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现在想起来,我人生中购买欲最低的时候,应该是初中的时候。
那时我们有两套校服,周一到周三穿黑色的,周四到周五换蓝色的,在衣服上唯一要花的心思就是要买不同的领口配白衬衫。每天早上七点二十分,需要到学校集合跑步。我家离学校只有五分钟的路程,在路上常会遇见班主任,我打个招呼,赶到她前面,刚刚好不算迟到。然后我把书包往篮球场边的水泥凳子上一扔,一口气都来不及喘就开始跑八百米,跑完之后接着早读,八点开始上课。
学校操场的跑道是用黑色河沙填的,跑起来总会扬起黑色的灰,跑不动时,我会盯着远处缓缓冒出白色浓烟的烟囱——那大概是一天中最缓慢的一个场景。
初中那段无法喘息的日子在我心中是灰蓝色调的,很大程度和我们班主任有关。每天课程结束后,她会留半小时训话,训话的内容庞杂且丰富,从抹桌子的正确方式到不遵守纪律的处罚,甚至还会教我们为人处事。班主任有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整个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我当时对她由衷敬畏,因此对这种过于细枝末节的管教没有丝毫反抗的心思。她的公正、严厉,使我们在穿着打扮上使不出任何花招,即便在寒冷的冬天,我们想在校服外面套羽绒服都要犹豫半天。
那段“非蓝即黑”的日子,把我对于穿着打扮的欲望降到最低。后来我竟会不时想念那种每天不用花心思打扮的日子,那是一种外界条件强制下的心无旁骛、无欲无求。现在每每回想起那段时期,我都会想起那时画到凌晨一点的电路图,不分寒暑假参加的奥数班以及最后中考体育八百米跑的满分。那也是我最不放纵自己,最有勇气的一段日子。
之后,我的八百米再也跑不进三分二十秒了。
2
到了高中,我很快感受到了穿衣的烦恼。
我的高中和初中是两个极端,作为全市最好的高中,它非常任性地在其他学校都要求穿校服的情况下,只要求周一上午升旗仪式时穿校服。我们常常会带一条牛仔裤,在升旗仪式结束后换下校裤,但是会把校服穿满一个早上,好像都有点珍惜这不多的穿校服的机会。
这样当然是有优越感的,平时在放学的公交车上,在各个学校的校服中间,只有我们学校的学生可以随心所欲地决定自己穿什么。但同时,我第一次感受到身边人追求穿着的压力。学校不仅汇集了最好的学生,也集中了这个城市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家庭的孩子。身边的人迅速填补着我对于名牌的认知,耐克和阿迪达斯每一季新款上了之后,都会看到学校里更新的风景线,这些名牌成为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校服。在那个班尼路都还是不错的牌子的年代,这种细化到名牌季节新品的潮流,简直比后来到了时尚杂志编辑部给我带来的压力还要大。
当时全年级二十五个班,我的成绩即使是全班第一,也还要在整个年级的排名中厮杀一番。即使最后,我的名字挂在了宣传栏的红榜上,可是身边都是一些爱玩、爱打扮、体育好、有特长、成绩也不差,长得还好看的言情小说主角一般的人物。比如隔壁班有一个白净俊美又时髦的男生,某次期末考,他是年级第八,而我是年级第十二——那已经是我高中前两年拿到的最好排名。传说他每天上课睡觉,一放学不是打篮球就是去网吧。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别人的举重若轻和我的无奈。
