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歌清亮的嗓声响彻大殿。
大殿内再无声音。
太后心里咯噔。看来这小蹄子和顺帝一样,也想中兴寒门庶族,真的是李若飞那贱人师门的传人。不行,绝对不能留在延帝身边。
李丞相后怕的想,还好昨天进宫说服太后打消了留下此女的想法。
谢太尉眯着眼睛,手抚长须,此女不可小觑,不知军中士卒知道她今天的话,会不会起异心。他家嫡女不是对手。
李太妃是世族中的异类。她与顺帝一直想革新积弊,随着先帝驾崩,一切眼看已成泡影。战歌一席话,令她又是激动又是伤感,眼眶酸涩。
片刻,宁王纵声大笑,浑厚低沉的笑声令众女又是羞愧又是爱慕,抬头看着高大挺拔的青年男子,一颗颗心碎了一地。
笑声中,谢可岚捂脸跑了出去,谢老夫人忙让谢大太太跟出去看看。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战歌。
宁王自小得李太妃言传身教,不屑门阀空谈误国,深恨他们骄奢淫逸。但出身所限,不能如战歌一般畅所欲言。今天听战歌一番驳斥,顿觉酣畅淋漓,大快人心。
延帝一直盯着战歌,越看越觉战歌容貌绝美,胆色过人,心里打定主意,要将此女纳入宫中。
延帝政见不全同于太后。他毕竟是先帝骨血,先帝驾崩时他己二十岁,先帝的治国方略也影响了他。但太后当年将他一手扶上皇位,又帮他剪除其他皇子的威胁,二十年来他都活在太后的羽翼下,前朝以李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势力强大,他的政见总是被阻挠,时常觉得力不从心。战歌令他耳目一新,身心振奋。
宁王笑毕,延帝大声道:
“战歌将军见识卓越,深得朕心。”他对左右唤道:“来呀,赏战歌将军南绸十匹,宫缎十匹,软烟纱二匹,南珠一斛!封安北将军,赐将军府,由内务府尽快选好府邸。”
太后脸色铁青。
连李太妃和宁王也有些惊讶。
李丞相及三公九卿相顾失色。安北将军居三品,己跃入朝庭重臣之列。延帝用此举告诉他们,他将开寒门入高官之先例!
名门闺秀这下打翻了五味瓶。其他还罢了,软烟纱是纱中极品,有价无市,需抽最好的丝,一根不断地细细织成,整个南地一年出产不过二匹!往往宫中皇后贵妃一年也得不到一匹,皇上居然一次赐两匹!
战歌跪下谢恩:“臣谢皇上隆恩!臣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陛下成全。”
“哦?朕倒想听听。将军请讲。”
“北地士兵缺衣少食,末将素来不喜红装爱武装,陛下能否将赏赐之物换成粮草,运往北地?”
延帝一叹,道:“就依将军所请。”
战歌再谢。退下来与宁王并肩而立。
太后强笑着说:“恭喜将军。”端茶抿了一口,望向李太妃又道:“你门中弟子个个出类拔萃,连女子也见识不凡,标新立异,倒是令哀家开了眼界。如若能教女子多点才艺,岂不更妙?”
李太妃抿嘴一笑,答:“太后所言自是有理。但先帝有言,才有大小之分。文能安邦武能定国为大才,琴棋书画诗词歌赋为小才。妹妹须臾不敢忘怀先帝垂训。”
太后脸色发白。顺帝在一次朝宴上确实说过这话,李太妃今日旧话重提,隐隐指责太后忘了先帝。
宁王战歌相顾一笑。
延帝也道:“古有妇好为国征战,我汉华女子也未必须全然藏于深宅。今安北将军英姿飒爽,可为我朝女子之典范。”
宁王这次倒难得地与太后统一,均在心里暗恨。妇好是上古武丁国主的王后,延帝欲纳战歌入宫的心思己昭然若揭。
想起李太妃之计,宁王忍了又忍,才没在脸上带出情绪,心里憋得似要将心炸成几瓣。
李太妃拍拍宁王的手,笑道:“陛下所言极是。安北将军既然深得帝心,何不让她入宫待候皇上?”
