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着亚麻布长袍的骷髅站在十字架下,脚掌下是红色的土地与枯黄稀疏的杂草,它扬起颈椎与挂在高空中的黎远对视,除此之外,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举动。
“我真是昏了头脑,”黎远盯着这只呆呆愣愣的骷髅,只觉得自己好不容易生出的莫大勇气变成了眼前场景对自己的嘲讽,“一只偶然出现的异界骷髅,怎么会听得懂汉语?”
“除非它可以读懂我的灵魂波动。”黎远忽然生出了一个猜想,并立刻为这样的想法感到肯定和恐惧。
他既希望这只骷髅可以做到能够读懂灵魂,又害怕它借此知道了自己是异界来客的秘密,从而缩短自己本就不多的生命。
“我在害怕什么?事情还会更糟糕吗?”黎远忽然很想给自己的脑袋来上一拳,“优柔寡断的人!就你这样的也妄想成为新人类?”
黎远再次喊出与之前相同的话语,他看着那只一直看着自己并且一动不动骷髅,躁动的心再次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他不愿去想那个可怕的可能——这只骷髅没有智慧!
黎远此时宁愿自己遇到的是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智慧种,也不愿看到它是一只毫无智慧的野性生物,因为前者还有可能把他救下来,而后者大概只能看着他渐渐变成一具新鲜的尸体。
然而他最终还是被救了下来。
那只奇怪的骷髅在盯着黎远看了大概六分钟后,忽然举起了自己的双臂,雪白的颌骨上下开合,牙齿碰撞,颈椎摩擦,发出一连串奇怪的音节,刺耳,短促,诡异且神秘。
“它在念什么?”黎远感到困惑,感到不解,“难道是某种仪式?”
支持黎远作出这样猜想的正是随后从半空中忽然冒出的四只雪白骨臂,每一只骨臂上都连着一只骨手。
骨手捏住了钉在黎远四肢上的绣迹长钉,接着在骷髅骨头的摩擦声中拔出了它们,黑色的污浊脓血从四个孔洞中流出的同时,黎远也从三米高的空中摔落,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红色的泥土上。
“哈哈哈~”
他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眼角溢出泪水,他觉得如果不是自己被摔得翻江倒海的五脏六腑,自己还会更加高兴的。
“迈出了第一步啊。”
黎远就那样静静地趴在地上,他一动也不动,直到感觉到一个阴影遮住了血月洒在他上半身的光芒。
他艰难地侧抬起头,却只看到了亚麻布长袍的下沿,看到了长袍下在夜风吹拂中露出的骨质脚掌。
很明显,那只把黎远救下来的骷髅正站在他的旁边,并且在看着他。
骷髅又发出了那种奇怪的音节,黎远趴在地上静静地听着,四肢知觉渐渐恢复所带回的痛楚一波又一波地侵袭着他的大脑,他的脸色依旧苍白,苍白中带着平静。
他看到四道血色的光华从那四具跪着的尸体中飞出,在骷髅伸出的骨掌中汇成一团,凝成一个拳头大的血色圆球,并在悬浮中,发出妖异的红光。
“得到它!得到它!”
黎远的身体越过了他的意志,直接向他的灵魂传递出急切的渴望,好像那是无上佳肴,好像那是超凡之基。
黎远感到不安,他发现自己失去了对于身体的掌控,这具他用了二十二年的身体在此刻似乎已经不属于他,而是已经拥有了属于自己独立的意志。
虽然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做不到。
“那究竟是什么?”
黎远感到困惑,感到惊讶,感到不安,他不能确定那面具和袍子下的是否是和他一样的,却是属于异界的人类,却可以肯定即使不是,那也是某种类人的智慧生物。
因为他们的袍子和面具,是文明的产物,那是野蛮的蛮荒生灵无法做到的东西。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他对自己身体的渴望感到陌生和害怕。
“我竟会对那个从‘人’体内拿出的东西感到几乎无法抑制的渴望?”
黎远努力不去看它,但是脑海中却浮现了那圆球纤毫毕现的模样,他灵魂中的底线与身体的渴望做着斗争,直到骷髅弯下了腰。
是的,那只披着亚麻布长袍的骷髅弯下腰,将手掌上的血色圆球按在了黎远的额头上,他可以清晰地触到圆球的炽热,嗅到骷髅骨手的冰凉。
热,好像岩浆加身般的热;
痛,好像千刀万剐般的痛。
血色圆球从黎远的额头进入了他的身体,深入骨髓的炙热和痛苦将触角伸到了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他在草地上翻滚着,他晕过去又醒来,他以为经受了之前折磨的自己从此不会再害怕身体上的伤痛,现实却一巴掌狠狠打在了他的脸上。
原来,没有最痛,只有更痛。
痛苦持续了整整三分钟,黎远却觉得时间好像过去了一个世纪那样长,当痛苦如潮水一般退去时,黎远穿着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站在了他之前趴着的红色土地上。
他觉得自己似乎得到了新生,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的身体是如此令人迷醉——年轻,健康,有力。
然而这种脆弱的喜悦在他从狂喜中回过神,重新注意到站在他面前的骷髅时,却被击得粉碎。
“你为什么要救我?又为什么要治疗我的伤势?”黎远与骷髅的双眼对视,问出了这个令他感到惭愧和不安的问题。
在绝境中,他企求着拯救,在脱离绝境后,虔诚褪去了,他又变成了一个凡人,一个被困惑和警惕包围的凡人。
黎远相信,只要是智慧生灵,但凡做事,必有动机,哪怕是出于怜爱对路边花草的爱惜,也是支撑行为的因素,没有这些,那么智慧生灵便是混乱的,无逻辑的。
通常情况下,这种存在会被称为——疯子。
他不认为这只人形的骷髅没有智慧,他也不相信它是混乱的存在。
在这一刻,黎远对自己的救命恩人妄加揣测,只是为了求得一份心安;在这一刻,他看着骷髅带着未知的神秘站在自己的面前,忽然发现自己仍然只是一个走在追求力量之路上的凡人。
他感到焦躁,感到不安,他想拔腿就跑,远远离开这个地方并且再也不回来,但是当他看到静立的骷髅和跪坐的四具尸体时,他的腿却犹如生根一般扎在地上,无法挪动分毫。
“听到了吗!回答我!回答我的问题!”
黎远忽然喊了起来,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尽情地发泄着自苏醒以后累积的情感。
恐惧,绝望,不甘,愤怒,痛苦,渴盼,忐忑,喜悦,感激,迷惘。
如洪水冲破堤坝,势不可挡。
黎远伏在红土地上,在空气中弥漫的淡淡血腥味中放声痛哭,泪水模糊了他的脸颊,直到一只手放在了他的肩膀上。
那是骷髅的手。
黎远不哭了,他呆呆地抬起头,看着十字架周围生长的荒草飞起,在骷髅的手中被编织成一顶黄色的王冠。
骷髅扶起黎远,双手捧起王冠,把它戴在了黎远的头上。
断断续续的纯正汉语从它的嘴中说出,好像受到了什么莫大的阻力:
“先祖……在看着……你……”
黎远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