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看书,一只小鸟撞在了窗户上,落在我的脚边。我抱起那只惊慌的小鸟,放到窗外,它飞走了,就像带着我的梦飞走了一样,就像它代替我去了天空一样。突然所有的书本都碎裂成纸屑,然后跟着小鸟的方向飞走。我想小鸟和纸屑应该想去北方吧。我想谁也无法改变它们心中的方向。
我走出图书馆,在校道上遇上了江彦北。我们一边往宿舍走,一边聊着一些有的没的。
“有的时候觉得你小说里的虚幻或者说幻想真的很没必要。”江彦北对我说。
其实是我先认识江彦北的,是我介绍江彦北和温姬雨认识。而江彦北就像我的一个老师。在我的小说里,我一直不知道如何给江彦北一个定位,但是现在我知道了,他是我的老师。
“可是这不是我故意去写的,而是故事就应该这么发展,我受故事的支配。”我说。
“所以说这个故事为什么会这么强大?为什么把我们的生活搞得支离破碎?我们存在在这个世界的另一个时空。”
“所以我们要收紧心脏的寂寞,并渴望着这寂寞的永恒。”我说。
“为什么你要原谅宋成玦喜欢上除你之外的人?”
“因为我害怕自己以后也会喜欢上除宋成玦之外的人,我们都是太晚了赶路回家的人,即使我们生活的世界黑暗一点,也是情理之中。”我看向江彦北的眼睛,我感觉他的眼睛里有一个深渊,把所有的与他有关的心脏都吸进去。
“我想宋成玦的世界就像一块玉,你和舒漠让这块玉有了缺口,只有你和舒漠这个矛盾能让玉有缺口。”
“有缺口是宋成玦存在的意义。”
“那你会和宋成玦分手吗?”
“我想分开,可是喜欢他已经是我的习惯。”
然后江彦北点了点头,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上次你和姬雨去看话剧,那个话剧里的男女主角都死了,你有没有觉得悲伤?”我问江彦北。
“有,这种感觉也像一块玉有了缺口。”
“可是我却觉得是死亡让这个故事完整了。”
“或许吧。”
风吹来了,不像是从前面或者后面吹来的,而是像从天空倒下来的。校道上的人行色匆匆,是躁动的喧哗,是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悲哀。风来的时候,我知道我创造的小说世界是不能被理解的,而不被理解的时候我是黯然的。
“为什么你会理解我创造的世界?”我问江彦北。
“因为你创造的时候我都在沉默,而沉默就已经是你的那个世界。”江彦北说。
我听到了江彦北的沉默,像是风把一只鹏从遥远的海洋吹到岸边。
“可是我猜不到你的小说的结局。”江彦北说。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说。
“我觉得你的小说在粉饰这个世界,也在粉饰你自己,你不愿去接受一个残缺的不美的世界,所以你总想去美化它,但是最终是悲哀的,这让我很难过。”
“我也有同样的感觉,可是怎么写小说好像在这一辈子开始之前就已经决定了,我也无法掌控它。”
“我很喜欢夏至在司徒瑜墓碑前的话——我们的梦很小很小,世界很大很大,可是却还是无处安放我们的梦,你创造的小说世界里每一个人都很迷茫,都在这个世界里徘徊,或许因为一个梦,或许因为其他。”
就在女生宿舍门口告别的时候,江彦北又问我,接下来,我和姬雨会有什么情节?
我笑着说:“等我写了,再告诉你。”
回到宿舍,我开始写我的小说。我写到江彦北和温姬雨在海边救了一只搁浅的海豚。突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江彦北自杀。
我马上去了小说里描绘到的海边。我果然看到了温姬雨和江彦北在救一只海豚,江彦北跟着海豚游回海洋的方向一直走,走到海水的深处。海水淹过江彦北的身体,只剩下头部没有被水淹没。温姬雨不会游泳,我也不会。因此我们在海边大叫救命,最后江彦北被救了上来。
救上来之后他清醒了,他对我说:“其实在送海豚走的时候,我想到了死亡,我想埋在这里也是一件不错的事,这是你写的情节吗?”
