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是躲不开的。
中午,靳生跟往常一样,吃完饭从饭堂往宿舍走,忽然听到工地上一阵哗然,紧接着工人喧闹声越来越大。他便赶紧走到宿舍二楼栏杆处往远处张望,他看到在5#楼的基坑边上和刚绑扎好钢筋和搭好模板的地下室边上,分别围着一大群黄帽子的民工,大家都抬着头看着天空,不时还手指指指点点。
靳生再往上一看,差点惊得叫出声来。
5#楼的其中一台塔吊司机室上方的悬臂,居然坐着一个人,双脚悬空晃着。靳生往上看了一会儿,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正午的太阳刺眼,那人渐渐成了一个模糊不清的黑点,靳生眼前一黑,赶紧扶住栏杆,只觉双脚发软,唇口突然无比干涩。
缓了一会儿之后,靳生赶紧跑向宿舍区,边跑边喊“工人爬塔吊了,工人爬塔吊了!”
这下子炸锅了。
不消半刻,甲方的人,总包的人便都围站在甲方项目部前的大院里,闹哄哄乱成一片。祁总站在边上脸都涨红了,脚直发抖,脸色惨白,没了往日口齿伶俐的风采。
这要是往下一跳,他这个总包项目经理可是完了啊。
“陈经理呢?”靳生环视一遍没看到人影。
“陈经理回总部了,下午有个南城区域项目经理会议。”小莉在旁边扯着嗓子叫道,听得出声音微微颤抖,大家都害怕了。
平时电视上看到的民工跳楼讨薪的新闻,现在真真切切发生在自己身边,那种可怕的震撼让在场的人都有点六神无主了。
靳生又望向另外几个老油条同事,张工远远躲在人群后,李工一脸严肃面如死灰,王工双手使劲搓着嘴里嘟嘟囔囔着什么。
时间就是生命。
靳生突然脑里闪过这句话。
紧接着,就朝小莉吼道,“打电话通知陈陈经理没有,让他立刻跟公司领导汇报!”
然后,回过头朝祁总吼道,“祁总,上面那人是哪个班组的?”
人群一下子安静下来。
祁总哭丧着脸,只是怔怔望着靳生,嘴角蠕动了下没说出话来。
靳生突然气血上头一样,骂道:“他妈的!赶紧去现场,搞清楚是谁在上面,他为什么爬上去!”
失神半天的祁总这才回过神来,赶紧说“我们快去现场。”
人群又一阵喧哗,大家正准备往5#楼跑。
“别他妈的那么多人过去,祁总,带上工长和施工员!其他人去场地周围把围观的工人清场了,不要再围观喧闹。”靳生此时似乎靠着直觉在做事,他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但他知道现在时间非常宝贵。八月份中午的太阳毒辣,塔吊上那个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中暑一头栽下来。
“张工李工王工,跟着我一起去现场!”靳生吼完之后,人群终于不像不知所措的羊群了,大家终于不再傻愣愣站着干着急了。
靳生和祁总带着十来个工程人员赶往塔吊。
路上,靳生又想起了点什么,赶紧给小莉打电话让她立刻送几瓶水过来,还让祁总赶紧给他们总包公司领导打电话汇报情况。
到了塔吊下,已经有五六个民工站在那边。
祁总刚到,就被他们围住了!
“祁总,你们公司拖欠我们工资,现在逼到老孙要爬塔吊了!”为首的一个小矮个子喊道,“老孙要是跳下来,你也别想有好日子过!”
“祁总,老孙孩子才刚考上大学!你们是要把他逼死啊!”另外一个小平头继续逼问。
刚刚回过神的祁总,被几个人一推搡一辱骂,又陷入了死灰般失神的状态。
“老孙是哪个班组的,你们是想他跳下来吗!赶紧把事情说清楚救人!”靳生又是一顿吼,把这几个愤怒的民工震住了。
原来,爬塔吊的老孙是混凝土班组王老板的工人,原本说好工资是半年一结,老孙家母亲中风住院,现在儿子又面临上大学要凑学费,这事儿都赶上了没办法解决。王老板又死咬着不肯松口,说总包还没给付工程款,把责任推给了总包。老孙苦苦央求了几天无果,中午午饭没吃,一时想不开就趁着塔吊司机不注意爬上去了。
“操他妈的老王!老子工程款付得好好的!关老子X事!”祁总听到事情原委之后,长舒一口气,幸亏原因不是在他们总包公司,不由得狠狠骂着出了口气。
靳生瞪了一眼祁总,转头问道:“王老板人呢?”
“中午老孙先给王老板打了几个电话,后来王老板可能烦了,关机了联系不上!”小平头说道。
这时,小莉拎着几瓶矿泉水也到了现场,气喘吁吁地说“陈经理和公司领导已经出发赶过来了,但还要一个小时左右才能到。”
靳生回头朝祁总望去。
祁总忙不迭地说:“我们公司分管工程的李副总也要一个小时才能到这,这开发区太他妈远了!”
