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已经六十岁的男人,此时的感觉特别灵敏与准确,村长没有给他带来喜讯。刘德贵有气无力地喂了一声,村长问,你现在在哪里?刘德贵的口气越来越虚弱,他说正在往家赶。接着,他就听见村长滔滔不绝起来。村长说,我们这里余震不断,随时都有新的险情发生,人心惶惶,你急着回来干什么?就在城里面躲一段时间。去C城吧,那里虽然有余震,但却没有破坏性。
村长的语速特别快,就像火炮一样噼里啪啦地响过不停。刘德贵终于等来了说话的机会,他对村长说,我必须回来,马素芳死了,我要把她送回来。村长有点难以相信,他说,她死了?刘德贵没有吱声,默默地点了点头。村长又问,什么时候死的?刘德贵说,地震时被埋在倒塌的房子里了,今天刨出来时已经没命了。村长的声调高了一些,他说,那你今天早上为什么不告诉我?刘德贵无言以对,神情散漫地盯着路边被蹂躏得不堪入目的野草,用脚踢了一下凌乱的小石头。
过了一会儿,村长又在电话里滔滔不绝起来。他说,就算是马素芳死了也不要回来,很多人都到外地躲避地震去了,你怎么还从灾区到灾区呢?就在城市里把她火化了,这样也省心。刘德贵对村长说,不行,我答应过她,将来要让她住进家里那口棺材里,让她与小花住在一起。我们早就准备好棺材了,我们俩一人一口,就放在堂屋里。
村长有些激动了,声调越来越高,像是在对着扩音器喊话。他说,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发生了这么强的地震,家都毁灭了,你还那么死板干啥,说不一定你们的棺材早就毁坏了。刘德贵的口气有些幽怨起来,他告诉村长,这不是死板,这是承诺,是对死者的尊重,说过的话就一定算数。村长真的急了,他说,既然你非要这样,就随便你啦。丢下这句话,电话就断了,急促的“滴滴”格外刺耳。
与村长的这次通话耗费了一格手机电池,也耗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刘德贵把手机放回口袋里时,天已经很黑了,黑得世间万物都融合在一起,什么都看不清楚。他朝刚才看见的那间小屋子的方向走去。此刻,除了去借宿之外,刘德贵找不到更好的去处。在这段很短的路途中,深一脚浅一脚的他好几次都差点摔倒在地。快要接近那间房子时,刘德贵隐约听到了孩子的哭声。
哭声在黑夜里显得很飘忽、浑浊。他本能地停下脚步,一丝恐惧从心底到脚底,然后又迅速蹿了上来,直往脑门奔去。鸡皮疙瘩与冷汗同时冒了出来,刘德贵心虚地问了一声,哪个?哪个在哭?
一个女孩的声音穿过黑夜,飘到刘德贵的耳朵里。那个声音说,是我,我是英英。女孩的声音让刘德贵感到踏实,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说,你是英英啊,你哭什么呀?女孩说,我爸爸妈妈都死了,我怕黑。
说话的时候,刘德贵已经来到了英英面前,这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透过夜色,他看见英英扎着两个小辫子,身穿花裙子,脚上只有一只鞋子。刘德贵摸了摸英英的脑袋说,英英别怕,有爷爷在,你什么也别怕。黑暗中,英英点了点头,真的就不哭了。
短暂的接触之后,这两个萍水相逢、年龄差距高达五十多年的人,就像几十年没有见面的故交,推心置腹地交流起来。灾难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通过英英的讲述,刘德贵知道了这个原本幸福的家庭支离破碎的过程。
在地震那一瞬间,英英的爸爸妈妈正在村子东头的地里种庄稼,突然,崩裂的大山把他们都埋了。他们没有来得及回望温暖的家,没有来得及想念他们的乖女儿,更没有时间作一次肝场寸断的告别,一切都在瞬间终结了。
