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星离！”
“张月崂！”
“你不要逼我！”
“咱们就此别过！”
狠话都放完了，两个人都松下劲来。多说无益，孔星离只管眼前还有一个大典要操持，心思并无大变。
张月崂却因为染染一事，感觉在星离这儿再一次无法挽回，恼羞成怒，迁怒于皎皎，转了脚跟去，往天蓬的元帅府。一早闪在门外的染染，疾步跟上。
皎皎被安置在元帅府西厢房，有个仙童在给他喂粥。之前他倒是醒来睁着眼看了一场闹剧，饿得半死不敢吱声，到了天蓬这儿才得以叉开脚来好好休息。
月崂在门口定了定，转身走了，一个堂堂大男人总不至于趁人之危。染染却不。
天蓬尚且站在床边，看皎皎笑话。
“你这伤，到底是能不能好？”
“这伤是没有事，是这命有事。现在就看摩伽的了，他若受得住雷刑，我就得死；他受不住，我才能活。只不过堂堂一个天选欢喜佛，如何会受不住一道雷霆？”
“那你是注定死路一条了？”天蓬也一筹莫展：“如何会有这种两难之事，无医无药无解？”
“凡事怎会无解？”皎皎苦笑，之前看不透自己为何就成为了劫毒的寄身。但他无比聪慧，此时回想了一下刚才张月崂的反应，想了想他的身世，一下就参透了。
“你知道解法？”
“‘解’就是主持这个大典的人。”
“司眠星君！孔星离？她如何解得，她道行够吗？也不是菩萨也不是佛的！”天蓬想问题直来直去惯了，确实想不通。
“她若不能解，满庭的大仙，怎么代帝就偏叫她去主持大典！”皎皎冷笑。
“那她告诉你她会怎么做了吗？你们提前互通一下口气啊，到时候好应对！”天蓬急了。
“还用说，她自然是第一会保我。”皎皎说得是信心满满，转瞬便换了口气，“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摩伽与她情同手足，舍了他的飞升，来保全我，对她而言肯定是异常困难。她不会舍二为一的。”皎皎低下了头。
“她一为难，你就难过心酸，这婆妈的样子，比我好不了多少啊！”天蓬耻笑道。
“是啊，以前我嘲笑你，如今算是遭了报应。”皎皎嘻嘻笑了起来，并不反驳。
“你说，她会不会为了保全你们两个，把自己给……”
“干嘛？”
“把自己给祭了出去！”
“什么意思？”皎皎瞪大了眼睛。
“你没听说过啊，一般主持大典的人，都有一个特权，就是遇到天地之间非常之事，可以祭出自己，平息天谴，换得两厢太平！”天蓬历经各种重大场合的护卫，有些事没有看过，也听其他无所不在的天兵讲过。
“我凑！这是什么时候的老黄历，还可以这样？很吊诡嘛！”屋内的皎皎嘟嘟囔囔，声音有些不稳了。屋外的染染听得心里一阵狂喜，这是一个拿捏孔星离的好机会。
以她对星离的了解，那孔星离一旦知道可以这样做，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这个看似两全其美的办法，并不顾惜自己的。她喜欢这种“完美”的结局。
这话一定要让她知道。
而眼前，皎皎这里也要说上一说。她看不惯孔星离几个好好的男人都围着她团团转。
“皎皎。”她毫不犹豫一步就跨了进去。
“染染？”皎皎看见她，还是一笑。男人毕竟不容易有什么小心眼，看她无处可去的样子，便招呼：
“来了就一起喝一杯。”
“嗯。”
“你怎么也愁思满怀，不是攀上高枝了嘛！”皎皎打趣。
“是我对不起星离。只是她，伤了心，就怕会做傻事。”
“什么傻事？”
