终于等到了这一天,对于家里摆满了的书,她早就欲除它们而后快。在自清的决心将下未下、犹犹豫豫的这些日子里,她没有少费口舌,也没有少花心思,总之是变着法子说尽书的坏话。家里的其他大小事情,一概是她做主的,但唯一在书的问题上,自清不肯让步,所以她也只能以理服他,再以事实说话。她拿出一些毛料的衣服给他看,毛料衣服上有一些被虫子蛀的洞,这些虫子,就是从书里爬出来的,是银灰色的,大约有一厘米长短,细细的身子,滑起来又快又溜,像一道道细小的闪电,它们不怕樟脑,也不怕敌杀死,什么也不怕,有时候还成群结队大摇大摆地在地板上经过,好像是展示实力。后来自清的家属还看到报纸上有一个说法,一个家庭如果书太多,家庭里的人常年呼吸在书的空气里,对小孩子的身体不好,容易患呼吸道疾病,自清认为这种说法没有科学性,但也不敢拿孩子的身体来开玩笑。就这样,日积月累,家属的说服工作,终于见到了成效,自清说,好吧,该处理的,就处理掉,屋里也实在放不下了。
处理书的方法有许多种,卖掉,送给亲戚朋友,甚至扔掉。但扔掉是舍不得的,其中有许多书,自清当年是费了许多心思和精力才弄到手的,比如有一本薄薄的书,他是特意坐火车跑到浙江的一个小镇上去觅来的,这本书印数很少,又不是什么畅销书,专业性比较强,这么多年下来,自清从来没有在别的地方看到过它,现在它也和其他要被处理的书躺在了一起。自清看到了,又舍不得,又随手捡了回来,他的家属说,你这本也要捡回来那本也要捡回来,最后是一本也处理不掉的。家属的话说得不错,自清又将它丢回去,但心里有依依惜别隐隐疼痛的感觉。这些书曾经是他的宝贝,是他的精神支柱,一些年过去了,他竟要将它们扔掉?自清下不了这样的手。家属说,你舍不得扔掉,那就卖吧,多少也值一点钱。可是卖旧书是三钱不值两钱的,说是卖,几乎就是送,尤其现在新书的书价一翻再翻,卖旧书却仍然按斤论两,更显出旧书的贱,再加上收旧货的人可能还会克扣分量,还会用不标准的秤砣来坑蒙欺骗。一想到这些书像被捆扎了前往屠宰场的猪一样,而且还是被堵住了嘴不许号叫的猪,自清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算了算了,他说,卖它干什么,还是送人吧。可是谁要这些书呢,自清的小舅子说,我一张光盘就抵你十个书屋了,我要书干什么?也有一个和他一样喜欢书的人,看着也眼馋,家里也有地方,他倒是想要了,但他的老婆跟自清的家属不和,说,我们家不见得穷得要捡人家丢掉的破烂。结果自清忍痛割爱的这些书,竟然没个去处。
正好这时候,政府发动大家向贫困地区的学校捐赠书籍或其他物资,自清清理出来的书,正好有了去处,捆扎了几麻袋,专门雇了一辆人力车,拖到扶贫办公室去,领回了一张荣誉证书。
时隔不久,自清发现他的一本账本不见了。自清有记账的习惯,从很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许多年坚持下来,每年都有一本账本,记着家里的各项收入和开支。本来记账也不是一件很特别的事,许多家庭里都会有一个人负责记账,也是长年累月坚持不变的。但自清的记账可能和其他人家还有所不同,别人记账,无非就是这个月里买了什么东西,用了多少钱,再细致一点的,写上具体的日期就算是比较认真的记法了。