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山的路上,刘德贵还盘算着要在市区里吃一顿饭,他确实很久没吃饭了。不过,当他看到D城震后的容貌时,突然就没了胃口。与此同时,因为背着一个去了天堂的人,刘德贵的行动确实不方便。他到一个干杂店里买了方便面,英英和他一人一碗。吃完后又买了水、面包、饼干之类的干粮。刘德贵害怕英英过一会儿就喊饿了,小孩子的事谁也说不准,就像小花小时候一样,一分钟之前说不饿,可一分钟之后就喊饿了,哭闹着非要吃饭不可。
收拾妥当之后,刘德贵又准备上路了。他认为走过了最艰难的山路,接下来的路就好走了。可是,刘德贵却面临着更加严峻的困难。很多时候,人为的困难比起自然灾难更难以应付。
刘德贵准备包个车回家,他摸了摸口袋,钱还够用。这个时候已经不再考虑钱的事了,尽管他一直很节俭。第一时间将老伴马素芳送回家才是刘德贵的当务之急。可是,到哪里去找一辆车却成了最大的难题,谁都不愿意从灾区到灾区,何况还要拉一具尸体。
在找车的过程中,刘德贵遭遇了各种各样的境遇。在万分危难的关头,丑陋与高尚,化成为一个个故事,以不同的面目出现。故事中的人,在他们自身的位置上深刻地诠释了人性。
第一辆车的司机是个小伙子,他一听刘德贵要跑长途,立即眉飞色舞起来。这明显是辆非法经营的出租车。小伙子问刘德贵,你要去哪里?刘德贵说F镇。F镇?小伙子问道。在刘德贵点头的同时,这辆看上去还是刚刚买的新车就呼啸而去,只留下了一股浓浓的黑烟。
刘德贵只能望着远去的汽车,接着等待第二辆车。
很快,一辆出租车朝刘德贵开了过来,给他送来了希望。当刘德贵说要去F镇时,出租车司机愣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好在他还没有立即拒绝。他对刘德贵说,那边很远。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刘德贵就抢先说道,钱的事情你放心,别看我是个老头子,既然要打车,身上就不缺钱。司机戴着一幅金丝眼镜,他挤出干瘪的笑容说,不是不放心你,我是说F镇确实太远,而且又是重灾区。
刘德贵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说,路途是远了点,但我要急着回家呀。眼镜司机很有耐心,他竟然歪着身子探出脑袋对刘德贵说,老人家,我看你就在市区里躲几天吧,余震对市区基本上没有影响,你现在回F镇很危险。刘德贵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在他迟疑的时候,眼镜司机继续说,我看你这么大年纪了,应该比我更加懂得珍惜生命,暂时还是不要回去了。刘德贵皱着眉头说,我必须回去,我要把老伴的尸体送回去。
眼镜司机有点吃惊,他说,尸体?刘德贵点了点头。那个先前一直保持着十足耐心与谦和的司机有点急躁了,他说,我劝你还是别回去了。说着,汽车开始缓缓地移动。刘德贵说,我一定要回去,我不想让她回不了家。
眼镜司机脸上写满了茫然与困惑,然后,这样的神色越来越遥远,滑行的汽车又一次带走了刘德贵及时回家的愿望。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刘德贵一次次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但是,让他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后来自己竟然卷入了一场误会与风波。
就在刘德贵失望了很多次时,一个胖子开着车朝他行驶过来。跟先前的司机一样,胖子在听说要拉一具尸体时,也表现出了厌恶与退缩。但是,这个胖子却没有溜之大吉,他给刘德贵添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胖子缓缓走下车来,用疑虑的眼神打量着刘德贵,他开始怀疑这个乡下老头子有贩卖尸体与器官的嫌疑。胖子的想法令刘德贵大吃一惊,这样的骂名让他难以置信。刘德贵说,师傅,你可不要乱说,这是我老伴,她刚刚在地震中死去。胖子脸上的肉抖了抖,他说,我乱说?你背着一具尸体往家赶,这样的事谁相信啊?刘德贵说,她是我妻子,我按照她生前的愿望,把她安葬在老家。这有什么不妥吗?胖子似乎觉得刘德贵的说法很搞笑,他说,你怎么不说她是你老娘啊?
