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皇上来了,李柚惊得石膏开了裂。
太后也没好哪去,刚才强自撑着的一口气刚散了一半,听得这声通传,惊得上不来下不去,老脸憋得通红,眼珠凸起,就要昏厥。李柚这尊石膏总算眼珠还能动,见势不好,僵手僵脚地走去太后背上猛地一拍,太后这口气倒是吐出来了,却也震得肺腑心肝儿一阵乱颤,气得回手一个巴掌,把李柚打得头一偏,“咚”的一声儿碰在后背的墙上,刹那间金星直冒,天旋地转。
兀自没回过神,听乐喜一声大喝:“见驾竟然不跪!”李柚这时犹如狂风中的树叶儿,忽上忽下,东摇西晃,这一声大喝,愣是把她唬得元神脱窍,扑地就倒,一头砸在坐在前面的太后头上,太后只觉头上一重,整个人从椅上扑下来,嘴脸着地,正啃在延帝靴子上。李柚压在太后背上早已昏厥,太后挣扎了几下也起不来,嘴就一下一下啄在延帝靴子上,简直把太后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乐喜愣愣地看着太后一下一下啄着延帝的脚,大张着嘴,半晌没个反应。
也被这几下匪夷所思的突变搞得惊头鹿耳的延帝这才反应过来,忙揪住还在呆傻中的乐喜耳朵道:“快,快,快将母后扶起来!”
乐喜这才抖着手脚把太后背上的李柚掀下去,把太后使劲儿扶起来站好,又将倒地的椅子扶起来,把太后慢慢儿扶去椅子上坐好,这一乱,倒把叩头行礼一事给忘了。
刚才采盈来时,太后已将其他宫女内侍赶出去了。乐喜跑出屋去,将他们唤进来,先慌脚乱手把李柚抬出去,又去打水为太后净面净手,再沏了茶上了点心,一番忙乱,太后才缓过点劲。
延帝脸色极差,一直坐在旁边没说话。跟着皇撵来的那顶轿子也放在太后宫门外,时不时颤动几下。
太后缓过劲儿,见延帝一旁坐着,想起刚才的狼狈,不由恼羞成怒,斥道:“皇帝好大架子,见到哀家也不问候!”
延帝便提起衣服下摆,跪下去请了安,也不等太后叫起,就站了起来。太后又嘲讽道:“哀家这病也不知皇帝要让养到何时?”
延帝不答,只挥手让其他人下去,对乐喜说:“去,抬到母后房门前。”乐喜退了出去。太后有种不好的预感,脸上仍是一副气啉啉的样子。
片刻,轿子直接抬到了太后门前,乐喜让其他所有人退出慈安宫,只留下那四个粗壮嬷嬷,将李贵妃和太医连被子带纱帐抬进太后正房,放在太后面前。
太后看到这个庞然大物,居然还在蠕动,着实吓得不轻。
乐喜也退下了。延帝亲自上去打开被褥,扯掉两人嘴里的布团,李贵妃大叫:“皇姑姑救我!”
延帝冷笑一声自去坐了。太后仔细辨认一团被褥里头发凌乱眼睛赤红满脸泪痕的女人,有点不敢肯定的道:“李贵妃?”李贵妃叫到:“是我,皇姑姑!”“你,你怎么成这个样子?”李贵妃放声大哭,一个字也不敢说。延帝冷笑道:“朕也想知道,李贵妃为何成这个样子?也许母后和自家侄女可以说得清楚,朕怕污了耳朵,就劳烦母后听后帮儿子处置吧。”
一拂衣袖,延帝带着乐喜扬长而去。剩下那四个强壮嬷嬷面面相觑。
等太后搞清楚事实,一屁股坐下,半晌说不出话。她明白了,他们精心炮制的蛊,被自家侄女服了!也许,延帝和皇后从一开始,就觉察了她的阴谋,她一堂堂太后,枉活了几十年,竟让儿孙鼠背算计,白白为他人做了嫁衣!而这个他人,还是自己的儿子!愤怒与羞辱感让太后恨不得将延帝与皇后撕个粉碎,丝毫想不起来是自己先要算计别人。
她完全没有想到,延帝没有当场杀了李贵妃就已经给了她们很大余地。
现在,太后只想将延帝和皇后碎尸万段,尽管延帝是自己的亲儿子!
