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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意图不明的猎奇

1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日的清晨,格列高里·布雷兹漫步在华盛顿特区乔治城大学附近的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树林里。他是受人之托,将一只被寄养在校园里的拉布拉多犬带出来遛早。树林里薄暮弥漫,空气又湿又冷。

格列高里是乔治城大学女生宿舍的管理员。他在女生宿舍旁边的一座小房子里分得了一个房间,从此便以之为家。虽然校方的初衷并不是要求他以校为家,可他毕竟是个一人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汉,于是就把那里当成了家。

这座房子的储藏室里还住着一条狗。格列高里并不记得这狗是他自己捡来的还是领来的。估计是某个女大学生捡来后,自作主张地养起来的。可是问她们谁,个个都是守口如瓶。无奈之下,格列高里又平添了一项工作。

不过,女生宿舍管理员的工作,也就是在新生入学的时候忙上那么一阵子,平时是相当清闲的。学生如果带朋友回宿舍,都要让端坐在前台的格列高里瞧一眼来人,再报上姓名;他再请来人出示身份证,然后将上面的信息填进登记表里。每天的工作大抵如此。剩下的都是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比如父母的口信、朋友的留言、水管子漏水、厕所堵塞,督促督促清洁工、给校工派派活引引路什么的。

格列高里很喜欢这份工作。自己的居室位于绿意葱葱的大学校园里,不仅环境养眼,而且室内窗明几净,如果再收拾得利落一点,说这房间里住的是女教授也会有人相信。窗边的花花草草喷红吐绿时,就会有熟识的女学生送来刚烤好的馅饼;要是泡上茶海阔天空地扯上一阵子,她们甚至会向他倾吐关于男朋友的种种烦心事。在校园里溜达,还会有女大学生向他挥手。住在纽约的妹妹偶尔也带着孩子来此玩耍。

窗子是带白色窗框的凸窗,拉开碎花图案的窗帘,学生三五成群的绿草茵茵的校园便映入眼帘。他们毕了业就要另创天地了,而格列高里则可以一直留在这里。当季的鲜花开遍校园的各个角落。照料这些植物并不是格列高里的分内事,而是另有专门的园丁负责。石砌的校舍因年代久远而墙体发黑,那上面经常可以看到这所大学出身的政治家们的后援会悬挂的一些条幅。不过近一段时间以来,频频出现的都是些关于战争的标语。

战争已经在大洋彼岸打响。这是一场令人心忧的战争,尽管校园还是个世外桃源。如报纸所言,美国人的反应和舆论渐趋强硬。德国是个可怕的敌人。在这一年里,政治家一直在鼓动美国参战,因为这正是张伯伦[1]日思夜想的事情。可是,格列高里并不认同这样的观点。他与众多的美国战时派的想法一致。格列高里亲历的上一场战争也相当惨烈。然而,一连数月匍匐在泥泞的战壕里,每天都承受着炮弹横飞的犹如身陷地狱的恐惧,换来的却是没有赢家的结局。在欧洲,希特勒和纳粹还只是初露头角。因此,还没有哪一个美国人想要打仗,没有任何一位母亲愿意将儿子送到欧洲的战场上去。这是欧洲人自己不管三七二十一开打的战争,不关美国人的事儿。

格列高里在罗斯林镇上有过自己的一套公寓,从大学门口坐上巴士顺坡而下,花上二十来分钟即可到达。可由于去的次数很少,他可惜房租,便退掉了。毕竟是孑然一身,有大学里的这间斗室就足矣了。

格列高里年近五十,可从未结过婚。理所当然地,他膝下无子。倒不是说他从来没有对女人产生过兴趣,而是没有哪个女子让他真正上过心。在格列高里眼里,女人既任性又随意,变化无常,往往以自我为中心,相当不靠谱。至少他以前所结识的女人都是如此。

他在欧洲战场从军时,曾有个女子和他定下过终身。可是有一天,一封信寄到了战场。信上说,她在一次镇上举行的劳军晚会上结识了一位气质不凡的少尉,两个人陷入了爱河,于是央求他看在曾经相爱一场的分儿上,希望他能够为爱放手,两个人好合好散。这些虚情假意的措辞让他怒不可遏。他回了封信,告诉她一切悉听尊便。从此以后,再没有一个女人能够走进他的心房。

世上的好姑娘有的是。尽管对此心知肚明,可对于格列高里来说,女人这种生物就像是女教师之于宿舍管理员的一种存在。对方高高在上,自己只能礼数周全,说话时赔着小心;虽然对方偶尔也会跟自己开个玩笑,可毕竟地位不同,对方的目光总是让人感觉有些居高临下,亲近不得。而女学生呢,他又觉得她们很像亲戚家的孩子,或者自己的女儿,这让他心有芥蒂。作为恋爱对象,自己的年龄太大了。

不过,格列高里已经想开了。他很知足。他喜欢现在的工作,这样的生活可以令他死而无憾了。

突然,狗叫了起来。同时,握着拴狗链的右手被猛地一拽。狗想要冲出去。它的反应从未像现在这样强烈过,这让格列高里有些不知所措。

异样的叫声、异样的冲刺姿势,狗狂吠着,从嘴里喷出白气,想要挣脱似的用后腿在地面上空蹬。格列高里并没有动,而是拉紧了狗链制止着狗的突奔。

看样子狗似乎嗅出了什么。可他没有因此而跑起来,而是攥紧狗链,任由狗拉着,朝着狗拼命要去的方向走去。

刚踏上草地,他就拗不过狗的劲头,开始小跑起来。一跑起来,鞋子便在草地上踢出细碎的水花。昨夜大概刚下过一场蒙蒙的细雨吧。

格列高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时不时地紧一紧几乎要敞开的大衣前襟。敞开的大衣会灌进寒气,让身体受凉。

只见前方的一棵树底下,孤零零地立着一个人影,就在山毛榉的林子里。不过,那样子很是怪异。两只手向上举着,一动不动,不见有放下来的意思,而且个头高得出奇。

看上去是个女性。头发长长的,孑然一人。她目视前方,静静地站在山毛榉树下。那决绝的姿态给人一种异样的感觉。

格列高里提高了警惕,放慢了步子。他拼命制止着狗的躁动,缓缓地向那女人靠近。

格列高里感到了另外的一种异样,可又说不出为什么。一个前所未见的景象等待着他。女人那张仿佛在凝视着前方的脸被垂在脸前的头发遮挡得严严实实。栗色的头发又多又密,可似乎疏于打理,而且这个女人看上去并不怎么年轻。

女人双臂上扬,两脚离地,难怪会给人个头高大的印象。她穿着茶色的鞋子,鞋尖将将够着草皮,身子悬停在空中。这个样子一时让格列高里的大脑产生了混乱。那双鞋子一动不动,就好像是这个女人一跃而起,然后就在空中静止了。仿佛林子里的寒气让时间凝固了。

格列高里隔着女人的厚大衣轻轻触碰她的身体。他稍微一推,女人的身体便微微摇晃起来,像是一个振幅极短的钟摆。可是,悬垂的头部依旧纹丝不动,身上也感觉不出一点儿热乎气儿,怎么看都是气绝身亡的样子。想到这儿,格列高里的后背一阵发凉,打了一个激灵,那感觉比林子里的空气还要冷。

就在格列高里试图弄清眼前的一切时,狗也一直在狂叫,嗅觉告诉它有什么地方不对头。格列高里也是如此,可是他大脑一片混沌,无法正常思考。他早就感觉到了某种异常,但又说不出所以然来。及至凑近尸体跟前,他才渐渐地明白过来,那是一股臭味,不同寻常的怪臭。而狗的嗅觉捕捉到了这种气味。

格列高里用鼻子哼了一下。经历过战场的他很清楚这种气味的来源。痛苦的记忆被唤醒了,这是血的味道。有个地方存在着大量的血。而且,这个地方就在附近。

那些在战壕里不幸被炮弹击中而手残脚断、内脏横飞的战友们的尸体又在视野里复苏了,格列高里的脸抽搐着。没错,这个味道跟当时一模一样。

可是,垂吊在眼前的这个女人衣装上却不见有任何血迹。不论是古铜色的羊毛大衣、从大衣下摆露出的一小截裙子,还是头顶上方的那两条肘部以下裸露在外的白皙手臂,都没有发现血迹。然而,让人联想到血污和下水的强烈腥臭味却一股股地刺激着格列高里的鼻腔。清晨的空气里充满了这种臭味。

格列高里四下里看了看。只见山毛榉林立,脚下青草丛生,满眼都是绿色。地面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血痕。周围目力所及之处,一个人影也没有。

格列高里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自己正在独自面对一生一遇的大事件。必须镇静。他提醒自己,要沉住气,沉住气……他对自己呵斥:切莫乱了方寸。

在狗激烈的吠叫声中,格列高里怔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朝上看去。女人双臂高举。他注意到了一个不寻常的情况。女人的两个手腕分别被绳子捆住,吊挂在树杈上。多余的绳头绕在女人的颈部,再将头部吊起。也就是说,女人是通过右手腕、左手腕,还有头部这三个部位被吊挂在山毛榉的树杈下。因此,女人才显出仰头凝视前方的样子。

格列高里首先想到,这是不是私刑呢?可即便说是私刑,也显得很蹊跷。他猫下身子观察,女人的面颊、脖子、露出白色肌肤的双臂上,都不见有任何外伤——划伤、擦伤以及瘀伤一概皆无,就是说,看不出施暴的痕迹。格列高里心想,这就不可能是私刑了。

腿呢——想到这儿,格列高里将视线下移,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过度震惊使他一时失声。

女人没有光着腿,而是穿着长筒袜。脚上则是茶色的皮鞋。脚尖点着草皮在轻微地晃动。

除了两条腿,还有一个奇怪的东西。两条腿和两只鞋之间,垂着一个无法言表的怪东西。

垂下来的这个东西没有触及地面,而是前端悬在空中。晨雾微曦下,它那滑溜溜的表面泛着光泽。他起初以为是蛇,吃了一惊。可是,那并不是蛇。可究竟是什么,他一时还琢磨不出个大概。

格列高里不禁发出一声呻吟。他明白了血腥味和腥臭味来自于何处。就是这个黑红色、湿漉漉的像是人的内脏一样的东西。它从裙子下面探出来,悄无声息地悬垂在女人的两腿之间。

怎么回事?!格列高里的第一反应就是,怎么会这样?

狗叫个不停,可是格列高里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想不出。怪诞不经、莫名其妙、令人作呕的现实给他造成了极大的冲击,使他陷入一片茫然。他就这么呆呆地在冷空气中伫立着。

2

华盛顿东区警局的罗恩·哈珀赶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树林里一看,鉴定科研所的一干人等已经照例忙得不可开交了。现场的山毛榉树之间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一块防水布在草地上铺开,尸体就仰放在上面。还好,狗仔队尚未闻到风声。

人堆里发现了搭档威利的那张红脸膛。他早早就到了。他的块头很大,腿脚却格外利落。

“威利,”罗恩招呼道,“动作挺快嘛。”

可是,威利·麦格雷只瞟了他一下,便马上又将红彤彤的腮帮子亮给了他。他觉得有些奇怪,便问道:“嗨,什么情况?”

威利叹着气应道:“早安。”他口气冷淡,将软帽稍微抬了抬。

“早安。”罗恩也回了一句,捏了捏帽檐。

“死者是什么地方的?”

威利像是咂了下舌头,将脑袋左右晃动,可并没有说下去。等了一会儿,他才咬着嘴唇,缓缓地将脸扭向罗恩,说:“这太惨了。”

“太惨了?从何说起?”

“我在凶案科当了十二年的探员,年头也不短了。”威利说。

“是啊,”罗恩表示同意,“我更长。”

“罗恩,咱们这儿还算是个文明之邦吧。”威利冒出一句不相干的话。

“我想是吧。这里是自由和平等的发达国家首府。要是这里都算不上是文明之邦,那地球上就没有文明之邦了。”罗恩说,“虽说有些文明之邦已经在海的那一头开始互掐了。”

“我也一直这么想,可是,看到这样的惨剧还是我从警以来的头一回。说实话,我情绪坏透了。好端端的一个早晨,搞得人早饭都要吐出来了。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做出这种事?究竟是哪儿来的人渣?就是纳粹也干不出这等事来。”

“她身上有伤?”

“嗯。”

“死者好像是个女的。变态干的?”

“你说变态?那可是小巫见大巫。你来看吧。”威利亮出彪壮的后背,率先踏入草地。

鉴定科研所的阿莱克斯摆弄着闪光灯,时而俯身,时而站立,对着女人的面部一通狂拍。

“照片什么时候可以洗出来?”罗恩在他身后发问。因为走访时要用到这些照片。

“得等到下午了。”阿莱克斯答道。

“先洗出一打来。”罗恩吩咐说,“要挑拍得好的。”

“拍得好的?你的意思是把她拍成个大美人?”阿莱克斯反唇相讥般地问道。

“是的。拍成玛丽恩·戴维斯[2]那样就更好了。”

阿莱克斯还想抱怨几句,可看了一眼罗恩后,便把话咽了回去,埋头干活了。

“伤哪儿了,身上不是挺干净的嘛。”罗恩冲着一旁的威利说。

“乍一看是的。”

“手包呢?”

威利马上摇了摇头:“没有任何随身物品。”

“被人拿走了?”

“也许吧。”

“在这个季节,女人是不可能不带着包的。有人想掩盖死者的身份。大衣口袋呢?”

“一无所有,空空如也。”

“钱包啦,驾照啦什么的,都被抄走了?”

威利还是摇头,然后说:“干干净净的。”

“因为没发现随身物品,她就是玛丽恩·戴维斯了?”端着照相机的阿莱克斯问道。

“她是妓女。你们不这么认为吗?”罗恩说。阿莱克斯和威利愣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兴许吧。”阿莱克斯嘟囔道,“她这年纪有些偏大啊。”

“可要是黑灯瞎火的,看上去跟玛丽恩也差不多嘛。”

“是化妆闹的吧?”

“可不是嘛。要是还没什么线索,从今天下午开始,我们得找几十个眼睛不好使的嫖客问话了。所以需要照片。”罗恩说道。

阿莱克斯点了点头。

“是啊,要忙活了。”威利说。

“这事儿可没我份儿。我可不愿意四处打探,也讨厌被缠着问。”阿莱克斯说道。

“为什么?”

“没人会记着她的。”

“是吗?”

“站街女勾搭的都是些醉鬼,而这些醉鬼根本不会拿正眼瞧她们。”

罗恩点点头,向女人的脸部看去。尽管已不太年轻,可这张脸在某些人眼里应该还算有几分姿色。脸和身子都显得很肉感,可有些男人不就是喜欢这种类型的女人吗?

上眼皮周围的妆很浓,凑近了看去,眼角的鱼尾纹上也挂着一层脂粉。下巴已开始发福,鼻翼和下眼窝也是如此。年龄应该已经四十挂零,怎么看都不会低于这个岁数,可这或许也是因为早晨的光线恶劣所致。

女人的身上穿着古铜色的羊毛大衣。衣服这会儿还没有被扒下来,可等到抬回警局里,她就会被剥得精光,然后再一通拍照。

大衣里面套着墨绿色的毛衣,下身则是灰色的裙子,都是起了球的厚料子。腿上穿着长筒袜,可却是那种薄如蝉翼的时髦货,女人穿上这种袜子无外乎是为了吸引男性的目光。如果单纯为了御寒,就应该穿那种更厚实一些的。

“先不说她像不像玛丽恩·戴维斯,我倒是觉得她在黑灯瞎火的地方会看着挺顺眼的。”威利说。

阿莱克斯朝两个人略微扬了扬手,便庄重地抱着他的大相机走开了。

“这是什么味道?”罗恩问。

威利叹了口气,在尸体旁蹲了下来,然后扭过头,眼睛向上瞟着问道:“你准备好了吗?”罗恩一时被问糊涂了。

“这可是你非要看的。”

威利攥住女人的裙子和大衣的下摆,慢慢地向上掀开。女人的两腿之间赫然现出一团红黑色的东西。

“天哪,这是什么?”罗恩惊愕地问。

“是内脏。”威利淡淡地说,“说得更确切点儿,是子宫和阴道。”

“子宫和阴道?”

罗恩的声音有些发狂。

“还有膀胱呢。”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怎么会搞成这样?”

威利将裙摆掀到头儿,皱着眉将其放到女人的下腹上。虽然看见了吊着长筒袜的吊袜带,可女人并没有穿内裤。褐色的阴毛暴露在清晨幽暗的光线下。

“原本就没穿吗?”

威利摇了摇头,说:“没有。”

内脏从女人的双腿之间像根棒子一样探了出来。水分已经开始蒸发,但还是保持着湿乎乎的样子。内脏发干后就呈现出红黑色,可起先应该是更接近粉色的吧。罗恩凭借数度观摩解剖的经验而做着想象。

“你问为什么?还是问那个变态杀手吧,为什么要干出这等事。”

“这东西是从女人的……那个地方出来的?”

“嗯,是掉出来的。你要是想知道是怎么掉出来的,这我可以告诉你。这女人被吊在那根树杈上,因为地球的引力,这东西就从女人的那个地方朝下掉出来了。”

“为什么会掉出来呢?”

“因为性器官的周围被剜空了。有人用刀子扎进性器官的外侧,旋了一圈,剜出一个椭圆形,然后又把她的身子吊起来。这样过上一段时间,阴道和内脏就一点点地坠下来了。”

罗恩直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你这个行家里手也没词了?”威利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他将裙子和大衣的下摆拉回原位,站起身。

“竟然会有这种事?”

“好像是的。”威利说着,指了指眼睛下方的尸体,“这不是刚发生了一起嘛。”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么做……”

“天知道。”威利别过脸说,“我只知道这是个极度的变态狂。这类人我们以前好像从没碰到过。这是非同一般的变态狂。”

罗恩没有搭腔,径自站了起来。

“是个对妓女怀有强烈仇恨的人……”

“或许吧,如果死者是个妓女的话。可是,还不知道她的名字呢,她身上什么也没有。”

“发生过性行为吗?”罗恩问道。

“还不清楚。”

“衣服上没绣着名字,口袋里也没有钱包和名片?”

“要是职业妓女身上都装着写有地址和电话号码的名片,那可就省心多了。”

“历来如此,一有战争,疯子就会冒出头……”

“那说的是战场上吧,要么就是在那帮变态大兵班师回朝以后。可战争才刚刚开始呀。”威利说。

“死因呢?”

“不知道。没有任何外伤。割伤、擦伤、刺伤、瘀伤一概没有。衣服上没洞,也没破,连一处血迹都没有,干干净净的。”

“除了她那个‘赚钱工具’的周围组织?”

“不光是两条胳膊,她的脖子也被吊了起来,就用那根绳子吊在树杈上。也许是想伪装成被吊死的。”

威利指着防水布的一角,那上面放着一团捆在一起的绳子。绳子并不是很粗的那种。

“好像是建筑工地上工人用的那种。这种绳子到处都是,去任何一家建材商店都可以搞到。它就绕在死者的下巴底下。”

罗恩在尸体旁蹲下,仔细地观察下巴底下和脖子的周围。接着,又看了看手指甲。

“脖子上没有瘀血,皮肤上也没有指甲挠过的痕迹,不像是被吊死的。”

“嗯。”

“左手腕倒是有伤。”

“嗯。”

“不过,在对全身进行更为仔细的检查之前,还不能下定论。”说完,罗恩看着威利的脸。

“性器官的周围组织不会是在人还活着的时候被切开的吧?”