“你先上去把人劝劝,看能不能劝下来,老陈没吃午饭,这样的大太阳我怕他坚持不了一个小时。”靳生对祁总说。
“可别呀,我恐高。不是我不愿意,我怕我还没爬上去我就一头栽下来了!”祁总吓得又是面如死灰。
靳生环视了一下四周一二十人,看众人表情各异,或紧锁眉头,或脸色惨白,或哭丧着脸。
于是,他从小莉手中接过塑料袋,将里面四五瓶水抽出了两三瓶丢到一边,留下两瓶水,而后将塑料袋口拎手处穿过自己的右手腕,转身钻进塔身内部,开始沿着爬梯往上爬。
众人寂静,望着靳生背影,祁总原本还想说什么,嘴巴动了动,但最终没出声。
靳生也有轻微的恐高,他记得大三时去爬华山,长空栈道下方的云海让他无比着迷,但是却也腿肚发软,紧贴着峭壁不敢多往下看几眼。
此时的靳生,手上挂着两瓶矿泉水,手脚并用一直没停歇往上爬,他心里此时没有任何想法,甚至连害怕也没有,也许是没空害怕吧。
不多时,靳生来到了顶升平台。
一阵风出来,爬出一身汗的靳生顿觉无比舒适。但与此同时,他发现整个塔吊开始微微晃动,人在那么高的地方能清楚地感受到塔身每一寸的晃动位移,感觉像是整个塔吊随时会倒塌下去。他赶忙用手抓住平台栏杆,这会儿才不经意往下一望。
这一望,又让他身体回到了华山长空栈道那时候的感觉,腿肚开始发软,心里开始哆嗦,塔吊底下那十几个人现在看起来就是几个小点。他心想,这里得有几十米高了吧。
他抬头一看,已经可以清晰看到老孙的面孔了。此时,老孙也直勾勾地盯着他看,眼神空洞无助,脸上是布满沧桑的疲惫。两个人就这么怔怔地对视着。
靳生看到了老孙身上破旧的衣服,沾着灰黑厚重的水泥,黝黑的脸上满是白灰,发白的头发上也是星星点点的水泥。靳生想,如果一个人不是被逼到绝境,是断不会做出这样置自己于如此危险的举动吧。
“孙师傅,我是甲方的小靳。我在下面听工友说了你的事情了。”靳生朝上面喊道,“你的事情其实是小事,但你要掉下去了可就是大事了。”
老孙,还是痴痴地坐在悬臂上,两手扒着黄色的铁管,仿佛没听见。
“孙师傅,你应该见过我吧,我最近一两个月经常在工地上转悠的,我是我们老板派来这工地考察的,我可以帮助你。”靳生继续说道,“现在王老板联系不上关机了,其他领导也在赶过来,我怕你没在这待太久了中暑,这儿太阳晒,我给你先送水上来。”
听到王老板三个字,老孙有反应了。
他支起了身子,紧锁的眉头似乎展开了点,他张嘴说了句话,但是待在上面晒太久嘴唇干涸,喉咙“咕咚了”一下,发音浑浊不清。
他咳嗽了几下,清了下嗓子,重复说道:“我也不想的,我只是希望王老板可怜可怜我,我实在没办法了。”
“孙师傅,你这个事情真的不大,你先下来喝口水吧。”
“他怎么就不能可怜可怜我呢?”
“孙师傅,你别着急,你这个事情等领导来了一定可以解决的!”
老孙说完之后,垂下头往工地下方看着出神,半晌不动,乌黑的皮肤,乌黑的身子,彷佛是这高塔上的一尊黑土雕塑。
靳生望着老孙,心里有个不祥的预感,任他怎么搭话,老孙也没再回复。
靳生觉得时间变得非常漫长,每一分钟都是煎熬,每多一分钟危险就增多一分。
约莫过了一刻钟,也许五分钟。老孙手脚又动了动,似乎想拉直身子站起来,像是坐久了躯干麻木了需要活动。老孙再次望向靳生,说了第三句话:“小老总,你说我这要是跳下去了能赔多少钱?我的问题就解决了吧,我娘和我娃也就有钱了吧。”
说完之后,老孙开始挣扎着站了起来,双手撑着铁管,伏着身子,摇摇晃晃。
塔吊底下顿时传来一阵尖叫。
靳生耳朵“翁”的一声,脑袋一下子发热滚烫,彷佛头顶上的大太阳把所有光亮都聚拢照射在他身上一般,让他整个人都灼烧起来。靳生知道,这句话意味着老孙可能真的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孙师傅,你孩子刚上大学吧,我也刚大学毕业。我现在可以挣钱了,可以孝敬我父亲了。四年之后你孩子也可以孝敬你了,你说是吗?”靳生赶紧劝导,“我跟你孩子年龄差不多,你想想要是我是你孩子,我站在这里看着爸爸这样子我会多伤心?爸爸从这里掉下去的话,孩子要怎么面对以后的生活?”
半晌无声,倏尔老孙两行热泪下来了。
泪水在沾着灰尘的黑脸上留下两道清晰的痕迹,“我已经半年没见过我孩子了,他现在放暑假我也没办法看到他……”
靳生看到老孙泪流满面,瞬间一阵心酸,自己也眼红了,泪水不自觉地掉了下来。
靳生没想到自己会这样子。
老孙也没想到靳生会这样子,他看到来劝的小孩居然也是豆大的泪水往下直掉。
两个男人,就这么在这高高的塔吊上任眼泪流淌,怔怔地对视着。
约莫过了一刻钟,也许五分钟。靳生有些颤抖地说道:“孙师傅下来吧,孩子还等着你,家里人还等着你,他们不能没有了你。”
老孙用袖子拂了一把脸,泪水把脸上的灰尘都抹开了,黑一块白一块。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望着远处天际家乡的方向,他嘴角蠕动呢喃了一句“谢谢你,孩子。”像是对家乡的孩子说,也像是对靳生说。
最后老孙松了松身体,慢慢往顶升平台这边爬下来了。
靳生紧绷着的一根弦终于松弛下来了,由于高度紧张,他绷直的双腿此刻竟无力再支撑自己,直接瘫倒一屁股坐在了平台上。他赶紧握紧栏杆,甩了两下腿,然后偷偷也用衣袖擦了擦眼泪。
警笛此时远远地传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