“我听她跟摩伽使者说，她既为大典司礼，就有两全之法。使者问她为何，她也不说。”
“是不是要祭出自己？”天蓬起急，自己先说了出来。皎皎倒平静地按住了他。
“我听得不是很分明。”染染喏喏地说道。
“那你是特意来告诉我们的？”皎皎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染染背叛了星离，还背叛得那么理直气壮，在皎皎心里，早就不是可以信任的人，她的话，多半有鬼。
“你们和她是朋友，自然能帮她一帮。”染染看动静不大，加了一句话，全当添一把火。
“你还和她是姐妹呢？你有没有想过帮她一帮？”天蓬笑道，这下又不傻了。
“好了好了。”皎皎打住。虽然他不信染染的话，但是这主意天蓬说在前，那时候他就心里咯噔一下，他也认定孔星离，一旦别无他法，就会这么做！
染染见他脸色，知道已经把话已经插进了他的心头，便知趣地借口退了出去。不一会儿就看见皎皎走了出来，直奔霁寒宵。
跟了过去，一盏茶的功夫，如愿地看到皎皎脸色惨白地走了出来。
染染心知，这是八字有了一撇了。
她赶紧跑去找了星离，星离不乐意见她，但是她毛着胆子就说：
“姐姐，快回去吧，皎皎死了！”
“胡说！”星离下意识抬起手来，完全收不住地给了她正反两巴掌，“不可诅咒！”
这巴掌，大概在星离的心中藏了很久了吧。背叛之伤，没有几记响亮的耳光，如何能够让这个不耻之人，长点记性呢。这两巴掌是扇晚了，要不此刻何来的嚣张诅咒。
“真的，姐姐。染染只有这么一件事对你不起，却从不曾对不起皎皎啊！”染染说得情真意切，蒙蔽孔星离这等人物，是绰绰有余。
星离半信半疑，忽然间耳中听到雪狮的“呜呜呜”呼唤，他？！雪狮哭泣，必是大事。
孔星离这才直奔通月小筑。染染这下就没有跟过来了。
到了里面，果然，皎皎只剩下一口气。
只是分秒之间。
“你怎么了？”星离惊魂难定，只是转身的一刻功夫。
“星离。我没事。不过是劫毒发作，要死了。”从霁寒宵出来之后，他已经知道张月崂一定是会看着孔星离做选择的，自己唯有成全。
而当他心里“成全”的心思一动的时候，那劫毒就跟能读懂人的意念一样，重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回来，比上次的更为磅礴汹涌，势不可逆。
“怎么可能！”星离扣住他的脉搏，原先觉得早无大碍，此刻发现他的脉象冲突紊乱，仿佛受了重挫。
“如何成了这样？不过离开一会儿！”
“你也知道不能离开我太久吧！”皎皎一贯的爱打趣，此刻也不愿让她知道原委。只是借机握住了她的手，紧紧不肯放。眼前的这个玉一般的人，很快就要看不见了。
“星离，我这是自作孽不可活。既然劫毒会找上门，自然是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自己都给忘了罢了。”
“我去你梦中查看过，并没有过分之事。至于你贪吃元丹之事，嫦娥仙子也并无责怪于你！”孔星离急得无法，她思绪纷乱，完全理不清头绪：到底何处还有不曾厘清的怨尤！
“梦中之事，岂可尽信。我活过的日子，比你想象的久远！你若想留我一点脸面，就不要追查此事了。我定然是做过的！”皎皎捏了捏她的手，尽力感受她的体温：真不想死啊！
“难道这是注定的？”孔星离口中喃喃，她的意思是，难道这是上天注定对我的安排，每次心有所寄，便又狠心带走？
“是啊！命数已尽，非死不可。”皎皎惨笑。“我们就此别过，你不要伤心。”
……