总之,家庭记账一般就是单纯地记下家庭的收入和开销,但自清的账本,有时候会超出账本的内容,也超出了单纯记账的意义,基本上像是一本日记了,他不仅像大家一样记下购买的东西和价钱,记下日期,还会详细写下购买这件东西的前因后果,时代背景,周边的环境,当时的心情,甚至去哪个商店,是怎么去的,走去的,还是坐公交车,或者是打的,都要记一笔,天气怎么样,也是要写清楚的,淋没淋着雨,晒没晒着太阳,路上有没有堵车,都有记载,甚至在购物时发生的一些与他无关、与他购物也无关的别人的小故事,他也会记下来,比如某年某月某日的一次,他记下了这样的内容:下午五时二十五分,在鱼龙菜场买鱼,两条鲫鱼已经过秤,被扔进他的菜篮子,这时候一个巨大的霹雷临空而降突然炸响,吓得鱼贩子夺路而逃,也不要收鱼钱了,一直等到雷雨过后,鱼贩子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自清再将鱼钱付清,以为鱼贩子会感动,却不料鱼贩子说,你这个人,顶真得来。好像他们两个人的角色是倒过来的,好像自清是鱼贩子,而鱼贩子是自清。这样的账本早已经离题万里了,但自清不会忘记本来的宗旨,最后记下:购买鲫鱼两条,重六两,单价:五元/斤,总价:三元。这样的账本,有点喧宾夺主的意思,记账的内容少,账外的内容多,当然也有单纯记账的,只是写下,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在某某街某某杂货店购买塑料脸盆一只,蓝底绿花,荷花。价格:一元三角五分。
但是自清的账本,虽然内容多一些杂一些,却又是比较随意的,想多记就多记一点,想少写就少写一点,心情好又有时间就多记几笔,情绪不高时间不够就简单一点,也有简单到只有自己能够看得懂的,比如手:一百七十五元。这是记的缴纳的手机费,换一个人,哪怕是他的家属,恐怕也是看不懂的。甚至还有过了几年后连他自己都看不懂的内容,比如南吃:九十七元。这个“南吃”,其实和许许多多的账本上的许许多多内容一样,过了这一年,就沉睡下去了,也许永远也不会再见世面的,但偏偏自清有个习惯,过一段时间,他会把老账本再翻出来看看,并没有什么目的,也没有什么意义,甚至谈不上是忆旧什么的,只是看看而已,当他看到“南吃”两个字的时候,就停顿下来,想回忆起隐藏在这两个字背后的历史,但是这一小片历史躲藏起来了,就躲藏在“南吃”两个字的背后,怎么也不肯出来,自清就根据这两个字的含义去推理:南吃,吃,一般说来肯定和吃东西有关,那么这个南呢,是指在本城的南某饭店吃饭?这本账本是五年前的账本,自清就沿着这条线去搜索,五年前,本城有哪些南某饭店?他自己可能去过其中的哪些?但这一条路没有走通,现在的饭店开得快也关得快,五年前的饭店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清楚了。再说了,自清一般出去吃饭都是别人请他,他自己掏钱请人吃饭的次数并不多,所以自清基本上否定了这一种可能性。那么“南吃”两字是不是指的在带有南字的外地城乡吃饭,比如南京,比如南浔,比如南方,比如南亚,比如南非等等,采取排除法,很快又否定了这些可能性,因为自清根本就没有去过那些地方,他只去过一个叫南塘湾的乡镇,也是别人请他去的,不可能让他买单吃饭。自清的思路阻塞了。他的儿子说,大概是你自己写了错别字,是难吃吧?这也是一条思路,可能有一天吃了一顿很难吃的饭,所以记下了?但无论怎么想,都只能是推测和猜想,已经没有任何的记忆,更没有任何的实物来证明“南吃”到底是什么,这九十多块钱,到底是用在了什么地方?好在这样的事情并不多,总的说来,自清的记账还是认真负责的。