李丞相头“嗡嗡”直响。终于来了!这母子二人所谋甚大啊!
延帝大喜,正要出声,太后和李丞相同时开口:
“皇帝不可!”
“陛下不可!”
延帝冷着脸,哼道:“有何不可?”
太后与李丞相对视一眼,李丞相奏道:“陛下,安北将军既识得军务,当放于军中,固我疆土。况后宫不同于前朝,我朝寒门女子虽可入宫,但入宫女子个个温柔娴熟,安北将军行事洒脱,必不安于后宫,长恐生变啊!”
战歌大怒。好恶毒的一席话,说得战歌似乎是个荡妇一般。
宁王冷笑道:“听舅舅所言,但凡有大才之女必不守妇道?那陛下后宫岂不个个是庸才?”
李丞相大急,辨道:“臣绝无此意!”
“那舅舅是何意?安北将军风光霁月,上为君分忧,下为民请愿,深得陛下爱重,舅舅从何处看出安北将军不安于后宫?莫非舅舅置疑陛下识人不清认人不明?”
宁王步步紧逼,字字狠戾,李丞相被逼得满头大汗,张口结舌。
延帝在上连连冷哼。
战歌又一次见识了宁王的毒舌。
“够了!”太后将茶盏重重置于案几上,“休得君前失仪!”转头对延帝道:“皇上,丞相老成持国,一心为皇上分忧。却才有些言语无状,也是无心之过。安北将军既便惊才绝艳,那也是于前朝有利,于军务有益。后宫于安北将军确非良地。哀家不舍前朝失一良将,不容后宫多一怨妇!此事不容再议!”说罢,站起来拂袖道:“回宫!”
延帝颓然坐下。
宴席不欢而散。三公九卿退出大殿,大多脸色铁青,对李太妃三人不理不睬。名门闺秀眼神却越发炙热,她们说白了都生于高门,长于深宅,前朝政事与她们无关。但刚才宁王的气势把她们迷得神魂颠倒,少女哪有不爱英雄的?
宁王自是心情大好。
李太妃此计以退为进,既保住了战歌不入宫,又在延帝心里种了根刺,一但对景,太后和李丞相必将承受天子一怒。大妙大妙!
心情大好的宁王神色轻松,更显举止萧洒,气质清逸。
躲在殿外的谢可岚看着这样的宁王,手绢都要纠烂了。怨毒的目光盯在宁王身后的战歌脸上,直想把那张瓷白细腻的脸彻底毁掉。
战歌陪着李太妃也是一脸轻松。她眼角余光瞄见了谢可岚,也看见了她怨毒的目光,却视而不见,一笑而过。把个谢可岚气得简直要晕过去。
出宫上了马车,战歌与李太妃对视一眼,心领神会的大笑起来。
回了王府,宁王与战歌送李太妃回房。
告辞出来,宁王揽住战歌的腰慢慢送她回去,霸道地说:“不准搬出去。”“咹?”战歌懵圈。“皇兄赐你将军府你就收下,但不准搬去住。”战歌还真忘了这事。
陪宁王回建水后,战歌亲眼目睹了太后和丞相是如何为难宁王的,想着宁王一肩担起北地抗敌大业,而后方不但没有助益,还处处阻挠,心一软,说道:“不搬,我怎么会搬呢?我穷得很,连置办家俬的钱也没有。”
宁王一听,心疼了:“本王现在也穷,但置办家俬的钱还是有的。哎哎哎,你个小坏蛋,”宁王伸手去扭战歌的小脸:“那不是重点。家俬本王可以帮你置办。但不准搬过去。”
战歌叹口气,说:“搬什么啊。这边事了,我们还是早些北归吧。我师弟也不知怎么样了,这一月也收不到一点音信,真让人不放心。”想到全知晓,就想到也不知能不能回去,什么时候能回去,如果回去了,宁王怎么办?北地还支离破碎,凭他一人支撑,怎么忍心?如果回不去了,自己和宁王的未来又将怎么相处?
