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万莽莽风兼雨,大巧走玲珑,新颜易改,老树蓬生,烟波明镜中;
清河榭坊如画里,小晕染晴空,清歌行曲,浊酒相倾,癔语谢周公。
……
真谛来自十万大山,那里瘴气丛生,多虎豹蛇虫,生存条件极其恶劣,他那所谓不成套路的武功,实则是被自然环境磨砺出来的求生之术。
他自幼孤独,甚至都记不得父母家人的模样,他口中所说阿姊,也只是他自小相依为命的伴档,而非亲生的姐姐。
据真谛所述,三年之前,他与阿姊流浪到宋寿,于海岸码头之上讨生活,之后搭上船队方才来到临安,自北部湾一路到杭州湾,即使是在后世也算得上长途跋涉了,他们一路的艰辛可想而知。
临安商业发达,自然赚钱的机会就更多,日子较之前要好过一些,即使是讨饭也能多得二两米,奈何天有不测风云,真谛染上疾病,阿姊为了帮她求医问药,只得自卖自身入了青楼,病愈后的真谛则被好心的僧侣引入空门,做起了杂役。此后几年,将阿姊赎出来,变成了真谛唯一的人生目标。
你这和尚六根不净,不合格啊,关舟笑着说道,七十两而已,不算什么,我近几日闲的发慌,正好出去走动走动,便陪你去吧!
是六十八两四钱,这几年我闲时打鱼捕猎,偷偷攒了一两六钱……真谛昂头说道。滚!三年攒了一两半银子很值得骄傲吗!赶紧收拾一下,一会儿便出发!关舟笑骂。
落雁姐同去吗?关舟转头问道,李落雁翻个白眼,转身回了房间。额……那地方好像确实不太适合女子出没……关舟叹了一口气,若是钱串子在就好了,也不知这小子大功告成没有。
到的清河坊已是华灯初上,关三安排关四关六于坊门外照看车马,自己则和关五陪同关舟、真谛进到坊中。沿街前行一刻,眼前便是真谛所说的簪花院了。
不待几人站定,便有青巾龟公塌背相邀,一路引着入得门中,院中主廊约百步有余,南北天井两廊皆是一个个小阁子,想来便是待客的房间了,数名浓妆女子聚于主廊槏面上,等待客人呼唤,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朦胧间竟若仙子一般。
成色不错啊,关舟点头笑道,关三垂手凑过来,小声说道,老爷,这些……关舟抬肘拱他一下,吩咐道,叫少爷,别叫老爷,不然以后回了丘怀,你准备管葛老爷子叫什么?再说我有那么老成吗?
关三点头称是,继续说道,少爷,此间女子都是行中胜者,其中不乏花魁娘子,各个通音律,擅文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与那些拨弄丝竹管弦,只会艳歌妙舞的妓子却是不同,更不是那些出卖色相的卑下之妓能比的……
你对此间之事倒是精通,怎么?之前常来?关舟问道。关三欠身道,临安上得台面的青楼妓馆大多都是官营,其中人员多由朝廷拨转,小的之前也曾于教坊司受业,与这些女子实则同出一门,只是我等修的是迎来送往、执店管库、司礼盘账,与她们课业不同而已。
关舟拍拍关三肩膀,赞许的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官仆还真是不一般,怪不得如真谛这般乡野之人没有了生存的空间,只能靠卖把子力气过活……
关舟在廊下寻了一处小亭坐下,对真谛摆手说道,去将管事的找来,我们早些将事了了,也好四处逛逛。真谛点头,快步朝廊后走去。
几人闲聊着等真谛,关三指指点点为主人讲解,哪个是擦坐的小鬟,哪个是奉香的香婆;何处可以点花牌召唤名娼,何处可以点酒茶品味头羹;初到者如何点花茶,宴罢者何处拿醒菜……一般般一样样让关舟大开眼界。
哎呦!一声惨叫打断了主仆的谈话。关舟寻声望去,见不远处一个小男孩正捂头蹲在廊下,想是不小心撞到柱子上了。
关舟走过去,将那孩子扶起来,又帮他拾起散落地上的纸张,关切的问道,可碰伤哪里吗?小男孩揉着额头回道,无妨,无妨……时才潜心于词句,没在意这廊柱,谢兄台关心……
词句?你在填词?关舟上下端详一番,见他头扎帕巾,一身青布长衫,俨然一副文人打扮,不禁笑道,原以为是这院中小厮,仔细一观竟然是俊俏公子,你这年纪混迹青楼,不怕回家挨揍吗?
