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丹用手捻了捻胡须，脸上没了那副随和可亲的笑容，换上一副阴冷、森然而又透着邪气的面目，正午阳光透过窗格照在他的脸上，将他阴沉面孔涂画成明暗不均的鬼蜮之地。
天方突然睁大了眼睛，将念珠挂在脖间，迷蒙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如破云的皎月，弯曲的背脊在“咔咔”声响过后奇迹般的挺了起来，脸上的皱纹似乎也少了许多，脸色红润健康，好像在一瞬间年轻了几十岁……浑不似那个头脑不清，行动迟缓僵硬的老方丈。
“哈哈哈，真主保佑，看来我想要的还真的在这里。”阿丹站起身，狂笑道：“天方和尚，咱们的旧账还没算清，交出无尘者，我或许看在主的份上饶了你。否则我必将百倍偿还当初你让我吃的苦头！”
“好大的尸臭味。”天方闭目摇了摇头：“真是劣性不改，我佛都没有你主宽厚，作孽无数却放任你在人间虚度岁月，扰乱苍生。罪过，罪过。”
“你要的无尘者的确在老衲这儿，不过，不会交给你。”
阿丹听后不仅没有生气，反而大笑：“哈哈哈，你们的佛祖也许诺过你什么吗？杀了无尘者后会赐你成佛？还是给你永生不死的肉体？整个天界的神族都在为无尘者的出现而恐惧、疯狂，而我却在为他的到来而狂欢！这世界竟然有天神做不到的事！”他的语气由刚才的凶狠冰冷转换成了一副狂热兴奋，好像正策划打劫的匪徒找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哈哈，秃头，你知道吗？他们恨不得立刻将无尘者融成灰烬，可他们的神力一旦接触到无尘者，那异世界恐怖的力量将会在他们中间爆发，波及并毁灭他们建立起来的威严和秩序，并将他们化为灰烬！而我们，这些在他们看来卑微脆弱的妖邪，却可以帮助他们做到他们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这种感觉要比拨开皮肉，吸食灵魂的滋味还要美妙。”
“你主在天界，我佛却在我心，它不会对我发号施令，更不会向我许诺。无尘者来自虚无，去处也是虚无，不理他他便是虚无，理他，他便是魔鬼，心中有魔的神明，当然会担心自己会被魔鬼毁灭。我劝你早些回头，还能保住你这幅刚刚换上的皮囊。”
“即使我不做，无尘者也会死在其他人手上，他们将封神榜交给我，除魔有功者都可榜上有名，登天成神，那些躲在黑暗中的怪物都在苏醒，蠢蠢欲动，那些道貌岸然的修士都在摩拳擦掌，妄想一步登天，无尘者的死期不会很远了。而你我却可以成为这场饕餮盛宴唯一的食客，到时你会得到你的佛祖的赏识，我也会在我的神那里得到我想要的，免得你我大动干戈。两全其美的买卖，秃头，我想你不会拒绝吧。”
“我拒绝。”
天方回答的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身为人中强者，佛也曾对他许诺过，毁掉无尘者他便会成佛，可天方要成的佛却不是西天一卧佛，庙宇一尊佛，他要成就的佛，尘埃便能承载，广宇间却容纳不下。
从那时起，他看到的西天只剩下空空的莲台。
那是从他八岁开始修行后的第一次流泪，为众生流，为万物流，惟独不为神佛流。即使他当身在除障院，为斗恶鬼“虚耗”死去八位师兄弟，仅存神光与他超度亡人时，他也未曾掉过一滴眼泪。
正打着如意算盘的阿丹听到如此果断的拒绝，登时恼羞成怒：“天方，你自找苦吃！”
这时，只听客堂外一片喊杀之声，无数僧人在哀嚎中死在波斯国护卫的弯刀下。
香炉被打翻，香灰弥散在院中，破碎的瓷器碎片洒落一地，不知谁踢翻了大雄宝殿中的烛台，烈火在木材间疯狂的繁殖，邻着大雄宝殿的两重大殿很快成了火海。
降龙院的二百护院武僧手持齐眉棍，喊声震天，与五十个波斯国的护卫战在一处，可交上手后，武僧们发现这些所谓的波斯国护卫简直不是人，平时能够拍断树木的齐眉棍砸在这些人身上竟毫发无伤，甚至连身体都不曾倾斜一下。
他们不避棍棒，也不喊叫，甚至连眼睛都不曾眨一下，只是一味挥刀砍杀，凡是这些“怪物”走过的地方都会留下几具僧人们残破的身体，有些僧人拖着被腰斩的上半身在地上艰难爬行，却被后面走来的波斯护卫将脑袋踩的稀碎。
山门外的四百名羽林军看庙中起火，喊杀声大起，便知寺庙中出了大事。
羽林军的把总是一个英气勃发的中年武将，手拿一把鬼头大刀，凡是佩戴这样沉重长刀的武将必定臂力惊人，非猛将不可。从他刚毅的眼神里不难看出，死在他刀下的敌人不会比他今天指挥的部下少。