宁王是皇族,还是门阀子弟。
在北地,他们似乎差别不大。北地艰难,整天不是训练就是打仗,宁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常常刀光剑影,血里来风里去,战歌几乎忘记宁王是皇族贵胄。
今天,当宁王身穿亲王服饰光芒万丈时,战歌才恍然想起,皇族贵冑不可能一生一世一双人。如果自己回不去了,沉沦的心要怎么收回?
想来想去,万般纠纷,情绪低落下来。
宁王感觉到战歌忽然间的情绪低落,心莫名地揪了揪。他更紧地揽紧她,低沉地说:“是本王连累了战歌。但是,”他吸口气:“就是连累了,本王也绝不放手。”
战歌鼻子酸酸的。先不管这么多了。在这冬天的寒夜中,满眼都是萧杀。还有什么,比两人相互支持,相互依偎,更温暖的呢?
当晚,谢太尉府。
谢太尉来到夫人房里,将下人挥手赶出去,谢太尉面带忧虑地说:“夫人,今天你看出什么了吗?”
谢老夫人出身卜家,多年来掌管后宅,助谢太尉一起平稳走过了顺帝延帝两代君主的几十年光景。谢太尉是顺帝末期亲自将他由郎中令提拨为太尉的,他其实也是顺帝欲改革门阀制度的参予者。但廷帝即位后,顺帝的很多国策没得予延续下来,谢太尉也只好顺应太后和丞相,多年来在朝堂上很少有自己的主张。
士家大族不是没有人看得到士家将会衰落下去的未来。谢太尉是其中一员。当年南迁,他是少数几个主张积极抗击杂族的朝庭大员之一。无奈太后和李丞相之流在朝庭上根深叶茂,力主南下,延帝手中并无实权,只得南迁。但谢太尉仍让他的次子嫡子谢平从军驻守渭水南岸,以图后路。谢太尉三个儿子,长子谢国安谢老夫人所出,仼朝中郎中令。有二子一女。二子均入朝为官,一女就是谢可岚;次子谢国忠,有两子,一子就是谢平;三子有一子。
听谢太尉问自己,谢老夫人道:“太后和延帝冲突愈大了。也是,当今己四十了,承继大统二十年,太后却……”
谢太尉叹口气,出神道:“先帝当年一直与太后不和,几欲废后。这几年延帝也与太和政见不一,宁王,似乎在影响延帝。朝庭,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谢老夫人也叹气。
谢太尉又道“岚儿太任性了,平时让大媳妇多管束一下。我怕她惹出事来。现在咱们是两边都不能靠,且看看再说。”
谢老夫人道:“岚儿是我谢氏几房唯一的嫡女,难免骄纵些。她刚及笄,老爷也应看出她对宁王有心思。宁王虽年纪大岚儿十岁,我看并非不是良配。”
谢太尉说:“再看看吧。太后当年与李太妃就多有积怨,咱们现在还不能得罪太后。她身后可是有李家和其他大家的鼎力支持。”
谢老夫人点头。
谢太尉回书房去了。谢老夫人让下人把谢大太太唤来。
谢大太太出身秦家。听老夫人有请,谢大太太有些诧异,这几年谢老夫人已不管事,由谢大太太执掌中馈。
她连忙来到老夫人房中,向老夫人问安后说:“老夫人有何事吩咐媳妇?”
谢老夫人道:“从宫中回来,岚儿怎么样?”
谢大太太想了想,问:“老夫人的意思?”谢老夫人道:“今天宫宴上的事你也看到了,我谢氏儿孙,岂能任性胡闹?你很该多管教管教她。”
谢大太太忙站起来答道:“是媳妇疏忽了。”谢老夫人说:“岚儿的婚事你怎么看?有中意的人家没有?”
谢大太太道:“左不过是这几家的长房嫡子。咱们家的长房嫡女,怎么也不会许其他人家吧?”