自清的账本里有许多账目以外的内容,但说到底,就算是这样的账本,也并没有什么重大的意义,甚至也没有什么实际的作用。自清的初衷,也许是想用记账的形式来约束自己的开销花费,因为早些年大家的经济都比较拮据,总是要想尽一切办法节约用钱,记账就是办法之一,许多人家都这么办。而实际上是起不到多大的作用的,该记的账照记,该花的钱还是照化,不会因为这笔钱花了要记账,就不花它了。所以,很多年过去了,该花的钱也花了,甚至不该花的也花了不少,账本一本一本地叠起来,倒也壮观,唯一的用处就是在自清有闲心的时候,会随手抽出其中一本,看到是某某年的,他的思绪便飞回这个某某年,但是他已经记不清某某年的许多情形了,这时候,账本就帮助他回忆。从账本上的内容,他可以想起当年的一些事情,比如有一次他拿了1986年的账本出来,他先回想1986年是一个什么样的年头,但脑子里已经没有具体的印象了,账本上写着,八六年二月,支出部分。二月三日支出:十六元二角(酒:二元,肉皮:一元,韭菜:八角,点心:一元,蜜枣:一元三角,油面筋:四角,素鸡:八角,花生:五角,盆子:八元四角)。在收入部分记着:一月九日,自清月工资:六十四元。
当年的账本还记得比较简单,光是记账,但只是看看这样的账,当年的许多事情就慢慢地回来了,所以,当自清打开旧账本的时候,总是一种淡淡的个人化的享受。
如果一定要找出一点实际的作用,在自清想来,也就是对下一代进行一点传统教育,跟小孩子说,你看看,从前我们是怎么过日子的;你看看,从前我们过个年,就花这一点钱。但对自清的孩子来说,似乎接受不了这样的教育,他几乎没有钱的概念,就更没有节约用钱的想法,你跟他讲过去的事情,他虽然点着头,但是目光迷离,你就知道他根本没有听进去。
自清开始的时候可能是因为经济条件差,收入低,为了控制支出才想到记账的,后来条件好起来,而且越来越好,自清夫妻俩的工作都不错,家庭年收入节节攀升,孩子虽然在上高中,但一路过来学习都很好,肯定属于那种替父母扒分的孩子,以后读大学或者出国学习之类都不用父母支付大笔的费用。家里新房子也有了,还买了一辆车,由家属开着,条件真的不错,完全没有必要再记账。更何况,这些账本既没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却又一年一年地多起来,也是占地方的。自清也曾想停止记账这一种习惯,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他做不到,别说做不到不记账,就算只是想一想,也觉得不行。一想到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账本了,心里就立刻会觉得空荡荡的,好像丢失了什么,好像无依无靠了,自清知道,这是习惯成自然。习惯,真是一种很厉害的力量。
那就继续记账吧。于是日子就这样一年一年地过去了,账本又一本一本地增加出来,每年年终的那一天,自清就将这一年的账本加入到无数个年头汇聚起来的账本中,按年份将它们排好,放在书橱里下层的柜子里,这是不要公示于外人的,是自己的东西。不像那些买来的书,是放在书橱的玻璃门里面的格子上,是可以给任何人看的,还是一种无言无声的炫耀。大家看了会说,哇,老蒋,十大藏书家,名不虚传。
现在自清打开书橱下面的柜门,就发现少了一本账本,少的就是最新的一本账本。年刚刚过去,新账本还刚刚开始使用,去年的那本还揣着温度的鲜活的账本就不见了。自清找了又找,想了又想,最后他想到会不会是夹在旧书里捐给了贫困地区。
如果是捐给了贫困地区,这本账本最后就和其他书籍一样,到了某个贫困乡村的学校里,学校是将这些捐赠的书统一放在学校,还是分到每个学生手上,这个自清是不知道的。但是自清想,这本账本对贫困地区的孩子来说,是没有用处的。它又不是书,又没有任何的教育作用,也没有什么知识可以让人家学的,更没有乐趣可言,人家拿去了也不一定要看,何况自清记账的方式比较特别,写的又是比较潦草的字,乡下的小孩子不一定看得懂,就算他们看得懂,对他们也没有意义,因为与他们的生活和人生根本是不搭界的。最后他们很可能就随手扔掉了那本账本。
