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是一座永夜的城池。辉煌华丽的高楼一夜倾塌,漫天的大火照彻刀刃上的血光。谢棋是从尸体堆里爬出来的,她的手上脚上已经鲜血淋漓,小小的脸上早已没有一片完好的皮肤,只有数不尽的血淋淋的伤口。她的眼底一片茫然,傻傻地看着四处逃窜的人们——明明是地狱一般喧哗的场面,她却听不见,尖叫的、喧哗的、绝望的、四处逃窜的人们仿佛是一幅血淋淋的壁画,艳丽却没有半点儿声响……
她蹲在火海中,看着雕花的殿堂上第一根着了火的梁木终于支撑不住,断裂后掉到了地上。通向殿门的路已经彻底堵死。火光刺痛了她的眼,她喘不过气,只能掐着自己的脖子不停地咳嗽……
跑得出去吗?
小小的身躯哆哆嗦嗦地往屋子里爬去,缩到了梨花木桌下,身体不住地发抖……偌大的一个厅堂,已经没有半点儿人的气息,只有不断蔓延的火猎猎作响,和弥漫的滚滚浓烟。
还有谁来救她?还会有第二个人在这火海中吗?
谢棋叫不出声来,她的喉咙早在大火刚刚燃起的时候就被浓烟呛哑了,脸上的血依旧没有止住,还在不断往下淌。面对着不断倾塌的殿堂,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惊恐,空洞地映着火光。
就这么结束了吗?
“救……命……”谢棋血红的手奋力掐住了脖颈,发出了最后一声嘶喊。回应她的,是大火的呼啸声。
梦魇浮沉。直到一声女子的尖叫划破了寂静的夜,万籁俱静的朝凤乐府顷刻间灯火通明。晨曦尚未全然展开,睡眼惺忪的人们惴惴不安地出了房门,三五成群地循着那尖叫声不安地张望着。寒春料峭,那尖叫声太过凄厉,宛若地狱冤魂,让人闻之冷汗不止。
待到天明,所有的司舞司乐司花都被命令去闻事殿。谢棋还未靠近,就听到走在前面的几个司舞一阵尖叫,有个司舞软软地瘫倒了,被身边的司乐急忙扶住。
谢棋感觉自己的心跳有片刻的停止,不安的情绪甚至蔓延到了指尖。她穿过层层人群,终于进了闻事殿,只一眼,她就再也不能呼吸自如——只见闻事殿的中央躺着一个女人,一具尸体。而在她的脸上则布满了蜈蚣爬过一样的伤口,每道伤口都是一种颜色,一张浮肿的脸已经成了五颜六色,连指甲也变成五颜六色的了。
在场的好些人都捂上了口鼻,更有人直接冲出了闻事殿到外头呕吐,还有吓得脸色苍白的。谢棋却愣愣地看着殿上那个女人,不知为何觉得那身形似曾相识。
“啊,玉音……是玉音啊!”在场的司舞中有人惊呼出声,顷刻间,整个殿内乱作了一团。
谢棋还是愣愣地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轻轻松开了被自己揪得皱巴巴的衣袖,深深地吸了口气。那人是她昨日见过的,她几乎可以猜到地上的人是怎么死的。此时,玉音破败的脸上的颜色和那只她偷偷放进杜蕊柜中的虫子出奇地像。
对于玉音的死,谢棋心中倒没有多少惧怕之意,只是这般惨状令她毛骨悚然。
莫云庭在女眷们的骚动中来到了闻事殿,他的目光在尸体上停留了片刻,缓缓移到了站得最近的谢棋身上。他的目光之阴沉,宛若暴雨骤降。
谢棋被他盯得浑身不舒坦,撇撇嘴不着痕迹地移开了视线。
莫云庭的目光中却带着一丝探究,他低眉问道:“你不怕?”
谢棋实在不愿意和这件事扯上关系,她警觉地把目光从尸体上收了回来,颇为合作地打了个寒战,认真道:“怕。”话虽如此,但那恐惧的姿态里到底掺了几分真几分假还有待商量。
莫云庭的眉头紧锁,冷厉的目光像是要在她的额头上戳出个洞来。
谢棋唯有干笑,悄悄往后退,想方设法缩到人群中去,但刚退没几步就撞上人了。她愤愤回头,却对上了一双笑眼。
“小谢,你这是想溜?”那人笑得眼睛成了月牙儿,不是尹槐还能是谁?
谢棋尴尬地瘪瘪嘴:“尹大人来得真巧。”
尹槐笑开了眼:“不巧,我是专门来逮你的。”
“为什么?”
尹槐挑眉道:“怎么,你以为我那些衣服是白送的?”