“不会的,刚才阿莱克斯说得很肯定,是在死后,所以出血量很少。”

他蹲下身,揪住防水布的一角,往上掀了掀。

“这底下,还有树杈的下面,几乎都没什么血迹。没怎么出血。”威利说完站了起来。

罗恩则蹲着没动,过了一会儿说道:“这就是了。这跟伦敦的开膛手杰克[3]的案子很相似。那个案子也是出于对妓女的仇视。”

“不好说,我可说不上。”

罗恩又接着检查女人的大衣口袋。他将衣兜掏出来,翻了个个儿,里面空空如也。

他掀开大衣,检查大衣下面裙子裙腰。裙腰上有一个兜,里面装了一块手帕。

“原来这儿还有个兜呢。”威利感到很意外。

“是啊,右侧有一个兜。看来变态狂也忽略了这个。”说着,罗恩将绿色的手帕慢慢地摊开。

“八成是妓女了。看,避孕套。”

威利也盯着看。

罗恩将避孕套连同手帕一起放到防水布上,然后抽出自己的手帕裹在手上,捏起装在袋子里的避孕套。

“就这一个吗?”

“是的。不过,这个也许是备用的。大部分应该装在失踪了的手包里。哦,这是什么?”

罗恩从下面抓起一个白色的小卡片。

“门诊预约卡。真没想到,是儿科的预约卡。预约的时间就是明天。她有个孩子。”

“这可是个宝贵的发现,莫非是个带着孩子的妓女?”

“嗯。”

“可能是别人寄养的吧?”

“一边卖淫,一边给人家看孩子?”罗恩说。

“没写着名字吗?”

“写了。马丁……丹顿。”

“丹顿?这有没有可能是她的姓……”

罗恩点点头说:“很有可能。”

“地址呢?”

“第一大街SW135,鲍勃·克里平医院。在西南地区。患者的地址没有写。”

“要不要先到那儿跑一趟呢……”

“报警的那个人呢?”罗恩问道。

“他叫格列高里·布雷兹,这附近的乔治城大学的女生宿舍管理员。他说还有活干,就叫他回去了,已经嘱咐过他,让他一直待在校园里,别离开屋子。他是在遛狗的时候发现的。”

“你见过他了?”

“见过了,可时间很短。他好像什么也不知道,只是碰巧路过这里,从那条道上……”威利指着远处。

“那好,我一个人去。你回局里去,把档案彻底翻一翻,看看以前有没有发生过什么怪案跟这次的类似。”

“会有吗?”威利说,“怕是翻遍全球警察局的档案也找不出来吧。”

“这一点弄清楚以后,你就等着阿莱克斯把照片洗出来,然后带着照片坐车来克里平医院。午饭过后的一点半钟,我们在西南区碰头。最好带上她的照片,否则咱们就跑冤枉路了。”

“明白。”威利说。

3

进到乔治城大学的校区后,很快便寻到了格列高里·布雷兹的住所。一座黑黢黢的石砌小平房孤零零地戳在漂亮气派的校舍的背阴里,校舍同样是石砌的,盖有中世纪风格的尖塔。小平房离校门不太远,嵌着白色木框的窗子和木质房门。房门被漆成了浅绿色,上面装有叩门环。罗恩拍了拍叩门环。

听到有人在里面应了一声,罗恩便拉开了房门。只见一个上衣后背印着大学校名的男人背朝着房门站在厨房里。这个人回头看了一眼,说“我正在煮咖啡”。罗恩向他出示了警徽。

“啊,我正琢磨呢,你们这会儿该到了。您也要来一杯吗?”

“好,那就不客气了。”罗恩说着,收起了警徽。

“您就坐那边的沙发吧。”女生宿舍管理员用右手指了指右侧房间深处的一张沙发。罗恩点了点头,摘下帽子拿在手里,朝那边走了过去。

格列高里拿着两个马克杯走进房间,将其中一个放到罗恩眼前的帽子旁。

罗恩道了谢,一面将手伸向杯子,一面说道:“我是华盛顿东区警署的罗恩·哈珀,刚从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案发现场赶过来。我的搭档威利·麦格雷,你们已经见过了吧?”

管理员点了点头说:“见过了。我只是早上去遛狗,碰巧路过而已。”

“被害人的长相呢?”

“看到了。”

“您不认识这个人?”

“见都没见过。狗叫得厉害,非要凑过去不可,我就只好跟着去了。一开始,我还以为山毛榉树下站着一个人呢。可没想到,原来是一具尸体,吓死人了。”

“这会儿方便跟您谈谈吗?”

“早上刚转悠过一圈,这会儿正好有空。”

“这里环境不错嘛。”

“那是,没的说。”

“真像是住在公园里一样。工作忙吗?”

“都是零零碎碎的,一会儿干干这个,一会儿弄弄那个。”

“包括遛狗?”

“是啊,那也算是我的活儿啊。”

随后,交谈变得有一搭无一搭的,两个人呷着咖啡,不约而同地望向窗外的草坪。

“大学是个象牙塔,暴力在这里是不存在的。我到大学里做事已经十多年了,从不记得学生之间有过打架斗殴的事情。校园里的治安在全美国是数一数二的。”格列高里说。

“乔治城大学是所名校,您也是这里毕业的?”

“不,我可不是。说一千道一万,我是给吓蒙了。垂在两腿之间的那个东西是……”

“内脏。准确地说,是阴道和子宫。”

“上帝啊!”管理员的脸抽搐着说道,“这是闹的哪一出……”

罗恩摇摇头,说:“性器官的周围被人用刀子切掉了,身子又被吊了起来,所以内脏和阴道就脱落出来了。”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谁干的……”

“这正是我们要调查的。您这儿离现场很近,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您说我吗?”

“是的。”

格列高里缓缓地摇了摇头说:“我什么也说不上,这种事情我是闻所未闻。简直就是开膛手杰克。难道说我们身边冒出了一个这么可怕的家伙?”

罗恩点了点头。

“被害人,就是那个女人,她是谁?”

“有待调查。”

“她的职业……”

“不清楚。”

“您应该知道,这里有很多女大学生,宿舍里住着一大群年轻姑娘。我得提醒她们才是,让她们注意提防。”

“请提醒她们,就说在凶手被逮住之前,夜间不要独自外出。”

“我会写在纸上,贴在宿舍的告示栏里。还有其他应该写上的吗?”

“暂时还没有。”罗恩摊开双手,“调查才刚刚开始。”

“施暴的痕迹呢?”

“鉴定科正在调查。还没有通知媒体,所以请您不要外传。女学生里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格列高里摇摇头:“没见有。”

这时,门廊那边传来叩门声。

“来了。”说着,格列高里站起身。

还没等他走到门口,门就打开了,响起一个姑娘的声音:“布雷兹先生,出乱子了!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发现了一具女尸。有人说肯定是莎拉·伯恩哈特[4]综合征……啊……”

姑娘捂住了嘴。

“对不起,原来您有客人……”

“小姐,我是警察。”罗恩连忙站起身,亮出了警徽。接着,他看到姑娘急匆匆要走,便拦住了她。

“请留步。你刚才说莎拉·伯恩哈特?”说着,他朝着一头栗色头发的姑娘走了过去。

“对不起,我刚才胡言乱语了。”

“哪里,任何情况都可以作为参考。莎拉·伯恩哈特是谁?”

姑娘的面颊泛起红晕,低着头说:“是一位法国的女演员,十九世纪的。据说她睡觉时躺在棺材里面……”

“什么?在什么里面?”

“棺材。她把棺材当成床,在里面睡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站在姑娘的面前,注视着她那张低垂的脸。

“这个,我是在心理学课上听来的。”姑娘的声音怯生生的。

“哦。”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多,据说从前在法国有一种妓院,专门为那些有奸尸癖好的人提供服务,妓女装作死尸,嫖客扮成牧师,然后发生关系。”

“哦,怎么会有这样的服务?”

“这个嘛,大概是因为有这种嗜好的男人当时很多吧。”

“喜好跟死尸交媾?”

“是的。大家都说,以前已经发生过好几起尸体遭到损毁的命案了。不过我不太清楚。是听变态心理学课的学生……”

“学生?学生们这会儿在传播这些东西?”

“是的。里面有我的朋友。”

“在哪里?”

“她们是在餐厅里聊的。那,我先走了。”她急匆匆地跑开了。

罗恩站在门口,茫然若失的样子,然后嘟囔了一句:“比报馆还灵通。”

格列高里也苦笑了一下:“也好,这替我省了贴告示的麻烦了。”

“布雷兹先生,您肚子饿不饿?”罗恩突然说道,“快到午餐时间了。”

“啊,有那么一点。”格列高里答道。

“您平时在哪儿用餐?”

“就在学校的餐厅。”

“请您带个路吧。咱们共进午餐,怎么样?”罗恩发出了邀请。

临近午餐时间,餐厅里挤满了学生。就在端着热狗和苏打水寻找空位的时候,罗恩听到一个女大学生在高谈阔论,便找了一张近旁的桌子。

“恋尸癖在很大程度上是来自于男性的自卑感。”这个女生兴致勃勃的,喋喋不休。罗恩在椅子上坐下,嚼着热狗侧耳聆听。

“在希罗多德[5]的《历史》第二卷里是这样描述的,如果大人物的妻子或者美貌的贵妇人年纪轻轻就撒手归西,她们是要被做成木乃伊的,而为了防止被做木乃伊的匠人奸尸,她们的尸体要停上三四天以后才会被交到那些匠人的手里。”

“制木乃伊的匠人喜欢奸尸?”

“没有的事,只是说有这种人而已。”

“可天天跟尸体打交道,谁能保证不会禁不住哪具漂亮尸体的诱惑呢。”

这话激起了一阵笑声。

“就是啊。这肯定跟男人有没有娶妻有很大的关系呀。听说在前印加文明出土的文物里有个罐子,那上面画着一个和死人交欢的人呢。”

“这是为了表现某种魔法吧。性爱和毒品在古代的魔法和巫术里面是很常见的啊。”

“对呀,毒品的兴奋感和做爱很相像。”有人插嘴道。

“这种观点恐怕只有女学者才会有吧。”

“是吗,我想男人也一样。”

“就是,我可是听说奸尸也可能是一种和死者的灵魂进行交流的仪式。”

“放在中世纪,如果女人这么做,会被当成巫婆送上火刑柱的。”

“那是绝对的。不过,女人实际上没这种能力。”

女学生们又发出一阵哄笑。

“这种行为很多是由男人们自尊心脆弱、有自卑感造成的。这就是‘恋尸癖’。不过,木乃伊匠人的行为一定掺杂了身份卑微者对贵妇人的崇拜心理。我说得不对吗?在对方活着的时候,他们可是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啊。人死了就不会反抗了,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说得对,对方形同木偶。”

“所以说,因为对方地位悬殊,和她做爱只能是在她死后,这种情况倒还不足为怪。可如果对方地位相当,明明可以和活人做爱,却宁愿她是个死人,这种情况就属于自尊心有缺陷了。”

“不是死人就不能做,这不是自尊心有缺陷还能是什么呢。”

“弗洛伊德说过,对于已故母亲的爱戴,随着年龄的增长会蜕变为肉欲。”

“这就是恋尸癖?真的会这样吗,我可理解不了。”

“也有的观点认为,跟死去的恋人的性行为体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鲜明。”

“这倒可以理解。”

“那毁尸呢?”有人发问,“森林里的那具女尸,不是被人毁了生殖器吗?”

“是呀。”

“听说凶手先是奸尸,然后毁了生殖器。”

“好像是的,可还不知道是怎么毁的,也不清楚毁到什么程度。”

“报上还没见有消息呢。”

“就算上了报,这一段也会被砍掉的。”

“所以说,我们不清楚毁坏性器官是出于什么目的。”

“一般来说,男人在强奸女性时,都会掐住对方的脖子,女性处于窒息状态时阴道产生收缩,这样一来,男人的性器官就会被夹得很紧,增加了快感。要不怎么会有强奸呢。”

“这跟奸尸是两码事呀。再者说,它和毁坏生殖器的心理动机也是有区别的。”

“莫非凶手这么做也是因为自尊心有缺陷?”

“有这种可能,可要说毁坏性器官,那一般都是针对男性的啊。”

“那东西的形状很容易被切断哦。”

又是一阵哄笑。

“这次针对的不是女性吗?”

“刚才说的也是一种解释嘛。不过,也可以单纯地考虑为,这么做是为了显示对被害人的积怨程度。”

“怎么说?”

“比方说,被害人跟自己的男朋友偷情,于是就针对对方所使用的兵器进行了狠狠的报复。”

“这么说,这种施虐行为是同性干的喽?”

“没错。”

“对兵器本身的报复?”

“是的。”

“哦……”

“我说阿瑞,你听懂了吗?”

短暂的沉默。接着是一阵嗤嗤的窃笑。过了一会儿,她又说:“你应该懂的。”

“对啦,说一千道一万,最最关键的还是要看被害人有没有被性侵过。也就是说,阴道里有没有精液。这种东西从我们身上可射不出来。”

“这些女生们的嘴可真够厉害的。”罗恩对着格列高里耳语了一句,撇了撇嘴。

“您吃不消了?”

“吃不消归吃不消,可是很有启发。当成医学上的学术讨论来听的话,这些发言倒是很有见地。这里也有医学系?”

“刚才讲话的就是些医生和学者的苗子。”

“不过,我们现在还不清楚到底发生没发生过奸尸。”

格列高里点了点头。

“您要是听到了什么流言,就请跟我联系。”

“好的。”格列高里说,“我也会多多留意学生们的论文的。”

4

鲍勃·克里平儿科医院就在一座脏兮兮的杂居公寓的二层。走上楼梯一看,昏暗的走廊里挤满了孩子和母亲。孩子们有的在走廊里窜来窜去,有的在抢夺一只皮球,还有的在画画,那情景就像走进了幼儿园。

倚着斑驳墙壁的威利欠了欠身子,扬起一只手。只见他小心翼翼地跨过横七竖八地躺在地板上的孩子,朝这边走过来。长椅上早已坐满了人。

“怎么,我这是到幼儿园了?”罗恩说,“瞧这动静,还以为美国也开战了呢。”

“是啊,在这儿待不了多一会儿脑袋就大了。”威利平心静气地说道。

“真像是没有老师管的幼儿园。看这帮小家伙活蹦乱跳的,他们真的得病了?”

“那些蔫头巴脑的大概才是病号吧。”

“那些活跃分子都是陪看的?”

“估计是病号的哥哥弟弟,缠着母亲跟来的。”

“怎么不见大夫呢?”罗恩指了指诊室门上镶嵌的毛玻璃。里面没有亮灯。

“门诊时间还没到呢。”威利扫视着都快成了候诊室的走廊,可怜巴巴地说道。

“这些病号看着可不像能掏得起问诊费的。”

生了病的小家伙就不用说了,陪他们来的那些母亲的衣衫也不见得有多干净。

“这里是免费医院,州政府给补贴,可金额大概也就勉勉强强够在破楼里租一个这么大小的办公室。这会儿午休时间都快过了,可大夫估计还磨蹭着不想出诊呢。”

“确实,这种地方让人提不起心气儿干活啊。”

“这种医院,让你等上两三个小时也是家常便饭。我上星期在前面的一个街区见到的那个证人,他就是肚子挨了一刀后去了一家这样的医院。可你猜他怎么说,肚子上插着刀子,干等了两个小时。”

“他的命保住了?”

“要说也算是个奇迹了。他还能讲话,可是生不如死啊。他说他在候诊室里一直在想该怎么写遗嘱。”

“我说咱们先到楼梯间里避避,等大夫来了再说。”罗恩扬了扬下巴,率先走进了楼梯间。

“照片洗出来了吗?”

“啊,现场的照片也在这儿。你想看看那女人吊着时的样子吗?”

罗恩点了点头。

威利拎起公文包,掀开带着搭扣的上盖,打开了一个印有“华盛顿东局”字样的褐色纸袋,抽出几张照片递了过去。

“这就是她被吊着时的样子,你来的时候,人已经被放下来了。两个手腕吊在树杈上,脖子也被套上绳子吊在另一棵山毛榉的树杈上。这根树杈的位置相对低一些。”

照片是从各个位置和角度拍摄的。既有手腕、颈部的特写,也有从几步开外的地方拍下的全身照,以及从裙子下面微微探出的内脏的照片。刚刚见过一面的乔治城大学的格列高里·布雷兹想必目睹了这样的情景。假如这些照片给那些以谈笑风生般的口吻谈论奸尸和毁尸的女大学生们看到了,她们又会做何感想呢?

“威利,看看这根绳子。”罗恩指着其中的一张照片说,“这张照片可以提供很多东西。作案人先用绳子捆住左手腕,再把绳子从树杈上荡过去,将手腕吊起来。然后,又将绳子绕在腕子上打了一个结。接着,他又如法炮制,用剩下的绳子捆住女人的右手腕,再将另一头抛过树杈,把右手腕吊起来。恐怕他只有这一个办法,因为周围没有垫脚的地方。”

“这活一个人干得来吗?”

“岂止如此,这正表明了这是一个人干的。女人这时候已经咽气了,我说得对吗?”

“阿莱克斯刚才是这么说的。”

“那就用不着讲究什么手法了,把女人的手腕擦破点皮儿也无所谓了。这女人连声都不会吭的。事实上,女人左手腕的皮肤就被弄伤了。”

“嗯。”

“右手腕没有明显的伤痕。所以说,是先左手,后右手。右手腕上也用绳子打了个结,这样,两条胳膊就被吊在了树杈上。可是,绳子还剩下了一截,于是,他又顺带把绳子绕在死者的脖子上,再将另一头从树杈上甩过去,把脖子吊起来。这就是整个过程。”

“这根绳子可够长的。”

“是的,也许这个人手头上只有长绳子吧。先左后右,最后是脖子。你看这儿,绳子捆住女人的左手腕后,从打结的位置直接拉到右手腕,捆住右手腕后又直接拉过来,绕在女人的脖子上。怎么样,你同意吗?”罗恩问道。

“我倒是没意见。可这又怎么样呢?”

“是单人作案,而且附近没有可供垫脚的东西。再有就是……”

“关键就是这个‘再有’。”威利说。

“把她的脖子吊起来跟先捆住哪只手是无所谓的。假如绳子只够捆住两只手的话,脑袋恐怕就会幸免了。”

“言之有理。这就是说,作案人原本就没有打算掩盖脖子上的勒痕?”

“是的,没有。”

“这意味着……”

“人不是被勒死的。对了,那女人的死因是什么?”

“鉴定科还没有给出任何意见,他们说正在对被害人进行解剖,解剖完成后才能得出结论。”

这时,从楼梯下方传来沉闷的脚步声。两名探员侧目望去,只见一个满头凌乱灰发的大个子男人正手扶墙壁、喘着粗气,吃力地顺着楼梯走上来。他们见此人两手空空,起初并没想到他就是大夫,还以为是某个来给孩子约诊的父亲。

“克里平大夫吗?”罗恩把帽子拿在手里,将信将疑地问道。

“你们在这儿干什么?这里可是儿科,要来就把孩子带来。”说完,医生便一头扎进了大哭小叫、爬来滚去的孩子堆儿里。看上去是猜对了。靠近他的身边后,马上就闻到了他嘴里的一股刺鼻的杜松子酒味。罗恩和威利对视了一下。

“这下好了,”威利说,“大夫开工了。”

威利连忙将照片塞进公文包。

“太阳都快要落山了,人家这架子可真大。”罗恩说。

两个人追着医生回到了走廊里。因为恰好和两个小孩撞到了一起,两个人的动作慢了一步。分开两个小孩后抬头一看,医生拉开了嵌着毛玻璃的房门,正往诊室里走。

为了赶在第一个患者进门之前,罗恩和威利急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跟进了屋里。一进门,就听医生说道:“我应该告诉过你们,这里是儿科,不给你们瞧病。成人内科从这儿往北,隔着三个街区就是。”

医生已经坐到了自己专用的椅子里,说话时带着醉汉所特有的气喘吁吁。

“大夫,我们不是来看病的。”罗恩正色说道,亮出警徽。

罗恩怕医生看得不真切,便上前跨了两步,举到医生的鼻尖底下。于是,医生摸出玳瑁框的眼镜戴上,又将眼睛往近前凑了凑。

然后,他缓缓地扬起脸,将眼镜一直拉到鼻子下面,从眼镜框的上方紧紧盯着罗恩的脸。这时才看出,医生的眼睛斜视得很厉害。

“原来二位是警察啊。”克里平大夫说。

罗恩瞟了一眼身旁的搭档,威利便嘟囔道:“如假包换。”

“是的。我们前来打搅,是想了解这个患者的地址。”

罗恩随即掏出门诊预约卡,捅到了他的鼻尖跟前。医生的回答有些令人吃惊:“这玩意儿是什么?”