一阵长长的寂寞。
皎皎握了星离冰冷的双手，轻轻地抚了抚，星离没有抗拒，只是回过神来，突然冷冷道：
“你不要死，死了我不会想你的。”
皎皎一把抱过孔星离，没有理会她说的话有多冰，只是认真地吻住她的双唇，无尽地流连。“好星离，不要继续追究，不要伤心。我的心永远是你的，死了跟活着一样希望你快活！”
“好，我不追究，不伤心。你有何愿望，要我实现？坟头要摆花吗？”孔星离轻轻地推开了皎皎，对他的吻没有热切地迎合，或者说根本没有心情去体会。
只是口气也像了几分皎皎，举重若轻，看似轻松。不过这调侃，学得还是生硬得很。
“你这也太冷漠了吧。”皎皎佯装生气，任她离了自己的脸庞，转而笑道：“这才对嘛，凡事看开，不是自己的事情，不要扛！你以后只管找乐子就是。”
星离哽着喉咙，泫然欲泣。
“不是早就说过，我想，你给我取一个新的名字吗？平日里，你有没有想过啊？”皎皎拿出点力气，撒了个娇。
“自然是想过的。我此刻想，你既无俗家姓氏，不如就跟我一个姓氏好了。”孔星离淡然道。
事到如今，反而所有的情绪都归于平淡，无力回天也罢，大势已去也罢，被无力感拖着不停下坠的孔星离极力撑住，要在皎皎的最后时光给他最完美的结束。
“姑姑让我也姓孔吗？好，很好。”皎皎一笑，嘴角有两个深深的窝，好像旋了很多那天他们一起酿的酒，有让人迷醉的奇效。
孔星离突然轻轻地靠在他的唇边，吻了一下他的嘴角。干干的，没有艳情，就是一个吻。只是这是孔星离第一次学会主动。
“从今往后，我们阴阳两隔，犹如银河天堑，再难跨越，不如你就叫‘星河’好了。”
孔星离的口气淡到不像是在说生死，而是在说去哪儿吃饭一样平常。
“孔星河……好。”皎皎沉迷在那个吻中不知其意。
“你想葬在哪里？”星离说的几近无情，喉咙处却遮掩不住的滚动。
“我从未想过要葬在哪里。只是那次和你一同在平湖湖底游弋，那是最美的一次。虽然如此，没有你，就没有光，我好害怕那幽蓝深邃的湖底，如果能够，能就近挨着你葬了，就再好不过了。千万不要把我放在那样深沉幽暗的地方。”
“好，化成灰吧，那我随身带着你。”星离凄美地一笑，“你还有什么话要我记得？”
“你的雪狮还给你。刚刚用它召唤你，也是为了见你最后一面。这是给王永恪的，就还他了吧。”
“你拿着。”星离痛道：“我也没有什么能够给你的了。”
“你早就给了。”皎皎指了指自己的脚，星离一看，雪白骨感的脚踝处，有一串菩提子，红绳绑系，宛如一树相思骰子。
这是当初皎皎在风停自己跑回广寒之后，第一次在宫中再见星离之时，它一跃就钻进了她的怀抱，星离开心地从怀中掏出一串珠子：
“小jiaojiao，伸过来，”星离那时还是一个孩子，说话还有几分奶气，“这是姐姐给你的，通红又闪亮，以后不要自己走丢了哦？”
小兔子眨巴眼睛，点头答应。
千年之前，仿佛昨日。
星离不知道，皎皎的名字原本不是这个，跟月轮皎洁沾不上不点关系，不过是因为星离喊了它“jiaojiao”，自己美美哒改成皎皎罢了。
“星离，别取下它来，让它跟着我，好吗？我不想走丢。”
“好。”
“你后悔我在你身边吗？”
星离摇头。“是我不该招惹你。”星离想起自己给他拔了睫毛的那次。
皎皎摇头。
“从不曾被你招惹引诱，只是被吸引。”
……
无数的话语都来不及说，孔星离到现在都没来得及确定自己对这个拥有王永恪身体的兔子精到底是什么感情，命运就把他们分隔两处，根本不需要她动脑子了。
皎皎闭上眼睛之前，看见孔星离一颗惨绝哀恸的泪水。