“对,这是我写的情节。”我说。
“你为什么要这么想?如果我们失去了你,那我们会多难过你知道吗?”温姬雨说。
“你不会明白在海水里的那种体验。”江彦北对温姬雨说。
我们回到学校之后,我去找了宋成玦,我说我不想写这部小说了,这部小说只会给我们带来难过,甚至死亡。
“可是你也尝试过不写了,那时候我们的世界都差点轰塌了。”宋成玦说。
“可是彦北差点也死了。”
“其实小说里每个人物都能自己决定自己的情节,就像他们在过一个人生一样,他们本来就在过自己的人生,难道不是吗?我看过你发到我邮箱的小说,彦北在问你他的情节的时候就已经在心底想好了自己接下来的情节,不只是你在创作这部小说,我们也在创作,因为这是我们的人生啊。”
我和宋成玦走到了男生宿舍的楼底下,遇到了舒漠,她也来找宋成玦。
“江彦北自杀了,是你写的情节吧?”舒漠对我兴师问罪。
“你跟他好像不熟,为什么替他出头啊?”宋成玦明显在维护我。
“她就是一个刽子手,你还维护她?”舒漠说。
“那你呢?你不是也在维护自己吗?”宋成玦说。
“对不起,以后我不会再写这部小说了。”我说。
“你以为你不写就没事了吗?是你把我们拉进了这个异形的世界,是你让我们再说生死边缘上徘徊,你就是一个凶手。”舒漠说。
“那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满意?”我说。
“你去死,死了之后这个世界也就不复存在了。”舒漠说。
“如果禅受真的死的话,那我们将没有一个人幸存。”宋成玦说。
等我停下自己的写作,控制自己想写的欲望的时候,我看到了月球是灰色的,但是我觉得月球本来就应该是灰色的,并不是这个世界真的到末日了。可是当我走在校道里的时候,看着学校的教学楼,每一栋都是歪斜弯曲的,我的心口开始流血,向我走来的宋成玦心口也开始流血。当流血之后我再看月球,它就变成红色的了。
回到宿舍,我看到林夏至被温姬雨捅了一刀,心脏的伤口正在流血,而李季被一只莫名其妙出现的狮子咬伤了。
我必须要结束这一切,我知道这是我不再作小说造成的。我写作的时候,把我们这一群人受到的伤害全都抹去,让时间回到我没有停止写作之前。然后我们这一群人又完好无损了,月亮还是那个颜色,教学楼也挺拔干净。
我写到我们这一群人坐上了一辆会飞的巴士。我们去到了森林。不知道为什么总是写到森林,也许因为它是我的噩梦吧。森林里铺着满地的星光,我们走下巴士,踩中了一颗颗星光之后,然后再用玻璃瓶子装着踩中的星光。我想我们还要去更美的地方,与死亡很远,与生活很近。
装完星光之后,我们回到巴士上。
“是你创造了这个世界,是你带我们来这里的。”坐在我身边的宋成玦说。
“可是我也可以毁灭这个世界。”我说。
然后我的手接触到了坐在我前面的林夏至的头发,因为她打开了窗,头发被风吹到了我的脸上,手上。
“可是你永远都学不会埋伏笔,学不会情节的环环相扣,学不会越曲折的情节越是能扣住人心。”宋成玦说。
“这样说的话,我的小说很失败,我也承认。”我说。
“其实你只是按照你的直觉去写,而且写小说并不是你想怎样发展就能怎样发展的,故事有它自己的命运走向。”
然后我看向窗外,窗外是紫色的森林。每一棵树都在流着透明的眼泪。我看见夜越来越深,然后像是把黑暗的色彩全都流泻在紫色的森林里。这黑暗的色彩也进入我们的身体,直达了心脏。
林夏至和温姬雨突然在座位上缩起身体,蜷缩成一团。然后她们开始说,她们不适应这样的黑暗,虽然她们是缩紧身体的,但是她们的体内有火在燃烧。
我写到了这里,又走到了这里。我开始写林夏至和温姬雨开始慢慢放开身体,然后用身体的火燃烧了这片紫色森林。燃烧完之后,回到会飞的巴士。可是我们看着变成了灰烬的森林,它里面的黑暗却还是没有消失。我写道,黑暗不是光就能毁灭的,黑暗不是一群人就能毁灭的,它属于天空,属于全人类,它一定会离开,但是不是现在。
“为什么只有她们两个害怕黑暗?”江彦北问我。
“也许是因为她们来自光的地方,而我们其他人来自黑暗。”我说。
“那为什么她们又能燃烧出火?”江彦北问。
“光的尽头是黑暗。”我说。
就在我们在聊天的时候,李季从会飞的巴士里抽出了一根骨,突然巴士就停下来了。其实我早就在小说里写到,这辆巴士是一只会飞的狮子,它在寻找森林,在寻找的过程中顺利地载我们一段。现在李季已经把它的一根骨头抽了出来,所以这辆巴士也会停下来。
“这辆巴士原来是一只动物。”李季说。
“这是一只会飞的狮子。”林夏至很兴奋。
“我觉得我们跟这只狮子和这片森林都是有缘分的。”温姬雨说。
当李季把骨再次放到巴士的身上的时候,它又重新飞了起来。