“这不是贵院的预约卡吗?”罗恩诧异地说道。

“好像是的。”医生勉强承认了。

“可我是头一次见到。我从来就不看这玩意儿。”他说,“你们又不是病人。可这上面又写着我们的名字,‘鲍勃·克里平医院’。”

“似乎是这样。那好,这种预约卡一般是谁来填写呢?”

“护士写的。”医生将身子靠回椅子里,口气肯定说道。

“我们想知道马丁·丹顿的住址。”罗恩说。

“我们的患者做了什么?偷了糖果什么的吗?”

“凶案科是不会为糖果出警的。是他的母亲。”

“当妈的怎么了,杀了人了?”

“恰恰相反,她被杀了。”

听到这个消息,医生也沉默不语了。

“请告诉我们孩子母亲的姓名。还有,她的为人怎么样,住在什么地方。”

“我怎么会知道!”医生说,“我不可能记住所有的患者。你瞧瞧走廊里吧,每天都有这么一大堆的病人。”

“我们想……”守在一旁的威利客客气气地插进来说,“您这间办公室的什么地方,应该会有病例呀或者患者档案什么的吧?”

医生立刻点了点头,说道:“大概吧,也许就在这屋子的哪个犄角旮旯里。不过你们可别乱翻,这个样子已经够让我抓瞎的了。”

“我们不会乱翻,”罗恩说,“如果您能替我们找的话。”

“我才不管呢。”医生又强硬起来,“这是护士管的事儿。病人的病历搁在哪儿,我一概不知。”

看到罗恩和威利不为所动,医生继续说道:“你们肯定以为我喝醉了吧,怀疑我这副德行还怎么给孩子打针。”

罗恩没有吭声。虽然心里的确这么想,可说出来也是无济于事。再没有比跟醉汉拌嘴更愚蠢的事了。少顷,医生说道:“打针也归护士管。”

罗恩将空荡荡的诊室扫视了一圈,然后说:“那好,护士在哪儿?”

“这会儿在家呢。别担心,走着过来只用五分钟。”

“那就请她快来上班吧。”

“有急事我会打电话的。”

“现在就是有急事的时候。请吧。”

罗恩拿起话筒,仍是举到医生的鼻尖底下。医生照例惊讶地对着话筒盯了一会儿,似乎由衷地领悟到这确实是一台电话机:“你自己打好了。”

“可以,只要我知道号码。”罗恩说。

于是,医生慢吞吞地翻开手边的记事本,念出了号码。

“名字呢?”罗恩一边拨号一边问。

“罗伊斯,罗伊斯·摩瑟。”

罗恩一面听着拨号音,一面在心里嘀咕,这名字真拗口。很快,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背后还有个小孩在吵吵嚷嚷。

“您是罗伊斯·摩瑟女士吗?”

一阵短暂的沉默之后,不出所料,接电话的人对名字进行了纠正,可罗恩并未听得很在意。

“您就是鲍勃·克里平医院的护士吧?我是华盛顿东区警局的警察,从克里平医院给您打的电话。”

“出了什么事?”护士问,“大夫呢?”

“大夫很好。他叫我亲自给您打电话。我想了解一名患者的地址,他叫马丁·丹顿。您知道吗?”

“不知道。”

“有没有病例什么的写着他的地址?”

“病例就放在医院的文件柜里。”

“我们在赶时间。您多会儿能到?”

“那我抓紧收拾一下,五分钟后出门。”

“我们等着您。请赶紧吧,这医院好像没了您就玩不转了。”说完,罗恩放下了话筒。

“我讨厌护士。”医生悠然地靠在椅背上,说,“要账的都是她引来的。我讨厌要账的,这些烂事让我腻歪透了。”

“大夫,”罗恩说道,“我们不是来讨债的。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明天整个华盛顿都会被搅得鸡犬不宁。我们退到走廊里等,免得碍着您的事儿。您还是尽快开始干活吧,否则您得干到第二天早上了。”

说着,罗恩拉着搭档来到走廊里。然后,他向等候着的人们发问:“谁是第一个?”

他看到一对母子举起了手,便说:“请进去吧。”

“咱们还是去楼梯间吧,这里吵死人,叫人没法做事。”

穿过走廊来到楼梯间,后背一挨到楼梯扶手上,威利便打趣地说:“但愿护士没有喝醉。”

罗恩却笑不出来,只是点了点头。

威利接着说:“那个大夫能正经给人看病吗?”

“是啊,这会儿连护士也不在场。”

“这个地方该叫罗伊斯·摩瑟医院。那个大夫就是个摆设。护士来之前最好别打针。”

“不知道他分得清药名不。”

“啊,分得清,就像这样,”威利说,“这孩子疼得直捂肚子,一定是肚子疼,给你开点肠胃药好了。你怎么了?咳嗽得厉害,肯定是感冒,喏,吃点感冒药吧。你说什么?大街上的药店就能搞定?话可不能这么说嘛,病人怎么能不看医生呢……”

“妈的,什么玩意儿!”罗恩忍不住骂了一句,“死者的姓名和地址都查得这么费劲,要找到凶手恐怕得转了年了。”

“淡定些,罗恩,往后也许不会再碰上醉鬼当你的证人了。”

“但愿如此吧。咱们这儿也算是个文明世界吗?调皮捣蛋的病娃子再加上酒精中毒的大夫,简直无可救药。威利,我们面对的是凶杀案,可不是抓几个小毛贼,慢条斯理的怎么成。在非洲的乡村办起案来也会有效率得多。照这个样子下去,这场战争的输家肯定是我们了。”

“假如司令官是那个大夫的话。”

“真想把这些王八蛋醉鬼都绑起来,一脚踹到前线去!”罗恩怒火攻心。

威利笑着说:“只要还能朝敌人放枪,‘醉汉连’的作用恐怕也不能小看的嘛。”

“前线可没有酒。”

“那家伙去了会怎么样呢?要是敌人挥着干邑酒瓶喊‘投降吧,每人一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呢?一眨眼工夫,战事就结束了。”

罗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整整过了十五分钟,护士姗姗来迟。她已经换上了护士服,一看便知。

让两个人松了一口气的是,她是一位面相稳重的成熟女性,身上未沾一丝酒气。她看了一眼门诊预约卡,便带头穿过走廊进入诊室。她打开医生背后的步入式衣帽间的门,消失在里面。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一张纸片走了出来。

“这上面写着地址。是母亲本人写的。”

“让我抄一下好吗?”

“请吧。”

“母亲本人的名字有吗?”

“这个没有。”

罗恩接过纸片,就着旁边的桌子将地址抄在记事本上。这时,只听醉醺醺的医生口气亲切地问道:“该办的都办完了吧?”

罗恩点头致谢后,走出了诊室。

5

病历上所写的地址似乎是巴里农场[6]边上的一座公寓楼。威利的道奇车驶过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7]桥后,他边转动方向盘边说:“那医院可真够人一呛。”

罗恩点了点头。太阳快要降到右边的波托马克河[8]对岸的森林上方,给已是满枝黄色霜叶的树木又披上了一层亮灿灿的金色。美妙的瞬间,美丽的华盛顿特区。

“是啊,医院再破,可贫民窟的穷人也得去啊。那里是唯一的儿科了。”说着,罗恩将身子转向了威利。

“医生都很贵的,想不花钱只能将就了。”威利说。

“酒精中毒的大夫就免了吧。”罗恩说。

“护士还是很靠谱的嘛。”

“威利,你小时候瞧过大夫吗?”罗恩问道。

“瞧过啊。”威利不假思索地答道,“我长大的那个街区跟那儿也差不了多少,可大夫要强得多了。”

“强在哪儿呢?”罗恩问。

“至少人家不酗酒。做事的样子兢兢业业,还富有童心。而且知道病历的下落。”

罗恩默默地点了点头,说:“是啊,病历。”

“其实医生倒没必要知道病历放在哪儿,只要清楚胃和心脏的位置就行了。”

“还有药的名称。”

“打针可以由护士一手包办。不过,那个人居然还能记得住药名。”威利带了些感慨的语气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我可以打赌,他肯定早忘光了。”

“也许他更熟悉的是金酒的牌子。”

威利点点头,打了一把轮。

“帕姆罗伊大道,没错吧?”

“对,四十五号。”罗恩瞟了一眼本子说道。

很快,车子在一群黑孩子扎堆儿玩耍的便道旁停了下来。一块铺路石的侧面写着“四十五”的字样。便道上落了一层枯叶。

“你快看。”威利打开驾驶席一侧的车门,说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帮小孩子正蹲在地上玩弹球。

“看得我手都痒痒了。”威利说,“那不是弹球嘛,我玩这个百发百中。我这本事能让那帮小鬼大开眼界的。”

罗恩等着威利跟上来,随后两个人并排穿过铺满了枯叶的便道。树上的叶子一棵接一棵地掉光了。开发这片地区的政府官员们大概很想把这条街打造得更为高尚一些,然而,这一宏图彻底落空了。这里已沦为一帮脏小孩的聚会场所。威利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前方那群玩弹球的孩子们身上。

一座石砌的肮脏公寓楼横在眼前。石墙污迹斑斑,窗棂的绿漆已经剥落、爆起。视线回到前方后,威利仰望着这座公寓楼,显得十分沮丧。

“怎么又撞到这种地方来了。”他说,“贫困当道啊。”

罗恩默默地拉开充当玄关的一扇小门。这扇门代表了安分守己。如果这座楼认为自己里面所承载的世界足够显赫,就会在墙壁正中辟出一座宏伟的玄关,再在顶部支上夸张的遮阳棚。

走上昏暗的楼梯,进到楼道里。离日落还有一段时间,阳光射进窗子,在不太长的楼道尽头投射出一个小小的光晕。

一阵女人的脆嗓门传入耳中,只见空荡荡的楼道里,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和一个女人在拿橡皮球玩着掷球游戏。孩子接了个空,皮球滚了过来,罗恩眼疾手快地猫下腰,接住了来球。少年急急地跑来要球,罗恩一边将球递过去,一边说:“失误了吧?”

少年一声不吭。

“这样子可配不上洋基队[9]哦。”

少年身上所穿的汗衫,式样正是模仿了洋基队的队服。

“你的投球手是你的母亲吗?”罗恩指着对面的女人问道。孩子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这孩子不太爱说话的。”女人开了口。

于是,罗恩站起了身,威利也转身朝向她,从怀里掏出警徽。

“我们在找马丁·丹顿。”罗恩说。

“警察要找马丁?”女人说完便僵立着,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

她一身藏蓝色的连衣裙打扮,上面撒满白色的碎花点,夕阳透过西边的窗子在裙腰的位置打出一个四方形的光团。这光团静止着,一动不动。

“葆拉……她怎么了?”她说道。

“葆拉?”威利追问了一句。接着,两个探员将孩子留在身后,朝着女人走去。

“马丁·丹顿的母亲是叫这个名字吗?”罗恩问道。女人马上点了点头。

“葆拉·丹顿?”

“是的。”她答道。

“您是?”

“玛利亚·塞拉诺。”

“葆拉·丹顿小姐的朋友?”

她点点头,说:“我们就住隔壁。”

“塞拉诺小姐,丹顿呢?”

她慢慢举起右手,指向站在西边窗前的少年。

“就是他啊。”罗恩和威利齐齐转过身子,看着那个在逆光中像剪影一样的瘦弱少年。

“他不会说话吗?”罗恩被晃得眯起眼睛,问道。

“不是不会说,是说得不太好。”

然后,她将右手放在胸口上,似乎是为了平复一下情绪。接着,为了不让远处的少年听见,她喃喃地说道:“葆拉从昨天晚上起就没回来,我觉着一定是出事了。我一直在想象着,警察找上门来的时候,会不会这么问我,‘你就是葆拉的朋友玛利亚·塞拉诺小姐?’还真让我猜着了。”

“我们两个单独谈一下好吗?”罗恩小声问了一句。

随后,罗恩朝着身旁的搭档说:“威利,你能去陪那孩子玩一会儿吗?”

说完,他将橡皮球扔给了威利。威利接过了球,大大咧咧地冲那少年喊道:“好嘞,小马丁,接着扔球玩吧。”

“您的房间是哪一间?”罗恩问道。

玛利亚默默地指了指眼前的一扇门,然后说:“葆拉和马丁的房间在那儿。”

玛利亚将手放在自己房间的门柄上:“要进去吗?”

罗恩点了点头。

“如果方便的话。时间不会太长,我想跟您私下里谈谈。”

玛利亚也点了点头,打开了房门。罗恩跟在玛利亚的身后走进了房间。

进入房间后,玛利亚拉了一下与楼道相邻的墙上垂吊下来的灯绳,打开了电灯,因为房间里实在太暗了。这房间的采光似乎极差,西墙上没有窗户,北边的窗子又被紧挨着的一座楼的黑乎乎的墙体遮挡得严严实实。

厨房在靠近楼道的一侧,迎面摆着椅子和餐桌。玛利亚走到餐桌那儿,拉出椅子说了声“请坐吧”。罗恩没等坐稳又欠起了身,将椅子再往外拉了拉,这才坐了下去。看到玛利亚转身准备去水槽那边,罗恩劝住了她。

“喝的就免了吧,您就别费心张罗了,塞拉诺小姐。我很快就告辞。请您坐下吧。”罗恩指了指前面的椅子。椅子似乎只有这两把。大概是二人世界,没有小孩的缘故吧。

她呆呆地站着,似乎有些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通了,缓缓地坐了下去。刚一坐稳,便用双手捂住脸,头朝向桌子低垂着。

“塞拉诺小姐。”罗恩开了口。

“先不要说!”她喊了一句。

“一定不是好消息,对吧?”玛丽亚说。

“不是个好消息。”罗恩坦言。他是觉得,她始终捂着脸,如果自己只是点点头的话,她是不会看到的。该说的话总归非说不可的,这种场合,遮遮掩掩没有任何意义。

“你们很要好吗?”罗恩问。

“我没有别的朋友了。虽说搬到这儿也只是碰巧跟她住隔壁,可我们都没什么人可走动的,所以就成了好朋友,能帮上的就互相帮一把。她,是不是死了?”

“是的。”

“上帝啊!”她微弱地惊呼了一声,便哭了出来,边哭边说,“发生了什么?上帝啊,你都做了什么,我们犯了什么错?葆拉凭什么要遭此不测?我们够不容易的了,从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啊。”

本以为谈话很快就能结束,可看上去要颇费一段时间了。

“我想一会儿就告辞,塞拉诺小姐。所以……”

“不,把一切都告诉我吧。我可不愿意以后再到警局去,所以……”

罗恩虽然可以理解这种心情,可他并不想多谈,只是对她说了句人死了便搞成这个样子,假如再一五一十地描述尸体所遭到的摧残,天晓得会发生什么。

“您结婚了吗?”看着门廊里放着的男鞋和鞋拔子,罗恩问道。

“结了。”

“没有孩子吗?”

“嗯,没有。”玛利亚边用手帕抹泪边说。

“葆拉·丹顿小姐呢?”

“她没有结婚。听她说是离了。”

“见过面吗?”

“她先生吗?没见过。”

“如果死者有前夫的话,我们必须要找到他。他长得什么样、住在什么地方、做什么职业,这些有没有听说过?”

玛利亚摇了摇头说:“没有。因为葆拉也不想说……”

“她不想说……”说完,罗恩停顿了一会儿,“塞拉诺小姐,这很重要。丹顿小姐是被杀的。”

玛利亚的举止又凝滞了。

“什么时候?在哪儿?怎么被杀的?是什么人干的?”

“一无所知。所有的东西都有待调查,所以我们才到处走访。她不想说的事,是什么呢?”

“我猜葆拉是不愿意讲,就是说……”

“就是说?”

“您该懂的。也许,她根本没结过婚。”

“哦,小马丁也许是一夜情之后的私生子。”

“是的。”

“这么说,她一开始就没有过丈夫。塞拉诺小姐,丹顿小姐的职业,您……”

她缓缓地点点头。

“皮肉生意,这么说对吗?”

“她需要生活费。我知道她在干这一行。”

“偷着干的?”

“应该是,可她对我说了。”

“你们无话不谈哪。”

“她那工作一般都在夜里,小马丁虽然睡了,可偶尔也需要我帮忙照看……”

“这样啊。关于工作上的事儿,她有没有谈起过什么?比方说,跟哪个客人结了仇啦,遭到哪个变态狂的纠缠啦,跟卖淫团伙惹上麻烦啦什么的。”

玛利亚出神地望着天,冥思苦想了一阵。她用手帕慢慢地把泪痕擦干。泪水已经止住了。

“我没听说过一个字儿。杀人的手段很变态是吗?”玛利亚问。

“她有没有在跟什么人交往?”对她的问题罗恩没有作答,而是继续提问。

“是指男性吗?”玛利亚说。

“是的。”

“没听说过。我想,她没有固定的男友。”

“她怎么做事?隔壁屋子经常有客人来吗?”

“偶尔也会有。”

“这种时候,你就替她看孩子?”

“嗯,是的。”

“经常吗?这样的情况多吗?”

“并不是天天这样。一般都是等到有电话来叫,她才出去。要是小马丁还没睡着,她会先跟我打声招呼再走。”

“小马丁现在放在您这儿了,那您这儿也有她房间里的钥匙了?”

“我存了一把。”

“能不能请您跟我一起到葆拉·丹顿的房间看一看?”

玛利亚立刻缄默了,望着罗恩的脸。

“这合适吗,没跟葆拉打招呼就……”

“她已经不在了啊。”罗恩面无表情地说道,“而且她没有丈夫,唯一的亲人还是个孩子。何况这还是件凶杀案,塞拉诺小姐。就在我们说话的工夫,凶手也许正在策划怎么逃匿呢。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一些证据,以便追查杀害丹顿小姐的凶手。请您务必理解。”

“我也盼着早一天逮到凶手。”

“那就请帮这个忙吧。”

“警察先生,请您告诉我葆拉是怎么死的好吗?是变态杀人吗?”

“您听了没问题吗?”

“我听葆拉说起过一件事,刚刚想起来了。”

“她怎么说的?”

“她说,有个客人是个变态佬,愿意额外付钱,让她听他摆布……”

“都做了什么?”

“还能有什么,他打她,掐她的脖子,还有……”

“还有什么?”看到玛利亚欲言又止,他便催她说下去。

“他还用电线捆住她的双手。”

“哦。”

“虽然电线很容易就挣脱开了,可她还是被吓坏了。”

“知道那个客人叫什么吗?”

“好像听她说起过,可想不起来了。”

“丹顿小姐没有保留着客人的名单,或者日记什么的吗?”

“这我不清楚。”

“她是单干的吗,不属于任何帮派?”

玛利亚立刻摇了摇头:“这怎么可能呢,她说过,要是那样的话就没命了。”

“她是加入了某个帮派以后才入的这行喽?”

“是的。”

“她提到过是哪个帮派,在什么地方吗?”

“我记得是在河对岸的M大街。”

“M大街……哦,M大街的什么位置?”

“和第九街的交叉口,那儿有个叫杰森的酒吧,她说那个地方就是联络点,楼上有办公室。”

“明白了。那就到隔壁房间去看看吧。”

罗恩先站起了身。看到玛利亚犹犹豫豫的,便挽着她的右手肘扶她站了起来。

“警察先生,葆拉是怎么死的?”玛利亚一边站起身,一边问道。

她还是对这个问题念念不忘。罗恩叹了口气,说:“她的两条胳膊向上举着,吊在树杈上。就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树林里。”

“我的天哪,她有没有被强奸?”

“鉴定科研所正在调查。”

“她受伤没有?身体有没有受到伤害?”

“您这么认为吗?”

