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己结冰。
宁王与战歌并肩往河对岸望去,北风呼啸,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所有人铁甲血衣,在凛冽的风中钉子似的牵马伫立。
他们在等汉华驻军过河接应。
伤员急需过河疗伤,还有几百俘虏也要有人接手。
这时,河对岸跌跌撞撞冲过来几条人影,待走近了才发觉领头的是二狗子。他脸上涕泗横流,扑地跪拜嚎啕大哭。战歌皱眉呵道:“军人流血不流泪,你这是为何?”
二狗子悲愤的说:“小人己将完颜阿骨烈交予都督,都督调兵准备过河。但监诸军急下手令,不准士兵踏渭河以北半步。呜呜呜呜……”
这时,旁边铠甲将军拱手说道:“末将谢平参见宁王殿下。恕末将铠甲在身,不能全礼。”
宁王和战歌对望一眼,看向眼前这位将军。见他剑眉星目,竟也是一位少年将军。他满脸不平,抱拳道:“末将谢平,为权州谢氏子弟。现忝居建宁府都督一职,闻宁王英名己久,本欲率军来接,无奈监诸军奉朝庭训喻,下令军将不得北渡渭水,监诸军在南岸已率诸将等候殿下,末将率家将先迎几步。万望殿下恕罪。”
权州谢氏,随延帝南迁的北方氏族大家之一。
宁王道:“将军免礼。本王竟不知谢家也有子弟从军。”汉华朝历来重文轻武,世家门阀子弟除华氏之外,讲究清贵优渥,气度华美,通音律,善诗赋,都鄙视武职。
谢华铿锵道:“男儿守四方,将军百战死,谢华不屑舞文弄墨!”
呵呵,延帝倒是欢迎宁王之极,都督过河迎接宁王,竟只能带家将前来。战歌耸耸肩。
宁王看看四周的将士,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神森然,竟比渭水之冰还要冷上十分。下令道:“俘虏全部就地斩杀!”
战歌打了个冷战。
斩杀俘虏,这让她一时难以接受。但若带他们过河,一来没有接应,二来宁王自己也损兵折将,确没有余力押解。
发呆中,四周一片惨叫。战歌鸡皮疙瘩起了一身,她裹紧斗篷,面露不忍。宁王走过来,伸手揽了揽战歌的肩,扬声道:“训练营军士听令!从今日起,尔等归属飞将军统属,称飞甲军。今后尔等听从飞将军号令,违令者斩!”
训练营,哦不,飞甲军一众齐声应是,挺胸抬头,面色骄傲。
战歌吃了一惊,训练营的第一批留下的士兵,她原本是要给宁王当亲卫的。
谢平这才注意到宁王身边的少女。战歌面容秀美,却英气逼人,挺拔如竹,一双眼睛熠熠生辉。
谢平上前抱道:“谢平恭贺将军。”
战歌还礼道:“战歌谢将军。”
宁王一扬手,“过河!”
对岸监诸军魏诚率诸将士铠甲鳞鳞,迎在两侧。见宁王踏上岸,俱半跪行礼,齐呼:“迎宁王返朝!”
宁王淡淡的扫了一眼魏诚,漫声道:“众将免礼。”
魏诚心内惶恐,却有苦说不出。朝庭严令不得踏入渭水北岸半步,他也没办法啊。
一通忙乱,宁王以明天还要启程赶回建水,谢绝了魏诚的宴请,与战歌回驿站休息。
过了建宁府属地,就是建水府地界了。十日后,宁王一行到达建水神都。
一路行来,战歌见南方一片富庶景象。大雪到这边逐渐转成冬雨,纤陌中常见人来人往,桐油伞色彩斑斓,人们步履从容,倒显得宁王一行杀气腾腾。与北地荒凉壮阔相比,恍若隔世。
雨恰时停了。
延帝早让大皇子华昊带仪仗,备步辇,以亲王之礼在城门前迎候。
宁王谢绝了上步辇的安排,仍是策马进城。华昊只得令仪仗跟在身后,与宁马并绺前行。
建水城门大开,街边挤满了百姓,“街市繁华,人烟阜盛”,真如黛玉眼中的神京。楼上每扇窗后都是身影,欢呼声惊叫声此起彼伏。
宁王一马当先,身后是两列目不斜视的亲卫及飞甲军。
宁王容色俊美,丰姿隽爽,萧疏轩举,湛然若神。引得大姑娘小媳妇大呼小叫,一时间鬓花与手绢齐飞,瓜果与鲜花共舞,不断有少女冲出护城兵的阻拦冲到宁王马前,掷果抛花,眉送秋波。