但是对于自清来说,事情就不一样了,少了这本账本,自清的生活并不受影响,但他的心里却一阵一阵地空荡起来,就觉得心脏那里少了一块什么,像得了心脏病的感觉,整天心慌慌意乱乱。开始家属和亲友还都以为他心脏出了毛病,去医院看了,医生说,心脏没有病,但是心脏不舒服是真的,不是自清的臆想,是心因反应。心因反应虽然不是气质性病变,但是人到中年,有些情绪性的东西,如果不加以控制和调节,也可能转变成具体的真实的病灶。
自清坐不住了,他要找回那本丢失的账本,把心里的缺口填上。自清第二天就到扶贫办公室去,他希望书还没有送走,但是书已经送走了。幸好办公室工作细致,造有花名册,记有捐书人的单位和名字,但因为捐赠物物多量大,不仅有书,还有衣物和其他物品,光造出来的花名册就堆了半房间。办公室的同志问自清误捐了什么重要的东西,自清没有敢说实话,因为工作人员都很忙,如果知道是找一本家庭的记账本,他们会觉得自清没事找事,给他们添麻烦。所以自清含糊地说,是一本重要的笔记本,记着很重要的内容。工作人员耐心地从无数的花名册中替他寻找,最后总算找到了蒋自清的名字。自清还希望能有更细致的记录,就是每个捐赠者捐赠物品的细目,如果有这个细目,如果能够记下每一本书的书名,自清就能知道账本在不在这里,但工作人员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其实就算他们不说,自清也已经认识到这一点。也就是说,自清在花名册上找到自己的名字,名字后面的备注里写着“捐书一百五十二册”,就是这件事情的结局了。至于自清的书,最后到了哪里,因为没有记录,没人能说清楚。但是大方向是知道的,那一批捐赠物资,运往了甘肃省,还有一点也是可以肯定的,自清的书和其他许许多多的捐赠物品一样,被捆扎在麻袋里,塞上火车,然后,从火车上被拖下来,又上了汽车,也许还会转上其他运输工具,最后到了乡间的某个小学或中学里,在这个过程中,它们的命运是不可知,是不确定的,麻袋与麻袋堆在一起,并没有谁规定这一袋往这边走那一袋往那边走,搬运过程中的偶然性,就是它们的命运,最后它们到了哪里,只是那一头的人知道,这一头的人,似乎永远是不能知道的。
其实这中间是有一条必然之路的,虽然分拖麻袋的时候会有各种可能性,但每一个麻袋毕竟是有它的去向的,自清的麻袋也一定是走在它自己的路上,路并没有走到头。如果自清能够沿着这条路再往前走,他会走到一个叫小王庄的地方。这个地方在甘肃省西部,后来小王庄小学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拿到了自清的账本,带回家去了。
王才认得几个字,也就中小那点水平,但在村子里也算是高学历了。他这一茬年龄的男人,大多数不认得字,王才就特别光荣,所以他更要督促王小才好好念书,王才对别人说,我们老王家,要通过王小才的念书,改变命运。
捐赠的书到达学校的那一天,并没有分发下来,王小才回来告诉王才,说学校来了许多书,王才说,放在学校里,到最后肯定都不知去向,还不如分给大家回家看,小孩可以看,大人也可以看。人家说,你家大人可以看,我们家大人都不识字,看什么看。但是最后校长的想法跟王才的想法是一致的,他说,以前捐来的那些书,到现在一本也没有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分给你们大家带回去,如果愿意多看几本书,你们就互相交换着看吧。至于这些书应该怎么分,校长也是有办法的,将每本书贴上标号,然后学生抽号,抽到哪本就带走哪本,结果王小才抽到了自清的那本账本。账本是黑色的硬纸封皮,谁也没有发现这不是一本书,一直到王小才高高兴兴地把账本带回家去,交给王才的时候,王才翻开来一看,说,错了,这不是书。