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逐渐变得冷清起来,除了燥热的风偶尔会吹起几片废纸之外,没有什么动静了。李云飞长久地坐在废墟上,坐在破碎的家里,他沉浸在失去父母和妻子的无限悲痛里。当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失去以后,才知道自己的心有多痛。
李云飞后悔了,他后悔与父母保持了几十年的隔阂,后悔没有珍惜与妻子的这段真挚感情。他在心里做着无数次设想,如果父母和妻子能够奇迹般地活过来,自己到底会怎样。李云飞希望能够更好地孝顺父母,主动消除他们之间误解与隔阂。同时,他希望与宋晓莉做一对平凡的夫妻,过和睦的日子。可是,这都仅限于李云飞的设想,他的父母和妻子都死了。
在最后的时刻,李云飞想用自己的方式向父母和妻子表达自己的情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会化为灰烬。从此以后,他们就只能出现自己的念想和梦里。
李云飞的父亲喜欢喝酒,几乎每天都能从他身上闻到浓烈的酒味。以前,几乎所有人都劝父亲把酒戒了,为此李云飞还与父亲吵过架,但他依然没有戒掉。现在想起来,李云飞觉得父亲喝酒是件好事,至少当他们阴阳相隔时,自己知道该如何与父亲沟通。他准备买些酒,与父亲好好喝几杯。
李云飞的母亲来D城之前,从未进过城。来到城市后,那个沉默寡言的女人喜欢上了高跟鞋,她羡慕那些年轻的女人穿着高跟鞋在大街上风姿绰约地走过。可是,因为年龄大了,李云飞的母亲最终还是没有穿过一双高跟鞋。李云飞准备给母亲买双漂亮的高跟鞋,就买她生前最喜欢的红色。
对于妻子宋晓莉,李云飞对她的歉疚更多。结婚这么多年了,他从未为她购买过什么。以前贫穷时,自然没有钱买。后来发财了,可他又把钱花在别的女人身上了。无论李云飞多么有钱,他终究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他的骨子里没有浪漫的气息。但是,现在他却突然想浪漫一次,想给妻子买束玫瑰花,对她说声我爱你。
在去买东西的路上,李云飞又开始给那帮搞建筑的朋友打电话,他希望他们能够良心发现,用一种特殊的方式告慰地下的亡灵。关机,所有手机都关机了。李云飞想,或许他们都知道麻烦来了。他有些愤怒,嘴里骂起了粗话,把那帮人渣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在骂人的同时,李云飞内心里的忏悔也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自己必须为曾经的错失担负责任。这几天,他一直在考虑是否要去自首。当他看到父母和妻子都在地震中离开了时,心里便有了答案。
李云飞买了一瓶自己都舍不得喝的好酒,买了一双红色真皮高跟鞋,买了一大束火红的玫瑰。然后,他又特别地给母亲买了一束黄色康乃馨。
李云飞捧着这些带着喜气的物品,走在伤心的大街上。那些还沉浸在地震带来的悲伤之中的人们都看着他,他们不知道这个人来自哪里,到这个伤心之城干什么。李云飞步履急促,目不转睛,他并没有发现人们的眼神。他想尽快给父亲倒好酒,尽快把高跟鞋给妈妈,尽快把花献给母亲和妻子。
当李云飞重新回到废墟上时,他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但是,他却没有停下来休息。他迫不及待地摆好花,放好鞋子,倒好酒。李云飞盘腿坐了下来,他想把这最后一次团聚延长,延长到无限长。火红的玫瑰和黄色康乃馨在废墟上格外耀眼,它们在瓦砾之中盛开,以一种特别的姿态表达着李云飞内心的愧疚与爱。
李云飞主动与父亲的酒杯碰了一下,然后拉起了家常,把这半生需要讲而没有讲的话全部倒了出来。在那片废墟上,一个中年男人端着酒杯痛哭流涕对三个离自己而去的亲人诉说着心声。
父亲一滴酒也没有喝,全部进了李云飞的肚子。他虽然是商场中人,却不胜酒量。慢慢地,他有些头晕、脸红。李云飞醉了,身体软得像摊稀泥。
这几天,他的身体遭到严重透支,只剩下一股无形的力量在支撑着疲软的身体。可是,当尘埃落定时,他一下就垮了。李云飞想挪动一下身体,却一头倒在废墟上了。他太累了,昏沉沉地进入了一种迷糊的状态。
在迷迷糊糊中,李云飞去了很多地方。他仿佛一直在寻找什么,却什么也没找到。李云飞化身成了一只庞大的鸟,在苍茫、广袤的海面上滑翔。他想停下来,但却不知道脚落在什么地方,于是就那样一直滑翔,一直滑翔。
后来,天色渐渐晚了,夜幕再一次笼罩了这个伤痕累累的城市。李云飞还没有起来,他倒在废墟上,似乎进入了梦想。在梦里,他看见身边全是鲜花,开遍了整个废墟。火红的玫瑰,金黄的康乃馨,它们不是从花店里买来的,它们就长在废墟里,深深的根一直渗透到废墟的最深处。李云飞伸了伸手,他想去触摸一下鲜艳的花朵。
李云飞是我遇到的内心最为复杂的人,他的遭遇让人感慨。难道,真的只有生命中最重要的人离开以后,才懂得珍惜那些美好的情感吗?
离开李云飞之后,我长时间地呼吸困难。我就像一个哮喘病人,站在地震之后的大街上猛烈地咳嗽。刚咳完,我又拿起烟抽了起来。每抽一口烟,我又会接连咳嗽一阵。但是,我并没有掐灭烟头,明知不该抽烟却依然猛烈地抽。太多郁闷与悲伤淤积在心里,我需要抽烟来释放它们。我希望它们能随着烟雾消失在茫茫的天空里。
我想回家了,想回C城去看看嘉慧,希望她还在这个世界。我从来没有放弃过对嘉慧的爱,尽管这十一年里我们连面都没见过。时间和空间都无法阻止我去深深地爱一个女人。我拿起手机,想给嘉慧的丈夫打个电话。但是,号码全部拨完之后,我却没有按接通键。我把手机放回口袋里,埋着头朝车站走去。
走了不足一百米,我远远地看见前方围了很多人。我并没有感到惊奇,这个世界,看稀奇的人到处都是。可是,当我走到人群中时,从一个胖女人的口中得知事情似乎有些蹊跷。至少,胖女人认为这是件无比奇怪的事情。她对我说,一个老头子,要把他老婆的尸体背回家。说着,她笑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有些古怪。接着她又说,真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我并没有立即走开,而是想把事情弄明白。在地震之后的城市中,这样一件事情确实值得关注。原来,那个老头把老婆的尸体从H镇背到D城了,想在这里赶车回F镇。但是,因为他背着一具尸体,而且F镇也是这次地震的重灾区,所以没有人愿意去,老头子等了很久都找不到一辆车。不仅如此,还有人甚至调笑、故意刁难这位老人。
知道事情的原委之后,我走了过去,与老头子聊起天来,我希望能够帮他找到回家的车子。
通过聊天,我知道了老人的名字,他叫刘德贵,老伴在这场大地震中死了;知道了他为什么要背着老伴的尸体回家。我被他的行为吸引与感动了。
从刘德贵这个行为中,我仿佛看到了他们几十年来共同走过的风雨历程。我决定要与刘德贵一起,把他老伴的尸体送回家,便与他一起寻找车子。后来,我们遇到了一个去F镇当志愿者的小伙子,他愿意用自己的车拉着刘德贵和老伴的尸体回家。于是,我跟着刘德贵走进了地震之后的F镇,走进了他六十年的坎坷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