“嗯,有谁打过她,或是掐她的脖子……”

罗恩摇了摇头:“都没有。不过,情况比这要可怕得多。”

“怎么……”玛利亚愣住了,瞪大了眼睛。

“阴部周围被剜空了。所以,阴道和膀胱就坠在两腿的中间。”

“哦,上帝啊。”玛利亚捂住了嘴,扑通一声又摔回到椅子里。眼见着,她的眼角再次涌出泪水。

“所以我才要问您,关于这个变态狂,您有没有听到过什么……”

玛利亚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只是哭。过了一会儿,她泣不成声地说:“没有,我什么也没有听到过……”

6

葆拉·丹顿的房间格局跟玛利亚的房间一模一样。只不过更加寒酸一些,根本看不出是女人住的地方。

“要开灯吗?”闪到一边的玛利亚问道。

“谢谢。”罗恩说。

灯亮了,整个餐室一览无余。收纳餐具的斑斑驳驳的橱柜上摆着一溜大饼干桶,那上面有一只带轮子的白铁皮船。地板上、玻璃柜里的餐具旁,摆了好几个玩具汽车和玩具飞机。橱柜旁边的墙面上挂着棒球运动员的海报,房门上还贴着纽约洋基队的三角旗。

靠墙放着一个简陋的书架,上面摆的书全是给孩子看的漫画或者童话书,还有几本像是学校的课本。没发现女性读物之类的书,也没有一本供成年人阅读的小说。

左边是一张跟玛利亚家里的那张极为相仿的绿色小餐桌,大概就是他们母子一起吃饭时用到的桌子。上面有一个老旧的台灯,还放着一架玩具飞机。飞机是白铁皮做的,一只戴着飞行帽的玩具小熊坐在驾驶舱里。

旁边摆着类似课本的书和笔记本,还有一些文具。地板上扔着书包。难道说她还会辅导孩子的功课?

一旁的墙上装了一个架子,上面摆着一台袖珍收音机。整个餐室里就属这个东西最值钱了,其余的都是些零七八碎的破烂儿,即便是窃贼闯进来也不会对它们感兴趣。

厨房里,用完后从不收起的案板上搁着一块切剩下的、已经变得干硬的面包。除此以外,再没发现其他的食物。浅花淡纹的壁纸已是油渍斑斑。

餐室的后面连着卧室。这里就是她做事的地方了。卧室相对宽敞一些,里面还摆了一张儿童用的小床。真不知道望着儿子的小床,每晚跟不同的男人抱在一起是一种怎样的滋味。

感觉上,这个房间才像是葆拉的领地,似乎属于她私人的物品丢得到处都是。床四周的墙上是一溜挂钩,上面挂着好几件她的外套,甚至还看到了内衣和长筒袜。

打开衣橱,里面也同样塞满了她的衣服。看来挂在墙上的那些都是这里面塞不下的。衣橱的底板上摆着鞋子,还有好几顶款式、花色各异的帽子。

衣橱的底板上和卧室的地上,东一个西一个地扔着提包。有肩挎的大包,有手提的小包,还有女式的皮箱。一个歪倒的提包敞着口,里面的东西散落出来。

服装杂志也丢得到处都是。还有几本电影杂志,大多数的封面都是英俊男星的笑脸。杂志有二十来本。这间屋子里没有书架。从这个样子来看,她感兴趣的无外乎就是时尚化妆,再加上影视演艺圈了。再有就是买衣服。

床的一侧墙上挂着面镜子。镜子前面是一张简易的梳妆台,还有椅子。梳妆台上摆了一大堆化妆品的瓶子。罗恩凑过去,仔细地观察台面上的东西。起初还以为全是化妆品,可是错了,里面还有好几个酒瓶。除了酒瓶和化妆品,其余就是些梳子、各式发刷、几把用于化妆的毛刷,还有一大堆口红。

在一堆瓶子中间,有一个看似装药的小空瓶。标签上印着的文字已经磨得模模糊糊的了。罗恩拿起小瓶回到厨房,对着灯光,勉强辨认出了“美西律”[10]这几个字。

这是什么药呢?也许是预约了第二天门诊的孩子的感冒药,兴许还是那个酒精中毒的大夫开出来的呢。罗恩掏出手帕,包起空瓶装进了口袋,然后问玛利亚:“小马丁是不是得了感冒?”

“似乎已经好了。”她答道。

“丹顿小姐的裙子口袋里有一张儿科的预约卡。”罗恩告诉她。

“哦,真的吗?我没听她说过。”玛利亚回答。

“小马丁不怎么开口说话?”

“是的。”

“是发育晚,还是智力上有缺陷呢?”

“不,不是那么回事。听说这叫‘选择性缄默症’[11]。”

“选择性……”

“缄默症。就是在有的场合说不出话来。这要在某些条件下才会发作。小马丁不是那种话多的孩子,可跟他母亲很说得来,跟我讲话时也很正常。可是到了学校,在一大堆小伙伴里,他就一句话也不说了。所以,他的同学们似乎都以为他是个哑巴。”

“好像在警察面前也是如此。”罗恩说。

“也许吧。”玛利亚也表示了同感。

罗恩略加思索后,对玛利亚说:“从今往后他就是孤儿了,得有个人照顾他才是。”

可是玛利亚没有搭腔。

“这孩子恐怕得去孤儿院了。不知道您有没有把他收养下来的想法……”

“这种事可没那么简单。”玛利亚说得很干脆,“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必须听我丈夫的意思。”

说到这儿,她停顿了片刻,然后说:“葆拉的噩耗还得由我转告给马丁,这就够伤脑筋的了。”

罗恩本想接着劝劝她,但终于作罢。这孩子在学校里被当成哑巴。确实,将别人的包袱背一辈子可不是一项轻而易举的决定。

他走到床边,绕着床走了起来。床的一边紧贴着墙,不能绕上一整圈。床边立着一个带抽屉的小桌。拉开抽屉一看,里面有一个贴着红色皮面的小本子。

他拿起小本子翻了一页,不禁心中一喜,似乎找到了想要找的东西。本子上记了一溜男人的名字,大概都是些嫖客。他期待着这是本嫖客的花名册,或者日记,记着哪一天和哪个男人睡过觉。

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写满了名字的只是开头一月份的那一页,越往后翻,名字就越稀少,过了夏天以后,一个月里只出现过一个人的名字。

生意清淡如斯,一日三餐肯定难以为继了。她不像是那种收费高昂的高级妓女。可为什么生意还是越来越少呢?难道是年老色衰的缘故?可是她并没有老到这般地步啊。

“怎么,丹顿小姐好像一个月只接一两次活儿啊?”他问身旁的玛利亚。

她摇摇头,说:“我想次数比这要多。”

“丹顿小姐有没有说起过她的年龄有多大?”

“听说是三十八岁。”

罗恩点了点头。

看起来她并没有在本子里记上所有男人的名字。那么,荣登此册的这些男人意味着什么呢?难道这是一本关于让她心仪的好客人,抑或令她极度不快、担惊受怕的坏客人的备忘录?

可是,这样的客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只有一宿交情的妓女吗?即便告诉了,也未必是真名。这些人名大多都是有名无姓。要么是刻意不说全名,要么就是用随机想到的假名字敷衍,所以才会有名无姓。

罗恩快速翻动着纸页,以期找到他最想看到的那一天,即十一月一日。她就是在这一天的夜里被杀害的,杀人方式不仅令人费解,而且还很离奇。这个小本子里所记下的没准儿就是预约嫖客的名单,虽然不清楚妓女是否真的像大街上的大夫那样可以预约。

可惜的是,十一月一日的那一栏里只字未写。之前的十月三十一日以及十月三十日,也都是一片空白。不过,再早些的二十九号,却孤零零地出现了一个男人的名字。这是在整个十月里能看到的唯一的名字。

名字是用铅笔写上的,字迹潦草,但仍可以辨认出安东尼·梅顿这几个字。这是个全名。不知为什么,这个名字格外触动了罗恩的神经。

“塞拉诺小姐,您听丹顿小姐说有个客人曾让她苦不堪言,名字是不是叫安东尼·梅顿?”

罗恩转过身,朝着身后的玛利亚问道。玛利亚扬起下巴,望着从天花板上垂吊下来的简易仿制吊灯出神,似乎在搜肠刮肚地回忆着。随后,她慢慢地晃动着脑袋,说:“记不太清了,好像是这么个名字。”

“您听丹顿小姐说起这件事是在什么时候?”

这一次,玛利亚不假思索地做出了回答:“上个月。”

罗恩啪地打了一个响指。一个重大嫌疑人就这么给找着了,简直是手到擒来。他怀着旗开得胜的心情将小本子塞进了上衣的右兜里。

罗恩飞快地环视了一下卧室,说:“好了,就到这儿吧,塞拉诺小姐,非常感谢。接下来我会在楼道跟小马丁说上几句。我也许会再来,今天就到此为止了。”

罗恩和玛利亚并排来到楼道里。太阳已经西沉得厉害,楼道里越来越昏暗。令人吃惊的是,威利和马丁挨着坐在楼道里,倚着墙壁,似乎在交谈着什么。看上去他们相谈正欢,可仔细一瞧,发现只是威利在不停地说。

“小马丁。”

罗恩一边走过去,一边向马丁打招呼。他一直走到他的跟前,然后俯下身子,平视着这个少年。

“昨天晚上,你的母亲……”

少年立刻垂下眼睛,缩着头。他似乎感觉出了什么。

“威利——”罗恩低声喊了搭档的名字。

威利立刻摇着头说:“我可什么也没说。”

“昨天晚上,你妈妈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可是少年只是一味地闷着头,一言不发。

“小马丁,跟我说说啊。”

“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罗恩试探着问道。

“你妈妈是几点钟离开家的?”玛利亚好心地用自己的说话方式帮着询问。可少年仍是一声不吭。等下去也好,玛利亚费尽口舌地好言相劝也好,在这种情形下,少年是不大可能开口说话的。

造成少年失语的因由不得而知。可是,罗恩所担心的是,遭此毁灭性悲剧的打击之后,少年所失去的语言能力会不会再也无法恢复了。

他即将失去一切。先是父亲,接着轮到母亲,最后将是待他亲如一家的女邻居。他被世间所遗弃,从此孤苦伶仃。想到少年从今往后的人生之路,罗恩不免忧心忡忡。

罗恩站起身。

“塞拉诺小姐,我们这就回去了。不过……”罗恩面对面地对玛利亚说,“我们想早一刻抓住凶手。对于这一点,塞拉诺小姐也并不反对吧?”

玛利亚点点头,说:“是的。”

“如果他说了什么,哪怕只言片语,都请联系我好吗?”

玛利亚无言地点了点头。她看起来心情沉重,大概是想到一会儿就要剩下她和少年两个人了。

7

罗恩和威利面对面地坐在位于华盛顿东区警局这一侧的意大利餐厅法比奥兹最里面的一张餐桌旁。本来,门口靠窗的座位才是最佳位置,可是,随着黑帮们的武器装备日趋重型化,能被人从大街上看个正着的位置就变得很危险了。这家餐馆的玻璃窗几乎全是落地式的,假如有人开着汽车拿机关枪扫射,坐在这样的位置只能干当活靶子了。

店堂内一直播放着一个男高音演唱的意大利歌剧。这得益于店老板引以为傲的唱片收藏。贴着软木板的墙面上挂了一长溜镶在相框里的著名歌手的照片。

罗恩很中意这家餐厅。不仅是由于它的音乐趣味,相对于菜价而言,店面的布置足够精致。而最令他欣赏的,则是这里的桌子上永远铺着洗得干干净净的洁白桌布。洁净感可以涤荡工作中的猥琐和污浊。近来,越来越多的餐厅都不再给餐桌铺上白色的桌布了。这令他颇有微词。

品着餐后的葡萄酒,罗恩望着门口的大玻璃窗上方的红色霓虹灯一闪一灭。不知何时起,大街的路面变得潮乎乎的,颜色发深;南来北往的汽车的轮胎音开始沉闷起来;街对面各式店铺的霓虹灯在湿淋淋的路面上投影出斑斑斓斓的色块。

下雨了。罗恩在心里琢磨:这又是一个麻烦,没随身带着雨伞。趁着还是蒙蒙细雨,要回去就得赶紧。要不再想想案子的事儿?反正酒劲已经上来了,身上也觉得有点疲乏,实在懒得动窝。那就索性耗在这里,等雨下完了再说吧。

“下雨喽。”

威利也发觉了。罗恩点了点头,可一言未发,一时陷入了沉默。他也懒得再高谈阔论了。这绝非单纯是葡萄酒的缘故。

“有的时候,这工作让我觉得很腻烦。”罗恩说道。

“谁说不是呢,碰上这么个案子。”

威利也随声附和。可是罗恩有点不爽,嫌他的语气不够恳切。

“我有时能理解宗教学者的想法了。如果一件糟糕至极的事情摆在眼前,科学也好、医学也好、法律学也好,都不会对你的问题给出令人满意的答案。”

“有这事儿?”威利说道。

“无聊啊,我是腻烦透了。答案不是明摆着吗,它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儿有个没爸的孩子,当妈的还被个变态佬给杀了,这孩子现在是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可还能怎么办呢,也只好找个福利院把他送过去,抚养预算就是这么些,上学的事随便找所学校就对付了,要是生了病,就去鲍勃·克里平医院,大夫虽说有点酒精中毒吧,可好歹还记得住药名……”

威利点点头。

“国家的预算有限,这么做已经算是尽力而为了。话是这么说,可看那样子,隔壁塞拉诺那家子是不会收养那孩子的,那孩子算是完了。”

“嗯,这事儿要是摊在我们头上,我们也犯怵啊,你说是吧?”罗恩边说边点着头。

“难道说只有宗教才能救得了人吗?”威利说完,对自己的问题陷入了思考。

“还不是因为干了警察这行嘛。”罗恩说。

“什么意思?”

“假如我们不当这个探员,比如说,在银行做个职员,踏踏实实地替别人数钞票的话,那就不会知道马丁·丹顿的未来有多绝望了。”

“那就会一天到晚坐在银行柜台里头,盘算着怎么约旁边算账的姑娘出去吃饭……”

“没错,根本不会去考虑马丁·丹顿有朝一日会不会恢复说话的功能。”

威利听完也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在扔球玩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罗恩问。

威利摇摇头,说:“我只是在唱独角戏。那孩子不是点头就是摇头,就这样。”

“从今以后,那孩子就要一个人生活在一个没有亲人、没有交流的世界里了。他要这样过很久很久吧。他长大后会是什么样呢,但愿他能受得了孤独。”

“不客气地说,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真希望他能发现某种自己才有的独一无二的技能,找到非自己莫属的事情。”

“打弹球吗?”

威利苦笑了一下,说:“哪儿啊,我是说更高级的才能,比如音乐啦、绘画什么的,可以成为世上的天才……”

“但愿如此啊。”罗恩说。

“阿莱克斯这家伙该回来了吧?”威利嘀咕道。

“谁知道呢。”罗恩答道。

今天晚上,两个人的希望都落了空。本想早早得到消息,可回到局里一看,阿莱克斯和鉴定科研所的那帮家伙集体外出了。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无奈之下,他们才到这个地方吃饭。

他们决意连夜听取鉴定科的意见,否则便无法开始推理。为了使调查不致漫无头绪,他们必须这样做。深入到卖淫组织的内部进行调查,表露出一无所知的样子是绝对不行的。如果对手察觉出自己心里没底,他们就会信手拈来地编故事,为自己进行开脱。对手是这一行的老手,不会轻易就葬送自己的财路。

这个案子意图不明,且匪夷所思,早已超出了怪案的范围。将其归之于精神失常者的所作所为固然省事儿,可果真如此吗?因此,素材多多益善,由此才可以慎思密虑,建立严谨的推理。

鉴定科的意见属于最重要的参考素材。那帮家伙使用试剂和显微镜得出的观点是第一等的线索,是整个破案工作的骨架。在听取那帮家伙的汇报前就贸然做出的任何推理,最后都会不堪一击。因为这些推理往往只是纯粹的空想。要想做得有效率,在听那帮家伙说出点东西之前,最好先把头脑清空,什么也别想。

“很多人都对妓女恨之入骨,风传希特勒也是如此。”威利说道。

“那个德国人仇视妓女?”

“是啊,那小子现在正在迫害犹太人,好像是为了这个才发动的战争。据说他的计划是要把世界上的犹太人都杀光。”

“蠢货,这怎么办得到呢?”

罗恩嗤之以鼻。

“是啊,希特勒是个偏执狂,他开打时才不管办得到办不到呢。”

“世界上的犹太人怎么说也有几千万吧,多得可以组成一个国家了。”

“那小子可不这么想。”

“可是,这和仇视妓女又有什么关系呢?”

“听说那小子被犹太妓女传染上了性病。”

罗恩默默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说:“个人恩怨吗?”

威利点了点头:“是私仇。”

“这就是战争的理由?”

“希特勒认为,德国的政治中枢长期以来被犹太人混迹其中,他们暗中操纵政治家,中饱私囊。真是一派疯言疯语。”

“威利,你是说,葆拉·丹顿这个案子也是这种精神变态的人干的吗?”

“除了这个还能怎么想?”

遭到威利的反问,罗恩不说话了。他无言以对。大概也只有这样想的人才算是神经正常吧。将妓女的性器官周围掏空,大脑正常的人根本干不出这种事来,既然干了,那就一定是出于强烈的仇恨。如此这般思考才是正道。

“怎么了,罗恩?”威利将酒杯凑近嘴边,说,“这世道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欧洲的战争会波及全球的。大家都在说,整个世界都会被卷进来,规模空前绝后,远非上一次的战事所能比拟。”

可罗恩依旧沉默着。

“为什么欧洲会发生这么大规模的战争呢?因为大家都参战了。大家为什么要参战呢?因为大家都为了不发生战争结成了同盟。可是结了盟就意味着,一旦打起仗来,所有的人无论如何都要一个不落地参战。现在轮到全世界了。各国都在拉帮结派,搞得地球上帮派林立。”

威利借着酒意开始了演说。

“再也没有比这些所谓的帮派更值得警惕的了。况且,现如今的科技发展得实在超乎想象,听说武器变得越来越骇人听闻了。美国是个大国,可也不能掉以轻心哪。”

威利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罗恩的脸。

“罗恩,我们肯定要被卷进去的,离这一天不会太远的。你想想,全世界都打成一锅粥了,只剩美国能独善其身吗?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呢。我们这个国家,既是大国,又是强国,我们参战与否,可以决定战争的走势,就看我们站在哪一边儿了。你是不是听不下去了?战争一旦开始,我们美国人是绝不能装聋作哑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罗恩?我们当中的一个会送命。”

威利将玻璃杯举到眼睛的高度,透过杯子看着罗恩。从罗恩这一侧看去,威利的眼睛变得很大,而且扭曲。

“罗恩,这样的世道是容易出疯子的。知道自己要死了,人这种东西就会暴露出本性。地球上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有希特勒这样的狂人。而更糟心的就是,社会的上层里就有一些丧心病狂的家伙,他们混进了学者、政治家、军队将领这些精英里面。一听到大洋彼岸传来的炮声,这帮家伙就更热血上头了。这种事儿,他们可是干得出来的。我看咱们是不是要调查一下,看看葆拉·丹顿会不会是犹太人。”

说完,威利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因为罗恩始终保持沉默。

“你觉得我说得不着边际?”

“在听到鉴定科的汇报之前,”罗恩冒出一句,“我不想进行毫无意义地杜撰。”

“噢。”威利做出一脸心悦诚服的样子,将葡萄酒杯送到嘴边。他的脸已经涨得通红。

“威利,我不是写小说的。推理和杜撰是有区别的。”

“罗恩,你可真冷静。”

“那个德国的蠢货,不就是因为没弄清这种区别才发动了战争吗?这就是医生嘴里的分裂人格。如果因为被传染了性病而心里窝火,那就把矛头对准妓女好了,何必跟整个欧洲的所有政府作对呢。”

“不是已经这么做了吗?”威利说。

“什么?你在指什么?”