“哦。”
闻事殿上,莫云庭已经找人拿了块白布把面目恐怖的玉音遮了起来。几个仵作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片刻之后,带头的仵作上前几步在莫云庭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殿堂之内,死寂一片。没有人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发出声响,也没有人敢在这时候悄悄往后退,所有的人都静静地等待着莫云庭开口。怎料半盏茶的工夫过去了,莫云庭依旧没有开口的意思。
最先等不及的是谢棋。心虚也好不耐烦也罢,她只是觉得再在这如坐针毡的殿堂里待下去,她迟早会窒息。趁着所有人不备,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片刻后又是第二步、第三步,慢慢地朝人群中挤去。殊不知人算终究不如天算,她刚刚挤入人群,莫云庭的声音响了起来:
“谢棋,司花院里的人说你昨日最早去的着衣阁,却为何那么晚才到天星殿?”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谢棋身上。
谢棋心头一跳,一瞬间脚下虚浮。她心里慌张得很,不知为何嘴上却顺顺利利地接下了莫云庭这比刀剑还让人心寒的刺探。她听到自己颇为木讷的声音:“嘿嘿,昨日我在后院睡着了。等我醒来,大家伙儿都已经不在了,吓得我赶紧跑到了天星殿。”
莫云庭眸光一闪,不冷不热道:“是吗?”
谢棋悄悄理顺了情绪,咧开嘴露出狰狞的笑:“是啊,大人不会是怀疑小谢吧?小谢这容貌,要是因为嫉妒玉司舞狠下杀手,那还不得先把府里的姐姐们赶尽杀绝了才轮得到我出头?哈哈。”
莫云庭狠狠皱起了眉头,沉默不语。倒是边上的小司乐悄悄拽了身边的司舞,紧张道:“姐姐好可怕……”
谢棋摸摸自己的脸,笑得越发狰狞,只是她还来不及把这张脸发挥到极致,就被尹槐狠狠一记白眼给瞪得忘记了笑,只留下一脸怪异。
“你倒变得伶俐了。”
莫云庭细细打量着谢棋,眉头越发紧锁。她的变化他不是没有看见。敏捷的反应、镇定的眉眼,还有那一份显然是故意为之的憨傻。虽短短数月,她竟然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虽然,她这演技拙劣得很,但就凭她故意为之这一点,也足够让他起疑。
她越如此,他越惶恐。
“多谢大人夸奖。”谢棋不敢笑了。
场面陷入了僵局。良久,才有一个司花轻手轻脚地跑到莫云庭面前跪下了,战战兢兢道:“大人,早上奴婢收拾着衣阁见到玉音的时候,她身边有件衣服……那件衣服,好像是杜蕊司舞的……”
杜蕊!
谢棋真正慌乱起来,她突然记起那个清晨她为了不碰着那虫子的毛皮,是裹了杜蕊的一件衣服一起放到玉音柜中的。如果玉音死在着衣阁,那杜蕊真是洗不清了!
莫云庭探寻的目光在人群中徘徊。
一个纤弱的身躯“咚”的一声在殿上跪下了。杜蕊脸色惨白,手脚发抖,她张了张口没有说出话来,只是呆愣了片刻就拼命在地上磕起了头,颤抖着吐出了几个重复的字眼:“大人,不是我,不是我……”
“杜司舞?”
杜蕊一个接一个地磕着头,额头上已经磕出了血,到最后她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杜蕊!”谢棋急忙上前察看,几乎是同时,她感到背后凉飕飕的目光,这才惊觉自己似乎又做错了什么,慌忙收了手。
莫云庭神色莫名,沉默良久,终于道:“暂且关押。”接着,扫了谢棋一眼,“谢棋,你跟我来。”
人群渐渐散了,谢棋在原地踟蹰良久,终于还是认命一般地去了莫云庭的院落。老天似乎总是在和她作对,她本想一辈子安安稳稳,在这管吃管住的朝凤乐府里过下去,结果却被莫云庭盯上险些丢了命;她本想将计就计,熬过三个月拿了银子,从此海阔天空,却不想,一时疏忽闹出了人命。
莫云庭虽是个乐官,身上却没有半分文臣的气质。他既然已经怀疑上了她,她这一去,还能安然出门吗?
莫云庭的书房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墨香,刚沏好的茶正腾腾地冒着热气。他换了便服坐在案旁,明明是极其惬意的姿势,神情却依旧让人看不透。
谢棋僵直地立在案前,脑袋已经快垂到胸口了,一声不吭——他就像是一条蛇,不管有毒没毒,都尽量不要去招惹他。
片刻,只听他淡淡地道:“坐。”
谢棋怀疑自己听错了,呆呆地站在那儿。
“没听见吗?”莫云庭抬眸,“还要我说第二遍?”
“是。”
椅边的茶几上放着个紫砂的茶杯,茶香四溢。谢棋默默地坐下,依旧不抬眼。
莫云庭是个佞臣。这是谢棋听府里的司花们私下说起的,她们说莫云庭出身贫寒,自幼父母双亡,与长姐为伴。在莫云庭八岁那年,他的长姐被微服游玩的皇帝看上了,自此莫云庭平步青云当了国舅,再后来封了将军,仗着一身的功夫和皇帝的恩宠在朝中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这样的传闻遍布街头巷尾,后来,终究引起了众怒,朝中忠良死谏皇帝斩了他。皇帝碍于莫云庭的长姐——云贵妃的求情,加上于心不忍,一句玩笑“既然云爱卿喜歌舞美人,不如辞了将军去礼乐府吧”,把他贬成了现在的礼乐大臣。
寻女色,探美酒,痴音律,翩翩公子招摇过市。谢棋把这几条在脑海里转了一遍,发现怎么都没法把这些和眼前这个阴沉得让人发寒的莫云庭联系起来。莫非有两个莫云庭?一个国舅,一个礼乐大臣?