那孩子收好纸笺,抬头说道,兄台竟然不认得我?怕是第一次来清河坊吧?那左首第一间便是朋悦阁,初来此处的客人可以在那里领到一壶茗茶,还有茶点相奉,都是免费的,您方才帮了我,作为回报,我可以介绍当红的姑娘于你认识,不过缠资会高一些,不知兄台可需要?
关舟惊得差一点咬了舌头,十来岁的孩子拉皮条,实在是让人无法接受……关舟皱起眉头摇了摇头,说道,我的确是头一次来,但却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你若无碍,便自去吧!
那孩子也摇了摇头,还有模有样的叹了口气,边向前走,边说道,世人诽我谤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自当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二仙诚不欺我……
关舟被气乐了,笑骂一声,这谁家的倒霉孩子,就没人管一管吗……
真谛久久不回,关舟坐得烦了,便沿着长廊向后去寻,此处格局明朗,倒是没有太多岔路,待转过一道月亮门,远远便听到有笑闹之声,循声而去,但见跨院门前围了数名女子,正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着什么,人群之外还有几名男子,似乎是在看热闹,而人群中间那被看热闹的正是真谛。
难道说园子不肯放人?关舟想着,快步赶了过去,只听其中一女子说道,你这人也是执拗,早就讲清楚的事,何必一再纠缠,耽误了生意事小,扰了客人可就不好了,你且先回去,待茵茵哪日闲了,再与你细说可好……
关兄!你也来此处消遣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哈哈哈哈……不待关舟开口询问,人群中却有人与他搭话,关舟定睛望去,那说话的竟然是杨镇。
原来是杨兄当面,少见少见!关舟朝杨镇拱拱手,又指指真谛,说道,今日来得园中,只为这小子的一点私事,不想竟巧遇杨兄,也算有缘了!
怎么?这傻小子是你的人?哈哈,那就另当别论了,杨镇朝人群摆摆手,莫在外面聒噪,进去说,无关人等都散了吧。
小院正房厅中,杨镇请关舟与另一位蓝袍男子落座,而后大咧咧指了指一名绿衣女子,说道,今日为兄宴客,点了这位茵茵姑娘,不想被那傻小子拦了,硬要为茵茵赎身,茵茵不肯,便在门外吵嚷了起来,话说,我只知你身边都是精明角色,何时多了这么一个憨货?
前几日买的……关舟不好意思的说道,随即对站在一旁的真谛说道,你可从未说过你阿姊不想赎身,到了此时,还不快将前后因由速速讲来!
以关舟之前接受的教育,青楼就该是人间地狱,就该水深火热,凡卖身青楼的,就该期盼有一日能赎身逃离,所以才想都不想就要替真谛赎人,但方才听了关三的一番讲解,关舟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不够,对青楼这种地方更是存在着偏见。
别的不论,就看眼前这座小跨院,堂宇宽静,花绽卉展,厅堂之内更是茵榻帷幌,珠帘低垂,左有经史文章,右悬名人字画,涎香袅袅,素果飘香,没有一丝的俗尘之气,倒像是做学问的堂斋;再看面前侍立的女子,一个个温婉淑静,品貌端庄,不裸不露,不妖不媚。唯一与寻常女子不同的,是她们腰间都系着一圈红绳,或粗如尾指,或细若灯芯;或挂了流苏,或坠了香囊美玉,总之都有那么一根,这便是所谓的下海系红绳,从良断青丝了,也是她们区别于良家女的唯一标志。
此时与元明不同,尚未强制要求娼妓穿皂衫以区别身份,系红绳之风最早由青楼姑娘们自发而起,而后口口相传,逐渐成了行风。清倌们借此绳明志,暗喻一绳相系,不落红尘;红倌接客之时宽衣解带,再将红绳系于腰间,暗喻并非不着一丝,并非不知廉耻,以此来增添一分心理慰籍。
问话的关舟在暗暗扭转心境,该答话的真谛却吭吭哧哧不表一词,那名叫茵茵的女子心急不过,举步上前,对关舟盈盈下拜,言道,我这阿弟天生木讷,不善言辞,却不是故意隐瞒公子,方才之事若是让公子不悦,小女子在此代他赔罪。
茵茵再次深深一福,继续说道,我姐弟都是苦命之人,自小无依无靠,幸得上天垂怜,才得以苟活,阿弟一直纠结于我自卖自身,认为对我亏欠良多,却不知在这簪花院中,我凭自己的本事养活自己,过得才最为舒心、最为踏实,公子要为我赎身,这份情意茵茵感激不尽,只是我一介弱女子出去又能做些什么?更不必说红妈妈对我有再造之恩,众姐妹对我情深义重,若说离去,茵茵着实舍不得。
我……我是怕你在此处受管束,不自在……真谛嘟囔道。茵茵上前一步,说道,人由地管,地由天管,知县有知府管,这是大道,这世上哪个人不得守规矩?你当和尚就可以不受约束吗?