之后不久,我爸第一次和我就虚荣心进行了郑重的谈话。十几岁的少女突然开始对容貌和穿着在意起来这件事,已经超出了他的理解范围,我们谁也没能说服谁。
转机来得出乎意料。高三前的假期,我背着父母去做了人生中第一次离子烫。随着满头的自然卷被拉顺,仿佛心中的毛躁也被拉顺了。每天早上起床时可以不用对着镜子纠结,穿衣搭配也顺利许多。从那时起,我的零花钱最重要的用途就是拉头发,这笔钱从此雷打不动地躺在我的预算清单上。
同时,一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解脱感。文理分班之后,我进入了陌生的班级,抛弃理科之后,我在学习上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真正的游刃有余。高三竟然成了我高中三年中最悠闲的一年。进入别人眼中的顶尖学霸行列之后,我发现大家更关心这些人的怪癖和个性,是不大会讨论他们穿得好不好看的。
也许真正的原因是我自己也不在意学习之外的事情了,当精神上的虚荣得到满足时,物质上的欲望便不那么强烈了。
后来,我大学暑假回去看高中的历史老师,作为他的得意门生,我在高三享受了他太多的偏爱。聊到后面,他对着我感叹了一句:“你呀,还是太懒了,不然应该更好。”
3
我的大学延续着高中末期松散的节奏。
和高中比起来,我在大学真正享受到了自由,无论是在精神上还是财务上。高中时那种爱慕虚荣却拮据的矛盾,在真正有了随心所欲的自由后,离我远去了。
很多年后想起来,我都觉得选择广州而非北京读大学是我的幸运。我的广东同学那种殷实而低调的消费观让我耳目一新,班上有家庭条件很好的本地女生,她们生活得精致而讲究,但天生有一种“够用就好”的满足。比如她们会有一条质地很好的每天都戴的项链,绝不会像我的高中同学一样去追逐每一季的新品。
和天南地北来的大学同学在一起,我才感受到我高中的情况是特例。大学宿舍是四人间,上面是床,下面是衣柜,每人还有一个壁柜。别人的壁柜都是放杂物的,而我塞满了我的衣服。大家花钱不至于吝啬,但也没有攀比之风,走在校道上的女生们打扮养眼,氛围宽松随性,懒有懒的美法,精致有精致的美法,大家各安其道。
我现在几乎想不起来,大学四年间有过什么特别渴望拥有的东西。经常是欲望刚一产生就很快就得到了满足,而这欲望也在我可负担的范围内。我的两个室友也着实可爱,有时我还是会为穿衣而烦恼,她们会哄我,说班上已经少有比我更会穿的女生了。而我另一个双子座的好友,更愿意把钱花在吃和看展览上。
身边的人对购买欲的影响是最直接的。研究生的时候,我和外校考过来的两个女生一度玩在一起。她们有一个习惯,每天来宿舍叫我上课时,会互相品评一下大家今天的穿着。其中一个眼光很毒,她能马上报出我身上所有衣服的牌子,猜中之后会得意一笑。如果她觉得搭配上有不妥,会拉着另一个一起嘲笑我一路。
除此之外,她们都是很好相处的人,但我渐渐感到难以忍受。这让我每天过得小心翼翼,同时也对她们理所当然的挑剔和品评感到不耐烦。虽然她不只挑剔我,她挑剔所有人。我常想,她自己也并非穿得有多好看吧。
工作之后,我有时想,这位同学和现在的毒舌时尚博主们最大的区别大概是,她并没有像后者一样对你的穿衣风格有所帮助,在穿衣不是你人生中唯一重要的事的情况下,这种放大镜似的检视会让你的格局变小。
后来我买了一辆自行车,再不用和这两位同学同路。每天早上七点五十骑在去上日语选修课的路上,我能看见紫色和粉红色的牵牛花刚刚舒展的样子,叶片上还没干透的露水,湖面荡起的涟漪,一切都很美好,美好到让我对这一整天都有所期待。想起以前这一路聒噪的挑剔和议论,我觉得我辜负了很多这样的早晨。
无论你的购物清单上有什么,它应该带来快乐和满足,而非束缚和戾气。即使我当时不是很明白,但这是之前四年给我带来的见识和底气。