莫云庭自然是没有两个的。他举杯在手中却不饮,只是眯起了眼闻着茶香,半晌才道:“抬起头来。”
谢棋相当配合地抬起了头,本来早就准备好了一脸的诚挚,却在撞上他目光的一刹那僵住了。
他居然在笑。
谢棋早在进书房之前,就打算好了假如要上刑具,她就直接招供了说是看到玉音自个儿拿了那只五彩虫子放到杜蕊衣服里的事,免得杜蕊无辜受累;假如只是审,那她就拼了命纠缠上几回,无非是小命一条……可是,他却奉了茶赐了座,对着她露出了第一抹笑。
莫云庭的笑,不知为何让谢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有那么一瞬间,她想逃出这书房。
他的口气前所未有地柔和,目光中甚至带了些温润。他轻轻地道:“谢棋,告诉我,你见过玉音吗?”
谢棋眨眨眼,一时间有千百种想法在她心头盘旋,到末了她依旧不敢造次,乖顺地点了点头。
“何时,何地?”
“着衣阁,昨日我从后院到前厅,见到她匆匆离开。”
“此外呢?”
“没有了。”谢棋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快喘不过气了,只能揪着自己的袖子狠狠抓了一把,才喘息道,“大人,奴婢没有害玉司舞的理由,杜蕊也没有。”
莫云庭不声不响,只是眼角眉梢弯翘起了一丝弧度。他的容貌本就颇像以美貌著称的云贵妃,这一丝弯翘仿佛点亮了他的脸,一时间,似乎还留了几分当年翩翩纨绔子弟的模样。
谢棋知道自己一败涂地了,她哭丧起脸准备破罐子破摔,换上一脸的哀怨:“大人,要不你把我赶出府吧!反正你也不信……”最好是能赏些银两……
“收起你的嘴脸。”
“什么?”
莫云庭似乎很生气,他阴沉着脸道:“你若不装模作样,我愿意听你一言,并且,不治你罪。”言下之意,是已经把谢棋的小心思看了个透彻。
谢棋呆愣在当场,良久才听明白莫云庭的话中深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嘿嘿,大人您明察秋毫啊,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您的眼!”
莫云庭皱眉道:“说吧。”
谢棋重重舒了一口气,取了茶几上的茶一饮而尽,一口气道:“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那日我的确是在后院,回到前院的时候正巧看到玉司舞往杜蕊的柜子里放了个东西。事情就是如此,大人若没有其他事情,奴婢就告退了。”
谢棋点到而止,不再言语。莫云庭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沉默不语,想必很容易就想明白了她隐而不言的后续,待到谢棋已经开了书房的门,他才倏地开口:“站住。”
“啊……”谢棋的脸变了颜色,“大人不会不守信用吧?”她都招了还要治她罪?
莫云庭已经恢复到了之前的冷面,他说:“上药。”
“啊?”
谢棋茫然四顾,才发现书房里居然整整齐齐放着一箩筐的锦丝草,这……
“替我上药。”莫云庭低了头,看不清表情。谢棋不确定是不是她的幻觉,她好像听见了他冷冰冰的言语后头还跟了极轻的两个字……
“替我上药,小谢。”
如此,信任的声音。
司舞玉音的死最后以晾衣服的时候招了虫子,不小心被咬而草草了结了。
这个消息传遍整个朝凤乐府的时候,谢棋正拿着一些大夫开的药在杜蕊房里替她上药。虽然她并未被定罪,然而府中有太多的得势小人一见她落马,立刻殷勤无比地替莫云庭审了她。审问的手段自然是严刑逼供。不料杜蕊前脚才耐不住拷打招了是自己害的玉音,莫云庭后脚就让随从贴了告示说玉音之死乃是意外。动私刑的人惊吓不过,早早地将杜蕊放出了关押地。
谢棋在司舞苑杜蕊的房间里见到了神色苍白、满身是伤的杜蕊。她躺在床上,在房门被打开的瞬间露出了惊恐的表情,见到开门的是谢棋,眼泪瞬间决堤。
她喃喃道:“小谢……”
谢棋只是远远看了一眼,又合上了门,丢给她一句:“你等我一会儿。”
杜蕊伤成这样,她又没钱请大夫,唯一能给得起的只有锦丝草。好在去西园的路谢棋还大致记得,她顺着记忆中的路摸索着走了一遍,终究还是到了西园。
这西园密密麻麻地长满了锦丝草,颇为壮观。只是这绝美华丽的锦丝草在白天却和普通杂草一般,难看得很。谢棋带着满满一包锦丝草回司舞苑的时候,撞上了一个不怎么讨喜的人——乐聆。
乐聆也看见了她,顿时满脸的嘲讽:“哟,丑八怪啊。”
谢棋见躲不过,大大咧咧迎了上去,学着她的口气道:“哟,什么聆什么的三等司乐姐姐呀。”这三等司乐可是她的痛处,她本是二等,不料演奏的时候出了些差池,导致不但没升反而降了一级,她因此成了不少人私下里的笑料。
乐聆冷了脸:“你大胆!”