“我指的是这个案子的凶手。这家伙奸杀妓女,还用刀子在那个部位上猛戳。他怀有深仇大恨,要么被传染了性病,要么就是受到过奇耻大辱,以至于人格扭曲。这么想也是纯粹的瞎扯淡吗?嗯?罗恩,你反对我这个观点吗?”

“不是这么回事儿,威利。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没有前提,推理就无法成立。这和赞成或反对什么的无关。不带科学性的想象不能算是推理。只要鉴定科没有说这个下流坯子奸杀了葆拉·丹顿,我是不会说一个字儿的。我不想妄下断言。如果阿莱克斯这么说了,我到时候也会挺你的,你的任何高论我都会洗耳恭听,但不是现在。”

“你觉得阿莱克斯不会这么说吗?难道你的意思是,阿莱克斯有可能会说那个人渣没有奸污那女的,也没有杀了她?”

“这怎么好说呢?这种可能性也是有的。”说完,罗恩摊开两只手。

“怎么可能呢?”威利嚷嚷起来,又冷笑了一下。接着,他隔着桌子将上半身往前探过去,继续说:“没有杀人,却把女人的那个地方割掉,世上有这样的人吗?没有深仇大恨却又做出那么惨绝人寰的事,世上真会有这样的人吗?”

罗恩不吭声,一个劲儿地点头。

“如此愚蠢、卑劣至极的行为,除了仇恨以外,还能想出任何别的理由吗?”

“这个嘛,”罗恩说,“我是想不出啊,至少在眼下。可也许这正是因为你和我都是常人。”

“哈!”威利发出轻蔑的声音。

罗恩接着说:“也许有一种你我都没想到,也无法想象的超乎寻常的理由。你先别急着反驳我,等到阿莱克斯急吼吼地走进来,一屁股坐到你身旁的椅子上,信誓旦旦地保证‘嫌疑人奸杀了葆拉’,你再反驳不迟。而在这之前,请什么都别讲,演说也先告一段落。”

“这么说,今晚上是没戏了。”

“是吗?”

“他来得了吗?”

“打赌吗?”

“嗯?”威利显得有些纳闷。

“你输了,威利。一个很像阿莱克斯的人正过马路朝这边来呢。他好像看到我们了。”

“要是这样,这打赌就不成立了。”威利泄了气似的往椅背上一靠,断然说道,“打赌这玩意儿,前提必须是双方都不清楚事实。”

“没错,威利。你很在行嘛。你说得一点不错。同样,推理也是不成立的,假如没有合理的前提的话。没有准备好扎扎实实的材料,推理这盘菜就没法子做出来。威利,我有种预感,这个案子也许是我们闻所未闻的。”罗恩说。

听到这儿,威利猛地坐直了身子:“那好,罗恩,我们打一个具备合理前提的赌怎么样?就赌这顿晚饭。你赌阿莱克斯待会儿会说嫌疑人没有奸杀葆拉·丹顿,我压嫌疑人奸杀了她,怎么样?”

“等等,威利,我可没这么说。”

“罗恩,真不够汉子。”

罗恩叹了口气,只好说:“那好吧。”

“行啊,阿莱克斯,真让你找着了。”威利向后转过身,朗声说道。酒劲儿再加上心里觉得晚饭有人会埋单,他显得很兴奋。

“我刚才在马路对面走,看到了你们。幸亏我不是阿尔·卡彭[12],否则你们就要被机关枪打成蜂窝了。”

阿莱克斯摘下帽子,抖了抖帽檐上的雨水,把它挂到了衣帽钩上。接着,他甩掉身上的大衣,轻轻掸去上面的水珠,也将之挂在衣钩上。

“你是说卡彭吗?那家伙在恶魔岛呢。你快坐吧,阿莱克斯,我们还等着听葆拉·丹顿的尸体解剖结果呢。”威利说。

阿莱克斯边坐下边掏出手帕,又摘下眼镜拭了拭镜片。

“这雨越下越大了,你们是打算泡在这儿躲雨吧……”

“对极了。一针见血的推理。你干脆调到刑事科来吧。”罗恩说。

“那你们要在这儿待上一宿了。还是趁早回去的好,我预感这雨要下上一整夜。”阿莱克斯说。

“那好,我们就早点回去睡觉好了。请吧,葆拉·丹顿的尸检报告。”威利说。

“怎么,死者的姓名你们已经知道了?”

“那是。你快说,那个人渣奸杀了葆拉。这可关系到这顿饭钱。”威利说。

“你们打赌了?”

“是啊。你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啊,那个人渣奸污了葆拉,还勒死了她。”

“威利,你压的是这个?”阿莱克斯问道。

“是啊。”

“那你可输了。”阿莱克斯说。

“你说什么!”威利瞪大了眼睛。

“你运气不佳啊,威利。被害人的阴道里没有性交的痕迹,也没有精液。”

威利涨红的脸上浮现出茫然的神色。他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这只能说明当时戴着避孕套吧。”

阿莱克斯摇了摇头:“不,没有摩擦之类的痕迹。她至少从前天起就没有过性行为。理所当然地,也不存在奸尸。”

“妈的……”

“我还没说完呢,威利。”阿莱克斯惋惜地说,“死者不是被杀死的。”

“什么?如果不是被勒死的,那就是被砍死的?还是殴打致死?”

“威利,在现场不都检查过了吗?哪个都不是。头部没有任何伤痕。”

威利哼了一声。

“她不是被毒死的,也非食物中毒。胃里面很干净。她也不是呛死或淹死的,没有人拿水灌她。也不是摔死的,没被人从高处推下来过。体内也没有殴打造成的内出血。没有任何被施暴的痕迹。”

“那是什么?”威利低声问道。

“威利,我的意思是,被杀害的可能性非常低。”

看到威利一时哑口无言,罗恩问道:“病死的吗?”

阿莱克斯缓缓地点点头:“是的。胃里面有药物成分,由此发现了她的病史。”

“美西律。”罗恩竖起食指,说道。

阿莱克斯飞快地瞟了一眼罗恩,说:“没错。真有你的啊,罗恩。你是怎么知道的?”

罗恩从口袋里掏出用手帕裹着的标签上写着“美西律”的空瓶,拿给他看。

“在她房间找到的。”

阿莱克斯也掏出了自己的手帕,把瓶子托在手帕的正当中。

“这药是做什么用的?”

“这种药用于心律失常。死者患有心脏病。死因是心脏停搏。解剖时也同时检查了心脏,不会搞错的,血液有凝固的现象。”阿莱克斯信誓旦旦地保证。

8

电话铃不合时宜地响了。本想置之不理,可丝毫不见铃声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无奈地睁开眼,瞥了瞥墙上的挂钟,惊奇地发现还不到六点。透过窗帘与窗框之间的缝隙,看得出天才蒙蒙亮。

他唉声叹气地拿起话筒,刚要贴近耳边,却发现电话线缠在了一起。他想把线捋顺,可心里一阵窝火,不由得咂了咂舌头。

“一大早你就气儿不顺啊,罗恩。我是艾尔。”

咂舌头的声音似乎被他听了个正着。这是凶案科的艾伦·卡拉曼科长。

“怎么了,老大,这个时间打电话来?又出了什么案子吗?”罗恩说。

“要是再出了比那个更大的案子我可受不了。上午头一件事,就是要召开葆拉·丹顿遇害案的新闻发布会。”

“你说什么?这么急?要开就开好了,我们不是有发言人吗,干吗把电话打给我呢?”

“葆拉遇害案是个棘手的案子。妓女遇害本身就涉及敏感的话题,尸体又被搞成那个样子,提问肯定少不了,光是弗雷迪一个人在场,我心里没底啊。最好能有个了解情况的人在旁边压阵。”

罗恩不再吭声,因为他理解科长的心情。可是,一个不靠谱的人被放在了发言人的位置,这才是问题的症结。

“那些八卦小报也都是来者不善,他们会在报道里添油加醋,煽风点火,存心要让市教育委员会下不来台。威利我也已经通知到了,你们在会前先跟发言人通通气。”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呢?早报已经出过了,离出晚报还早呢。”

“往好了想,大概是为了照顾本地报纸的方便吧。”

“这话是什么意思?”

“罗恩,这是近十年来最大的一桩案子,足可以在全国范围内造成轰动。当然,欧洲爆发的战争另当别论。”

“你也许说得对,可‘往好了想’是什么意思呢?”

“恐怕报纸正惦记着出号外呢。这不,我就快要火烧眉毛了,连吃早餐的工夫都没有。”

罗恩心想:原来如此。难道报社还预备了专门印号外的轮转印刷机,可以随时开机?所以才有了一大早的新闻发布会?

“老大,我们还一无所知啊。M大街有一个叫杰森的酒吧,我正想着刷完牙,立刻到那儿跑一趟呢。没准儿这一趟下来能有些收获,把发布会搞得像模像样一点。能不能等到我回来再说?”

“那样的话,就等于告诉他们还有第二回。那帮家伙可要乐疯了。如今,葆拉·丹顿的案子在东海岸是最热门的话题啊。”

“我是说,目前还只是弄清了死者的姓名。”

“这难道还不是头等的消息,就这么向他们通报好了。”

“只是姓名而已,别的什么都不清楚。另外,她还有一个得了失语症的儿子,患了感冒,曾经到一个酒精中毒的大夫那儿瞧病。”

“酒精中毒的大夫?”科长提高了嗓门,“怎么知道的?”

“我们见过他了。走廊里挤满了病号,可大夫呢,一身酒气,太阳快要落山了才出诊,既打不了针,也记不清护士的名字……”

“这些事儿就不用对记者讲了。”

“我不会讲的,除非来的人里面有娱乐小报的。”

“死者孩子的事也不要讲。”

“我知道。这孩子情况特殊,得多替他着想才是。总之一句话,可不可以再给我一些时间?”

“我给不了你,罗恩。”科长说,“已经满城风雨了,如果不尽快召开新闻发布会,到了晚上,各家报社的晚报都会充斥着天马行空的臆测。等到胡编乱造的报道泛滥成灾,侦查工作还怎么进行下去。”

罗恩哼了一声。

“你该懂的,尸体惨不忍睹的程度足以写一本低俗小说了。华盛顿特区聚集了八卦小报的高手,这些人都在摩拳擦掌呢。对他们这些人来说,这可是个让报纸卖疯了的天赐良机。我们必须要遏制住他们的信口开河。”

“再有,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现在毫无线索,也不能死揪着一个酒精中毒的大夫不放。如此一来,目击者就很关键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个人渣是扛着死者走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里的,他还把人吊在了树上。他这么一通折腾,说不定就会有人看到。你想得到目击证言都想疯了,难道不是吗?”

“谁说不是呢。”罗恩表示了赞同。

“要想找到目击者,报纸是再好不过的渠道了。根本不用你去磨破嘴皮子。你懂了?”

“啊,我懂了。刷了牙就来……”罗恩边从床上坐起身,边说道。

“罗恩,你刷牙可以,”科长说,“咖啡就免了吧。现在可没这个闲工夫。”

“发布会几点开始?”

“八点钟。我提醒你,你也别想着先到M大街跑一趟。做这生意的是不会在这个钟点起床的。他们和你一样,正躺在被窝里呢,估计刚睡下没多会儿。”

说完,老大挂断了电话。

已经没有时间向负责公共关系的弗雷迪·托萨斯面授机宜。一排排摆在华盛顿东区警局大厅里的椅子上,已满满当当地坐上了自称为记者的陌生人,周围也被围得密不透风。仿佛整个华盛顿特区的记者都到齐了似的。

弗雷迪在碰头会上只听了三言两语便仓促上阵,在这群新闻油子面前做了一通案情说明,当即遭到了群起围攻。靠在大厅墙壁上聆听着的罗恩也很理解记者们的心情。说是案情说明,实则空洞无物。

“这个案子骇人听闻,简直就是畜生的行径,可作案动机是什么呢?”一名记者高声发问。

“诸位一大早专程造访警局,真是辛苦了。”弗雷迪避实就虚,引得记者们面面相觑。

“话说回来,既然是新闻记者,那就请报出自家报社的名号。本人亦不例外,我是华盛顿东区警局的弗雷迪·托萨斯。这才是为人之道的礼仪。”弗雷迪说道。

“荒唐!”立刻就有人反驳。

“怎么回事?”弗雷迪问。

“你的意思是,如果是默默无闻的报社,他们的提问就不予回答吗?”记者们群情激奋。

“这不公平!”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弗雷迪连忙解释。

说不上是不是为了给弗雷迪打圆场,有人喊了一句:“他只是想知道,这里面没有小学生的班报!”

“那要是美容院向女顾客派发的赠阅杂志的记者呢?”

人群里又冒出这么一句。话音未落,喧哗声变得更热闹了。

“这类杂志只关心谁又和谁勾搭上了,他们绝不会跟警察局打交道。”

“那好,我明白了。报纸的名字就不计较了。你的提问是什么来着?”弗雷迪吼道。

“动机啊。一个妓女被杀了,她的尸首被吊在树上,而且,裙子里面的那个地方被割掉了……”

“丧尽天良!”有人在咒骂。

“嫌疑人这么做的动机是什么?”

“等一等,人不是被杀死的,是心脏停搏,属于自然死亡。”弗雷迪纠正道。

“也就是说,那个地方是在她死后才被割掉的?”

“正是。”

“出于什么目的呢?”

“正在调查之中。才事发一天,很多地方还是疑点重重。不过可以认为,嫌疑人对妓女怀有强烈的仇恨。我想,这条线是不可以被忽略的。”

听到弗雷迪这么说,坐在椅子上的罗恩朝坐在身旁的威利看去。威利也同时把头扭向了罗恩。

“跟你的观点不谋而合啊。”罗恩说。

“以前有过类似的案件吗?”

“目前正在调查,可据我所知,这样的案件放在全世界都是前所未有的。”弗雷迪说。

“伦敦的开膛手杰克呢?”无所不知的记者追问道。

“这个嘛,勉强算得上类似。”

“可是,她不是没有遭到强奸吗?”另一位记者喊了一嗓子。

“是的。”弗雷迪说,“在这一点上也和开膛手杰克很相似。”

“你是说杰克也没有强奸过谁吗?”

“当时的调查进行得很草率,可我是这么理解的。”弗雷迪说道。

“就算对妓女有仇恨吧,可花了钱买春,却又坐怀不乱?”

“可不是嘛。”

“刚要行好事,女方的心脏病就发作了。”

“对呀,言之有理。”

“所以就把那个地方割掉了?”

“用的大概是刀子。”

“召妓的目的就是为了给那个女人开膛破肚吗?”

“有这种可能。”

“那就是说换成谁都无所谓了?”

“也许吧。”

“那她为什么又被吊在了树上呢?”

弗雷迪一时语塞。经过短暂的沉默后,他不紧不慢地开了口:“诸位,请动动脑筋想想看。”

弗雷迪换成说教般的口吻。

“假设有个女人积怨深重,现在已经成了一具死尸。如果这个女人的尸体被人吊在了树上,那么可以肯定,这是一种私刑。”

记者们一片哗然。

“这么说,凶手是葆拉·丹顿的熟人了?”

“这种推测是值得考虑的。”

“这不就等于说并非是‘换成谁都无所谓’吗?”有人一针见血地逼问。

“那家伙不适合做公关。”罗恩对着一旁的威利耳语。

“他只是在把水搅浑。他真该去写写通俗小说或者黑帮文学什么的。”

威利点了点头,然后说:“他还可以去高中当个礼仪讲师。”

“一点不假。”

“这个会都开成什么样了?”威利用右手指了指那一大群记者。

“难道是弗雷迪·托萨斯答疑会吗?那家伙太自以为是了。”

“你的话没错,威利。现在还没到他过瘾的时候。我们不过是刚弄清死者的名字。”

威利点头称是。

“眼下应该少说为妙,案发原因仍然是个谜,它未必是仇杀。再说他也搞错了对象。如果听众都是些酒馆里的像鲍勃·克里平那类的酒徒,他再怎么信口开河也就由他去了。可眼前这群人怎么说也是报社记者啊,他们有能力把在这里所听到的都变成铅字,传遍整个美国。开这个发布会真是蠢透了,净是些没法自圆其说的东西,跟不开这个发布会而任由这帮记者在晚上凭空杜撰没什么两样。”

“一点不错,诸位先生,这的的确确是变态,世上总是有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疯子。他们简直就像原始森林里的割人首级的野蛮人。”

弗雷迪的咆哮声传入耳朵。冷不防,这个声音直冲他而来:“罗恩!”

“什么事?”罗恩吃了一惊。

“有记者提问,怀疑对象是否已经有了?”

“现在可回答不了。”罗恩有些冒火,顶了一句。如果时隔一天就能锁定怀疑对象,那就用不着如此辛苦了。

“如果能早点散会的话,我倒是想到他那儿去一趟。”

“你说的这个‘他’,就是割掉女人那个地方的家伙吧?”立刻有人发问。

“希望是这样。”罗恩说,“所以才要尽快去一趟,弄个水落石出。”

“你就是负责本案的探员?”

另一位记者问道。

“是的。”

“这个嫌疑人的名字呢?”

“还不能说。”

“这个变态狂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的义务。你去问凶手吧。”罗恩严词拒绝。

“这案子出于仇恨,却没有杀人?”有个人说,“那就是自然死亡了?而且也没有发生强奸?”

“情理不通啊。”还有人在附和。

“我没说是仇恨。”罗恩说。

“可这位先生是这么讲的啊。”

“到过现场的是我,可我没这么说。”

“那么,为什么要把女人的那个地方割掉呢?如此暴虐的行为,除了仇恨以外,还会有什么别的理由吗?”

“我不想再多说了。”罗恩说,“我只想对你们说一句话。”

看得出,记者们都立刻做好了聆听的准备。场内一片鸦雀无声。

“我们需要目击者。”

他看到记者们在频频点头。

“这是一件在文明国度实属罕见的疑案。它并非发生在原始森林的腹地,而是在大街上。然而,我们却没有发现目击者。线索少得可怜。因此,请不要盲目地追求轰动。眼下需要的是目击证词,而不是臆测或者想象。那样的东西再多,我也不感兴趣。请各位务必理解。再有,我想请各位帮个忙,请大家如实地、恰如其分地进行报道。”

“罗恩,我对付那帮记者的手腕还可以吧?”

会散了,看到记者们开始陆陆续续地离开,弗雷迪马上就凑到罗恩他们那儿,问道。

“还好。”罗恩出言谨慎。坦率地说,还从未见过哪个公关负责人主持的新闻发布会搞得如此惨不忍睹。恐怕占星术士的神启仪式都会有模有样得多。

“跟这帮老江湖周旋真不是玩的。”弗雷迪装模作样地说道。

“那是那是。”威利也表示了赞同。

“就这么点评价?”弗雷迪似乎不大满意。

“还是先等着看今天的晚报吧。”罗恩说,“或者是午饭时间出的号外。到那个时候才能见分晓。我听说,早上开这个新闻发布会的目的是为了压一压那些唯利是图的八卦小报,好让他们收敛一些。弗雷迪,你不是这么听的吗?”

弗雷迪仰头望着天花板,若有所思。

“还是说让你对着那帮记者扯上三十来分钟的废话,敷衍了事?”

“罗恩,你话里有话啊。”

“我没别的意思。不过在我看来,这只会助长他们胡编乱造。”

“火上浇油啊。”威利也随声附和,“你居然说是仇恨导致的私刑?”

“我说错了吗?”弗雷迪冲着罗恩问道。

“现在还无从判断,我就先不评价了。”

罗恩说完,撇下弗雷迪转身而去。

9

威利将车子贴着M大街的路沿停了下来。没等车停稳,罗恩就急不可耐地打开了车门等着,看到威利踩了脚刹,便立刻将车门开到最大,跳到便道上。

威利打开车门,绕过车头追了上去。踏上便道后,他说:“等等我,罗恩。你急什么啊?”