接着,胖子便朝周围的人大声喊起来,快来看呀,这个老头子背着一具尸体,不知道有什么不良企图。
地震之后,很多人无家可归,都在街上避难。胖子这一声吼,大家都围了过来。不过,没有人相信刘德贵是胖子所说的尸体贩子,尽管他们也觉得背着一具尸体从H镇到F镇有些不可理喻。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刘德贵说句话。他们都在认真而尽职地做一一个旁观者,时而发出些叽叽喳喳的议论。胖子似乎还在尽其所能地挑衅,刘德贵都有点怀疑对方是否是个疯子,或者是被地震震坏了脑袋。他想着尽量息事宁人,不去与对方纠缠,毕竟顺利回家已经迫在眉睫。不过,胖子却越来越起劲,他说,你说死者是你老伴,那你用什么证明啊?你把结婚证拿出来呀。
这话让刘德贵陷入了困境,他没有带结婚证。一个六十岁的老人出门还用带结婚证吗?几十年共同走过的日子就是最好的证明。他看了看围观的人,他们似乎都在等待什么,或许真的想看看刘德贵的结婚证,看几十年前的结婚证与今天的有什么不同。
局面让刘德贵有些尴尬、难堪,他的情绪一下就高涨起来,他指着胖子说,你给我等着,我让村长马上把我的证明送过来,到时候有你好看的。说着,他真的拿出了手机,真的给村长打了电话。
刘德贵在电话里咆哮起来。他对村长说,这里有人诬告我,说我贩卖尸体,有不良企图,你给我开个证明送过来,证明马素芳是我的妻子。
这个性格敦厚的老人一生都没如此愤怒过,所以他的表情甚是难看,面带凶相,目露刀光。周围的人仿佛看出了这个闹剧的真相,觉得很无趣,慢慢地就走开了。那位先前一直气焰嚣张的胖子也慢慢移动着脚步,鬼鬼祟祟地上了车,发动汽车走了。
刘德贵没有想到事情会这样收场。电话里,村长当然不会同意给刘德贵开证明,而且还要送到D城,现在正忙着抗震救灾呢。村长在电话里说,你这个犟驴子,人死一捧灰,让你把马素芳在城里火化了,等地震完全平息之后,带着她的骨灰回来安葬就是了,可你非得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往家赶,难道你家是人间天堂呀!刘德贵真的就像一只倔犟的驴子一样,他口气坚定地对村长说,对于我和马素芳来说,我们的家就是人间天堂,尽管它现在遭到地震的摧毁。无论多艰难,我都要把她带回家。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挂断电话后,刘德贵一屁股坐在地上抽起烟来。他一口气抽了三根,烟盒里还剩三根了。
抽烟的时候,刘德贵的思绪格外复杂。他有些气愤,有些感叹,六十岁的刘德贵没有想到在灾难面前,美好的东西显现出来了,丑陋的东西也跟着显现出来了。人的懦弱、自私、无理以及无聊,在如此艰难、关键的时刻表现出来,并无限地放大。他越想越气愤,越气愤就越想抽烟,于是,刘德贵又一根接一根地抽起烟来,全然不顾自己当初的想法,抽完六根烟时就一定要带老伴回家。等他再次将手伸向烟盒时,才发觉烟盒已经空了。这让他怅然若失,手指在空空如也的烟盒里捞了几下,然后才不情愿地将它揉成一团,远远地丢在路边了。
丢掉烟盒的刘德贵还坐在路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时候,一直安静地待在一边的英英走了过来。她白皙的手里捏着半包烟,那是她爸爸去世之前留下来的。她真诚地说,爷爷,我这里还有烟,你抽吧。
刘德贵接过英英递来的烟,一股暖流在心里缓缓流淌,他想起了女儿小花。
在久远的记忆里,刘德贵曾经常常让女儿帮自己拿烟或者打火机,每次她都撒着腿高兴地跑来跑去,似乎给爸爸拿烟是件无比幸福的事。可是,多年以前那个下午发生的溺水事件,葬送了幸福的延续。那天下午,刘德贵原本要带女儿去走亲戚,可后来有事耽搁了没有去,结果女儿就在玩耍时掉进河里,被河水冲走了。
几十年来,刘德贵都生活在深深的自责中,他认为假如自己当天去走了亲戚,女儿就会错过一场劫难。每一天,他都在内心里描绘着女儿的形象,想象着她长大成人后的容貌。可是,刘德贵越描绘越模糊,越想象越遥远,一切就像一道缥缈的彩虹,似远似近,似有似无。
多年以后,刘德贵坐在地震之后的大地上,他的心境释然了许多。他似乎不再像原来那样,将自己逼进一条死胡同,在里面做着无谓的挣扎与寻找。刘德贵就像当年抚摸女儿的脑袋那样抚摸着英英,他的笑容里包含了一个老人的所有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