战歌笑吟吟地看着宁王冷着脸被脂粉包围,心想难怪以前有“看杀卫圿”的事发生。这汉华子民着实疯狂。嗯嗯,宁王确实好看,战歌不介意与众多花痴分享美色。
宁王要先进宫面圣,白宇是朝廷所封的四品护卫,也得进宫。
宁王让前来接迎的王府管事带战歌等先回宁王府。
采盈跟战歌等人来到宁王府门前,翻身下马。门口站着几十个内侍和侍女。战歌抬头打量。大门左右一对石狮,张牙舞爪,背上的疙瘩约有十层,一排石阶将门庭拱托得更为高大肃宁,两扇通红的大门上铜钉整齐。“勅造宁王府”五个大字令战歌犹如进入巜红楼梦》之景像中。这是廷帝南迁后赐给宁王的王府,目前只有李太妃居于王府。
嗯,看来延帝无时不刻不在告知世人,留守北地的宁王是他延帝亲封,延帝多么爱重他的幼弟。
十来个内侍及侍女迎上前来,躬身行礼,将一行人往西边角门引入府。采盈略皱了皱眉,见战歌仍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也不多话。
进府后,飞甲军自有内侍引往他处,一顶小轿停在路旁。一个穿红着绿的小丫头上前福身让战歌上轿。采盈被人唤去拜见李太妃,采盈欲言又止,咬咬唇,一言不发还是随人走了。战歌实在不想坐轿,但入乡随俗,想想还是上了轿。点翠跟在轿旁,东张西望,颇为惊叹。跟着的侍女嘴角微撇,眼露不屑。
几个婆子抬小轿沿外墙往内走去。战歌掀帘打量,见右边是一座规模宏大的花园,恐和现代中上规模的公园差不多大,一眼望不穿。因是冬季,树干叶疏,隐约可见拱石为山,累土为壑,流水小桥,足以显示宁王府的建制颇高。
战歌感叹,这古时的女人真不容易,要让她整天徜徉在这高墙之内,再大的花园怕也够让她气闷。
行了约有半个小时,才到一座院门。小院有正房三间,左右厢房各四间,虽不宏大,倒也有南方园林的精巧玲珑。门口没有提匾。想宁王府就李太妃一人,恐平时无人居住。门口一溜小丫头,好奇地打量着战歌,嘴里纷纷叫道:“小娘孑来了,小娘子请进屋。”
战歌左右看看,确认丫头们叫的小娘子是自己,自嘲的一笑,携点翠进了正房。
果然是进了闺房。
羊毛织毯,轻纱为帐,楠木为隔,金盏玉瓶,淡香袅袅,火墙暖暖。
一派小女儿布置。
几个丫头忙着上来见礼,战歌也没闹清谁叫什么,总之花红柳绿罢了。
北地艰难,战歌从来着戎装,淡梳妆,采盈也差不多装束,就一个点翠,也是粗布麻衣,见这些个小丫头头戴珠花,衣着光鲜,晃得战歌心浮气躁,比打仗还累。
沐浴时几个丫头有的捧毛巾有的抬澡豆,有的帮她脱衣,有的帮她散发,战歌心知李太妃出自李氏高门,宁王出身皇族华氏,奢华惯了,一直咬牙作心理建设:“我忍,我忍,我忍忍忍……”
还是没忍住,将她们通通赶出去,倚在浴桶边气喘吁吁,半天抬头,见点翠还留在房内又吓一跳。
“你不去梳洗吗?”
“点翠侍候完将军再洗。”
战歌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也去梳洗打扮,你看人家王府小丫头个个漂漂亮亮,她们一定会给你准备的。”
点翠眼珠转了转“也是哦,咱不能给将军丢脸。”
点翠昂着小脑袋,噔噔噔赶忙走了。
战歌舒舒服服泡了半晌,才慢腾腾出了桶,用厚布擦干身子,这下愣神了。
旁边那叠层峦叠翠的衣服真是给她准备的换洗衣服吗?
她找了套亵衣亵裤穿上,胡乱裹了件白色袍子出来,忍了忍,还是只得唤人进来。
门口的花花绿绿们忙忙进屋,行云流水般就将那堆层峦叠翠的衣服完美地套在了她身上。点翠也进来了,襦裙高束,宽衣窄袖,小脸兴奋。一看战歌长裙曳地,大袖翩翩,饰带层层叠叠,张大了嘴,半晌嚷道:“将军好美!”
战歌翻了翻白眼,“将军好美?”怪不怪异?别不别扭?将军后面,不是应该配威武,高大之类的形容词吗?再不济,也是“将军帅气”好不好?
花花绿绿们呆住了。将军?小娘子是将军?总管把她们指派过来,说是宁王传信北地来了位小娘子,让她们侍候好。谁知是位将军?将军怎么会是这么个明眸皓齿,浅笑吟吟的小娘子?