“威利,我看上去很着急吗?”罗恩问。

“看着像。”

“那也是弗雷迪一手造成的。号外恐怕马上就要出了,都怪那小子,内容肯定下流不堪。等着瞧吧,那上面一定会写,‘对妓女心怀深仇大恨的变态杀人狂游荡在整个华盛顿特区,接二连三地拿妓女的血祭刀’。”

“是啊。”威利也表示认同。

“杰森酒吧里的那帮家伙,还有他们手底下的那些妓女恐怕都要从华盛顿特区出逃了。”

“要是再写上谁在警察面前多嘴就从谁那儿开刀,那所有人都会装成哑巴的。”

“就是杜撰成卖淫团伙之间的争斗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们每个人都会戒心重重,噤若寒蝉,因为多嘴多舌就会招来枪子儿。如果叫他们感觉作案的是回头客,他们会对嫖客的情况一问三不知的。总之,我是想赶在报上登出来之前,争取从他们嘴里掏出点东西。假如老大说着了,他们还在睡大觉,也许他们还不知道葆拉的死讯呢。”

也许是刻意为之,与第九街的交角处的杰森酒吧是家毫不起眼的小店,但是找起来并不难。罗恩靠近漆成绿色的店门,拍响了门上的铜环。可是里面毫无动静。

他握住门柄试着扭了扭,门是锁着的。他把脸凑到门上嵌着的窗玻璃上,只见里面拉上了窗帘,看不真切。不过,透过勉强露出的缝隙看去,店内空无一人,漆黑一片。

罗恩收起了绅士风度,用拳头使劲捶门。捶了一会儿还是不见有任何反应,他便加了力道,一边砸一边吼:“快开门!”

威利站在罗恩身后,仰头望着二楼的窗口。一楼是店面,估计确实是没人,人应该在二楼。

罗恩继续砸着门,丝毫没有收兵的意思。因为这是唯一的线索,如果放弃了这里,眼下就无所事事了。

这么持续了五分多钟,看到没什么效果,罗恩便使出了撒手锏。

“警察!打开门,不然就破门了!”他大喊道。

“喂。”身后传来威利的声音。回身一看,他正用手指着上面。

“大清早的,吵什么啊?”

一个声音从上方飘下来。他在便道上退了几步,掀开帽檐寻找声音的主人,只见一个白色跑步衫外面罩着睡袍的男人正在向下俯看。

罗恩二话不说,向那男人亮出警徽。

“警察又怎么样?我们都是做正经生意的规矩人。”此人不打自招。做正经生意的店家是不会这么说的。

“你们开的买卖和所作所为我们都清楚。可我们今天来不是为了打听这个,是为了调查别的案子。”罗恩说道。

“饶了我行吗,我都累坏了。这会儿正睡觉呢。到别处去打听不一样的嘛。”

“一会儿就完。就是想聊几句而已。我们正在调查一桩大案,有些事情想了解一下,这些事情只有你们才知道。如果你们够合作的话,今天一过就没事儿了。如果你拒绝,我就带拘留证来,砸了你的场子。等我把你拘了,笔录就得在局里做了。你想挑哪一样?”

那男人仍是一脸不耐烦地向楼下瞟着,在犹豫了一阵子后,他终于说道:“请等我五分钟。”

说完,将身子缩了回去。

门后有人走来,从里面打开了门锁。来人探出脑袋,正是方才的那个人,头发已经梳理了一番。他的身后还站了一个年轻男子,栗色长发,猩红的嘴唇,眉清目秀。

那个男人开了门,眼睛看着前面,大步向后退去。身上还是那件白色的睡袍。店堂内有一个吧台,右侧靠墙是四套桌椅,顺着吧台竖着排开。

罗恩再次亮出警徽,然后说了句“太暗了”。身后的年轻男子将手伸向墙边,按下开关。于是,店内变得豁亮起来。

罗恩走到里面,往右手边的桌子上一坐,说道:“我们要说两件事。其一——”

他从怀里抽出葆拉·丹顿的照片。

“她一直在这里做事,对吗?”

那个男人面无表情地盯着照片,连接都不愿意接。很快,他仰起脸说道:“似曾相识,可要是我承认了不会有什么后果吧?”

“你什么意思?”

“要是我承认了立马就被铐起来,那就太不地道了。”

“不会的。我们这次来不关心你们夜里做什么买卖,而是为她的案子了解情况的。”

“她的案子?她犯了什么事儿了?”

罗恩死死盯着这个男人的脸。看上去,这个人不像在装傻。

“你不知道?”

他连连摇头:“不知道。”

“你不奇怪她为什么失去联系了吗?”

“她又不是什么大红人,她来不来电话都无所谓。她不会偷着单干,别人也不可能挖她的墙脚。她是主动要求来我们这里干的。这是真的,我听上去像是在撒谎吗?”

“她死了。”

罗恩冷不防冒出一句。男人立刻“噢”了一声。

“那么说,这是死人照了?”

“是的。”

男人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怎么样?有没有想到什么可疑的地方?”

“没有。”男人摇了摇头。

“她人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就是普普通通的呗。除了偶尔开开玩笑,让大家热闹热闹,不太能引人注意。再说,她年纪也大了点。”

“有没有那种有变态口味的人,喜欢上了她,对她纠缠不休?”

男人把脑袋轻轻地、急促地摇晃了好几次。

“我可从没听说过。再说,我跟她本来就不怎么熟啊。”

“她没有专门诉过苦吗?比如遇到了危险,需要人保护之类的?”

“没听说过。”

“负责听女孩子们诉委屈的是谁?”

“这个嘛,还是我啦,可要说变态的客人,这种人如今多了去了。我次次都管,也管不过来呀。女孩子们也都清楚,这种生意多少都是带些风险的。”

“她有固定交往的男人吗?就是说恋人……”

“我觉得没有。可她好像挺想找一个的。”

“客人里呢?没听说有什么人跟她保持长期关系,一个礼拜约会两三次,介乎于客人和恋人之间吗?这个人让她多少有点指靠……”

“这个嘛……兴许有吧,可我不清楚。这儿的女人很多啊。”

“安东尼·梅顿,对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哎呀……”

“我们的另一件事就是这个。我们在找他。”

这时,门开了,进来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来人对着罗恩他们瞟了一眼,走到穿睡袍的男子跟前。

“嗨,还好吗?今天又起猛了吧。哎哟,你这儿可够热闹的,又怎么了?”

“访客把我吵起来了,他们说想打听点消息。”

他朝着罗恩抬了抬下巴。于是,那男人把身子转向了罗恩。

罗恩立刻用手将警徽一扬。那男人当下就慌了神,掉头就要朝门口跑。威利一个箭步堵住了去路。

“退回去,原地站好。”威利冷冷地说道。

罗恩收起警徽,对着那男人张开左手掌,说:“放松,我们今天不是来抓人的。我对这个地方和你们的夜间生意不感兴趣,只想问你们话。刚发生了一起重大的杀人案,过不了多会儿这事儿就会见报,在整个东海岸都会引起震动。这样一来,凶手就会想着远走高飞。我们想在嫌犯逃之夭夭之前找到他,希望你们协助,明白吗?”

没等罗恩说完,那男人就点了点头。

“这个女人曾经在这里做事,你认识她吗?”

葆拉·丹顿的照片举到了他的面前。他入神地盯了一阵,然后抬起头表示肯定:“认识是认识,可也就是个脸儿熟。”

“你们熟悉吗?”

男人摇头否认:“我都说了,也就是个脸熟。她捅娄子了?”

“葆拉是个会惹出麻烦来的女人吗?”

男人仍是摇头:“我看不会。她不是那种爱咋呼的女人,还拉扯个孩子,干活实诚。当然了,干这行的说实诚是有点儿滑稽……”

“你提到的是马丁吧。”

男人点头称是。

“有什么人找她的麻烦吗?”

“没这号人。她很讨客人喜欢,偷奸耍滑的事儿从没干过,像什么花言巧语啦,放客人鸽子啦,说话不算数啦,多拿多要啦……你都懂了吧?葆拉到底干了什么?”

“她被人干掉了。”睡袍男子说。

罗恩没有纠正,虽然自己说过人死了,但没有说过是被杀。

“什么?”那人一脸的茫然。

“意外吗?”威利问道。于是,那男人默默地点了点头。

“真想不到啊,她竟然会被人杀了。她可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实诚人哪。”

“可这案子怎么就能惊动整个东海岸呢?不就是个妓女被人杀了吗,放在全美国,这事儿不新鲜,到纽约或者波士顿看看就知道,这样的冤死鬼多的是啊。”

“女性生殖器被剜掉了。”罗恩说。

“你说什么?!”这三个人一惊,集体失了声。

“还有,她被吊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树林里的山毛榉树杈上。因此,内脏从两腿之间垂了下来。”

“哦,上帝啊!”睡袍男子的这句话显得与他的身份极不相称。

“原来是这样,这么说是个变态狂了?”

“你说对了。那么,有没有想到谁会干出这种事呢?”说着,罗恩把每个人都打量了一遍。他们个个表情淡然,总之,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勉强说的话,最后进屋的那个矮胖子倒是显出一丝的触动。

“你,叫什么名字?”罗恩问那个矮胖子。

“斯特法诺,斯特法诺·拉莫斯。”他回答。

“那好,小拉莫斯,安东尼·梅顿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可是,拉莫斯闭口不言。罗恩转向睡袍男子,只见他一言不发地摇着头。接着,罗恩又朝着站在他身后的年轻男子问道:

“你呢,对安东尼·梅顿这个名字有印象吗?”

“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答道。

“OK,诸位绅士们。我说过,今天不想抓人。原本打算只要问完话就打道回府,彼此相安无事。所以,对于这间酒吧,还有这上面的办公室是做什么用的,我无意打探。可是,要是你们明知不说,那就要另当别论了。”

说完,他的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巡视。

“一失足就会铸成千古恨。要是一般的偷鸡摸狗也就算了,可这案子非同小可,我也不可能总是客客气气的。一旦破案不利,不但我们要沦为笑柄,你们也会受到殃及。毕竟这案子针对的是妓女。”

“对你们和我们来说,这都是火烧屁股的事儿,这一点你们要想明白。觉得冤吗,那就恨那个干出这种蠢事的变态狂好了。将凶手捉拿归案,让大家重新过上太平日子,这应该也是你们的愿望,我说得对吗?那好,小拉莫斯,安东尼·梅顿在哪儿?他住在什么地方,长得什么样?”

斯特法诺瞄了一眼睡袍男子。罗恩看到睡袍男子在轻轻地点着下巴。

“他在P大街有家灯具店,是个单身的中年人,我知道他跟葆拉很热络。”斯特法诺说。

“热络到什么程度?”威利问。

“每星期至少叫葆拉去一次。他好像一直在争取跟她成家。”

“跟一个妓女?”

“嗯。”

“他是个变态吗?”

斯特法诺立刻摇摇头:“看着不像,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大叔。而且,他对葆拉很痴迷。那个人不可能杀死葆拉的,更甭提下那种毒手……”

“葆拉自己怎么想呢?”

“什么‘怎么想’?”

“她爱上安东尼了吗?”

斯特法诺又摇了摇头:“她好像无动于衷。”

如此说来,两个人之间就有可能发生感情上的龃龉。

“P大街的什么位置?”威利问。

“就在西南运河大街附近,路北。”斯特法诺说。

“您尽量别说是从我们这儿听来的。我们这行,讲究的是信用第一。”睡袍男子从旁插了一句。

“我们会守口如瓶的。”罗恩说,“实际上,安东尼·梅顿这个名字并不是从你们嘴里说出来的,是葆拉写在她的房间里的。不过呢……”

已转向门口的罗恩又反过身来对着睡袍男子:“这案子动静不小,可是缺乏线索。我们急需有人报料,无论是什么。要是梅顿不是那个要找的人,又没有出现别的目击者的话,那我们只好二次打扰了。所以,你们还是再好好想想吧,你们的同伙或者客人中,谁有可能对葆拉下这个毒手。”

说完,罗恩便招呼威利离开。突然,他又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说:“还有一件事。葆拉好像心脏不太好,这个你们知道吗?”

立刻,斯特法诺和睡袍男子双双摇头否认。

10

“你觉得怎么样,威利?”回到车里,车子方一启动,罗恩便向操纵着方向盘的威利问道。

“看着不像是在说谎。”威利说,“葆拉·丹顿不太起眼,规规矩矩,不会冒犯客人,在钱的问题上也干干净净,这样的话,她也不可能惹翻团伙里的那帮家伙。所以,也就没有被杀的理由,是这么回事儿吧?”

罗恩也表示首肯:“没错。”

“尸体上的那张脸我们都见过,没给人那样的印象。她看上去既不是心计多多、到处混迹的老油条,也不像是那种仗着漂亮脸蛋说一不二的类型。否则,她也不会交上玛利亚·塞拉诺这样的朋友。”

“他们不是说了嘛,论实诚她是他们那儿数一数二的。”

“是啊。”

“威利,如果这是事实,那么这案子就越来越和仇恨不沾边了。那样的女人没有遭人嫉恨的道理。”

威利默默地点点头,说:“也许变态佬不通人性吧,可葆拉是有小孩的,杀了当妈的,孩子就成了孤儿,何况还是个有失语症的孩子。要是他知道她的家庭情况,大概就下不去毒手了吧?”

“等等,威利。”罗恩马上说道,“你可别忘了,这不是凶杀,是心脏停搏。之所以有变态狂一说,是因为有人把一个已死的女人的性器官割掉,还把尸体挂在了树上。”

“哦,对对对,我都快被他们带沟里去了。”威利说。

“尸体被糟蹋成这样,别人当然会认为这个女人也是被那个人杀死的。是人都会这么想。这是个陷阱。事情就这样被搞成了一堆乱麻。”

“嗯,是这么回事儿。”威利连连点头。

“你刚才是在说待会儿要见的安东尼·梅顿吧?”罗恩问。

“嗯?”

“你潜意识里就是他吧?你觉得他会这么想:这女人单身抚养着一个小孩,那孩子还有失语症,要是杀了母亲,那孩子可就太可怜了。”

威利把头点了两三次,说道:“是啊,罗恩,你说得太对了。我潜意识里就是这么觉着的。既然是灯具店的老板,那他多半知道葆拉的家庭情况。只要不是极端的冷血动物,他理应会顾忌到那孩子的。”

“何况他还对葆拉一往情深,盼着和她成家呢。”

“就是啊。他最后肯定就放弃了。”

“嗯。”

“可是,他要是这么个人的话,看到葆拉捂着心脏、表情痛苦的样子,他一定会叫医生的。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掉,还用刀子剜掉她的那个地方……”

“等一下,威利,快停车。号外!”罗恩大声叫起来。

西南M大街的报亭里,号外两个大字赫然在目。一行“血淋淋的猎奇杀人案”的红色文字也同时飞入眼帘。

“到底还是出了。”威利吼了一句。

车刚停下,罗恩便像飞似的打开车门跳了出去,他冲过人行道,带回了一份号外。

他回到副座,关上车门,说了一句“好啦,开车吧”。

随后便是一阵沉默。威利转动着方向盘,对罗恩时不时地瞟上一眼。

“你瞧瞧,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里发生令人作呕的猎奇杀人案。哼,真够煽情的。”过了一会儿,罗恩抬起头,冒出这么一句。威利听后也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该女死状凄惨,衣着整齐,双手上举,双腕分别被缚,残忍地吊于树下。而更令人发指的是,她的内衣被撕开,裸露出的女阴部位的肌肉被用刀子深深地剜掉,造成阴道及子宫等内脏器官脱落于外,于两腿间如同蛇一般摇摇欲坠。”

“现场地面上,血流成河。华盛顿东区警局因这一自该局成立以来最为离奇的凶杀案而陷入极度的混乱。喂,我都说了啊,这不是杀人案!”罗恩气血上头,咆哮起来。

“不地道的形容词太多了。”威利冷静地说道。

“血流成河?他当是在说哪儿?糟蹋尸体是在死后,出血量根本就没多少。写这东西的人的大脑,才是我局成立以来最为混乱的!”

罗恩愤然将号外扔到了后座上。

“真恨不得踢烂这家伙的脑袋!”

“这还不是意料之中的嘛。”威利说着,叹了口气。

“也是。低俗小说都要比这来得高明。”

“弗雷迪这小子真是成事不足啊。葆拉·丹顿的名字报上登了吗,还有,警方正在全力找寻目击证人?”

“别做梦了,报纸根本不会替我们着想一星半点儿的!”

“还不是为了吊起读者的胃口,好卖他们家的后续报道。”威利说。

车子驶入了P大街。威利一边降低车速,一边说:“马上就到西南运河大街了……有了,梅顿灯具店。”

于是,威利将车缓缓地贴近便道,停了下来。房子是砖砌的,店面很大,足足抵得上两个沿街排列在它左右的小杂货铺。

罗恩又一次从车里跳出去,疾步穿过了便道,推开店门。他知道自己心急火燎,同时也明白,这种时候其实更需要谨慎。

店内挂满了数不清的灯具,他径直往里走,寻找安东尼·梅顿。这时,一个年轻店员突然从旁闪出,挡住了去路。他看到此人才二十出头,便料定这人不可能是安东尼·梅顿,于是说道:“我想见安东尼·梅顿先生。”

小伙子立刻回答说:“他刚刚出门,一会儿就回来。”

“去哪儿了?生意上的事儿吗?”

“去买午餐……啊,他回来了。”

回头一看,一个谢了顶的小个子男人刚好推开玻璃门进了屋。他夹着一个纸包,拎着一个白色的牛奶瓶。威利就在这人的身后。

“安东尼·梅顿先生吗?”罗恩凑上去,摘下帽子问道。

“我是。”说着,安东尼和气地一笑。

威利站在他的身后,这样,两名警察对安东尼形成了前后包夹之势。这是抓人时的最佳队形。罗恩亮出了警徽。安东尼霎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接着,他一言不发地将纸包和牛奶向年轻店员递过去。店员接过东西,似乎愣了一下,然后噌地向右一转,匆匆走向店堂的深处。

“想跟您打听点事。”罗恩说完,示意到旁边去说。尽管店里没有客人,但还是找了个不会碍事的位置。

“什么事儿啊?”安东尼一边紧随其后,一边问道。他的脸上浮现出紧张的神色。可任何人面对警察的突然造访,都会表现出这种程度的紧张。安东尼的神态再自然不过了。

“是有关葆拉·丹顿小姐的。”罗恩说道。

“葆拉?”安东尼说,“她怎么了?莫非……”他欲言又止。

“莫非什么?”罗恩心里一动,问道。

“她是不是被抓起来了?”

安东尼的嘴角紧张得直抽搐。罗恩一言不发,站得笔直。他不想被人看穿大失所望的样子。

看上去,安东尼似乎最担心的就是这个,除此之外,并没有顾及任何其他的方面。

看到罗恩和站在一旁的威利都默不作声,安东尼继续说道:“您要问的是葆拉所从事的职业吗?嗯,一定是这个吧?”

说完,他停了一下,随即又说:“怎么说呢,这本来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可她原本是个正经的女人,干这一行也是迫不得已。她本来属于相夫教子的那种女人,一直打算着另谋出路。可如今,哪还能找到工作啊。世道这么不景气,要是有工作,谁还愿意干这个。我一说,您就明白了吧?我曾经劝她到我的店里来做事,她说天天要接待那么多客人,怕应付不来。可她也说过,要考虑考虑。”

“她也考虑过来这里上班?”

听到罗恩这么问,灯具店老板马上就点了点头:“她说了,要考虑一下。可是……”

“可是?”

“她担心会败坏店里的名声。”

随即便陷入了沉默。

“她不会是被抓起来了吧……”他又一次问道。

“不。”罗恩回答得很干脆。不过,他还不想细说原委。

安东尼的表情流露出一丝宽慰,但随即又似乎被更强烈的不安所取代。

“她,出了什么意外吗……”

“您还没有看到号外?”罗恩问。

安东尼摇摇头,说:“这里……店里离不开人啊。请告诉我吧,出了什么事?”