谢棋扬起脸冲她笑了笑,故意补上一句:“姐姐,来年努力些,定能重新爬回二等的。”
“你!”
谢棋扬长而去,身后传来的是乐聆气急败坏的嗓音,她说:“谢棋!我看大人还能容你到几时!”
他能容她到几时?谢棋暗暗在心底发笑,她自然知道她还能在这儿待上多久。不多不少,三个月而已。三个月后,不是她死,就是从此远走高飞吧。
谢棋从杜蕊房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杜蕊一直半晕半睡,醒了也只是委屈地拉着她的手流泪。黄昏时,莫云庭的随侍带来了一个消息:大人念杜司舞含冤受屈,特赐彩金罗裙一件。这才让一直病怏怏的杜蕊眼里又有了光泽,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谢棋对彩金罗裙颇为好奇,等莫云庭的随侍一走,她就掀开了盖着衣服的锦布——那是一件金灿灿的衣服,用了鹅黄色锦布的衬底,上头用金色的线绣了数不尽的蝴蝶,翩翩而飞,美艳夺目万分。
杜蕊的喜悦勾起了谢棋的好奇心。谢棋问她:“这衣服有什么出处?”
杜蕊脸上渐渐泛起了红晕,喘了口气轻声道:“乐府里的女眷们穿的一般是按级别分的一二三等衣服,有特殊嘉赏的才会送上三仙裙。第一是凤临,第二是降雪,第三是彩金。”
这么金贵?谢棋默默地收了正想试穿的动作,重新把锦布盖上了。
杜蕊吃力地支起身子,眼睛亮亮的,她说:“小谢,我现在试不了……你穿上试试……”
谢棋果断拒绝:“不要。”
“小谢……”
谢棋无奈地戳了戳自己的脸,叹道:“杜蕊,我怕试不起这么金贵的衣服。”让她这毁了容的人来试这三等彩金罗裙,那真是糟蹋了。
“不要。”
“小谢……咳咳……”杜蕊显然是急了,一口气没接上,突然咳嗽不止。不一会儿就无力地躺倒在了床上,眼里又是泪汪汪的,也不知是咳得还是急得。
谢棋转过头不去看她可怜兮兮的模样,到末了却还是被她一声比一声急的咳嗽声弄得心烦了。她咬咬牙,叹了口气脱了外衣。很快,她身上就只剩下一个肚兜了。
“小谢,你的身上……怎么那么多疤痕?”杜蕊惊讶的声音从床上传来。
谢棋低头略略看了一眼自个儿身上的疤痕,撇撇嘴不以为然:“不知道,也许以前我喜欢爬树。”春寒尚未过去,她冻得发抖,赶忙套上了那件彩金罗裙。
杜蕊原本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她穿上彩金罗裙的一瞬间变成了痴迷,她看着看着居然落下泪来。她说:“好漂亮,小谢,你知不知道,我曾经做梦都想有一件这样的衣服,没想到……没想到居然是以这样的方式得到……”
谢棋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在房间里转着圈,细细地为她展现那瑰丽万分的彩金罗裙。那衣衫套在她身上,她能感觉到一丝丝沁人心脾的冰凉,丝丝入扣,却不足以让人发寒。在烛光下,它绚烂得让人心惊。排行最末的彩金都如此华贵,她不能想象,那凤临和降雪该是如何的好。
杜蕊看呆了,谢棋的目光也渐渐飘到了窗外的月亮上。这几夜都是月圆,月光如纱,美不胜收。
这是谢棋第一次穿上传说中的彩金罗裙,明明不是她的东西,她却阴错阳差地穿上了它。
也就是在这天夜里,她第一次梦见了那漫天大火中向她伸出手的那个人。
“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那是一个柔和的声音,带着一丝丝的润泽,宛如美玉一般,透过大火燃起的声响,天籁一般传入了谢棋的耳中。她几乎在一瞬间睁开了眼,眼前依旧是混沌一片……她是瞎了吗?她不知道。
谢棋原本已经睁不开眼,伤口遍布的脸上不仅有血,更多的是被烟呛出的眼泪。那一场大火铺天盖地而来,夹带着呼呼的风声。浓烟在暗处如野草一般覆盖,如同炼狱。即便不睁眼,她也知道这屋子已经烧得太久了,头顶上只剩下一根房梁,不用多时,它也会坠下。
不是不想跑,而是……根本动不了。她的手脚已经没有了知觉,连爬行都无能为力。而后的刹那,她鬼使神差地睁开了眼,见到了一抹雪白的衣摆。她屏住呼吸伸出手,上臂以下却早已软软地垂挂在身侧,她抓不住那抹衣摆,就像溺水者在水中见到了幻影,明明那么真,却触手而不可及。
谢棋奋力抬起头,眯着泪流不止的眼睛想看清衣摆的主人,入眼的却依旧是无尽的白。那人的衣袂被热浪吹得翻飞,看不清的面目如同摸不到的幻影一般。
谢棋只听到他犹如叹息般的一句话:“你手脚俱断,容貌尽毁,想不想活下去?”