突然下雨了,在这样的黑夜里,我觉得每一滴雨都像一颗子弹,砸向这座城市寂寞的深渊,刺痛了这个城市的心脏,毁灭了这个城市的灵魂。我觉得这座城市的每一个人也是一颗子弹,当这颗子弹与现实碰撞的时候,它是哀伤的,因为它不像毁灭一个渴望爱的灵魂,可是这样的毁灭是必须的,这才是悲伤的现实。
“每个城市地下都有一条暗涌的河,都有一只会飞的狮子和一片黑夜的森林,可是如果没有人去刺穿它们,或者说找到它们,那它们会一直安静下去。”宋成玦说。
“我们为什么会来这里?是为了找到自己还是找到别人?是你安排我们来这里的,为什么?”江彦北对我说。
“我也想不出来原因,我就是喜欢创作,喜欢在微小的感动里找到更加宏大的场景。”我说。
“可是你让司徒瑜死了,差点也把江彦北弄死了,你还想怎么样?你还在想为了满足你创作的欲望把我们都逼死吗?”舒漠说。
“可是故事就是要这么发展的,她虽然是故事的创作者,但是她有时候也不能决定故事的方向,是故事在支配着创作者。”宋成玦说。
“禅受是被选中的人,所以我们的故事由她创作。”林夏至说得有点哀伤。
“夏至,对不起,司徒瑜……”我说。
“不要说了,如果禅受不再写这个故事了,我们才会走向真正的灭亡。”林夏至说。
“禅受一定会带我们走出苦难,即使走不出苦难,也是一场清澈的洗礼。”温姬雨说。
然后巴士带我们飞过了一个湖,太阳出来了,照在湖面上,像是经受了所有苦难的洗礼才来的。风也来了,清澈地刮过我们的脸,我们也被这样的景色唤醒。
“我就是要结束这样的世界。”舒漠去拔掉了巴士也就是这只狮子的骨,所以巴士停了下来,而且是慢慢地沉入了这个湖。我们都在这个湖里沉浮,没有人会游泳。我写到这里,仿佛我们要埋葬在这个湖里,而这个湖因为我们的埋葬而变得忧郁。
当我们沉在这个湖的中间的时候,天空上有很多棵玫瑰倒下了这个湖,我们抓住了一棵棵的玫瑰,可是它只会让我们在湖里沉浮,并没有带我们飞出湖里。我们在挣扎,而且很孤单,虽然很多人都在湖里,可是我们无法交谈所以孤单。当我们拼了命地向湖面上喊,玫瑰掉得更多了,我们继续喊,然后真的冲进了一家酒吧,里面的东西全都是玫瑰色的。我们终于回到了陆地,但是刚才体验孤单在湖里的感觉还是那么深刻,可以说触碰了我们最深的灵魂。
当我们真的在那个酒吧坐下之后,所有的在湖面上的玫瑰都涌进来,像是一个女人哀怨的哭诉,像是她在哀伤地等不会来的爱人。涌进来之后都变成了一堆玫瑰色的粉末,洒在酒吧的各个角落里。
“我们掉进湖里也是你写的对吗?”在酒吧里,舒漠来兴师问罪。
“对,我必须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不能欺骗你们,更不能欺骗自己,我们必须经历苦难才能成长。”我说。
“我们是不平凡的,即使没有这些苦难我们也是不平凡的。”舒漠说。
“不,我们是平凡的,但是一定要过的生活是感动自己的。”我说。
“那你为什么要把我们带到这家酒吧?”温姬雨问。
“我只是想说无论我们去了森林还是去了湖泊,其实我们距离自己生活的城市不远,我们可能永远也无法逃离一座城了。”我说。
“可是你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把这个故事创作好,你制造的故事背景虽然华丽但也可能是一个幻觉。”宋成玦说。
“对,我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能不能做好,可是我不会放弃。”我说。
“其实除了我们没有人会在意故事的情节怎么发展。”林夏至说。
“我感到很难过,因为我们不在城市里,就像小时候只要一离开家我就觉得很难过。”李季说。
我感觉我们这一群人在酒吧里,而外面是一种声音在包围着我们,那种声音想冲破酒吧的阻隔来到我们身边,可是我们无人理睬它。当这种声音越来越大,然后收紧这个酒吧。这个酒吧就越缩越小,就快要被那种声音收紧成一棵玫瑰一样大小,而我们在里面也无处藏身,我们也变成了一个点。
就在酒吧里苟延残喘的时候,我说:“我还没有想到这一章的题目呢。”
“就叫另外一个世界。”宋成玦说。
“也是我们生活的城市里的世界。”我说。
“你为什么总在文章的最后才想起题目啊?”江彦北说。
“我也不清楚,可能是习惯。”我说。
“可是现在我们只是一个点,我们还会变成以前那么大吗?”林夏至问我。
“你试下想问这章故事最后会怎样对吗?”我说。
“是啊。”林夏至说。
“冲出酒吧的门你就知道了。”我说。
我们真的冲了出去,冲进了一列火车里,然后火车把我们带回了城市。我们回到学校,所有的人都没有变,大家只是问我们这两天去了哪里,我们说,我们就在这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