王才拿着账本到学校去找校长,校长说,虽然这不是一本书,但它是作为书捐赠来的,我们也把它当做书分发下去的,你们不要,就退回来,换一本是不可能的,因为学校已经没有可以和你们交换的书了,除非你找到别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愿意跟你们换的,你们可以自由处理。但是谁会要一本账本呢,书是有标价的,几块,十几块,甚至有更厚更贵重的书,书上的字都是印出来的,可账本是一个人用钢笔写出来的,连个标价都没有,没人要。王才最后闹到乡教育办,教育办也不好处理,最后拿出他们办公室自留的一本《浅论乡村小学教育》,王才这才心满意足回家去。
那本账本本来王才是放在乡教育办的,但教育办的同志说,这东西我们也没有用,放在这里算什么,你还是拿走吧。王才说,那你们不是亏了么,等于白送我一本书了。教育办的同志说,我们的工作都是为了学生,只要学生喜欢,你尽管拿去就是。王才这才将书和账本一起带了回来。
可这教育办的书王才和王小才是看不懂的,它里边谈的都是些理论问题,比如说,乡村小学教育的出路,说是先要搞清楚基础教育的问题,但什么是基础教育问题,王才和王小才都不知道,所以王才和王小才不具备看这本书的先决条件。虽然看不懂,但王才并不泄气,他对王小才说,放着,好好地放着,总有你看得懂的一天。丢开了《浅论乡村小学教育》,就剩下那本账本了。王才本来是觉得占了便宜的,还觉得有点对不住乡教育办,但现在心情沮丧起来,觉得还是吃了亏,拿了一本看不懂的书,再加上一本没有用的城里人记的账本,两本加起来,也不及隔壁老徐家那本合算,老徐家的孩子小徐,手气真好,一摸就摸到一本大作家写的人生之旅,跟着人家走南闯北,等于免费周游了一趟世界。王才生气之下,把自清的账本提过来,把王小才也提过来,说,你看看,你看看,你什么臭手,什么霉运?王小才知道自己犯了错,垂落着脑袋,但他的眼睛却斜着看那本被翻开的账本,他看到了一个他认得出来但却不知其意的词:香薰精油。王小才说,什么叫香薰精油?王才愣了一愣,也朝账本那地方看了一眼,他也看到了那个词:香薰精油。
王才就沿着这个“香薰精油”看下去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这一看,就对这本账本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为账本上的内容,对他来说,实在太离奇,实在太神奇。
我们先跟着王才看一看这一页账本上的内容,这是2004年的某一天中的某一笔开支:午饭后毓秀说她皮肤干燥,去美容院做测试,美容院推荐了一款香薰精油,七毫升,价格:六百七十九元。毓秀有美容院的白金卡,打七折,为四百七十五元。拿回来一看,是拇指大的一瓶东西,应该是洗过脸后滴几滴出来按在脸上,能保湿,滋润皮肤。大家都说,现在两种人的钱好骗,女人和小人,看起来是不假。
王才看了三遍,也没太弄清楚这件事情,他和王小才商榷,说,你说这是个什么东西。王小才说,是香薰精油。王才说,我知道是香薰精油。他竖起拇指,又说,这么大个东西,四百七十五块钱?它是人民币吗?王小才说,四百七十五块钱,你和妈妈种一年地也种不出来。王才生气了,说,王小才,你是嫌你娘老子没有本事?王小才说,不是的,我是说这东西太贵了,我们用不起。王才说,呸你的,你还用不起呢,你有条件看到这四个字,就算你福分了。王小才说,我想看看四百七十五块的大拇指。王才还要继续批评王小才,王才的老婆来喊他们吃饭了。她先喂了猪,身上还围着喂猪的围裙,手里拿着猪用的勺子,就来喊他们吃饭。她对王才和王小才有意见,她一个人忙着猪又忙着人,他们父子俩却在这里瞎白话。王才说,你不懂的,我们不是在瞎白话,我们在研究城里人的生活。
