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云汉坐在厅中发呆,在连日大惊、大悲、大喜的刺激下仍能保持一丝清醒,实属不易。
可老天似乎觉得刺激还不够,在关舟到来的两刻钟后,穆氏的丫鬟来报,说小夫人也觉不适,接生婆子验看后,说距离生产也不远了。
关舟拍拍葛云汉肩膀,葛云汉木讷道,放心……我还挺得住……关舟笑道,你挺不挺得住有屁用,现在该去看看两位嫂子是否挺得住。
女人生产,我一大老爷们进去,于礼不合。葛云汉搓手说道
早和你说了,这些狗屁礼法在咱家不合用,再说你干坐在这里不急吗?关舟将葛云汉拎起来说道,那可是你的女人,你在她们心中就是天,赶紧的,进屋送些汤水,增增体力,鼓鼓士气!
葛云汉一溜烟就没影了,老婆在里面度鬼门关,要说不急那是不可能的。关舟吩咐葛祥供了香岸,又亲自请来葛老牌位,如此大喜的时刻,怎么也不能少了他老人家。
葛老啊,您交给小子的第一个任务就要完成了……关舟捧着牌位说道……
酉时三刻,覃氏诞下麟儿,葛家嫡长子降世,接生婆子们连向主家道喜都没顾上,又匆匆赶往穆氏那里,亥末,穆氏生下一个女婴,两个孩子降世前后只差两个时辰。
葛云汉一夜之间儿女双全,两个嘴角挂到耳根子上,扯都扯不回来,整个人算是废了。关舟当仁不让暂接家主之位,吩咐搬出美酒,烹饪佳肴,连夜开席招待相邻故旧、挚友亲朋……老爷子!今晚小子陪你多喝两杯!关舟端起酒杯,向葛长庚的牌位示意一下,仰头一饮而尽。
小舟,帮孩子取个名字吧!葛云汉揉着脸说道。关舟放下酒杯说道,我哪会取名字,还是你自己来吧!要不然让名光兄帮帮忙!
算了吧!我可不敢夺人之功!周震炎擦擦嘴说道,此处没有外人,你小舟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注生娘娘坐下的送子仙童?
滚!你看我哪长的像仙童!关舟与葛云汉碰了一杯说道。周震炎又端起酒杯,说道,这丘怀可有不少百姓供了你的牌位,抵赖也没有用。待我大婚之时,也描个牌牌供上去,说不得便儿孙满堂了,哈哈哈哈……
肉身成圣啊,原来我还有这种本事,哈哈,话说那牌牌上面都写了什么?关舟好奇的问道。
天赐麟儿保平安,地孕千金添福慧,注生娘娘座下关氏红衣童子之位……一个声音从门外传来。众人循声望去,关舟蹭的从座上蹿起来,上前躬身说道,这大半夜的,您怎么来了?
赵昀呵呵一笑,再几日便要回去了,出来走走无妨,葛家添丁,正好沾沾喜气。那牌位朕也供了一副,你若真如民间所传,有赐子孕女的本事,莫要吝啬,定然有你的好处。
关舟一脸黑线,敢情这老头亲手描摹的那个牌牌不是祖宗牌位,而是求子的神龛啊,关键上面写的还是个活人……
官家放心,小子但有十分力,定然出到十二分,不过您与其供个牌位,倒不如多赏小子点儿俸禄,那样应该更管用,关舟嬉笑着说道。
赵昀嘿嘿两声说道,朕供奉的是仙家神袛,可不是你这个躯壳。言罢也不再理会关舟,举步来到正堂葛长庚的牌位前,上了三炷香,说道,葛家老哥也算得偿所愿,且安息吧……
堂上众人在短暂错愕之后,纷纷拜倒在地,关舟特意瞄里一眼葛云汉,见他虽然大汗淋漓,但至少还站的住,看来葛老的基因还是不错的,葛云汉看似羸弱,骨子里却有那么一股韧劲儿。
赵昀没有久坐,喝了两杯素酒,勉励葛云汉几句,便要起身回去。众人赶忙起身相送。关舟笑道,官家乃大学问家,既来了,便帮两个娃娃起个名字,也算缘分一场。
赵昀沉思片刻,言道,天地正道,忠孝仁义。长子葛道忠,长女小字义儿,以彰葛家深明大义,为国尽忠之举!道忠、义儿他爹受宠若惊,领着葛家上下叩拜天恩,看那架势,就算赵昀赐名阿猫阿狗,他也一样感激涕零。
赵昀说声免礼,又对关舟说道,你已过正冠之年,又入仕为官,也该有个表字了,今日既开了口,那便一起赏了吧……童子红衣,许浑又有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泥红衣白露秋的诗句,恰似朕的心境,又和你的境遇,便赐你表字红衣吧!