她几乎是立刻跌撞到了他的面前,吃力地仰起头。她想告诉他,想活下去,可是却已经开不了口……她从来没有这般焦急过,就好比是一个注定饿死的人,突然看到一棵长满了果子的树,而他却无法摘到果子。有了生的希望而不可得,才是对绝境中的人的最大折磨。
谢棋开不了口,只能瞪大了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缓缓蹲下了身,轻轻地用手环过了她的脖颈和腿腕。
离地的一瞬间,她像是被抽光了神志,脑海里空洞一片。待到他抱起她迈开第一步,她突然可以出声了,死亡的恐惧铺天盖地而来,她终于忍不住眼泪决堤——号啕大哭。
谢棋梦醒是在夜半,万籁俱寂,醒来时已经浑身湿透,她披了衣服下床替自己斟了杯茶,吃力地笑了笑。这是她第一次如此完整地梦到那个折磨了她数月的火场梦境,这个梦已经纠缠了她好多个晚上。明知是噩梦,她却一次次地企图延长它,延长它,直到把她紧紧地包裹。
最后她依旧没有看清出现在火场中的男人的脸,但是只要想起,心头的怪异之感便犹如荒野上的藤蔓一样,慢慢攀爬遍布,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悄悄滋长。
窗外的月细如银钩,无风。谢棋喝完了茶,待情绪冷静下来后又躺回了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朝凤乐府是专为朝廷培养舞姬歌姬的地方,说到底行的不过是风花雪月的事儿。然而莫云庭这礼乐大臣却依旧不是份闲差,礼乐之事,过了乃是有伤风化,不足又有伤国体。所以每年司舞司乐选拔后的一个月,都会有一场宫选。所谓宫选,其实也不过是走个形式,皇帝派几个闲差到乐府中,验查本年的新秀,如无意外,大抵就是一等司乐与司舞入宫了。
只是这宫选到底还是要做做模样,所以一二三等的司舞司乐都会有一次表演的机会。若是赶巧顺了皇帝亲信的心,那直接进阶为一等也不无可能。这是二三等女眷这一年之内唯一一次翻身的机会。府中女眷们早早准备了起来,只为了等月末的宫选。
这宫选与上次选拔不同的是司舞司乐配着来,荣辱与共。司舞希望配个好司乐,司乐也不甘好好的才艺被下等司舞给连累了,所以皇帝的旨意一下来,司舞司乐们瞬间就剑拔弩张了。
谢棋很是轻松,参选的是一二三等的司舞司乐,自然是与她一介小司花沾不了边。她也乐得清闲,扫扫庭院捡捡落叶,看一群女眷钩心斗角不亦乐乎。而打破她怡然自得、优哉日子的人,是尹槐。
那日清晨,薄雾刚刚散去。风采卓然的尹槐尹大人就屈尊到了破败的司花苑,在一群司花好奇的目光中敲响了谢棋的房门,把睡眼惺忪的谢棋拽出了房,一直拖到了庭院中央。
尹槐笑眯眯,轻描淡写道:“参选吧。”
“参选?”
“宫选。”
“宫选”二字,尹槐说得是轻飘飘,谢棋却听得犹如闷雷乍响,她干笑着退了一步:“尹大人,我是三等司花。”论理,三等司花可是连观看的权利都没有的,更不用说是参选。尹槐如果不是开玩笑,那就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到时候悠悠众口如何堵?
