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洛家被抄了。
昔日门前熙熙攘攘,天天热闹得好像过节一般。
如今,只剩秋日里凋谢的黄叶,轻飘飘地铺了一地。
据说,是有人弹劾洛尚书收了不义之财,里通外国。
洛颜只觉好笑,爹爹为官几十载,家里大门红漆脱得十分不像样子了,都是她去和做生意的二叔借的钱。
他的官袍,一直就那么一件。袖子磨破了就缝缝,一层叠一层,到现在,最外边的一圈,已经没地方下针了。
抬头时,洛颜微微眯了眯眼,单薄的身子禁不住瑟缩了一下。
手腕边缘,已被磨出星星点点的血色。
被如羊脂白玉般的皓腕一衬,颇有触目惊心之感。
“快走!”
“啪”地一声,炸响在洛颜耳边。
她足下一个踉跄,不由向前扑倒。
这一扑不要紧,前面连带着,摔倒好几个人。
“对不住。”
洛颜强忍掌心传来火辣辣的感觉,忙不迭地从前面那人身上起开。
那人回头,洛颜连他的表情都未看清,他便连滚带爬地后退数步。
不待洛颜反应过来,便有锥心刺痛,自她的肩胛处蔓延开来。
紧接着,更多疼痛降临,洛颜总算明白刚刚那人为何如此。
她咬着唇,往前一点点挪动。所过之处,皆有触目惊心的红色留下。
耳边的哭嚎声,都被一下又一下,仿佛永远没有尽头的鞭声掩盖。
2
洛颜嘴里染满铁锈的味道,撑在地上的胳膊颤颤巍巍,似水中飘摇的浮萍。
身上凉意甚重,随手披上的外裳,掉在离她不足一掌的地方。
平日里一瞬就能到的距离,眼下,洛颜却觉得,没有比这更远的了。
睫毛上,有透明水珠缓缓滑落。
洛颜没哭,她实在哭不出来了。
眼前一方世界,在她的视野里颠来倒去。
终于,那两条不知颤了多久的胳膊,如同被锯了多时的大树,轰然倒塌。
洛颜耳畔由噼啪之声演变成的嗡鸣,亦没了踪影。
她再度恢复意识,眸子半开未开时,以为会有的强烈不适,一点儿都没有出现。
洛颜一双水润明眸倏忽睁大,又轻轻动了动身子。
“别动。”
她猛然扭过头,这下,连嘴都张成了小小的圆形。
3
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一墨袍男人,歪肩斜坐于椅子上,低垂着眸子,唇角微微翘起。
修长如玉的手指,行云流水般捏着紫砂壶把,微微倾斜,任里面冒着袅袅白烟的澄黄液体,倒于下方早放好的杯盏内。
墨阳王,池昭玉。
尚来不及细思,洛颜总算复苏的感官,迟钝地察觉到,身下一片松软,而非刺人稻草。
伤处亦一片清凉,似已经用过药了。
“我怎会在此处……”
洛颜话方出口,眉心不易察觉地皱了皱。
忽有一物递到她面前,她定睛一看,是刚刚墨阳王手中的杯盏。
清香扑鼻,应是特级铁观音。
洛颜抿了抿唇,干裂的感觉让她放弃矜持,就着墨阳王的手,小小啜了几口。
她把脸移开时,墨阳王潇洒侧身,走回原位,一掸袍子下摆,复坐回去。
在洛颜霎时通红的面色里,一仰脖喝干了手里的茶。
“果然好茶。”
若非洛颜暂时动弹不得,她非把他踹出去不可。
墨阳王对她心存爱慕,不是一天两天了。
于宫中盛宴初见她时,便扬言要娶她。
洛颜不知自己怎么入了这位王爷的眼,虽然他风评不错,可她对他,却是一丝情意也无。
墨阳王毫不气馁,礼物往她家送了几茬,都被她央爹爹还回去了。
无功不受禄,她承不起。
谁知,即便如此,墨阳王仍不放弃。
甚至曾在朝堂大殿上,与皇帝请旨赐婚。
幸亏被洛尚书拦下,否则……
下朝后,洛尚书便匆匆让洛颜入书房,直到黑暗彻底笼罩尚书府,紧闭的门扉才开。
自那之后,洛颜终于得了清净。
岂料洛尚书却遭人陷害,以致整个洛家都折了进去。
4
微不可闻的“啪嗒”声后,洛颜紧攥着被角的手背上,传来湿润之感。
直到整个被角,都泛着一层水汽。
屋里有低低的声音传出,“想不想知道,是谁陷害了洛尚书?”
洛颜猛地抬头,眼角一片猩红,额际隐约有青筋浮现。
墨阳王唇角弧度变大,将本就不厚的双唇扯成细细线条。
左手把玩着茶杯,素白青色交映。
而他的右手,则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洛颜掀被而起,哗啦啦碰翻床畔一个半人高的花盆。
二人间距离不远,却也不近。
可墨阳王口中才说了个“一”,洛颜便已到他眼前。
“为什么!”