“她死了。”

安东尼张口结舌,站着发呆:“您说什么?”眼见着他的眼圈一红,泪水涌出了眼底。

“怎么可能……”安东尼说。他的样子似乎伤心欲绝。只有心里没鬼时才能做出这样的沉重反应。罗恩不由得相信了他。

“怎么会这样?”安东尼又问了一遍。罗恩沉默着,一半是在察言观色,一半也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安东尼深叹一口气,开始了诉说:

“我脑子里一天到晚想的都是葆拉,天天如此,想象着她来我这儿,我们一起打理这家店。别人也许会说我脑子坏掉了,这女人的过去让人脸上无光不说,单从她的职业来看,纯粹就是自甘堕落,活该让人瞧不起,对这样一个人还这么割舍不下……”

“恐怕人人都觉得我疯了。也许有人会对我苦口婆心,劝我三思而后行,而那些知道她底细的混混们没准儿会到处造我的谣。可是您瞧,我一把年纪不说,性子又闷,除了这家店,要什么没什么。对我来说,像她这么好的女人,往后是不会再有了。”

“我是真心实意的。不管别人怎么说,我真的想过把她和那孩子一起迎进家门,从今往后像一家人一样的过日子。这是我的心愿,我想和她一起对抗流言蜚语,我可没什么需要瞻前顾后的。后来……”

“您没有太太吗?”罗恩问道。

“早就离了,我也没再娶过。我们有一个儿子,他一直跟他母亲一起过,现在自立了,住在学生宿舍,在我这儿打打下手。可是……可是这太让人想不通了,葆拉怎么会出事呢?她是个母亲,她可不能有什么不测啊,绝对不能。警察先生,葆拉到底怎么了?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说着,安东尼掏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梅顿先生,您了解什么情况吗?”罗恩问。

“我吗?不,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清楚。”安东尼的声音变得有些高亢。

“这么说有些过意不去,梅顿先生,可我们也是例行公事,请您理解。前天,也就是十一月一号的夜里,您有没有跟丹顿小姐见过面呢?”

“一号,前天?没有。”安东尼摇头否认。

“您去过哪些地方呢?”

“前天晚上,打烊以后和儿子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就一块儿去了前面不远的一个叫汤因比的酒馆,儿子中途回去了,我又和一个叫雅各布的街坊聊了很久,后来就回家睡觉了,就是这儿的二楼。嗨,杰夫!”

安东尼喊了一声。于是,就着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大嚼三明治的店员站了起来,慢悠悠地朝这边走来。

“咱俩一块儿去那儿的鱼行,就是前天晚上吧?”

“是啊。”儿子答道。店员就是他的儿子。

“从那儿去的汤因比喽?”

“嗯,没错。”

“明白了。”罗恩说,“请继续用午餐吧。”

他朝儿子说完,又转过身来对着父亲。

“丹顿小姐的心脏不好,您知道吗?”

“知道,她一直在吃药。难道是因为这个?”

“是的。”罗恩说,“心脏病发作。”

“哦。”安东尼深深地叹了口气。

“您没觉出有哪个男人对她纠缠不休吗?”

安东尼当即连连摇头:“不知道,我不清楚。”

突然,他抬起头问道:“不是说心脏病发作吗,怎么又牵扯到什么男人?”

“比如说,有哪个男人跟她关系特别熟……”罗恩避而不答,只是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题。

安东尼似乎对着罗恩的脸盯了一小会儿,才说:“不知道。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接着,又说:“您是怎么找到我的?跟谁打听的?”

“没有谁。”罗恩说,“丹顿小姐把您的名字记在她的小本子里了。”

“葆拉?”

“是的。因此,在我们看来,您似乎是跟她最亲近的人。”

听到这儿,他用力地闭上双眼。只见他左眼的睫毛梢上坠着一滴泪珠,就像挂在叶尖上的晨露。

“啊,有您这句话,我知足了。”灯具店的主人似乎唏嘘不已,“对我这个早已心灰意冷的人来说,您的这句话简直就是诗人的语言,听着很受用。”

罗恩听着,默默地点点头,内心承受着些许的感动以及感动背后的强烈失望。这个男人并非凶手。

“好啦,我没事儿了,警察先生,您就告诉我吧,我挺得住。如果葆拉只是死于心脏病突发,你们就不会找到我这儿来了吧?葆拉出了什么事?有人对她做了什么?”

罗恩伫立着,长时间不说话,他因失望而怅然万分,怎么也提不起劲头一五一十地细说。

“报纸快要出来了,您就看看报吧。不过梅顿先生,听我一句,外头叫卖的号外最好别看,那上面都是胡诌的。”他边说边在心里祈求,但愿报纸上写的东西都是规规矩矩的。

“怎么,她牵扯上的案子都上了报纸和号外了?”安东尼悲切地问道。

“是很不幸。”罗恩说,“我们想把凶手捉拿归案。要是侦破工作在您这条线上中断了,我们就会一筹莫展。我们必须找出使心地善良的丹顿小姐遭此厄运的那个人,把他绳之以法。因此,我们需要线索。您能理解吧?您知道些什么情况吗?”

“我也想帮你们啊……”安东尼痛苦地说道,右手动了动,似乎在承受着煎熬。

“可我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大脑跟空白了一样。她不好出风头……您明白吗,她不起眼,不可能招惹上黑道。她不冒险,也不干出格的事儿。她从不招惹是非,也不会坑蒙拐骗。跟她比起来,街上汉堡店里的小丫头都要危险得多,她们动不动就和客人打情骂俏的。葆拉可从不这么干。她是位称职的母亲。警察先生,您都明白吧?”

安东尼一吐为快。

罗恩点点头。“我明白。”他说,“所以才更想尽快抓到凶手。”

安东尼垂下头,左右晃动:“可是,我好像真的帮不上什么,很遗憾。我对葆拉的交往圈子一直刻意回避,尤其是她的男性圈子,她跟哪个男人比较亲密,我根本不想知道。所以,我从来就没有跟她打听过什么。至于那些只对她的肉体感兴趣的好色蠢货,他们根本就是些垃圾,我只是希望她尽快与他们一刀两断。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要是想起了什么,就请打电话到华盛顿东区警局,我是罗恩·哈珀,他叫威利·麦格雷。”

“我没法向您保证什么。无论是这会儿还是晚上,甚至是明天,我可能都想不出什么来。我通过葆拉认识的人,只有她儿子马丁,还有她隔壁的塞拉诺。”

罗恩点点头,说道:“明白了。我们也许会再来的。”

然后,他带着威利离开。在推开店门的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材瘦小的安东尼僵立着,眼睛望着地面发呆。

11

尽管报纸和号外都进行了报道,可当天并没有任何新消息。没有一个人声称,自己亲眼看到过有人扛着一具尸体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里出没。

令人吃惊的是,到了第二天,这种无声无息的状况仍在延续。有迹象表明,报上的内容早已在街头巷尾闹得沸沸扬扬。然而,这种“盛况”却未能换来目击证词。

葆拉·丹顿在十一月一日的行踪也是一片空白。谁看到过她,谁跟她交谈过,又有谁跟她做过肉体交易,这方面同样没有一星半点消息。自然,找她的嫖客是不会自报家门的,可是,就算地方再大也还是市区公园,凶手扛着具尸体走进去却硬是没被任何人看到,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

这种情况意味着什么,罗恩和威利交换了看法。也许凶手使用了汽车。可即便如此,在将尸体往树上吊的过程中,车辆只能停放在路边。然而,没有任何人提及看到过可疑车辆。

不过,这也并非完全不可解释。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的周边属于旧城区,在当时的那个年代,每栋房屋临街一面的宽度都是受限制的。这样,到了私家车普及的时代,家家户户几乎都没有车位。有车的人家,可以说无一例外都是把车停在自家房前,或是就近找个路边的位置。因此,老城区的街道总是被居民的私家车塞得满满当当的,要是在里面见缝插针地停一辆车,是不太会引人注目的。

可是,即便到了夜里,住宅区的便道上也总是人来人往。大概还会有人偶尔隔窗观望街景。按道理说,目击者是存在的。然而,从城区居民那里也没有接到任何目击报告。

罗恩和威利再次前往西南M大街的杰森酒吧,与昨天那个身穿白色睡袍的男子又见了面。他们向这个今天穿上了里外两件套的男子更加详细地询问了葆拉在十一月一日的行踪。

此人自称吉米·柯雷策,罗恩问他一号那天见没见过葆拉,他摇头否认,说只是当天在电话里聊过三言两语而已。

罗恩不由得心里一紧,忙追问为何昨天不说。他辩称电话的内容无关紧要,实在不值一提。罗恩告诉他但说无妨,他便透露,葆拉在一号晚上的七点半左右给店里打来电话,问有没有客人来,自己则告诉她今天晚上没有客人,仅此而已。

由于这一情况似乎涉及店里的运作方式,罗恩仔细询问了经营方面的一些事情。大致来说是这样的。

凡是在这个团伙里挂了号的女人,每晚六点钟开始用餐,七点钟用餐完毕后便开始待命。年轻而又对自己的容貌多少有些自信的女人来到杰森酒吧,围坐在吧台边等待客人出现。常见的情形是,来到店里的男人相中这些女人中的某一位后,便开始讨价还价,谈拢价钱后便带出门去。这样,这些女人天天都能接触到客人,每天都可以达成数次交易,收入自然颇丰。另外,在吧台后面招呼客人还会领取到相应的报酬。因此,她们的钱来得很快。

可是,随着岁数的增长,渐渐地,在店内“守株待兔”的做法就不那么明智了。能够跟客人结伴而去的都是妙龄女孩,年纪大的只能充当她们的陪衬,等到天亮后打了烊,只有灰溜溜地回家,如此日复一日。再往后,连招呼客人的活儿都轮不上了,在店里待上一整宿一毛钱都挣不到的日子越来越多。

沦落到这般地步的女人便逐渐选择在自家待命的方式。每逢店里的姑娘们都走光了,吉米便给她们打电话,告诉她们生意来了。于是,她们不是急匆匆地冲出公寓赶到店里,便是直接奔赴客人指定的地点。这就是她们的揽客之道。

葆拉年龄偏大,加之还要照顾小孩,家里离不开人,从很早以前开始,她就采用了这种揽客方式。可是,用这种方式一个月里能揽到的客人往往寥寥无几,于是,她就经常主动打电话给吉米。视情形而定,葆拉有时也会到店里坐台。往男人身旁一坐,陪酒陪聊一番,男人往往就会头脑发热而把持不住,谈妥交易的概率也就大了。

可是,十一月一日并不属于这样的情形。按吉米的话来说,店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客人,所以他告诉葆拉,客人今天连个毛都没有;葆拉只说了一句“哦,是吗”,便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默默地挂了电话。

罗恩问道:“那就是说,在这一天,女人们只好放弃挣钱的念头了?”于是,吉米答道:“办法有一个,我们允许入伙的女人在M大街往前的GT购物中心前面的便道上站街。”在万不得已急需用钱的时候,二线级别的妓女都是要站街的。

“不过,葆拉她们只能在那个地方站街,其他的地方我们不允许。当然,这纯粹是出于管理地盘的考虑,是为了她们好,以免为了争夺地盘跟别的地方的女人打起来。在街上钓到客人以后,她们必须向我们老老实实地申报,上交谈定的份子钱。任何破坏了规矩的人都会挨罚的。”

“什么样的惩罚呢?”罗恩问。

吉米苦笑了一下,说:“体罚是不会的,只是在一段时间内禁止她们做生意,待在家里闭门思过。”

“那你们不也少了财路了?”威利问道。

“想干活的女人多着呢,无所谓的。”吉米答道,“我们也会定期巡视,为单身站街的女人保驾。这是我们之间的契约关系。”

“那么,那天晚上,她也是去站街了吗?”罗恩问道。

吉米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太清楚。“我们对申报没有太多的限制,她们挣了钱后再申报也行。再说那地方是自家的地盘,有弟兄看场子,谁去站街了我们都会心中有数。去站街的人碰到看场子的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那么,一号的晚上,在你们圈出来的购物中心前面的便道上看到过她吗?”罗恩问。

吉米还是摇了摇头,说没看到过。不过他又说,他们的巡视并非那么频繁,要是站街的女人一来就傍上客人走了,那他们便无从知晓。

也许事情就是这样。如果葆拉随后就死掉了,罗恩他们也就无从查起了。假如在街上向她买春的那个嫖客就是凶手,他是不会打电话给警方自投罗网的;即便不是凶手,买春也是违法行为,他又怎么可能会跟警方联系呢。

罗恩他们唯有等待那个目击过嫖客和葆拉站在街上讨价还价的人的出现,不过,一号晚上葆拉也可能并没有去站街。

罗恩和威利离开杰森酒吧,赶到了玛利亚·塞拉诺的公寓。他们站在楼道里敲了敲门,她刚好独自在家。罗恩摘下帽子攥在胸前,站在门口开始了对话。

“塞拉诺女士,关于一号的晚上……”罗恩开口说道,“那天晚上,丹顿小姐有没有出去做事呢?”

看到玛利亚沉默不语,罗恩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一号的晚上,她有没有对您说过待会儿要出门,拜托您照看一下小马丁?”

玛利亚摇了摇头:“没听她说过。不过,她最近经常不给我留话的。”

“是吗?”罗恩颇感意外,“什么都不说就出门了?”

玛利亚点点头:“这种时候多起来了。”

“可是,那她……”

“马丁一天天地长大了,越来越懂事,虽说不至于每晚不落吧,可隔三岔五就会有一次,这孩子早就习惯了。不过据我所知,葆拉还从来没有过彻夜不归的时候。”

“哦。”

“马丁吃过晚饭以后,剩下的就是做作业、睡觉,一个人也做得来。葆拉一完事就往家里赶,轻手轻脚地上床,唯恐把马丁吵醒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起床伺候马丁吃早饭,然后送他上学。要是觉得缺觉,她会再睡个回笼觉。这就是她每天的生活。”

“那么,即便丹顿小姐晚上外出做事,您也经常不知情了?”

“是啊,最近经常这样。她以前倒是每逢出门必定跟我打声招呼,那时孩子还小。”

“那么说,一号的晚上也是……”

“晚上怎么样不清楚,可到了早上,马丁来敲我家的门,说妈妈没有回家。”

罗恩无言以对。他心里一阵发酸,喉咙像被东西卡住了。

“马丁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看着真让人心疼。我也是大吃一惊,发生这种事儿可是第一次。我就把他领进屋,让他坐下,哄他吃早饭。也没什么特别像样的,都是现成的。可是马丁几乎一口没动,好像没什么胃口,所以……”

“后来,您就和您丈夫一起……”

“是的,我们一起吃了早饭。马丁他们那儿的校车就在前面的路口,葆拉好像每天都把孩子送到校车那儿。那天早上,是我把孩子送上车的,我对他说:‘没事儿的,你妈妈一定是忙着办事呢,等你放学的时候一准儿就回来了,千万别着急。’马丁自己上了校车,车开走以前,他还从窗子里朝我挥了挥手。”

“天哪。”身后的威利发出一声感叹。很显然,他感到难过万分,不忍卒听。

“马丁是急匆匆赶回家的吧?”他问。

“嗯。”玛利亚的声音里透着一丝忧伤。

“可妈妈并不在家……他是怎样的反应?”

“这对他的打击很大。我只好请他喝茶、吃点心,陪他聊天,可还是不能让他安定下来,所以就陪他玩扔球的游戏。”

“可是,母亲总不见回来,等来的却是我们。”

葆拉·丹顿成了一个永远和自己的儿子天各一方的人。她夜夜辛劳,睡眠不足,或许,正是这样的生活使得她的心脏更加脆弱。

“马丁现在呢?”

“住在我家。”

“哦。”罗恩说完,点了点头。这总好过让他独处。

“我们在等着学校或者州政府给一个说法。”

威利也连连点头,然后问道:“这会儿是在学校吗?”

“是的。大概过会儿就回来了。”

“他没什么变化吧?”

“明显的变化嘛,我看没有。不过,肯定是受到了伤害。”

“那是自然的。”罗恩边叹气边说,“这给您和您的丈夫添了很大的麻烦吧。”

“时间长了吃不消啊。”玛利亚忧郁地说,“我先生也说了,房子太小,加上孩子三个人就太挤了。”

“啊,可不是嘛。”罗恩说。接着,就再也想不出要说什么了。要不要见见马丁,他心里很矛盾,想见和不想见的心理兼而有之。对于母亲的男性圈子,马丁大概一无所知。

12

电话铃骤然响起。可不知为什么,罗恩根本无心去拿起听筒。感到疲惫的不是身体,而是大脑。这是思考过度所造成的。所以人才会陷入酣睡,连梦都不做。这会儿,做梦的功能好容易才复苏,大脑正要借助这通电话铃声编织出一个像模像样的故事来。

然而,梦终究没有做成。罗恩眼睛猛地睁开了。天花板在黑暗中泛出幽幽的白色。灯从上面悬吊下来,可眼睛就是无法在那上面聚焦。想起床很困难。

瞟了瞟窗帘,那里也是一片漆黑。似乎离天亮还早着呢。

“妈的!”罗恩在黑暗中咂着舌头,无暇去考虑这个电话是谁打来的,这个不识相的电话是不是代表着出了什么事情。

“喂。”罗恩抓起听筒,勉勉强强地嘟囔了一声。

“对不起,惊了你的好梦。”传来一个男人略显沮丧的声音,“可我也好不到哪儿去。给我打电话的那个人,还有鉴定科的阿莱克斯,他们也都一样。待会儿也会轮到那帮报社记者骂大街了。恐怕还要算上威利。今天夜里,人人都不得安生。”

“卡拉曼科长?”

“是我。”科长爽快地承认了。

“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你待会儿再看表吧。”他说。

“哦……”说着,罗恩叹了口气,然后说,“你这么着急打来电话一定事出有因吧。”

“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科长当即说道。

“什么?”

“还是那片林子。这次的更邪乎。”

“你说什么?”罗恩绷着下巴欠起了身子,“又有案子了?”

“有人报警说,又有一个女人的尸体被吊在树上了。”

罗恩悻悻地哼了一声:“我的天……又是个妓女吗?”

“不清楚,看着不怎么像,据说穿着打扮得很正经。眼下现场还原封没动,你大概想头一个去看看吧。”

必须如此。罗恩一下子就清醒了。

“在树林的什么位置?”

“从吊着葆拉·丹顿尸体的那棵树往北,大约五十码。也是被吊在山毛榉树上,手法相同。”

“死者的姓名和身份呢?”

“都还不清楚。”

“两条胳膊也是被吊着的吗?”

“是的。”

“用绳子?”

“嗯。”

“脖子呢?”

“这个还不知道。”

“你说比前一次还邪乎……”

“听说肚子被解剖过了。小肚子上……”声音顿住了,过了一会儿,又听“哼”的一声,“被人豁开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科长的话让罗恩倒吸了一口气。思维一时还没跟上来,只觉得现实中的世界才是梦魇四伏。

“真搞不懂,这么干的人是谁,到底图什么?是什么原因造成如此兽行接连不断地出现呢?泄愤?对社会的挑战?还是说,是在对我们进行挑战?就请你为这些疑问找出一个叫所有人都能信服的理由吧。”

“死者不是妓女……”罗恩轻声嘟囔着,内心感到了一种震动。

“啊,我是这么听的。你自己去核实好了。”

“假如真是这样,那就要推倒重来了,一切又得从零开始。”罗恩身心疲惫地说道。

“是啊。”科长表示赞同。

“这一回,阴部又被搞成什么样了?”

“据说是完好无损。”

“哦……”再次无言以对。意外,绝对的意外。曾以为,这种荒唐案件的根本原因不外乎就是为了对女人的阴部施虐。可这次却没有施虐的痕迹?那么,闹这一出又是意欲何为呢?情形究竟怎样?这一事实意味着什么——

“阴部似乎完好,没有伤痕。可是肚子被开了一个大洞,而且骨盆好像还被人做了手脚。”

“骨盆?!”他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呼。

“是啊。”

“你说骨盆怎么了?”