关红衣?官家,这表字是不是有点儿像瓦肆中的伎子?您给换一个可好?关舟有些不满意。赵昀佯怒道,不学无术!荆轲刺秦王的匕首出自徐夫人之手;汉时丁夫人以方祠诅匈奴;还有一位绝谷八十余载的仙人叫作鲁女生,可都是男子,较你这表字如何?赶快谢恩吧,不然朕就赐你表字衣衣,那才是伎子的名字。
……
红衣?挺好的啊,赵姝疑惑的看着关舟说道,爹爹所说是秋晚云阳驿西亭莲池中的诗句,全诗是,
心忆莲池秉烛游,叶残花败尚维舟。
烟开翠扇清风晓,水泥红衣白露秋。
神女暂来云易散,仙娥初去月难留。
空怀远道难持赠,醉倚阑干尽日愁。
诗文三分伤感七分洒脱,于爹爹于你倒很是契合,之中的红衣指代荷花瓣,多美啊……
你是女子,自然不觉什么,往后出的门去,人家都叫我红衣兄,怎么听都是别扭,关舟苦笑着说道。
不会的,词牌之中专有一部,名曰惜红衣,取惋惜荷花凋零之意,
枕簟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细洒冰泉,并刀破甘碧。墙头唤酒,谁问讯、城南诗客。岑寂,高柳晚蝉,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鱼浪吹香,红衣半狼藉。维舟试望,故国渺天北。可惜柳边沙外,不共美人游历。问甚时同赋,三十六陂秋色?
些许潇洒,些许专情,最合女子心意,赵姝笑着解释道。关舟挠挠头笑道,算了,左右不过是个代号,也不必纠结了,说来还是要谢谢你爹,处处都惦记着我,这份荣宠可不是谁都能有的。
你明白就好,赵姝轻点着关舟额头说道。小张炎从外面跌跌撞撞的跑进来,将一页信笺举给赵姝,说道,殿下,我刚为舞剧杜十娘填了一首词,您看如何?
赵姝垂目观瞧,轻声吟道,惜红衣……关舟一把夺过信笺,读道,
两剪秋痕,平分水影,炯然冰洁。未识新愁,眉心倩人贴。无端醉里,通一笑、柔花盈睫。痴绝。不解送情,倚银屏斜瞥。
长歌短舞,换羽移宫,飘飘步回雪。扶娇倚扇,欲把艳怀说。旧日李郎重到,只虑空江桃叶。但数峰犹在,如傍那家风月。
不怎么样!确是不怎么样!小小年纪,总是眉啊目啊,风啊月啊的,以后哪家闺女敢嫁你!咋不学点好呢!关舟将信笺甩给赵姝,大踏步出了院子。
关兄这是怎么了?从前我改的话本、填的词,他都说好的,还夸我有天份,说只要这些话本剧目一登台,我便能与关一斋比肩了……张炎委屈的扁嘴说道。
赵姝掩口轻笑,说道,这词确是好词,只是他新得表字红衣,不甚满意,你恰恰撞上他的晦气而已……
……
腊月初十,益出行,赵昀返京便定在了这一天。
荷花兄,此地于行云恢复确是大有助益,我便先不回去了,钱串子说道,再说唐娘娘独自留在此地,也得有人护卫,你说是吧?
关舟一脚踢在流水的腿上,笑骂道,姚家寨、苗寨那么多人,还有官家留下的二十名内卫,用得着你护卫?想要陪伴佳人就直说,咱兄弟用得着这般拐弯抹角吗!
流水嘿嘿一笑,说道,彼此彼此,你老兄不也随殿下回去了吗,还带走了我师妹,倒是连葛家的洗三礼都不参加了。
不参加归不参加,礼物确是不能少啊!周震炎在一旁打趣道。关舟哈哈一笑,从怀中取出两片金锁递给葛云汉,说道,礼物当然不能少,否则侄子侄女不认叔叔,我可没处讲理了。
葛云汉谢过关舟,接过金锁仔细端详,那金锁做工极其精致,上雕莲花纹,正面刻了长命富贵,背面则刻了两个孩子的生辰八字。
哦!荷花啊,一看便知是红衣兄所赠,你还真是用了心思啊,周震炎那破嘴从来都闲不住。莲花!那是莲花!你什么眼神儿!关舟纠正道。
差不多!差不多!哈哈哈,经此一别不知何日再见,红衣兄多多保重,日后发财可全都指望你了!周震炎笑道。关舟点点头说道,你总算说到关键了,粮布之事不可有丝毫差错,期间诸事便仰仗两位哥哥了……
落雁身体没有完全恢复,关舟本想将她留在丘怀,可这个女人与赵姝不同,执拗的很,硬是自己打点行囊钻进了马车,如今关舟明白了她的心意,倒是更不好强迫她留下了。
该留的不留,不要留的却执意不走,张炎说此地幽静,最是适宜创作,他准备多住些时日……大过年的不回家?你爹不得急眼吗?再说你熟识的人都走了,你还留下做甚!