他翻身上马，命令斥候火速前去查看，其余部下跟着他整齐的上马，马头和刀刃都对准了万象寺。
很快，斥候的战马飞速奔了回来，那匹战马行至军前却没有停止，发疯了一般继续狂奔，经过把总身旁时，在电光火石间，他一把拽住马缰，硬生生将狂奔中的战马掀翻在地。
这些战马都是经过严苛训练，都是万中挑一的良驹，羽林军的战马更是良驹中的良驹，即使万箭落在身侧也不会慌乱，却不知今天为什么会受惊狂奔。
那匹战马倒下后又踉踉跄跄的站了起来，他身上还驼着那名年轻斥候的死尸，趴在鞍上摇摇晃晃，他双脚死死卡在马镫中，脖间插着一柄波斯国护卫佩戴的弯刀，那柄弯刀透穿了斥候的脖颈，又扎进了马身，将他的身体和战马连在了一起。
很快，四百名轻骑羽林军就冲入了万象寺。浓烟和鲜血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残垣和尸体倒在一处，破碎的内脏和地上的血液让马蹄在地上打滑。
四百羽林军挤进第三重院庙宇的广场前时，那二百名武僧只剩下不到十个人，五十名凶悍的波斯国护卫却一个也没有倒下，他们手上的弯刀砍的卷了刃，于是便扔下弯刀，怪力一扯，僧人们便被扯成了两半。
他们染血的白衣好像盛开的红白牵牛花。
这位将军记得当初与波斯骑兵作战时，不过一阵箭雨，马蹄掀起一阵烟尘，至于什么白骨悬天，尸横遍野，远远没有眼前发生的一幕让他印象深刻，震撼巨大，透骨的寒意让他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他命令弓箭手放箭，一阵箭雨过后，那五十个波斯国护卫被射成了刺猬，然而他们依旧没有倒下，甚至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如同身披刚刺的魔鬼，在烈日下肆意收割人命。
士兵们发现，有些被射掉面纱的波斯护卫脸上只有额头上的皮肤是人类的，眼睛下面则是魔鬼的，那的皮肤好像一块紫红色的猪皮，长着稀疏的硬毛发，鼻子是两个向下凹的两个黑洞，嘴巴横贯在脸上，骇人的尖牙夸张的豁出唇外，带出了黑紫色的牙床，那些掉了面纱的怪物干脆撤掉帽子、手套，额头上的用来伪装的皮肤被它们鼓起的青筋崩裂，他们的眼球和眼眶大小不成比例，以至于半个眼球悬出眼眶，呲呲声响中，他们将衣物完全撕裂，露出红色的，野蛮恐怖的肉体，很难想象，有两个强壮成年人大小的体型是如何被蜷在那套衣服里的。
那些嵌在他们身上的箭支都在肌肉的鼓荡膨胀中被弹出老远。
它们像站立的狂野猪，被剥了皮的猛恶龙。
常驻在那个将军眼里的漠然，此刻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他身下的马匹似乎也对眼前的怪物有着深深的忌惮，不停的嘶吼，抬起前蹄将他摔落在地。
这些怪物们的动作丝毫不像它们无序且丑陋的外形，它们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直到距离前方那些惊呆的官兵们足够近时，才冲进去用利爪刮起一阵腥风血雨。
幸存的僧人们四散逃窜，可始终出不了万象寺的大门便被那怪物从某个方向抓住，撕成两半。特别是对待十几岁的小和尚，它们都会从速从碎，直到撕成碎片才放心去寻找下一个目标。
万象寺在哀嚎中成了人间艳阳天下的黑身地狱。
客堂的门被阿丹一脚踢的粉碎：“哈哈哈，天方，你仔细看看，地上的鲜血能不能映出你的慈悲？你现在想哀嚎还是念一念佛号？既然不肯告诉我哪个是无尘者，我就屠光你的寺院，那些死尸的中总会有一个是无尘者的。拿出你当初的神武来，把我从这幅皮囊里揪出来，封在骨灰坛里。哈哈。”他现在回想起当初被天方揉成一团装进比萝卜大不了多少的骨灰坛里还会心有余悸。当初的天方真好像庙里的落地金刚，即使看一眼都会吓得他冲出假皮囊。若不是主有求与他，恐怕他还要在那个黑暗的坛子里蜷缩着、幻想着一个惊雷探入地底将坛子一劈两半，或者干脆把他劈死。
就在客堂门破碎，血腥味冲进客堂的一瞬间，天方看着血泊中映照的蓝天、浮云，他叹息一声，又变回了那个老态龙钟的老方丈，也许这次是他真的衰老了。
他脸上没有喜怒，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手里结着与愿印，如泥塑般，一动不动。
阿丹正如临大敌，准备用刚从暹罗弄到的奇物对付天方，却突然闻到了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在客堂里悠悠飘散开来，那香气飘过之处，冲淡了血腥味，冲淡了呛人的浓烟，甚至将他身上的尸臭味都淹没了。