谢老夫人定睛看她:“我看也没什么不可以。”
谢大太太吓一跳:“历来士家大族长房嫡女都是一家有女百家求,莫非还要其他……”她忽想起宁王。“这,这年龄也太大了吧?”
谢老夫人哼道:“皇族倒不讲究这个。但你告诉她,今儿朝庭上的事还看不清,万不可一时冲动,让我谢氏满门受连累。”
许大太太忙应是,告辞下去找谢可岚去了。
当晚皇宫。
延帝一人坐在上书房里,心情郁闷。
承继大统二十年了。
朝庭仍不由他说了算。他很有些理解当年先帝欲废后的无奈。身为天下共主,有多少政令是他的意愿?后宫佳丽三千,有几个宫妃是他的所爱?
后宫太后事事干预,前朝李丞相之流处处牵制。他一让再让,再让下去怕是皇位也要让给其他士族大家,再回三百多年前的天朝。
宁王南归回宫那天,他从宁王口中知道北地的惨状,心在发抖。那也是他的子民,他的江山啊!
先帝在世时,常常带他在身边学习政务,不止一次地不满他的软弱,不止一次地望着他担忧地说:“母强子弱,不是好兆头啊。”当时他曾委屈过,不平过,以为是父皇不喜当时的皇后,现在的太后而导致的偏见。现在才知,这真真是他的软肋!
他真的不明白太后到底要做什么!这江山不是姓华吗?太后,不是华家的太后吗?
延帝独自坐了半夜。见二总管乐喜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徘徊,他下定决心召手让他进来。乐喜是先帝留给他的内侍,他也知道他是李太妃的人。这有什么区别呢?他身边不是太后的人就是其他士族大家的人。延帝自嘲地笑笑。
乐喜近身,他低声吩咐了几句。乐喜惊异地看着延帝,忙忙点头下去了。
宁王在战歌房里呆到很晚。
战歌是没有什么孤男寡女的概念,宁王则是舍不得走。战歌自回来后就情绪低落,眉眼间的忧虑让宁王不知怎么办才能将它抹去。宁王其实也是满腹心事。
从先帝驾崩后至今,从李太妃嘴里,宁王知道了先帝的抱负,知道了李太妃与先帝当年并肩作战的豪迈。触动士族门阀的利益是何等艰难的大事,先帝驾崩后,李太妃当年能保住自己和宁王的命就不错了,那里还有能力去完成先帝的遗志。
五年来,为了北地不至于全部沦陷,宁王和李太妃已竭尽全力。而未来,恐怕也是步步艰难,时时凶险。但他就是不愿让战歌离他左右,一步也不愿。但是,他这样岂不是太自私了?
宁王拥着战歌坐在塌上,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宁王说当年先帝驾崩后,太后如何剪除其他成年皇子的狠戾,说他和母妃躲在宫中如何日夜发抖,母妃师门几乎倾尽全师门的人到宫中护他们周全,连一颗水一粒米也不敢用宫中的。后来太后仍不放过他们,借一个下人的过错要惩治他和母妃。是延帝赶到,强行护住他们,说当时延帝大哭,对太后说如若让先帝的骨血全部凋零,那他就也下去告先帝去……太后这才罢休。
五年前太后同意让宁王留下,也是打着让宁王与杂族两败俱伤的主意。南迁时,李太妃的二房,几乎把一切属于二房的资产留给了宁王。南迁后,二房没有留在建水,而是去了李太妃师门所在的泉州。那里水阜繁华,二房在那里经营水运,有母妃师门的庇护,或许还能留下二房的根。
战歌心疼极了。原来今天看起来雍荣高贵的李太妃,丰神隽朗的宁王,一路走来竟凶险至此。
战歌依在宁王怀里,下了下决心。抬头主动吻了吻宁王的下巴,低声说:“隽天,我会助你在北地站稳脚跟,开辟战场,有足够的能力与太后周旋!且看最后,”她顿了顿:“鹿死谁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