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翁怡刚过完十七岁生日，就迫不及待地和妈妈讨要一样东西。
当这样东西被妈妈郑重地交到她手里时，翁怡激动坏了，耳边鼓噪着自己强烈的心跳声。
她手上的，是个不足巴掌大，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息壤小人。
息壤，是翁怡记事起，就听过的神话故事里，女娲造人时使用的。
传说，上古时期，女娲以息壤造人，让凡间更加热闹。
开始，女娲一个一个仔仔细细捏出人类的样子，但需要的人类数量过多，女娲也会累。
所以，后来她用绳子粘上息壤，直接把人类甩出来。
这样造出的人类，自然粗糙不少。
当他们有了思维，知道美丑，便去找女娲哭诉。
哭诉的人太多，女娲没有办法，于是想出一个弥补的法子。
造人的息壤还有不少剩余，对自己不够满意的那些人类，每个人，她都给了一小块息壤。
神奇的是，息壤到他们手上后，就自动变成了和他们一般模样。
只不过，要比他们小上很多，而且不会说话不会动。
女娲对他们说，在成年前一年，可以自己对息壤小人的形貌进行调整，成年那天，他们本身，就会变成调整后息壤小人的样子。
之所以要等成年以前，是因为那时人类的形貌基本上已定型，不会发生太大变化。
2
翁怡等这一天等了好久了，所以她能不激动么。
她摩挲着息壤小人光滑柔嫩的皮肤，兴奋得完全睡不着。
第二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翁怡虽然顶着黑眼圈，嘴角却依然翘得老高。
她带着息壤小人，骑车奔向目的地。
微风轻轻吹起她的长发，一切都是和谐又美好。
直到“苜蓿美术培训”几个字映入眼帘，翁怡才掐了自行车手闸。
翁怡从小学画画，但是对息壤小人的雕琢，和一般绘画不一样。
甚至，和普通的雕塑也不一样。
这需要专门、系统地学习。
于是，便有了专门针对成年前息壤小人调整而设立的特殊美术班。
翁怡推开教室门时，里面已经人满为患了。
她瞪大了眼睛，心说好家伙，她已经尽量早地赶过来了，谁想到还有许多比她更早的人。
极艰难地往后走了走，翁怡见实在挤不过去了，索性拿出息壤小人，把书包垫在身下。
“你好，我叫袁夏。”
温和的声音从翁怡身边不远处传来，虽然屋里乱糟糟的，但是仍清晰地传到翁怡耳朵里。
她四下搜寻了一番，发现说话的是一个面容普通的男孩儿。
“翁怡。”
当然，翁怡也一样平凡普通，不然她也不会想重新雕琢自己的息壤小人。
“你想怎么雕琢？”
袁夏挤到翁怡旁边，蹲在地上，一手撑着脸，一手把玩着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息壤小人。
翁怡没心思理他，她生怕漏掉老师的任何一句话，导致雕琢息壤小人时出问题。
她正襟危坐的模样，却是逗得袁夏“噗嗤”笑出声来。
气得翁怡瞪了他一眼，随后掏出手机，调到录像状态。
“这种特殊班的老师，都会把课件ppt发到学生邮箱，即使听课没那么认真，在你雕琢时有问题也能找他们询问，甚至找他们帮忙。”
翁怡可没袁夏这么乐观，“这么多人，即使老师有三头六臂，也不可能面面俱到吧？”
挨她怼了这么一句之后，袁夏哑然一会儿后，挠挠后脑勺，“也是啊。”
老师开始讲课了，翁怡顾不得管袁夏，把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摊在腿上，认认真真地记笔记。
她发誓，这么多年来，上学都没如此认真过。
袁夏倒也十分识趣地没再打扰翁怡，但眼神却一直在她附近逡巡。
3
下课铃声响起，翁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活动了一下酸疼的脖子，顺便捏了捏因为长时间写字，而不太舒服的手指。
这节课讲的内容其实很基础，她学了这么多年美术，听着一点儿压力没有。
但是保险起见，翁怡还是一点儿不敢放松。
毕竟，息壤小人的雕琢，得想好了再下手。
翁怡出门开车锁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吓得她一激灵，抬头一看，是袁夏。
翁怡内心翻了个白眼，这娃咋阴魂不散的。
不过，她还是礼貌地问了一句：“有事？”
袁夏非常中二地一笑，“没，留个联系方式呗，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也好请教你一下。”
翁怡想拒绝，裤兜里的手机却被袁夏抽出来，塞到了她手里。
对面的袁夏笑得一脸灿烂，不知为什么，翁怡就稀里糊涂地同意了他的好友请求。