尹槐似乎早就料到她会退后,早早地把她的后路堵了。他敛眉道:“我让你上你便上,这朝凤乐府还不是他莫云庭一个人说了算的。”
看尹槐这副模样是铁了心要让她去宫选丢脸一回,谢棋唯有干笑,挣扎道:“尹大人,谢棋貌丑,又完全不懂音律舞技,尹大人的好意……尹大人不必待谢棋如此的,我承受不起……”
尹槐一愣,随即笑开了:“我自然有我的理由。是到时候被逼着上场还是做点儿准备再上场,你看着办。”
“为什么?”她实在想不透,为什么尹槐会……
“放心,我不是相中了你这丑丫头。”尹欢收敛了笑意,轻轻地道,“我自有我的用意,宫选完毕,我再告诉你。”
“多谢尹大人,其实你可以找杜……”
尹槐一派充耳不闻的模样,从怀里掏出个锦绣的小包随手一丢。那包轻轻松松砸在了谢棋怀里。他轻巧道:“回屋准备准备吧,此次是司舞司乐结搭子来,早点儿找个好司乐。”
那小包沉甸甸的,不知道塞了多少银子。谢棋按捺住心里的烦躁,想做最后一丝挣扎,只是还来不及等她想好措辞,就被尹槐轻飘飘的一句话把她准备的所有理由堵了回去。尹槐说:“小谢,聪明的姑娘才讨人喜欢。”
谢棋闷声不响了。她当然知道,得罪尹槐的确不是个好路子,她也知道,这几日她虽然成了众人的眼中钉,但没有一个人敢像对待杜蕊一样对她。得罪莫云庭尚且会危及性命,得罪尹槐,恐怕连这府里唯一一个可以照看她的人都失去了。既然他不害怕她丢了他的颜面,她这个无脸之人怕什么?思来想去,她终于点了点头。
尹槐早已消失在院落门口,留下她一人立在院内司花们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中。此情此景,谢棋唯有苦笑,回房关上门喘了口气。人人都道她交了好运——丑陋不堪的小司花赢得了尹大人的兴趣,但也只有她自己知道,尹槐望向她的目光从来都是带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但就如同他自己所说,那并非是她入了他的眼。
是福是祸,尚不可知。谢棋不敢掉以轻心。
宫选她是逃脱不了了,只是眼下有个难处却是她跨越不了的鸿沟。宫选是司舞和司乐结成搭子表演,莫说尹槐通知晚了,许多人已经找到了合作的另一半。即便是所有人都尚未搭配,又有谁会自毁前程来和谢棋一个丑陋不堪舞技全无的下等司花结搭子?
杜蕊这次运道不错,找到了个一等的司乐结了搭子。她日日忙于和那司乐练习舞乐相配,渐渐地也少了和谢棋见面的次数。而换了她谢棋,她想仰仗着这张脸找到愿意为她配曲的司乐,恐怕是痴人说梦。只是尹槐已经撂下狠话,现下已经容不得她有半分挣扎……思量许久,谢棋只想到了一个人。
乐聆。
那个人本是个骄纵的二等司乐,却因为一次失误从二等被贬成了三等。府中便有传闻说她摔坏了弹琴的手,这才奏出了如此不雅的乐声。这次宫选自然没有人愿意与她搭配,不巧司乐比司舞多出了一个,她就成了没人要的。
谢棋在花园里见到了脸色阴沉的乐聆。而乐聆一看到谢棋则马上走开,谢棋急忙拦下了她:“喂,听说你……”
乐聆气急败坏地回过头,脸色阴沉道:“住口!”
谢棋笑得让人看着发冷。看到她这副模样,她自然是心情舒畅得很。乐聆的身上一直带着一股很浓烈的香味,她说不清是什么味道,却本能地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几日,这股香味尤其浓烈,她和她隔了十来步,依旧能闻到那带着腥甜的香味,让人毛骨悚然。
谢棋犹豫着问她:“你身上究竟抹了什么?”为什么那透着淡淡的血腥味的芬芳她如此……熟悉?
乐聆冷笑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谢棋笑眯眯道:“我不知道。”虽然之前她无意中说出了藏天香,但这藏天香究竟是什么东西她也不知道。
“你!”乐聆的脸色越发难看,她咬牙切齿道,“不要以为我落魄了就轮得到你这下等司花来凌辱!”
“我没兴趣凌辱你。”
“谢棋,你不要欺人太甚!”
乐聆犹如一只被踩着尾巴的猫儿,气急败坏地逃离了花园,留下谢棋站在原地空对一池新荷叹气。论才艺,乐聆可以说是优秀的,这次她失足落马本是意外,只是她平日里骄纵惯了,自然成了人人喊打的角色。乐聆的遭遇固然值得同情,可是到底与她谢棋没有多少干系的。但是眼下,她却不得不和谢棋好好谈谈。
谢棋追到了花园门口,拦下了鼻子通红、眼睛却瞪得老大的乐聆。
“谢棋,你究竟想怎样!”
谢棋摸了摸鼻子,努力露出和善的笑容:“乐聆,我想知道你找到和你一起参加宫选的司舞了没有。”
乐聆被踩到痛处,通红的脸渐渐泛了白,良久发不出声响。
谢棋自知失言,干咳几声道:“乐聆,要不与我……”
“你?”乐聆瞪大了眼,“你不过是个司花,有什么资格参加宫选?谢棋,今日是我沦落至此,你要羞辱……”
谢棋眯眼笑着:“我确实要参加,你可愿意与我合作?”
“休想!就凭你,也想我为你配曲?做梦!”