那天,英英生病没有去上学。当时,她正要出去找伙伴玩,刚走出家门就发生了地震,这个可爱的孩子因此而躲过了劫难。她朝村子东头飞奔而去,但看到却是被改变了的山体。这颗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震撼。这里突然多了一座小型的山,在小山的旁边,英英看见了父亲的烟与打火机,以及那个布满了茶垢的杯子。英英疯狂地扑了上去,但是,任凭她如何哀哭,也没有唤回父母的生命。
父母是英英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失去了他们,她成了一名孤儿。英英怕黑,她一看见夜色就感觉自己掉进了无边无际的海洋。地震之前,每个夜晚她都是在爸爸妈妈的怀抱里入睡。地震后的第一个夜晚,她根本就没有睡,一个人蜷缩在院子里瑟瑟发抖。附近的邻居全部都在这次地震中失去了生命,这给了年幼的英英莫大的恐惧与痛苦。今天晚上,当夜晚的脚步越来越近时,英英的恐惧就开始膨胀,大到像一只即将破裂的气球。除了哭泣,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就在她孤独与无助时,一个名叫刘德贵的老爷爷成了她家的客人。
在这样的特殊时期,主人也不好招待客人了,何况英英还是一个刚刚失去父母的孤儿。这个夜晚,六十岁的刘德贵和只有几岁的英英仿佛就真的是爷孙俩,唠唠叨叨的不知道到底说了些什么。在这样的交流中,时间过得很快。大概夜里十二点过,英英就睡着了。刘德贵看不清她的脸,从她匀称的呼吸声中,他想她一定睡得很安稳、很甜蜜。
虽然英英睡了,但刘德贵的唠叨还没有完。他把唠叨的对象转向了马素芳。
英英让刘德贵想起了女儿小花,那朵早谢的花儿让他伤心欲绝。但是,刘德贵必须把悲伤掩藏起来,他不能让马素芳看到。当得知女儿溺水而死之后,马素芳一下就昏厥了。沉重的打击瞬间击垮了那个朴实而坚强的女人,而且悲痛像毒瘤一样潜藏在她的身体里,随时来折磨她。
小花走后的最初几年里,马素芳没有一天不是哭哭啼啼地生活。她曾经多次自杀,但都没有成功。无论是喝农药,还是上吊、投湖,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手段,都被刘德贵阻拦了。刘德贵失去了女儿,他不想再失去同甘共苦的妻子。每天,他不但要忍住自己的悲伤,用坚强的外衣来包裹自己,还必须像个侦探一样盯住马素芳,他害怕自己一个闪失就失去了她。这样心惊胆战的日子过了一年又一年,刘德贵和马素芳都在煎熬中形容枯槁。
多年以后的这个夜晚,刘德贵看着熟睡的英英,女儿小花的音容笑貌一下就浮现在脑海里了。他仿佛看见女儿在向自己招手、微笑,她的笑声还是那样咯咯的清脆与明亮。
刘德贵在漆黑里苦笑了几声,眼睛涩涩的,却没有流出眼泪来。他转身对旁边的马素芳说,你还记得我们的小花吗?她还是那么乖巧,笑容还是那样动人,她笑的声音也没有变,就像你常常说的那样,像画眉鸟的叫声那样动听。刘德贵看了看英英,又对马素芳说,你相信吗?我们的女儿回来了,她现在就在我身边,她还是那样个样儿,跟离开我们时一模一样。
说这话时,刘德贵早已打定了主意,他想收留这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刚才与英英聊天时,他感觉是在跟自己的女儿说话。但是,刘德贵想跟老伴商量一下。于是,他说,我想带英英回去,回我们的家。我们家里已经很多年没有小孩子带来的乐趣了。你认为我这样做可以吗?你同意吗?马素芳当然不会回答刘德贵,过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道,我知道你已经答应我了,你那么喜欢孩子,你怎么会不同意呢?如果你能睁开眼睛看看英英,你会感到快乐与幸福。
三十多年前,刘德贵和马素芳的女儿小花在门前那条小河里溺水而死,带走了这个家庭关于未来的一切。从此他们相依为命,孤独而坚强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