翁怡骑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
道路两旁，行人如织，商店林立。
翁怡边骑车，脑子里边飞快思索着。
全部课程结束得半年后，她打算把该学的都学完了，再开始动手。
这辈子唯一一次改头换面的机会，她可不想有任何闪失。
课程上得很顺利，翁怡每次也都听得很仔细。
只是，袁夏同学时不时的打扰，让翁怡有些苦恼。
老实说，她对袁夏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毕竟，她这个年纪，很容易对阳光活泼的男孩儿产生好感。
不过，她并没有和袁夏捅破窗户纸的打算。
毕竟眼下对翁怡来说最重要的，还是雕塑息壤小人。
可惜，她错估了袁夏。
4
结课那天，他们离开得比平时要早。
翁怡拍拍书包，里面装着她记了满满两大本的笔记。
至于手机，则塞满了讲课视频。
还有老师发来的课件ppt，三重保险之下，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因此，依翁怡的想法，是赶紧回家，开始设计息壤小人如何雕琢的草稿。
在她的手刚按到自行车把手上时，一身灰色运动装的袁夏，逆着光，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
他的额头，有一层薄薄的汗珠。
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还有些小小的气喘。
“跟我去个地方。”
翁怡本能摇头，然而袁夏并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他三两下跳到翁怡面前，手按在她的车把上。
翁怡的手还没来得及撤回来，袁夏带着体温的手，刚巧覆盖在她的手上，严丝合缝。
比翁怡本身稍高的温度，从交覆的手掌处，传到四肢百骸。
她的脸腾地就红了，使劲儿推开袁夏。
袁夏没有任何防备地摔了个屁股墩，而翁怡的自行车，也不堪重负地倒了下去。
翁怡看着坐在地上，一脸茫然的袁夏，唇角不受控制地翘得老高。
袁夏扶起翁怡自行车的同时站了起来，又重复了一遍他说的话，仿佛刚刚那一幕并没发生。
翁怡还是想拒绝，奈何袁夏直接跨到她的自行车上，拍拍后座，示意她坐上去。
半年来的相处，翁怡和袁夏偶尔的小交锋，基本上次次都是翁怡败北。
这次，自然也不会例外。
5
阳光明媚，微风不燥。
袁夏骑车载着翁怡，一路往前而去。
最终，停在了一个小小的公园门前。
“走吧。”
袁夏利落地把自行车锁好，率先走了进去。
翁怡叹口气，抱着书包，低头跟在他后面。
公园虽然不大，倒是设施齐全。
偶有三三两两的人从他们身边经过，翁怡都会本能地低头，目光不知看向哪里。
走了约莫十来分钟，转过一个转角，映入翁怡眼帘的，是一架虽然表面斑驳，但并没太大破损的秋千。
“上去吗？”
袁夏的语气里，有着少年人特有的的小小挑衅。
翁怡正懊恼着自己怎么就跟来了，此时本能地就顶了他一句。
等她坐上秋千，已是覆水难收。
袁夏在她身后，一下下地推着秋千。
翁怡闭着眼睛，双手把着秋千绳，在荡高、回落的循环里，心里前所未有地轻松、愉快。
“我们交往吧。”
又一次荡到最高处时，翁怡耳边飘来她意料之内的一句话。
再次回落时，袁夏没有再推秋千，翁怡等着秋千速度慢慢慢，直到停下。
她起来转身时，就看到袁夏仿佛讨食小狗一样，湿漉漉的无辜双眼。
“袁夏，息壤小人的雕琢，对我来说很重要。”
翁怡并没有拒绝，只是诚恳地说道。
“那我呢？”
袁夏的手扶在秋千架上，紧抿的双唇透着倔强。
翁怡不知道怎么回答，说心里没有袁夏，那是假的。
但是，她真的受够了普通的外貌带来的一系列恶意。
若不是成年之前可以雕琢息壤小人，再造一次形貌的念头支撑着她，她恐怕早就……
所以，她歉意地冲袁夏笑笑：“对不起。”
然后，翁怡逃了。
6
回家之后，翁怡就拉黑了袁夏所有的联系方式，专心设计要如何雕琢息壤小人的草稿。
一个月足不出户，改了又改，她终于基本满意了。
接下来，就是动手雕琢了。
翁怡颤抖着拿出息壤小人，一点点将它雕琢成草稿上、她心中想要的模样。
才雕琢完五官，翁怡就听到，她家的门就被敲得震天响。
爸妈都不在家，翁怡只得放下息壤小人，起身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月不见的袁夏。
他瘦了，眼里也有隐约血丝。
“你……”
翁怡刚说出这一个字，袁夏就松了口气似的，颓然坐在地上。
翁怡环顾左右，叹口气，让袁夏赶紧起身。
二人进屋后，袁夏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翁怡给他倒的白开水。