“乐聆……”
“做梦!谢棋,你算什么?你凭什么?你……”
乐聆气喘得紧,两眼泛红,姣好的妆容已经狼狈不堪,脸上的神情比谢棋还狰狞几分。谢棋闷声不响地盯了乐聆片刻,才无谓地笑道:“那算了。”
她本就不是抱着必定要参选的念头,既然乐聆不愿意,她也懒得强求。
一时间,乐聆的脸色居然越发难看了几分,她已经气得手脚发抖,愤然拂袖离去。
夜色降临的时候,朝凤乐府里安静了不少。谢棋在房里用过了晚膳,心里有些忐忑。她本来是上了床盖了被子的,几番辗转之下依旧不能入梦,终于叹了口气又把衣衫穿戴整齐,她悄悄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叹气——
她当初就和莫云庭约定,两日给他换一次药。只是往常都是他派人召她去,今日却不知为何迟迟不见有人来司花苑。也不知是她被他折腾惯了还是怎么着,他不派人来找她,她居然有些良心难安。倘若她这一次逃了,明日他追究起来……
——就去看看。谢棋悄声安慰自己,就去看看那个冷面将军究竟去了哪儿。
院落中没有一丝声响。谢棋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回荡在空旷静谧的长廊上。莫云庭的房门就在眼前,只是房里却没有光亮。房中窗户大开,看得出并没有人在房内。谢棋撇撇嘴往回走:她怎么就没想到呢,他不传召,不过是因为他没在府里而已。
晚风袭人,吹得谢棋有些哆嗦。她裹紧了衣服抄了条小道出门,却不料在路过院落中的水榭时看到了一个身影——那是个水上的小亭,月色朦胧之中,亭中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趴在石桌之上,不知道是不是睡过去了。
莫云庭?
谢棋的脚步踟蹰了,不确定该不该靠近他。晚风吹过她的脸庞,带来了一丝细微的气味。谢棋闻得出来,那是锦丝草特有的药香。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到了亭中,悄悄屏息观察着趴在石桌上的人。
夜凉如水,他只穿着件宽大的袍子,衣衫单薄。他像是睡着了,谢棋来到他身边他也丝毫没有反应。月色如纱,淡淡的一层笼罩在他身上,居然说不出的安适恬静。这个凶神恶煞的莫云庭,这时候看起来居然还颇有几分人样。
谢棋回过神来的时候摸了摸鼻子,悄悄绕过石桌。
莫云庭依旧没有任何动静。照往常他的敏锐度,恐怕早在她进院子那一刻就发现她了。可是今夜他却像是失去了知觉一般,任凭谢棋弄出再大的声响,他都一动不动。
亭子的角落里放着一个药篓,篓里装满锦丝草,看样子是没有动过的。大概他原本是打算上药的,但是不知为何没有派人到司花苑里找她。
“莫大人?”
“莫云庭?”
“你睡着了?”
谢棋屏着一口气轻轻推了推趴在石桌上的莫云庭,却没想到这轻轻的一推,他竟骤然倒在了地上。“莫大人!”谢棋慌忙去扶他,咬牙扶起了半个身子——他的气息还在,只是浑身僵硬,手脚冰凉,早已没了知觉。
“莫……”
谢棋心跳霎时乱了。这不是她第一次见到晕厥的莫云庭,却是她第一次确定不了自己的想法。走,还是留?她听见自己的心跳纷乱,脑海间如骤雨将来,电闪雷鸣。倘若她走,这个昏迷的病弱之人必定在露天过一夜……侍卫见过她进院子,如果他出了什么事,她就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倘若她留,如果他醒来,她可怎么收场?
春夜风凉,少顷后,骤雨初降。
谢棋本已经迈出了亭子,淋着雨才清醒过来,咬咬牙回了头,愤愤不平地把倒在地上的人用力搀扶了起来,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引着他穿过水榭,沿着长长的长廊往他的房间走去。虽然谢棋皮糙肉厚力气比寻常女子大了许多,却也只是拖着他走了十数步就狠狠地栽倒了。
莫云庭纤瘦得很,只是再怎么纤瘦,他还是个男子。他的身体被重重地甩了出去,撞到了长廊柱子上,发出“咚”的一声。
“……莫大人?”
谢棋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颤颤悠悠从地上爬了起来,重新把莫云庭扶了起来。她僵硬地用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而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谢棋足足折腾了半个时辰,终于把莫云庭搬到了房中的床上。好不容易安顿好了昏迷不醒的莫云庭,她瘫软在地上重重地喘气:早知如此,还不如在床上一觉睡到天明,也不必受这样的罪。
房间里漆黑一片,只有淡淡的月光从窗户投射在地上,反着一丝微光。谢棋自然是不敢点灯的,她只能靠着这微弱的光芒,小心地观察着莫云庭,感受他的气息,确定他依旧未醒之后,她才舒了口气。
“不是我不想去叫大夫,只是叫了大夫,我就脱不了身了。”她喃喃自语,“莫大人,看起来你也没什么大碍,你就撑一下吧。”
莫云庭静默地躺在床上,没有一丝声响。
“莫大人啊,锦丝草一天两天不抹也没多大问题,你睡了我就不扒你衣服了……毁了大人清誉就不好了……大人好好休息,能不记得今晚的事就不要记得啦……要不是看在三个月后好聚好散的约定……”
谢棋理顺了气息,几乎是三步并作两步离开莫云庭房间的。只是临到门口她却又停下了脚步,迟疑着回了头。
月色如水。
她折回了房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家伙床前站了片刻,轻轻地,替他拉上了被子。
谢棋没有看到的是,在她出门的片刻后,那个一直没有知觉的人已经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他的目光落在刚刚关上的门上,微微颤了颤。
他捂住了自己的伤处,痛苦地蜷缩起身子,唇边却浮起一抹笑意。
那笑容小心翼翼,就像……守着秋天万木凋零时候的一片枯叶。如此的谨慎,如此的满足,也如此的……脆弱。
司花苑里的司花们多半已经睡下了。谢棋偷偷溜回房间的时候,却在里面看到了一个黑影。房里没点灯,那黑影就坐在桌边,鬼魅一般。她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站在门口喝道:“谁?”