真谛低着头,小声道,那若是有人欺负你……茵茵松开衣襟,在众目睽睽之下扯开衣领,露出后颈下的三道爪痕,问道,还记得那吃人的豹子吗?我们小时候在山林中以命相博,连死都不怕,如今衣食无忧,反而变得胆小,实在是无有道理,你且安心回去,好好侍奉你家主人,都在这临安城中,以后多走动也就是了,何必小家子气!
好一个开明的女子!竟有几分安国夫人的风范,张兄好眼光!杨镇拍着那蓝袍男子的肩膀说道。
杨兄所说安国夫人是哪一位?关舟问道,杨镇正色道,关兄莫说笑,韩将军的夫人梁氏,你怎会不知?那梁氏也是出身官妓,却有一副广阔胸襟,更有一身盖世武艺,对抗金国屡立战功,便被高宗皇帝封为了安国夫人。
茵茵向杨镇微微欠身,说道,杨公子谬赞了,小女子岂敢与女英雄相提并论,只是嫌阿弟痴愚,气恼之下教训两句,说了些大话罢了。
你们说的是黄天荡击鼓退金军的梁红玉?关舟这下听明白了。杨镇看了关舟一眼,又转头看看那蓝袍男子,说道,梁红玉?我读书不多,只知是梁氏,至于是不是名叫红玉,便不得而知了,张兄可知道吗?
那蓝袍男子摇摇头,笑道,杨兄这话好无道理,你读书少,我便读的多了?半斤八两而已,何必攀比,哈哈哈哈……
哦,竟顾着自说自话了,在下关舟,还未请教这位兄台高姓大名?关舟向蓝袍人拱手问道。杨镇一拍脑门,抱歉道,怨我怨我,竟然忘了介绍你们认识,这一位是我的好友,姓张名世杰,前几日刚刚到京述职,如今是左武卫环卫官……
啪嗒!关舟手中的茶杯摔落地上,瞪大眼睛问道,你便是张世杰!?张世杰一愣,拱手道,正是在下,兄台认得我?杨镇拍拍关舟胳膊,问道,可有什么不妥?
关舟满脸激动,却不知如何作答,张世杰啊!宋末三杰的张世杰啊!竟然叫我见着了……杨镇和张世杰对望一眼,指指发愣的关舟,压低声音说道,关舟兄弟官拜光禄大夫,与公主殿下相交甚密,人还不错,只是有些神神叨叨……
关舟对历史一知半解,年代事件更是模糊不清,只当文天祥、张世杰、陆秀夫这些人都要在崖山之役才会出现,却不知这三人正是入仕于赵昀一朝,且恰恰与他年纪相仿。
没有哪本史书说梁氏名叫红玉,我也从未听爹爹说起过,敢问兄台,此一说是由何处得知?一个童声打断了关舟的思绪,也打破了堂中的窘境。
众人抬头,见一个男孩昂首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几页纸笺,正目不转睛的盯着关舟。
怎么又是你!关舟惊讶道。
哈哈,原来是小张公子,你何时来的?最近可有新词啊?杨镇问道。那男孩摇摇头说道,正在思量,确是没有新词,说着一指关舟,问道,这位是杨大哥的朋友吗?
不错,这位关舟关公子确是杨某的朋友,杨镇又对关舟说道,这位小张公子可大有来头,安国夫人是否名叫红玉,他确是最有发言权。
哦?此话怎讲?关舟不解,心道,今日遇到张世杰已经够意外的了,难道这逛青楼的张姓娃娃还有更惊人的身世?