王才叫王小才去向校长借了一本字典,但是字典里没有“香薰精油”,只有香蕉香肠香瓜香菇这些东西,王才咽了一口口水,生气地说,别念了,什么字典,连香薰精油也没有。王小才说,校长说,这是今年的最新版本。王才说,贼日的,城里人过的什么日子啊,城里人过的日子连字典上都没有。王小才说,我好好念书,以后上初中,再上高中,再上大学,大学毕业,我就接你们到城里去住。王才说,那要等到哪一年。王小才掰了掰手指头,说,我今年五年级,还有十一年。王才说,还要我等十一年啊,到那时候,香薰精油都变成臭薰精油了。王小才说,那我就更好好地念书,跳级。王才说,你跳级,你跳得起来吗,你跳得了级,我也念得了大学了。其实王才对王小才一直抱有很大希望的,王小才至少到五年级的时候,还没有辜负王才的希望,王才也一直是以王小才为荣的,但是因为出现了这本账本,将王才的心弄乱了,他看着站在他面前拖着两条鼻涕的王小才,忽然就觉得,这小子靠不上,要靠自己。
王才决定举家迁往城里去生活,也就是现在大家说的进城打工,只是别人家更多的是先由男人一个人出去,混得好了,再回来带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好了,就不回来了,甚至在城里另外有了妻子儿子。也有的人,混得不好,自己就回来了。但王才与他们不同,他不是去试水探路的,他就是去城里生活的,他决定要做城里人了。
说起来也太不可思议,就是因为账本上的那四个字“香薰精油”,王才想,贼日的,我枉做了半辈子的人,连什么叫“香薰精油”都不知道,我要到城里去看一看“香薰精油”。王才的老婆不同意王才的决定,她觉得王才发疯了。但是在乡下老婆是做不了男人的主的,别说男人要带她进城,就是男人要带她进牢房下地狱,她也不好多说什么。王小才的态度呢,一直很暧昧,他只觉得心里慌慌的,乱乱的,最后他发出的声音像老鼠那样吱吱吱的,他说,我不要去,我不要去。可是王才不会听他的意见,没有他说话的余地。
王才说走就走,第二天他家的门上就上了一把大铁锁,还贴了一张纸条,欠谁谁谁三块钱,欠谁谁谁五块钱,都不会赖的,有朝一日衣锦还乡时一定如数加倍奉还,至于谁谁谁欠王才的几块钱,就一笔勾销,算是王才离开家乡送给乡亲们的一点心意。王才贴纸头的时候,王小才说,如数加倍是什么意思?王才说,如数就是欠多少还多少,加倍呢,就是欠多少再加倍多还一点。王小才说,那到底是欠多少还多少还是加倍地还呢。王才说,你不懂的,你看看人家的账本,你就会懂一点事了。其实王小才还应该捉出王才的另一些错误,比如他将一笔勾销的“销”写成了“消”,但王小才没有这个水平,他连“一笔勾消”这四个字还是第一次见到。
除了衣服之外,王才一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他们家也没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有自清的那本账本,王才是要随身带着的,现在王才每天都要看账本,他看得很慢,因为里边有些字他不认得,也有一些字是认得的,但意思搞不懂,就像香薰精油,王才到现在还不知道它是什么。
在车上王才看到这么一段:“周日,快过年了,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但精神振奋,面带喜气。下午去花鸟市场,虽天寒地冻,仍有很多人。在诸多的种类中,一眼就看中了蝴蝶兰,开价八百元,还到六百元,买回来,毓秀和蒋小冬都喜欢。搁在客厅的沙发茶几上,活如几只蝴蝶在飞舞,将一个家舞得生动起来。”