对于这种不知所谓的小子,关舟直接采取了暴力手段,拎着张炎衣领将他强行塞进马车,这小子见事不可为,也只得认怂,扒着窗框对人群喊道,叔!婶!小桃姐!过了年我再来看你们……
关舟与众人拱手作别,翻身上马,朝前队而去……
不回去不行啊,年得过,贵客也须接待啊,董宋臣抖着缰绳对关舟说道。关舟轻磕马蹬,问道,大过年的,哪来的贵客?还须官家亲自接待?
嚯!来头可都不小!董宋臣轻声说道,安南国国王陈晃;日本国征夷大将军宗尊亲王;高丽参政知事李世材和枢密院副使金宝鼎,除了青年才俊,便是治世能臣啊,哈哈。
哈!他们这么急着来大宋,怕是有所图吧?关舟讥笑道。董宋臣说道,那是自然,安南乃是我大宋的藩属国,日本则与我们唇亡齿寒,若没了大宋牵制,不出半年,他们便会被蒙古人灭了,至于高丽,呵呵,他们是蒙古人的走狗,如今蒙古诸事不利,他们或是来探听虚实的。
那便来吧!我倒很想看看这狗腿子的嘴脸,哈哈哈……说不定我还能趁机混官家几顿酒喝,关舟笑道。
你定然是有酒喝的……不知何时,赵昀将车帘撩了起来,冲着关舟幽幽说道,关舟听封,光禄大夫关舟,即日着任礼部右侍郎,负责各国使节接待一事。
赵昀说完,也不待关舟说话,便将车帘放了下去。关舟打马来到车前,低头问道,官家,你是开玩笑的吧?小子就没当过官,您一下子扔个侍郎过来,小子怕接不住啊,若是耽搁了朝廷大事,那可就……
赵昀将车帘撩开一个缝,说道,你若坏了朝廷大事,朕就做太上皇……关舟一愣,苦笑道,您怎么总来这一套,不烦吗?换个戏码成不成?
千计会,不如一计熟,管他什么韬略兵法,只要管用就成……莫要支支吾吾,你只说接是不接?赵昀眯眼道。
接!我接了!还能多拿点儿俸禄不是!关舟无奈道。董宋臣朝关舟一拱手,嬉笑着说道,恭喜关大人高就!摆升官宴时,莫要忘了下官啊!额,对了,还有乔迁宴!可不能两厢并一厢,必须摆两次!
千虫酒我都备下了,喝死你!关舟咬牙切齿道……
进了临安地界,随行军队各安其位,关舟则随皇驾进了宫城,谢道清领着宫人在前殿迎驾,之后一行径直回了后宫,关舟依礼拜见了皇后娘娘,少不得又得了一通夸赞。
掌权的谢皇后对关舟的所作所为了如指掌,言语间颇有惜材之意,待赵昀说道,已着任关舟礼部右侍郎之职,谢道清不禁击案叫好,连说官家英明,片刻不停便写好诏书,安排内侍明传吏部。
赵姝在迎驾的队伍中没有发现阎妃,便开口询问,谢皇后言说,阎妃这几日有些许不爽利,该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并无大碍,赵姝不放心,要去请安探看。都是丈母娘,确是不好厚此薄彼,关舟于是辞别官家、皇后,随赵姝一同前往阎妃居住的尚宁殿。
你父女还知道回来啊,阎妃慵懒的靠在床榻上抱怨道,一个个都是没良心的,出得宫去便如鸟入深林,再没了音讯,丘怀可还住的惯?那唐安安将你父皇伺候的如何?
原来您都知道了啊,赵姝坐上床榻,倚着阎妃笑道,那边确是不错的,风景好,也清净,待来年春暖花开,女儿也陪您出去走走。
不去!没那闲情逸致!阎妃嗔怒道,你父皇被那媚心的人迷得神魂颠倒,所以才去了那荒野之地,本宫学他作甚?还有你,尽帮着他骗我,害的为娘好不伤心,这几些日天凉了,风寒叶败的,更是触景伤情,倍感心力憔悴,一早梳头时,头发一缕缕的脱下来,怕是要成秃子了。
阎妃说的伤心,竟然落下泪来,赵姝赶忙劝慰,自请安之后一直被晾在一旁的关舟忽然心里一动,暗道,不会这么巧吧……他慢慢挪向一旁,悄悄招手唤过一名宫女,低声耳语几句,那宫女低身一福,匆匆向外走去。
关舟!你说!重建姚家寨的事是否出自你手!那唐安安是否也是你安置下的!阎妃调转矛头,厉声问道。关舟深深一鞠,回道,娘娘啊,小的一无权二无钱,就是个跑腿卖命的,不管是筹建寨子,还是安置人员,哪一个我说了也不算呐!