4
电影《穿Prada的恶魔》和日剧《FIRST CLASS》大概使很多人以为时尚行业就是那样的。在我真正到了时尚杂志上班之后,我体会到的却是一种从容的氛围。
我任职过的编辑部,都没有规定员工要如何穿衣。我在广州的时政杂志编辑部唯一的要求是不穿拖鞋上班,而我到深圳的时尚杂志之后,氛围则更随意了——穿拖鞋也可以上班。几乎所有穿黑色正装来面试的人走进来都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傻子。我们主任反复说起当年自己穿了黑色正装短裙和高跟鞋来面试,结果面试的领导穿着一件丝绸的大红袍子,穿着拖鞋的脚跷在办公桌上的场景。
没有规则的自由会导致两个极端,太过讲究和太不讲究。任职的这本杂志提出“虚荣使人进步”的价值观,但实际情况非常松懈。主编自己欣赏刻意“经营”的朴素风格,忙得要死的编辑那里呈现的就是真正的朴素。每个刚入职的光鲜亮丽的小姑娘,时间一长,都开始素面朝天,越穿越随便,以至于编辑会在私下开小会时反省:每天至少一定要涂口红,一定要描眉。
这样宽松的环境没有压抑我购买的冲动,我们会在做栏目的时候给自己列很长一条购物清单,但也没有什么非买不可的必要。电视剧里时尚杂志那些穿衣的桥段,在我的职场生活中从来没有出现过。
我们主编杨小果关于买衣服的见解影响我至深。她有一篇卷首,叫《去平原上做富人的孩子》,是我来杂志社之后记忆最深的一篇。里面写:“比阅读更真实的爱好是买衣服,那是一种世俗的,热腾的,当下的,激情的,现实的快乐。”
她买衣服的信条是:“姑娘们,不要理会那些什么轻奢、高街、大牌、外贸、买手、小众,那都是假专业之名装自己的门面,衣服只有一条界线,好看与不好看,在这之上,就是买得起和买不起。好看是修炼出来的,买得起也是。”
多么振聋发聩,涤荡灵魂。她甚至连你反驳的后路都堵上了:“穿得漂漂亮亮,然后去做所有你想做,要做,必须做,不该做,以及可做可不做的任何事情。等老到像胡因梦那样的年纪,也能有腔有调地说,年轻的时候总是追求漂亮,等到老了,才发现那些没什么意义——怎么没意义,能有底气地这样说,就是意义。”
这样的状态对我来说是“虽不能至,心向往之”。足以解释我从少女时代起时不时翻涌蒸腾出的欲望。只不过,我追求的不够彻底,不用等到年老,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感受到这种无意义的时刻。
最近的一次,是我按照近藤麻里惠的怦然心动整理法,把我所有的衣服整理完的时候。我用透明的、一米见高的大塑料袋把衣服叠好分装,将要丢弃的衣服装满了整整六大袋。每一件衣服,当初得到它的场景,取下标签的时刻,为它痴迷的一瞬间,我竟然都记得。某种程度上,这一件件衣服,都是我的少女成长史,每一件都像一部微缩电影。
但,在丢弃的那一刻,都没有用了。
而我之前的追求,无论金钱上还是精力上的花费,也全都是一场空。这样的空,让我有点难过,有点疲惫。
我不能留下它们,因为它们会给我留下软肋,在我每一次想随便穿一件的时候,它们会让我难堪。只有当衣柜留下的都是你随手抓一件也能让你保持体面的衣服,你才不会穿错。无论是在忙碌的早上,还是想下楼买一盒牛奶的时候。
每一次“空”都会教会我一些东西。比如,与其纠结要买多少件新衣,不如每晚睡前烫好第二天要穿的衣服。比如,我渐渐发现,限制我追求霓裳之路的,不是金钱,而是打理它们的精力。
我大概终究只能做一个懒人了。这种懒让我只在青春期经历了一段欲望的折磨。现在,穿着睡衣打下这些字时,我希望我的文字会比我穿的衣服要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