后来王才在车上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只蝴蝶对他说,王才,王才,你快起来。王才急了,说,蝴蝶不会说话的,蝴蝶不会说话的,你不是蝴蝶。蝴蝶就笑起来,王才给吓醒了,醒来后好半天心还在乱跳,最后他忍不住问王小才,你说蝴蝶会说话吗?王小才想了想,说,我没有听到过。
这时候,他们坐的车已经到了一个火车小站,在这里他们要去买火车票,然后坐火车往南,往东,再往南,再往东,到一个很远的城市去。中国的城市很多,从来没有出过门的王才,连东南西北也搞不清的王才,怎么知道自己要到哪个城市呢?毫无疑问,是自清的账本指引了王才,在自清的账本的扉页上,不仅记有年份,还工工整整地写着他们生活的城市的名称。他写道:自清于某某年记于某某市。
在这里停靠的火车都是慢车,它们来得很慢,在等候火车到来的时候,王才又看账本了,他想看看这个记账的人有没有关于火车的记载,但是翻来翻去也没有看到,最后王才啪地打了一下自己的嘴巴,说,你真蠢,人家是城里人,坐火车干什么?乡下人才要坐火车进城。
其实自清最后还是去了一趟甘肃。他和王才一家走的是反道,他先坐火车,再坐汽车,再坐残疾车,再坐驴车,最后在甘肃省的西部找到了小王庄,也找到了小王庄小学,最后也知道了自己的账本确实是到了小王庄小学,是分到了一个叫王小才的学生手里,王小才的家长还对此有意见,还跑到学校来论理,最后还在乡教育办拿了另一本书作补偿。自清这一趟远行虽然曲折却有收获,可是他来晚了一步,王小才的父亲带着他们全家进城去了。他们坐的开往火车站的汽车与自清坐的开往乡下的汽车,擦肩而过,会车的时候,王才正在看自清的账本,而自清呢,正在车上构思当天的账本记录内容。但他在车上的所有构思和最后写下的已经不是一回事了,因为在车上的时候,他还没有到达小王庄。
这一天晚上,自清在小旅馆里,借着昏暗的灯火,写下了以下的内容:“初春的西部乡村,开阔,一切是那么的宁静悠远,站在这片土地上,把喧嚣混杂的城市扔开,静静地享受这珍贵的平和。我到小王庄小学的时候,校长不在学校,他正在法庭上,他是被告,学校去年抢修危房的一笔工程款,他拿不出来,一直拖欠着。校长当校长第四个年头,已经第七次成为被告。中午时分,校长回来了,笑眯眯地对我说,对不起,蒋同志,让你久等了。他好像不是从法庭上下来。平静,也许是因为无奈,也许是因为穷困,才平静。我说,校长,听说你们欠了工程款,校长说,本来我们有教育附加费,就一直寅吃卯粮,就这么挪下去,撑下去。现在取消了教育附加费,挪不着了,就撑不下去了。我说,撑不下去怎么办?校长说,其实还是要撑下去的,学校总是要办的,学生总是要上学的,学校不会关门的,蒋同志你说对不对?面对贫困的这种坦然心态,在日新月异的城市里是很难见着的。今天的开支:旅馆住宿费:三元,残疾车往:五元(开价二元),驴车返:五元(开价一元),早饭:二角。玉米饼两块,吃下一块,另一块送给残疾车主吃了。晚饭:五角。光面三两。午饭:五角(校长说不要付钱,他请客,还是坚持付了,想多付一点,校长坚决不收),和小学生一起吃,白米饭加青菜,还有青菜汤。王小才平时也在这里吃,今天他走了,不知道今天中午他在哪里吃,吃的什么。”
自清最后在王小才家的门上,看到了那张纸条,字写得歪歪扭扭,自清以为就是那个分到他的账本的小学生写的,却不知道这字是小学生的爸爸写的。虽然王小才已经念到五年级,他的爸爸王才才四年级的水平,平时家里的文字工作,都是由王小才承担的,但这一回不同了,王才似乎觉得王小才承担不起这件事情,所以由他出面做了。
自清最终也没有找回自己丢失的账本,但是他的失落的心情却在长途的艰难的旅行中渐渐地排除掉了,当他站到那座低矮的土屋前,看到“一笔勾消”这四个字的时候,他的心情忽然就开朗起来,所有的疙疙瘩瘩,似乎一瞬间就被“勾消”掉了,他彻底地丢掉了账本,也丢掉了神魂颠倒坐卧不宁的日子。