阿丹知道，那是天方死亡的味道。
天方，坐化了。
阿丹不甘心的大吼一声，看着天方的尸体，失落与不甘的心似暴露在海崖边的砂石，被巨浪狂拍猛打。
他曾在狭小的骨灰坛里发誓，如果有一天自己能重见天日，一定要用同样的方法惩罚天方，让他尝尝那种压抑和绝望。
愤怒中，他身子前倾，尖吼一声，一根碗口粗细红色的触手从喉咙处裂肤而出，那根触手的尖端像鸟喙一般坚硬、尖锐。
它带着风声激射而出，一阵破风之声过后，那根触手已经延伸出半个屋子的长度，正贯进天方的额头，如长舌般的触手拖着血色的黏液在天方的身体里划出一道移动的轨迹。没一会儿，天方的尸体便如同在大漠中被极速风干的腊肉，只剩下干裂黑紫的皮肤包裹着一把老骨头端正的坐在椅子上，黑洞洞的眼窝里好像还透着失望的神色。
那条触手懒洋洋的在在地上拖行着，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扭曲的血迹，又回到了阿丹的喉咙里。
阿丹双目赤红，突然隆起的肚子将肚皮和衣服撑的爆裂开来，露出里面鲜艳的血肉。喉咙处露着一个血窟窿，撕裂开的皮肤垂在半空，这幅摸样要比院子里的一些尸体还骇人。
他打了个饱嗝，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心道：可能是天方道行深厚，有了灵气，自然与那些凡人的肉体不同，不好消化也是难免的。
一想到天方被自己吃进肚子就一阵得意，虽然这得意里参杂着许多不甘，天方临死前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是否有能力将他杀死？我要如何证明我不再惧怕他？
一只怪物被打的内脏横流，飞起一仗多高砸向客堂中的阿丹。
阿丹一扬手，一股无形的力量将砸来的怪物抛向院中的围墙。坚固的院墙应声坍塌，露出一道骇人的豁口。
豁口外，弥散的烟尘中，立着一个怒目金刚，他怒视着阿丹，用脚碾碎了刚刚落地的怪物的头颅。
这时，风起了，黑云穿过山脊来势汹汹，汹涌的雷潮好似巨浪里翻滚的猛兽愤怒的拍打水面。云中的紫电是它翻起的激流，铅色的雾霭是它卷起洪流中的淤泥。
大风将烟尘吹散，显露出无忌高大的身形。
阿丹乍看到无忌倒没什么稀奇，一个高大的和尚而已，不过他的鼻子从来不撒谎，他可以闻到人的喜怒，甚至可以闻到人的前生今世。
不过他却闻不出无忌的前生今世，只隐隐闻到一股奇怪气味从无忌身上散发出来，那气味不是香或臭，闻到的也不能用气味去形容，如果要他表达的话，那气味是有颜色的，是沉沉的黑色，压抑、愤怒、像一团黑色的火焰，精纯而爆烈。
他嗅着这团黑色火焰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拖着大肚子不自主的向后退了两步。
阿丹知道，这个大和尚身体里藏着一头远古的怪物，那怪物的危险的程度不亚于无尘者，若神族看到它可能又要烦恼一阵子吧。
恐惧和震惊并没有持续多久，他毕竟是在人间修炼行走了七百年的“走肉”，在先知发动圣战之前，他就从沙漠中的坟墓里爬了出来，他拖着那副一碰就碎的身体成功吓死了一位在沙漠里迷路的旅人，并剥下他的皮，穿在自己被风干的身体上正合身。他骑上旅人的骆驼，在波斯穿过总督的皮囊，在非洲的马里剥过一个大金矿主的皮，还在神圣罗马帝国当过几天皇帝。
就在几十年前，他怀揣好奇，逆着凤来国溃兵的足迹来到了大铭，他正准备换上一位县官的皮时，便被天方撞到，虽然奋力反抗，可……蚍蜉撼树都不足以形容当时的情形，那种耻辱即使再过七百年他也不会忘记。
这次他刚从骨灰坛中挣扎出来就遇到了出访大铭的波斯国使者的驼队，他用残存的残弱游丝的邪力刮起一场黑沙暴，将使团中二百名武士闷死在黑沙中并摄取了他们的灵魂，剥了其中五十名武士的皮。他将使者的皮穿在自己身上，乘着黄沙一直漂到黑海和爱琴海间的博斯普鲁斯海峡，在海峡的正中的大漩涡下，那个散发着肮脏恶臭的“安乐”集市上，有他需要的一切。
他用那一百五十个年轻的灵魂在一个阿拉贡的黑巫那里交换了五十个训练有素的卡托布莱帕斯庸兵——红魔，并将他们塞进“小巧”的人皮中，扮作使者的护卫。
这些被人们称为红魔的怪兽虽然价格昂贵，但绝对是最可靠的杀戮机器，他们皮肤如铁甲般刀枪不入，强壮的的身体如战车般蛮横，利爪下只死主人想杀的人。
当然，前提是你要有足够的耐心和天大的本事来驯养狂暴的它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