关兄可知中兴四将?杨镇问道。关舟暗自思索,此时此景提到四将,想来是有韩世忠的,那么应该也有岳飞,可另外两人又是谁……与其说不全,还不如不说……
想到此处,关舟朝杨镇摇了摇头,笑道,小弟孤陋寡闻,还请杨兄指教。杨镇摆摆手,说声指教不敢当,又对那孩子说道,小张公子,为兄可否一说?那孩子小大人一般拱拱手,说道,张家已退出朝堂数代,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杨兄但说无妨。
杨镇点头,清了清嗓子,对关舟说道,所谓中兴四将,便是鄜王刘光世;蕲王韩世忠;循王张俊;以及鄂王岳飞。黄天荡一役,追击完颜宗弼的是韩将军伉俪,而负责阻击金军,坚守明州城的便是张俊将军。这位小张公子姓张名炎,乃是张将军的六世孙,张俊将军爵至清河郡王,我们所在的清河坊便是由此得名。
杨镇看了张炎一眼,继续说道,因岳元帅一事,朝上诸臣多有分歧,张俊将军当时是倾向于秦相的……往事纠葛太多,确是无法说清,如今张家虽不在朝野,可这清河坊却仍有大半产业在张家名下,这位小张公子乃是这簪花院名副其实的地主东家。
久仰久仰!关舟朝张炎拱拱手,心道,都说富不过三代,看来也有例外,眼前这位不就是富六代吗,人家祖先与韩世忠曾同殿为官,于梁红玉的名姓确是最有发言权。
关兄不必客气,时才路过此处,听关兄提及安国夫人名姓,这才冒昧进来,还请见谅,我家祖上与安国夫人有旧,却不知其名,不知关兄由何得知?
这个……关舟有些为难,古代女子大多只有闺名,出阁之后便随夫姓称某某氏,想来梁氏并没有将小字闺名流传下来,红玉这名字十有八九是后世加上去的,小说作者太坑人了……
话本,我之前看过一册话本,讲的是安国夫人黄天荡的旧事,名曰梁红玉击鼓退金军……关舟无奈,也只得将责任退还给小说作者了。
这个说法倒是新鲜……不知这话本现在何处?张炎追问道。关舟摊摊手,摆出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说道,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张炎明显有点失望,可仍旧不死心,上前一步问道,关兄可还记得其中内容?关舟点点头,心说何止记得,我还知道小说、电影、电视剧好多个版本。
甚好!甚好!关兄可否详细说说,小弟也好将其记录下来……张炎急切的说道。
小张公子,今日却是不方便,不若改日如何?杨镇出面拦了一句,又对关舟说道,莫看小张公子年仅十一岁,于诗词文章一道却颇有造诣,这簪花院中的唱词、舞剧有许多都是出自他手,关兄若有新鲜话本,可于闲暇之时讲与他听,说不定哪日便成了剧目呈现于戏台之上,到时我等也可一饱眼福了。
如此却也使得,不过这润笔可不能少啊,关舟开玩笑的说道。张炎一鞠,正色道,自然让关兄满意。
关舟摆摆手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改日得空,定然说与你听,除此之外,我还知道一些其他的故事,以及一些新鲜的表演方式,到时也可一同研究研究。
好极好极!如此小弟先行告退,杨兄、关兄大可随意,今日的缠资酒耗记在小弟账上即可,张炎微微一鞠,转身出了房门。
财大气粗啊!关舟笑道。杨镇也是哈哈大笑,说道,那是当然,他张家最不缺的便是钱,你是没见过他爹张枢,那更是……呵呵……不说也罢,今日本想做东招待两位兄弟,哪知一来一往,竟成了关兄请客,世事难料啊,哈哈哈哈……
张世杰也跟着附和,称谢过关兄款待,关舟赶忙拱手还礼,他还是不太适应和民族英雄对话。
因为张炎的出现,话题越岔越远,真谛和茵茵等人已经被晾在一边很久了,关舟着实有些不好意思,起身对茵茵说道,姑娘方才的大义之词确是至理,不过真谛的一番心意也是天地可鉴,不若这样……
关舟摆摆手,关三和关五便将一个木箱搬到桌上,箱盖打开,里面满是白花花的银锭。
关舟指指箱子,说道,真谛说七十两,我怕不够,多带了一些,这是一百五十两,便交给茵茵姑娘了……茵茵张口欲言,关舟抬手将她拦下,继续说道,据我所知,朝廷并没有禁止良人从业的规矩,所以茵茵姑娘可将自己赎身,而后继续留在簪花院待客,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吗?当然,如果姑娘不愿,也可维持现状,但这钱你得收下,太重,我不准备再搬回去了。
哈哈哈哈!好!好!好一手连消带打!杨镇鼓掌笑道,如此甚好,一切便全凭茵茵姑娘自己做主了!杨某今日才发现,你关兄也是财大气粗啊!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