那人影“忽”的一下站了起来,带倒了凳子。“砰”的一声,不但凳子倒了,连桌上的粗纱布也被扯下来,桌上的茶壶摇摇欲坠。
“乐……聆?”谢棋不敢肯定,迟疑着说。看那人的身形,的确有几分像乐聆。她不明白,她半夜三更到她房里做什么?
黑影默不作声,只是气急败坏地把险些跌落的茶具放回了桌子正中央,扶起了凳子,做完这一切后开始与谢棋僵持。她不开口,谢棋也不开口,两个人遥遥望着对方,最后还是谢棋打破了这诡异的沉默。她干咳两声,稍稍靠近了乐聆,把凌乱的桌布扯回了正常的位置。
“咳咳,乐聆,这么晚了,你来做什么?”
乐聆依旧沉默。借着月光,谢棋看到了她几乎缩成一团的身子,不由得想笑:“喂,你……”
“算了!”
乐聆犹如被踩到尾巴的猫儿,忽然尖声嘶吼出声,气冲冲地往外走,殊不知她方才捏在手里的桌布还未来得及松手,她这一走,带得桌上的茶壶茶杯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碎成了一地的残渣。茶水倾倒出来,浇在了原本放在椅上的几件衣服上,衣服湿漉漉地往下淌水。
一时间,静默一片。谢棋看着椅上那几件湿了的衣服出神,那几件衣服是尹槐送上门的,倘若明日穿不了,刁钻的尹槐,会不会找麻烦……
许是她的静默感染了乐聆,乐聆尖声道:“我会赔的!丑八怪!你这肮脏的司花苑里的东西能值几个钱,明日我会让人送来给你。告辞。”
乐聆的话说得刺耳无比,任凭谢棋性子再粗糙,也终于皱了眉头动了气,她冷冷地道:“既然司花苑脏得很,敢问司乐大人来这肮脏的屋子做什么?”
“我……”
“大人金贵,不比我这小小司花,小心沾了晦气,大人请滚。”
“姓谢的!”
“滚。”
乐聆却不再往门外走了,她像是呆滞了一般,愣愣地看着很少发火的谢棋,竟不知道怎么迈开脚步。她知道自己是过分了些,只是她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她堂堂二等的司乐居然会沦落到和一个司花合作……而且,还要看那司花的脸色,这口气她怎么咽得下?可是,事到如今,她却不能不参加宫选……
“对不起。”乐聆含糊道。
谢棋还在气头上,听见她的道歉,她只是淡淡地道:“你说什么?”
乐聆又气得发抖:“你大胆!”
“司乐大人没什么事了吧,奴婢想歇息了。”
“告辞!”
乐聆走得十分狼狈,与往常那个盛气凌人的二等司乐判若两人。
谢棋在房里点了灯,蹲下身去捡茶壶的碎渣,连不速之客已经走到脚边都不知晓。不多时,尹槐的声音在她身边响了起来:“你这算是欺软怕硬,嗯?”
尹槐找了处干净的椅子坐下,玩味地看着眼前蹲在地上收拾的谢棋。他来这里的时候,恰巧听见了她和乐聆的一番对话。若不是亲耳所闻,他还真不相信这个温驯的丑司花居然还有这样的一面。她能把脾气出了名不好的乐聆气得狼狈逃走,却对莫云庭百依百顺,莫云庭让她往东她不敢往西。
他对她的事早就有所耳闻,据说她为莫云庭跳了天星楼。貌丑,不爱说话,常常躲在阴暗处默默地望着莫云庭,这样相貌丑陋的人,莫云庭又怎么可能喜欢?可是这次真看见了,却好像与传闻中……略有不同。
谢棋捡完了碎渣,灰溜溜地从地上爬起身撇撇嘴:“不是尹大人让我找司乐吗。”
“你明明是把想合作的她赶走。”
“咳,尹大人多虑了。”
尹槐饶有趣味地看着谢棋一脸的问心无愧,低声笑了:“小谢,你这个性,倒是别致得很。”
“嘿嘿。”谢棋回以憨傻的笑。
“明日靖王会来朝凤乐府,届时你得好好表现,才不枉我惜才之心。”
“哦。”
昏黄的烛光闪闪跳动,映衬着谢棋布满伤疤的脸。微弱的光投射进她的眼眸中,居然透出了一丝润泽。尹槐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墙上,他眼中的兴致又多了几分。
烛火把她的剪影投射到屋子里的墙壁上,竟然是那么窈窕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