她扯住墨阳王衣领,这一句话说完,才好些的喉咙,又开始火辣辣的难受。
墨阳王扔掉手里茶盏,双臂一环,洛颜就扑到他的怀里。
“还不够明显吗?”
二人鼻尖对着鼻尖,墨阳王清澈的瞳孔里,映着的,是洛颜惨白的一张脸。
不顾洛颜的反抗,墨阳王将她搂坐在腿上。
抬起她的一只脚,轻轻拔掉上面沾了血的瓷片。
洛颜哆嗦着缩紧脚趾,浑身绷得紧紧的。
“你受伤,本王会心疼的。那些奴才,竟敢伤了你……”
洛颜极慢极慢地抬头,“伤了我,怎么了?”
墨阳王眸子弯成月牙,拍拍她的后背,“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爹呢?”
洛颜强忍胃里翻滚的感觉,细白手指,轻轻搭上墨阳王肩膀位置。
墨阳王微微挑眉,身子更往前凑了些。
洛颜下唇被牙齿咬得泛白,眼前恍惚间浮现的,是洛家门前,凋零的黄叶。
一根洁白如玉的手指,不由分说地挤到她的牙齿和下唇之间。
“再让本王看到你伤害自己,本王可不敢保证,洛尚书会不会有事。”
5
自洛颜被墨阳王带到这里,已十余天了。
那天,墨阳王撂下狠话后,就把洛颜抱回床上,在她颤抖的眸光里,转身离去。
十余天,皆不见人影。
洛颜伤势已好大半,心里的焦灼却没少半分。
她伫立于紧闭的窗前,直到纤薄的身形,在上面拖出长长的黑影。
洛颜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举起离得最近的椅子。
吱呀一声响,有人自外打开房门,见此情景,勾起的唇角,立时落了下去。
来人正是墨阳王。
洛颜以极快的速度,把椅子放到墨阳王身后。
当墨阳王视线飘过来时,她眯着眼,努力把作对的唇角往上牵。
墨阳王的唇角,这才重新扬了上去。
洛颜又三两步蹦到桌边,飞快倒了杯茶,小心翼翼地端到墨阳王唇边。
墨阳王伸手摸摸她的头,就着她的手喝了。
随后,伸出一只食指。
洛颜视线随他而动,停在他的大腿位置。
低下头,双手在身前搅缠良久,洛颜坐了过去。
不一样的温度传了过来,她的脸被蒸腾出一片霞色。
不知怎的,洛颜恍惚间觉得,明明很宽敞的屋里,竟慢慢逼仄起来。
桌上烛火明艳,灼出烫人温度。
蓦地,芯子轻微晃了晃。
随即,屋里陷入一片黑暗。
亮光再起时,只有洛颜蜷缩着躺在床上。扇子一样的睫毛垂在眼底,纤细十指攥着被角,指尖微微泛白。
6
墨阳王走之前,告诉她洛尚书一行人暂时不会有事。
但以后如何,看她。
得到这个保证,洛颜悬着的心放下一半。
之后的日子里,她一天比一天顺从,眼神却常常盯着紧闭的窗户,一看就是一天。
洛颜在屋里,不知外面天色几何。
只是婢女送来的衣服,由带绒,改为单衣,又到纱衣,复作单衣,能让她隐约猜到大概的时间。
不过,知不知道,与她没任何不同。
倒是墨阳王,来得越来越少。
洛颜本该庆幸,可她的心里,就好像破了个洞,虽未到冬天,却仿佛提前灌入了北风。
而她的眼神,也从窗户,慢慢转移到门前。
“吱呀”一声,门开了。
洛颜猛地站起,身上的绒毛披风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颜颜!”
不是他。
“爹。”
洛颜想把唇角上扬,却发现无论她再怎么努力,也无济于事。
被揽进洛尚书瘦骨嶙峋的怀里时,洛颜眨眨眼睛,有眼泪自上面滚落,掉入洛尚书衣领,倏忽消失不见。
“苦了你了。”
在洛颜没想好怎么回答时,就被洛尚书打横抱了起来。
她轻轻揽上洛尚书肩膀,眼睛仍忍不住往外望去。
外面,雪花像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而下。
那件掉落的披风,被洛尚书盖在洛颜身上。
外面空荡荡的,他们没遇到任何阻拦。
洛颜又回到了洛府。
门前被大雪覆盖,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终是把脸埋进了洛尚书肩头。
上面沾的雪花,很快便因着体温,化作水,融化着滑落。
随着老旧的大门缓缓开启,洛颜的生活,又回到了过去。
只除一点不同,那便是洛府门前的大树,被她着人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