李太妃听到延帝将李贵妃交给太后,怔怔的退后几步坐下。她什么都算到了,就是没有算到延帝的懦弱!这一场交锋,太后一党本来输得彻彻底底,毫无还手余地。贵妃偷情,说出去就是天大的丑闻,贵妃固然性命保不住,李丞相也得引咎辞官,就是她太后,朝堂上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李贵妃就是她太后做主让延帝封的贵妃,如今因淫乱宫闱被处死,太后还有何颜面在朝堂上指手画脚?现在,延帝将处置权交到太后手上,以太妃对太后的了解,那个女人对权力的狂热,对李氏家主的不可理喻的维护,她一定会将此事压下,纵使延帝不可能再宠幸李贵妃,但太后和李丞相却可以毫发不损。
延帝将李贵妃交给太后,隐隐也有些不安。但太后毕竟是他的母后,延帝还是希望太后能明白他的一片苦心,就此放手朝堂。太后再千错万错,还是他的亲身母亲,如果太后从此安安分分,他一定会给她一个最尊贵的最体面的安排。遗憾的是,延帝太不了解太后了,对于太后而言,什么是最尊贵最体面的生活?那就是亲手攥紧权利,将李氏家主一房永远放在最高处,凌驾在朝堂,甚至是他华家皇族之上!
皇后也知道了皇上将李贵妃送给太后处置,她挥手让采盈把带回来的妆娘先押下去看好,不言不语如木塑一般坐着。采荷担心地看着皇后,也不知该怎么劝。其实采荷心里也不好受。费心费力做了这么多,临了却几乎功亏一篑。太后一定会将此事压下来,那么以后,皇后同样处境堪忧。太后不是省油的灯,这次吃了这么大个亏,但除了她们几个,延帝将此事捂得紧紧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太后仍然是太后,她岂会罢手?
一会,延帝亲来中宫。皇后迎了,也不知该说什么,延帝心里有些愧疚,主动开口苦涩地说:“朕知道皇后心里也不好受。但是朕……太后毕竟生养了朕,朕不得不顾及她的脸面。但朕想,太后应该会反躬自省,不再干涉朕的国事、家事了吧?”说到后面,延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太后会退吗?会吗?连延帝自己也不太肯定。
皇后苦笑道:“陛下的决定,臣妾无话可说。但是,太后以后会怎么样,臣妾却一点底也没有。只盼着陛下可以实现平生所愿,不负先帝厚望。至于臣妾,陛下与臣妾是夫妻,总之陪着陛下也就是了。”
实现平生所愿?不负先帝厚望?还要看太后允不允!
延帝沉默半晌,声音空洞:“也许,太后会放手吧?”
他站起来,梦游一般走出中宫,撵也不坐,一直径直走回上书房。乐喜在后跟着,心里却为李太妃的功亏一篑不值。
乐喜是顺帝的人。当年他五岁进宫,在中宫处茶房做杂役。有一次打碎了一盏玉做的茶盏,被管事太监几乎打死。刚好顺帝遇到中宫晚膳,将他带回身边,让人给他疗伤,之后就一直带在身边。他亲眼所见顺帝与李太妃如何志同道合,情深意重,亲眼见顺帝如何杀伐果决刚毅睿智。顺帝临终,将他留给延帝,但嘱咐他须受李太妃指令行事。这些年冷眼看来,倒是宁王颇有先帝遗风,一样的刚毅决断,一样的藏锐于胸。而延帝……乐喜迷茫地看着前面那消瘦的背影,当年还是汉王的顺帝只身北上,游说北方其他四部的胆识,如今还剩多少?“母强子弱”,当年顺帝的担忧不无道理,随着顺帝驾崩,太后愈发强势,延帝往往退无可退,还是再退。今儿唾手可得的机会,又让延帝生生葬送!
乐喜还想起顺帝临终时逼延帝发下重誓,旁必保全李太妃母子。当时延帝泣不成声,哭着说:“儿臣得蒙父皇教诲,父皇以仁治国,儿医焉会残害手足?”顺帝当时已很虚弱,叹道:“痴儿痴儿,朕岂是以仁治国?事到如今你还勘不破朕的……罢了,你自不会戕害皇家血脉,但焉知别人不会?朕要你发下重誓,务必保全他们母子!”