少推卸责任!董宋臣有几斤几两本宫不知道吗?主意都是你出的!姝儿也是识得你之后,才开始不听管束,整日里往外跑!就是你!让本宫变得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守在宫中!你们都欺负我……阎妃发了通脾气,又开始哭起来,三十三四的年纪,正是最具女人味的时候,泪染琼妆,梨花带雨,看着着实让人心酸。
赵姝两眼发涩,一个劲儿的开导劝说。关舟没心情听她哭闹,倒是时不时往外开一眼,就在他想再找个人去催一催时,赵昀大踏步从远处奔来,谢道清、董宋臣紧随其后,几个绿袍官员一溜小跑的跟在后面。
你所言属实?莫要诓朕啊!赵昀进的殿来,也不理会阎妃、赵姝,对着关舟没头没脑的来了一句。阎妃的哭声更大了,哽咽道,官家回宫,问都不问奴家一句,现在进得殿来,也是看都不看一眼,您干脆废了奴家的贵妃之位,也好给那唐安安腾地方,省的千里万里的赶去私会!
哎呀,后辈都在呢,说这些作甚,莫要闹了……赵昀嘴上劝慰,眼睛却一直盯着关舟。关舟挠挠额头,说道,听娘娘自述的症状,和现在的情绪表现,很像,但不敢确定,还需御医把过脉之后才好确认。
赵昀一挥手,几名御医赶忙躬身上前,要为阎妃把脉,阎妃拿起榻上的隐囊狠狠丢向御医,嘶吼道,不劳官家惦记,死了才好!省的碍眼!御医赶忙躬身退了回来,无奈的看向赵昀。
赵昀搓着手说道,爱妃啊!你先让御医诊看诊看,有什么话,待把完脉再说,可好……谢道清跨前一步,沉声道,妹妹乃主上长辈,臣子后辈面前应注意身份,莫要失了皇家体统!诸事待御医看过之后再说!
阎妃可以在赵昀面前使小性,却不敢在皇后面前造次,抽噎着不再说话。谢道清扬颔示意,御医再次上前,弓腰墩身,将手指搭在阎妃腕上,少顷起身,换了另外一位御医再次搭脉诊看,之后又是第三位。
待三位御医诊看完毕,相互间交流几句,才由其中一位位尊者向赵昀和谢道清回禀道,禀官家、娘娘,下官几人的诊查结果一致,确如关大人所言,阎妃娘娘已有身孕,依脉象来看,该有两个多月了。
惊的惊,怔的怔,确是没有仰天欢呼,更没有开怀大笑。
赵昀老泪纵横,谢道清合手拜天,董宋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分东南西北,咚咚咚转圈叩头,也不知拜的哪路神仙,阎妃一出溜险些坐到地上,赵姝赶忙扶住她,眼睛却望向关舟,怎么会这么巧,这家伙不会真是红衣童子转世吧……
此前身有不适,就不曾宣御医诊看?你自己也未觉异样吗?谢道清笑着问道。阎妃抹去泪痕,一副小姑娘做派,红着脸答道,月信本就不准,确是不曾在意,近日虽感乏累,但无有大恙,所以未传御医,再者说……头一遭,无甚经验……言罢,竟扎进赵姝怀里,似是没脸见人了。
谢道清上得前去,坐到阎妃身侧,轻声言道,妹妹叨天之幸,也是我大宋福报将至,日后当保重身体,一切杂物闲情都要放一放,但有所需,随时知会于我,切不可大意了。
阎妃点头应允。回过神的赵昀一甩袍袖,说道,皇后所言即是,董宋臣,即刻加派皇城司守卫尚宁殿,除原有人等,严禁他人入内!擅闯者,斩立决!此间之事,须严加保密,不可传出一字,若有泄露者,诛九族!
官家御旨,众人称是,那几名御医脸上不显,心里却苦的厉害,这尚宁殿中除了皇家人就是宦官宫女,唯一的例外还是官家的亲信、公主的挚友,就剩他们老几位算是外人了,这要是那个嘴快的秃噜出去,咱不得背黑锅吗?御医,真的是高危职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