自清从大西北回来,看到他家隔壁邻居的车库里住进了一户外来的农民工家庭。在自清住的这个小区里,家家都有车库,有些人家并没有买车,也或者车是有的,但那是公车,接送上下班后,车就走了,不停在他家,这样车库就空了出来,有的人家就将车库出租给外来的人住。
这个农民工就是王才。王才做的是收旧货的工作,所以他和小区里的人很快就熟悉起来。天气渐渐地热了,有一天自清经过车库门口,看到王才和他的妻子在太阳底下捆扎收购来的旧货,他们满头大汗,破衣烂衫都湿透了。小区里有一只宠物狗在冲着他们叫喊,小狗的主人要把小狗牵走,还骂了它。王才说,不要骂它,它又不懂的。狗主人说,不懂道理的狗东西。王才说,没事的,它跟我们不熟,熟了就不叫了,狗都是这样的。下晚的时候,自清又经过这里,他看到他们住的车库里,堆满了收来的旧货,密不透风,自清忍不住说,师傅,车库里没有窗,晚上热吧?王才说,不热的。他伸手将一根绳线一拉,一架吊扇就转起来了,呼呼作响。王才说,你猜多少钱买的?自清猜不出来。王才笑了,说,告诉你吧,我捡来的,到底还是城里好,电扇都有得捡。自清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得出来。王才又说,城里真是好啊,要是我们不到城里来,哪里知道城里有这么好,菜场里有好多青菜叶子可以捡回来吃,都不要出钱买的。王才的老婆平时不大肯说话的,这时候她忽然说,我还捡到一条鱼,是活的,就是小一点,鱼贩子就扔掉了。自清说,可是在乡下你们可以自己种菜吃。王才说,我们那地方,尽是沙土,也没有水,长不出粮食,蔬菜也长不出来,就算有菜,也没得油炒。自清从他们说话的口音中,感觉出他们是西部的人,但他没有问他们是哪里人。他只是在想,从前老话都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但是现在的人不这么想了,现在背井离乡的人越来越多了。
王才和自清说话的时候,是尽量用普通话说的,虽然不标准,但至少让人家能听懂大概的意思,如果他们说自己的家乡话,自清是听不懂的。后来他们自己就用家乡话交流了,王小才从民工子弟学校放学回来的时候,王才跟王小才说,我叫你到学校查字典你查了没有?王小才说,我查了,学校的大字典有这么大,这么厚,我都拿不动。王才说,蝴蝶兰是什么呢?王小才说,蝴蝶兰就是一种花。王才说,贼日的,一朵花也能卖这么多钱,城里到底还是比乡下好啊。
这些话,自清都没有听懂,但他听出了他们对生活的满意。后来他们还说到了他的账本,他们感谢这本账本改变了他们的生活,让他们从贫穷的一无所有的乡下来到繁华的样样都有的城市。自清也一样没有听懂,他也不知道现在王才每天晚上空闲下来,就要看他的账本,而且王才不仅看自清的账本,王才自己也渐渐地养成了记账的习惯,王才记道:“收旧书三十五斤,每斤支出五角,卖到废品收购站,每斤九角,一出一进,净赚四角×三十五斤,等于十四元整。到底城里比乡下好。这些旧书是住在楼上那个戴眼镜的人卖的,听说他家的书多得都放不下了,肯定还会再卖。我要跟他搞好关系,下次把秤打得高一点。”
一个星期天,王小才跟着王才上街,他们经过一家美容店,在美容店的玻璃橱窗里,王才和王小才看到了香薰精油,王小才一看之下,高兴地喊了起来,哎嘿,哎嘿,这个便宜哎,降价了哎,这瓶十毫升的,是四百零七块钱。王才说,你懂什么,牌子不一样,价格也不一样,便宜个屁,这种东西,只会越来越贵,王小才,我告诉你,你乡下人,不懂就不要乱说啊。
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