后来……其他皇子,几乎被太后废的废杀的杀,延帝只会躲着流泪。当太后又将手伸向李太妃母子时,还好延帝异常坚决,甚至以放弃皇位为威胁,太后才不得不作罢。
或许,顺帝不该选延帝承继大统吧?乐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赶紧摇摇头,左右看看,作贼心虚的紧走几步跟上延帝。
一天以后,太后也“冷静”下来了。然而,她的举措却又一次刷新了延帝对太后的认识。
她处死了那个太医,甚至那四个被延帝忘在慈安宫的强壮嬷嬷也不见了。继而要求延帝保留李贵妃封号,只暂时将李贵妃送去李氏宗祠所在地,对外说李贵妃代太后回乡祭祖,还要求乐喜陪同!
“这,这,这不可能!”延帝哆嗦着嘴唇,慈安宫上房内只有他和盛气凌人的太后。太后轻蔑地看着她这个年逾四十还面容清隽的儿子道:“有什么不可能?褫夺贵妃封号,丞相回到朝堂,还怎么立足?如今知道这事的人除了乐喜都已说不了话了,谁会知道李贵妃……”
“朕知道!”延帝额头上青筋毕凸,“丞相怎么立足?为了他在朝堂上颐指气使,你就罔顾祖宗国法,不顾皇族脸面,让朕忍受这奇耻大辱!”延帝已不愿再叫眼前这个女人为母后了。
他咆哮道:“这是华氏的江山,朕是华氏的子孙,你是华氏的太后!”
延帝停了一瞬,手按着胸口道:“朕没有当场赐死她,已经给李思山那老儿留了颜面,给太后你留了颜面,给李氏长房留了颜面,你竟然利令智昏,要留她性命不算,还要朕给她留贵妃妃位!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朕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再执迷不悟,朕不怕让宫中禁卫来将她拖出去打死!”
太后颤抖着手,指着延帝说:“你,你这逆子,你敢!”
延帝阴戾的眼神盯着太后:“你看朕敢不敢!三天后,朕来验尸!”
他一脚将身边的案几踢飞,摔门而去。在出慈安宫时,又丢下一句话:“太后痰迷心窍,再闭宫半年调养!”
门被他摔得一关一合。太后完全被暴怒的延帝吓住了。延帝虽说自南迁后已逐渐开始与她有了冲突,但象今天这样与她撕破脸还是第一次。她仿佛第一次想起她是华氏的太后,一时没了主意。
太后碾转将事情始末告知尚在闭门思过的李丞相,李丞相惊怒交加。他彻夜未眠,最后派人给李太后送了一句话:“华氏有嗣,李氏无后乎?丢卒保车,以图后谋。”
一句话定了李贵妃生死。
三天后,赵皇后发了一份懿旨:“皇贵妃李氏言行失常,咆哮驾前,夺去妃位,贬为宫女。”又过了一天,皇后又来一道懿旨:“李氏宫女,自缢,念其为李氏之宗女,以贵女规制,厚葬!”短短几个字,什么也没说。
朝堂上似乎没什么反应,私下却众说纷纭,但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天,似乎要变了。
李太妃有些奇怪,李贵妃死,太后又延长“调理”时间,似乎延帝也不是完全无脑。
待乐喜传来延帝与太后的争吵消息时,李太妃啼笑皆非。原来是太后自己作死,她竟然昏聩至此!
太后枯坐慈安宫。
“华氏有嗣,李氏无后乎?丢卒保车,以图后谋。”不轨之心昭然若揭。太后反而镇定了下来。
天朝时,众士族门阀轮流为帝,华氏凭什么要独居帝位?还妄想削弱士家权势,顺帝还妄言“让天下寒士俱可凭其才识立于朝堂”,呸!他们配吗?华氏太后?呵呵,她稀罕吗?顺帝从来没有喜欢过她,后期甚至还极其厌恶她,要不是为父兄为李氏长房谋得更大权势,她不会委屈自己与他共处一宫一天!还好,那人死了。如今,流着他血的儿子也与她作对!要不是时机不成熟,若贸然取代华氏会打破各士族门阀间的平衡,她早就将华氏子孙灭个干净。
呵呵呵呵,那就“以图后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