战歌看花花绿绿们脸色变幻,神情纠结,大笑起来。
这时,院门外一位婆子唤道:“太妃请将军过去叙话。”
这下轮到战歌纠结了。去?还是去?
李太妃出身门阀士族,繁文缛节不知有多少。战歌至今连最起码的福身礼还没学会呢,见了太妃,岂不是惊杀人家吗?听说古代的女子动不动就晕过去。战歌立即脑补一宫装女子被她吓昏的场景,啊啊啊,太可怕了。要不自己先装晕吧……
半响,战歌牙一咬,心一横,刀枪都不惧,况一深宅妇人乎?
战歌雄纠纠,气昂昂撩起裙子:“前面带路!”
穿过一条条长廊,走过一座座小桥,路过一个个院落,啊啊啊,贫穷限制了我的想像,这宁王府也太大了吧?战歌目不斜视的已将周围的路线地形看了个清楚明白。为防长裙绊倒,战歌脚步放慢,长期的训练让她腰背挺直,气质从容,看在周围那一群花花绿绿眼里,顿觉她高贵端庄,气度华美。
进得一个大院,有丫头打起门帘,战歌见正前面案几上端跪坐一素衣绝色妇人。淡扫娥眉,服饰素雅,几位侍女跪坐在她身后。见战歌进门,忙扶侍女的手站起来向战歌迎来。
战歌正在纠结要怎么行礼,她一把拉住战歌的手,爽朗笑道:“将军休要多礼!本宫年轻时也师从武门,最烦这些劳什子的礼节,你且随我坐下。”
战歌松了一口气。就说嘛,能让独子滞留险地的女人,岂是凡品!
她拉住战歌,拖到案几前跪坐,道:“听采盈那丫头说,将军文畴武略样样精通,隽天有幸得将军援手,本宫欣慰之极!”
她从侍女手中接过茶盏,亲手递给战歌,兴致盎然地要战歌讲讲那几场胜仗。战歌只有苦笑着略略说了下,重点赞叹了宁王如何从善如流,如何英姿勃发云云。听罢,李太妃意犹未尽,又详细问了战歌灭了冒顿回来与乞卑人那场遭遇战。她遗憾道:“本宫如年轻二十岁,哪轮到隽天那小子逞强,咱们女子,哪一点输于男子?”战歌深以为然,李太妃真乃一奇女子也。
李太妃挥手让侍立们退下,吩咐离门二十步。面带微笑,眼睛里闪过一丝揶揄:“将军奇才,隽天必奏请今上为将军扬名。二日后圣上为隽天设生辰宴,如若进宫,呵呵,我那好姐姐,当今皇太后定会唤你觐见。本宫观将军姿色秀美,但志存高远,当不甘困于深宫,争宠于君前吧?”
战歌大惊,傻眼道:“太妃何意?”
李太妃意味深长道:“物华天宝,哪一样能让别人得?本宫那好姐姐,恨不得悉数尽收于囊中,全部赐给她的好儿子!”
战歌决然道:“驱鞑虏,战沙场,将军百战死。战歌岂屑困于深宫中!”
李太妃吁一口气,“如此,本宫定助将军一臂之力!”
忽听屋外侍女高声道:“宁王来了。”
听屋外脚步声匆匆,宁王不待侍女赶来打帘,自掀开帘子几步抢进来,纳头就拜,慌得战歌匆匆躲避。
“隽天见过母妃,母妃大安!”
李太妃眼眶微润,走上前缓缓扶起宁王,细细打量,语声哽咽“隽天我儿!”
一时说不下去。
五年分别,南北相望,这对母子为求北地太平付出多少心力。
战歌在旁唏嘘。
她欲将空间留给他们,刚摄足转身,宁王一舒猿臂拉住战歌,战歌踉跄几步收身不稳跌入宁王怀中,羞太妃在侧,几下挣开蹬蹬后退,气恼地瞪了宁王几眼。
宁王从未见战歌着女装。
见眼前佳人裙幅及地,广袖飘飘,腰似扶柳,颈若软玉,瓷白面容上红云满布,清眸流盼,若幽兰芳霭,兀自呆了。
李太妃咳咳咳。
宁王低低笑了一声,歉声道:“芙蓉不足佳人妆,战歌瑰姿艳逸,本王失态了。”
李太妃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宫也恐将军姿色艳绝,被太后留于君侧呢!”
宁王沉下脸来,眼睛里掠过寒冰,傲然道:“本王之珠玉,岂容他人觊觎!”
他转身对李太妃说:“今日面圣,本王已奏请圣上下旨封战歌为飞将军,生辰宴后随本王北上回归。谁敢横刀夺爱,本王誓不罢休!恳请母妃周全。”
李太妃眼神晦暗不明,若有所思。软声道:“隽天且宽心。将军当纵横于沙场,本宫怎会容隽天失一爱将,必会于圣上面前护将军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