“我今年已经十八了。”
翁怡瞪大了眼睛，被袁夏这句话瞬间砸懵了。
“去年我也报名了特殊美术班，认识了一个人……”
翁怡坐在袁夏对面的椅子上，听他讲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故事。
他认识的那个人叫陆晴，和翁怡一样，一心想好好学如何雕琢息壤小人。
袁夏也是表白了，和翁怡不一样，陆晴同意了他的告白。
但是，她说要等一年后，她把息壤小人雕琢好，再正式在一起。
袁夏同意了。
他认为男孩儿不用那么在意外貌，报名特殊美术班也是他父母报的。
所以，他并没怎么认真雕琢息壤小人。
陆晴生日比他大半年左右，因此，陆晴的十八岁，来得比他快上许多。
十八岁的陆晴确实变成了那个，她给他看过无数次，细心雕琢的息壤小人模样。
可是，她却好像不认识袁夏了一样，看向袁夏的目光里，只有冷漠。
“她就好像假人一样，我不知道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说到这儿，袁夏的脸上，现出一丝痛苦。
“那你为什么今年还参加特殊美术班？”
翁怡低头摇着椅子，一下，一下，吱呀声在幽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想找找和陆晴初相识时，记忆的影子。”
“我是陆晴的替代品？”
翁怡终于抬起头，她的目光，直直看向袁夏。
袁夏躲闪着，实在躲不过去了咬牙道：“一开始是。后来，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
“秋千也是你们的记忆？”
问出这句话时，翁怡无甚血色的唇上，已被她咬出一个白印。
“……是。”
袁夏声音小极了，若非翁怡注意力都在他那，怕是都听不清。
翁怡无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胸口，明明没有伤口，她怎么觉得那里疼得厉害？
“所以你一开始就清楚特殊美术班的流程……我早该想到的。”
翁怡睫毛低垂，上面挂着小小的、晶莹剔透的水珠。
水珠倏忽滚落，啪叽，掉到地上就摔得粉碎。
袁夏震惊地看着翁怡，“你哭了？你也喜欢我对不对？那为什么拒绝我……”
翁怡没回答，抹了一把脸，恹恹道：“你走吧。”
在听到袁夏说，把她当别人的替代品后，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原因？
雕刻息壤小人不能分心是其一，至于其二，是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不够好，不足以与他相配。
如果她现在真的说了，那，置自己的尊严于何地？
袁夏没走。
他眼神里带着哀求：“你……能不能不变成息壤小人最终雕刻成的模样？”
翁怡眸子里含着泪，却是笑了。
“晚了。”
息壤小人只要开始雕刻，无论如何，到她成年时，她都会变成那般模样。
袁夏脸上血色尽褪，攥着水杯的手上，亦是青筋毕露。
翁怡最后瞥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走回了卧室，“啪”地一声，把门关上了。
她复又拿起息壤小人，仔仔细细地雕琢着。
7
那天，翁怡不知道袁夏什么时候离开的。
她只知道，自那之后，她的心上，就好像破了个洞，总是空落落的。
在她十八岁生日之前，她完全雕琢好了息壤小人。
息壤小人连眼神，都栩栩如生。
十八岁生日那天，翁怡如愿以偿，变成了息壤小人精雕细琢之后的模样。
然后，她和陆晴一样，眼神里只余冷漠。
别人不知原因，翁怡自己心知肚明。
传说中女娲造人的故事是真的，只不过结尾略有不同。
每个人出生时，都带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息壤小人。
既然都是息壤所造，息壤小人自然也有灵魂。
只不过，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一点。
女娲没告诉他们的是，被雕琢时，息壤小人是有感觉的。
雕琢过程痛不欲生，但对于息壤小人，也是淬炼的过程。
经过千锤百炼，又倾注人类全部心血雕琢而成的息壤小人，灵魂比起脆弱的人类，强了不止一点点。
因此，与其说是人类最终变成雕琢成的息壤小人模样，倒不如说，息壤小人彻底吞噬了人类。
当然，未雕琢的息壤小人灵魂力太弱，完全没有任何威胁。
所以现在的翁怡，既是翁怡，也不是翁怡。
但无论如何，这都是她自己的选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