整个通月小筑，一片寂然。
只有他们俩个，依偎坐在眠香池边，氤氲的雾气，让皎皎看起来还有余温。
霁寒宵内，慕梨子在和张月崂干仗，因为气短，还扯来了闭门不出的王雨生。
“月仙，今天你就是打死我，我也要说！”
“闭嘴！”
“不闭。当初你行撕心之刑之时，我拉你不住，那时候我就悔恨不已。如今，你又是如此，我若再不……哎哟！我若再不扯住你，我就对不住……哎哟！我们之间三千年的主仆之情！”慕梨子边说边躲张月崂的鞭打。
“你看那个雪狮之上的扇坠是谁的？是谁给谁的？”
不错，那扇坠，是张月崂当日给王永恪的。本是他剔透琉璃扇上之物。说及此事，张月崂不由得展开了琉璃扇，顿时花月宝鉴大开，一下便呈现了那日在王家他亲手送上这个礼物的情景。
彼时彼刻，是真心实意。
那肉身，曾承欢自己膝下，脆生生喊自己姑父，如今即便再是如何，也不该置他于死地。
还有当初皎皎飞升扑救，被牢牢顶死在照壁上的惨状，也一一涌上心头。
肉身无辜，原魂有愧，自己能一下就了断了这合二为一的一个人吗？只因为他对自己的心上人用情更深，便如此拿捏于他吗？
皎皎刚刚来问：“除了我死或者摩伽飞升不成，只有星离祭天这一条路可以走了吗？”
月崂不语。他都不知道还有星离祭天这一说法。
皎皎看他这个表情，直言道：“那还是把劫毒放在我的身上吧。”
“这可是你说的。“
“是。”
月崂想不到他会把性命看得如此之轻。
“她的命比你自己的还重要？”
“没有她，我的命要来干什么？当玉帝当佛祖吗？切！”
月崂不语。
“决定我们是什么人的，不是各自的能力，而是彼此的选择。我选择永远不辜负她，要一直一直当她身边的人。”
皎皎说的对。是他一次次选择当一个毫无定见的负心人，却不愿意背负这个负心人的名声。
“原来我负不负心，不是自己想不想的问题，而是自己怎么做的问题。”
他决定救下皎皎，不用他死，就让他活着又怎样，我张月崂还怕他不成。
慕梨子说得对：“你若是有本事，不要怕他存在，一样可以夺取星离使者的欢心。”
一直心如死灰的王雨生，若活死人一般看着他们争执，最后要默默出门的时候，说了一句：星离给我看过恪儿离世时的情景，那个皎皎，不坏。
说罢，又踽踽而去。
张月崂被慕梨子好一阵动摇，此刻又听了王雨生的话，当下施法，第一次主动解了皎皎的咒语。就由着那摩伽自己去挨自己的劫数去吧。
只可惜，那伤心的孔星离并不知情。她居然老老实实地去了天鉴司，替皎皎消去原名，要改为孔星河。
天鉴司司命笑道：“人还在，你改名做甚？”
星离黯然长叹：“司命不知。人刚刚逝去，我来销户。”
司命大手一挥：“糊涂星君，人还在。回去看看！”
好在慕梨子及时寻了过来，告诉星离，“星君，真的，司命说的是真的，月仙手下留情，放过了，不信，你去看！”
星离不信。呆呆地坐在天鉴司门口。每一件事都发生得太快。
她需要好好地缓一缓，收敛星河，飞升摩伽。
直到一个人，逆着光走向她。
好像是星河。
漫天星河璀璨！
星离飞扑上去。
“明日大典，你飞升摩伽，了却大事，就让我跟你去面见佛祖，可好？”
“好。”星离扑闪着星光点点的眼睛，含笑说好。“以后不要诈死吓我！你可还记得上次平湖射箭我也赢了，我现在也有一个条件要说给你。”
“你说，我都答应。”
“不许死。”
“那肯定。”
孔星河志得意满地吻住了怀抱中仰头望着他的孔星离，久久没有放手。
你放心，我永远不会放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