“听说骨盆像是被切开了。”

“被切开了?为什么?”

“这我怎么知道。”

“切开骨盆是需要相当大的力气的。”

“没错。”

“那东西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切开的。那是最大、最坚实的一块骨头。这也太匪夷所思了,让人莫名其妙,到底是为什么……”

“听说小肚子有些隆起,跟怀孕了差不多。”

“可实际上并未怀孕?”

“更具体的我就说不上来了。不过,腹部的隆起似乎是因为有人在骨盆上动了手脚的缘故。”

“动了手脚?”

“骨盆被切成一前一后的两块,前面的一块被拽了出来。”

听毕,罗恩足足沉默了一分钟之久。

“怎么了,罗恩,你睡着了吗?”科长说。

“没有,我醒着呢,睡意全无。”

“那我就放心了。”

“听了这些东西,没人会睡得着的。怎么拽出来的?又是怎么固定的?”

“你到现场去查啊。”

“竟然有这种荒唐事……”

“说的是嘛,哪儿还像是文明之邦里发生的事儿啊。”

“你说腹部隆起……”

“你就别往怀没怀孕那儿想了,根本就不像是怀了孕。那女人的肚子被横着豁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像切腹自杀的样子,据说有哪个地方的人就是这么干的。”

“啊,那是在亚洲。是士兵们的一种癫狂的自杀行为。”

“就目前所知,隆起的地方好像是在切口的下方,而切口往上的地方是平平的,跟常人一样。”

“哦,是这样……”

“肚子被搞成了阶梯状,下面的耻骨向前鼓了出来。”

他越听就越感到现实超出了常规的想象和思考,对于其中的缘由,作为一介凡人的自己唯有茫然得目瞪口呆。

“能见到目击者吗?”罗恩问道。

“不能,是匿名报的案,此后就再没了联系。”科长说完,沉默了片刻。

“你我切不可乱了方寸啊。”科长用安慰的口吻对罗恩说道,“我从警多年,好像总能碰到令人费解的怪案。它让你感到吃惊,我们的同类里面居然有人会做出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喂,罗恩,你怎么了,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吗?”

“想不通。干吗要这样呢?这不再是猎奇事件了,它已经超出了猎奇的范畴。不过……”

“是啊,不过什么呢?”

“就是说,这案子不再单纯是出于对妓女的仇视了……”

罗恩无论怎么想都感觉头顶像是挨了几记闷棍。发生在华盛顿特区的这起案子并非是另一个“开膛手杰克”。自己误入了歧途。一直以为,妓女和她们的私处是凶手针对的目标,尽管扑朔迷离,可对于案子的背景自己还是在一定程度上有所把握。然而,自己大错特错了。事情似乎并非如此。

“假定凶手是同一个人……可再怎么说他也一样是人吧,能干出这种事的人在这个国家不会太多的。”罗恩说道。

自己必须有所领悟,此次的谜案并不是什么出于对女性性器官的邪念而引发的卑劣的性行为,而是另有动机。罗恩郁闷地想:这下又得从头开始了。

“我就不给威利打电话了,你去打吧。”

“知道了。”

“勘查结束后,你们都到局里来。想小睡一会儿就在局里睡。八点钟又要召开新闻发布会了。”

“见记者?”罗恩的口气警觉起来。

科长说:“是啊,见记者。这又是一件耸人听闻的案子,我们得想到他们又要出号外了。你怎么了?”

“让弗雷迪·托萨斯见记者?”

“他是负责公关的。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我知道了。”罗恩唉声叹气地回答。

“那好,我可要再去睡一觉了。我都累坏了……”科长话音未落就挂断了电话。

罗恩把听筒贴在耳边,愣了一会儿,然后,他慢慢地爬起来,拨通了威利的号码。威利把车子开回家了,不把他叫起来就没法赶路。

13

车子疾驰在华盛顿特区黑漆漆的街道上,车内的罗恩和威利都默不作声。因为人困马乏不说,一张嘴还会蹦出脏字。就算想正儿八经地讨论案情,也只会落个自曝无知的结果。总之,一切都是扑朔迷离。凶手连续作恶的动机无从知晓。因此,尚无法从警察的角度进行判断。

这种雾里看花的感觉并不是因为思虑欠密,而是完全理不出个头绪。此前的猜想被彻底颠覆,让人哑口无言。换句话说,以前的推理根本就是南辕北辙。虽然不得已需要从零开始,可连新的出发点在哪里都还搞不清楚。恐怕威利也是一样。

“这回的死者好像不是妓女呀……”威利嘟哝了一句。

罗恩点了点头。他只是点头,无意开口。威利也似乎兴致不高,再没有多说一个字。就像窗外掠过稀疏的街灯照射下那黑漆漆的街道一般,案件如坠烟海,深锁于迷雾之中。

只有见到吊在山毛榉树下的第二具尸体后才能谈如何打算,可即便见到了,也未必就能知道该从何处入手。总之,自信心已是支离破碎。

“又得重头再来了。”威利说。

“可不是嘛。”罗恩面无表情地应道。因为担心再继续沉默下去会很尴尬,罗恩便说:“听说八点钟要召开记者会了。”

总算找到了一个可以谈论的话题。

“弗雷迪吗?”威利小声问道。

罗恩点了点头。这事一直让他揪着心。对于案情的评论,按说弗雷迪也同样会感到束手无策,可麻烦的是,此君大概还没有意识到这个案子在目前尚属无可奉告的那一类。

“那个糊涂虫又要在一大帮子记者面前抛头露面了。”

罗恩话音未落,威利就嗤笑了一声,说道:“这案子这么蹊跷,侦查才刚开了头,就要让这么一个信口开河的家伙给人家开说明会?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那些忽悠人的号外又要冒出一大堆了,什么‘血肉模糊、惨遭毒手、内衣被扒光的绝世美女’……”

“真希望站在那儿的是一匹马,马是不会多言多语的。”

“那家伙没准又该提到私刑了。”

罗恩点了点头。私刑?说成私刑倒也情有可原。不过,这案子当真是凶杀案吗?没有杀人情节,哪来的私刑?可是,如果不是杀人,那又为何如此寡廉鲜耻、令人发指地对死者的尸体施虐呢?

“跟上一次记者会相比,查明的事实并没有增加。”罗恩说,“事情越来越让人摸不着头脑了。上一次还有的说,可这一次是彻底没辙了。要是那家伙又冒出个什么怪念头,我们就会成为低俗小说里的人物,沦为整个东海岸的笑柄。他越是着急回答记者的提问就越是……”

“千万别暴露出我们一无所知啊。”威利说。

“而且,我们还在安东尼·梅顿的身上扑了个空。糟糕的是,上一次为了让这个愚蠢的见面会尽早收场,我还夸下了海口,说马上就到嫌疑人那儿去。这下要被人找后账了。”

威利飞快地瞟了一眼罗恩,大概是为了弄清他的沮丧有多少是真的,说:“好郁闷啊,罗恩。”

“真想变成石头人,来个一言不发。”

“还是叫弗雷迪变成石头人吧。”

“他?我都有心把他塞进箱子,扔到库房里去。”罗恩说。

将局里的道奇车停在大门的一侧后,罗恩和威利走进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林子里起了一层薄雾,对于图谋不轨的人来说,这样的夜晚可谓天赐良机。

寒气逼人。他们俩缩着脖子,经过曾吊着葆拉·丹顿的那棵树,朝着树林的北部走去。紧接着,他们看到有闪光灯在一闪一灭,应该是阿莱克斯他们。罗恩和威利加快了步伐。

“阿莱克斯!”罗恩在黑暗中喊了一嗓子。

闪光灯此起彼伏。走近了一看,一大帮人正忙得不可开交,每个人各司其职,在黑暗中吐着白气。从阵势上看,这个案子已使局里如临大敌。在场的全都是鉴定科的人马。

“罗恩,你怎么才来。”远处的一团漆黑中传来阿莱克斯的回应,“你不到场,我们没法把她放下来。”

“明白。好吧,我先仔细瞧瞧。”罗恩说。

“我用电筒给你照着,站到这边来。”阿莱克斯说。

从体型上看,吊在树下的女人年纪不大。与号称三十八、可看着像四十挂零的葆拉·丹顿不同,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像个学生。

她身上穿了件皮大衣,可并不是多么奢侈的那种。皮大衣似乎穿了有些年头,大概是从母亲那儿借来穿的吧。从敞开的大衣前襟可以看出,里面穿的是带有印花图案的长裙。看上去,这是一个跟父母住在一起的未婚的乖乖女。

阿莱克斯先把灯光打在女子的头部。这一次,尸体的头部完全耷拉了下来。栗色的头发浓密光润,显示出死者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往脚下看去,草地上黑乎乎的,这一次仍是不见血迹。

“哈珀先生,劳驾让一下。”

罗恩听后将身子往旁边一闪,与此同时,一道闪光将四周照得如同白昼。女子的躯体清晰地显现出来,静静地悬在空中,身后则是一片黑暗。

鉴定科的小伙子在拍摄照片。闪光灯接连闪了数次。每一次都在罗恩的眼底留下鲜明的视觉残像,久久不肯散去。

“差不多了吧,刚才已经拍得够多了。”阿莱克斯说,“凶案组还在勘查呢。”

被他这么一说,小伙子放下了相机。

“马文,不好意思,我想借用一下你的电筒,五分钟就行。”罗恩对这个面孔熟悉的文职人员说道。

“用手电笔不成吗?我还在干活呢。”小伙子说。

“OK,那也行啊。”罗恩说着,接过了手电笔。他按亮后,凑近姑娘的脖子察看。只见她的肌肤还很娇嫩白皙。

“嗯,这次脖子没被绳子勒住。”罗恩一边用手电笔照着女子的颈部,一边说道。

“没错。”一旁的阿莱克斯也随声附和。

罗恩接着又说:“脖子和下面的胸口没有瘀血,也没有指甲的挠痕。既无伤口,也不见外伤造成的出血。看着不像是被勒死的啊。”

“是的。而且粗略地看,全身也没有利器造成的伤口。”

“那么,她不是被杀的了?”

阿莱克斯摇了摇头:“还不清楚。需要先解剖,检查内脏。不过大致看来,似乎没有服毒的迹象。”

“又是心脏病发作?”

“心脏病发作会造成骨盆骨折吗?令人费解啊。”接着,阿莱克斯又说,“骨盆这东西轻易是不会断的。靠人的拳打脚踢办不到。”

听闭,罗恩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儿。接下来,他又将手电笔的光对准了死者的两个手腕。

“绳子先是绕在左手腕上——上次对葆拉·丹顿就是这么做的——在左手腕上绕好以后,把绳子头从那根树枝上荡过去,再往下拽,把左手腕吊起来,然后再绕在左手腕上打了个结。接着,又把绳子横着拉到右手腕,捆好后再一次把绳子荡过树枝,把右手腕拉起来。等这女人的身体吊起来后,又在右手腕上打个结……”

“是啊,从绳子的系法看就是这么回事。”阿莱克斯也表示认同。

“跟上一次几乎是同样的手法。”罗恩点着头说道,“不同之处在于,这一次捆完右手以后就收手了。估计是绳子用完了,所以才收了工。假如绳子有富余的话,准会在脖子上绕上一圈,把女人的脑袋吊起来。”

阿莱克斯频频点头。

“应该是这样。这次的绳子短了点。”

“好像就是同一种绳子嘛。”

“是啊,看起来一模一样。工地上的工人用的就是这种。不是很新,用了有一段时间了,搞得脏兮兮的。你看看这儿,这应该是油漆的痕迹吧?”阿莱克斯用手电照着绳子的一截,说道。

端详一番后,罗恩也点了点头。

“没准儿还是从工地上偷来的,要不就是从垃圾桶里捡的别人扔掉的。”

“估计是吧。阿莱克斯,我们好像还另有发现。”

“你指什么?”

“作案的人似乎个头很高。上次发生葆拉·丹顿的案子时我就想到了,附近没有椅子,也没有墩子,他是一个人站着完成整个过程的。女人的脖子离地相当高,要说我的个子也不矮,可要把绳子系到那么高的地方也是很吃力的。此人的身高应该超过了六英尺,否则是不可能轻松搞定的。”

“嗯。”阿莱克斯也颇有同感。

罗恩将手电笔凑近女人的手腕处,查看皮肤的状况。

“皮肤的表面伤痕累累,可都算不得什么大伤。一开始只是左手腕被吊了起来,因为是第二回了,所以手法娴熟了很多。干得相当利落,好像没费多少时间。”

“单论起吊作业,的确如此。”

“嗯?什么意思?”

“有人认为,伦敦‘开膛手杰克’这个案子是个解剖狂人干的。你知道的吧,罗恩?”

罗恩点了点头:“有所耳闻。”

“我是对此持怀疑态度的。从那种手法看就不像是有过解剖经验的人干的。从事过外科的人绝不会那样干。也许那个人是个迷上解剖的门外汉,可从刀法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目的。除非他是另有所谋,为了掩盖真实的目的,才故意表现得手法拙劣……”

“是吗?不过,咱们还是先别管开膛手杰克是怎么回事了。”

“可是,如果说到眼前的这具尸体,我倒是可以认同解剖狂的说法。你看看这个……”

阿莱克斯蹲在被吊起的尸体的正前方。罗恩也跟着蹲了下来,还有他身后的威利。

阿莱克斯鼻子尖正对着女孩的腹部。女孩穿着黑色鞋子的脚尖将将离开草皮,微微地晃动着。

阿莱克斯扯开女孩大衣的前襟,露出浅灰色的毛衣。他将毛衣下摆掀起了一小截。于是,有着光泽质地的衬衣显露了出来。看得出,那上面沾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可是血量并不是很大。

衣扣是解开的,阿莱克斯一把扯开衬衣的前襟后,出现了同样是带着一些血污的白色贴身衬裙。质地考究、轻柔的衬裙已经被剪开了。

“这衬裙一开始就是被剪开的吗?”

“不,是我干的。裙子底下本来还有吊袜带的,也被我拿掉了。女人的内衣其实机关多着哩。尤其是家境优越的淑女。你看,这里有一个横着切开的大口子。”

罗恩也将手电笔朝那个地方照去。连同阿莱克斯手中的电筒,两道光束汇聚到了一起,映现出腹部上一个裂开得很大的创口的一部分,惨状令人触目惊心。

“肚子整个被横着切了一刀,从右至左一气呵成,不带丝毫的犹豫,真可谓艺高人胆大。能这样做的,恐怕是个医生。”

“你等一下。”罗恩紧接着又说,“面对尸体从右到左?是这样吗?”

“具体怎么样还要等拉回去检查。看上去是这样。”

“假如真是这样的话,就是个左撇子干的喽,你说呢?”

阿莱克斯点了点头,说:“有这种可能。”

然后,他看着罗恩的脸,“也许是倒过来的。”

“倒过来的?”

“跨坐在胸口上,从左往右,咔嚓一下……”

这时,罗恩注意到,捏着布料一角做着讲述的阿莱克斯的手指头是裹在橡胶手套里的,而且指尖上似乎沾着一些血迹。由于橡胶手套是黑色的,轻易发现不了。

“这算是解剖吗?为什么要这么干呢?”

“谁知道呢。”阿莱克斯口气淡然地说。

“据说骨盆被人动了手脚?”

阿莱克斯点了点头。

“骨盆其实是个底部开了个洞的骨质容器,形状像大号的沙拉碗。就像这样,前端朝下倾斜着。而她的骨盆,左右被切开了,右边一下,左边一下。而前面的一半朝前突了出来,你看了就知道了,她的小肚子是鼓起来的。”阿莱克斯一边用电筒照着下腹部,一边说明。

“等一等,阿莱克斯。”罗恩又开了口。

“我就猜着了你会提问的。”阿莱克斯无可奈何地说。

“问题多着呢。你是说切开了,而且刚才还说过骨盆骨折。”

阿莱克斯点点头:“我是说过。”

“那先说说‘切开’是怎么回事吧,你说的是‘切’?”

就像一个行家里手遭受了沉重打击,阿莱克斯垂下眼睑,咂了一下舌头,然后说:“我自己也是难以置信。可除了用‘切开’这个词儿,我也想不起别的了。”

“怎么弄的?用什么切开的?”

“是用细齿锯条切的。从正面的左侧。”

“锯条?!”罗恩提高了嗓门。

“是的,罗恩,是锯条。这不会错的。要切开这么大块的骨头,只能用这个办法了。”

闻毕此言,罗恩愤愤地哼了一声。

“在肚子上割开一个大口子,然后把口子撑开,将锯条的一头伸进去,用力拉动,把骨头锯开。”

黑暗中,罗恩听得目瞪口呆。

“什么,锯骨头?”

“是的,骨头。”

“上帝啊……”情不自禁地,罗恩的嘴里冒出了卖淫酒吧里吉米·柯雷策的口头禅。

“究竟为什么呢……”

“等抓到凶手以后再问吧。在这个地球上,除了凶手本人,没人能回答出这个问题。我们这些头脑正常的人是琢磨不出来的。”

“这人是个疯子吗?”

“嗯,要是有人这么认为,我是不会反对的。”

“正面的右侧呢?也被锯开了吗?”

“裂了,或者说碎了。所以我才说是骨折。”

“右侧裂了,而左侧被用锯条锯开……”

“就是这样。”阿莱克斯点点头。

“总之,骨盆被切成两块,前面的一块还被往前拽了出来,是这个意思吗?”

“罗恩,你说对了,正是这样。”阿莱克斯说。

于是,罗恩加重了语气:“怎么拽得出来呢?如果不去动它,两块骨头应该是合在一起的,难道不是吗?因为腹腔空间很小。骨头拽出来后,又是怎么固定住的呢?”

“锯开的口子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什么?”

“就是垫片。具体是什么还不好说,反正那里面嵌着个东西,木片或者什么别的。”

“是必然如此,还是碰巧这样的?”

“都不是,明显是故意的。塞进个东西,是为了使两块骨头不再像原先那样咬合在一起。骨盆里的空间就被拉大了。”

罗恩在黑暗中哑然失色。这个解释出乎了他的意料。片刻的沉默之后,他问道:“你说里面塞进了东西?”

“是啊,罗恩,可能是铅笔头吧。我把手指伸进去探过,摸着挺像的。”

又是一阵无言。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说:“你是说……铅笔?”

阿莱克斯没有搭腔。

“为什么要这么做?”

于是,阿莱克斯从鼻孔里笑了一声,然后说:“为什么、为什么,你哪来那么多为什么?”

罗恩不说话了。确实,说起来自己也够孩子气的了。这足以说明案情的罕见、神秘程度。

“罗恩,你就放过我吧,别再对我问这问那了,我怎么可能知道答案呢。没人能知道的。我只能说,这个跟某种手术很相似,莫非是在练手……”

“哪一类手术呢?”

阿莱克斯起劲地摇了摇头:“不,我纠正一下。没有这种手术的,压根儿就不存在。对母体来讲,这么做没有半点好处,这种手术就是天方夜谭。”

“什么母体?”

“啊……”阿莱克斯似乎若有所思,“刚才是随口一说的……”

阿莱克斯抬起头对着黑漆漆的夜空望了一会儿,随后垂下目光,继续说:“这么说好了,女人体内的骨盆,是分娩系统的一部分。所以,女人的骨盆比男人的要大一些。”

“嗯。”

“假如出此狠招的是个医生,那就应该是一种对付难产的治疗方案。可是,为了这个目的而这么干……这绝对不可能。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这在医学上能有什么价值。这么做对女人没有任何益处。纯粹是愚蠢的蛮干,没有任何意义。”

“就是个疯子。”

“是啊,疯子。”阿莱克斯也表示赞同。

罗恩将手电笔还给了马文。

“可以放下来了吗?”马文问道。

罗恩点了下头,然后,他叹着气,直挺挺地站在黑暗里,看着马文他们往草地上铺防水布。三个男人聚拢过来,解开了女孩手腕上的绳子。很快,女孩的尸体被缓缓地放到了防水布上。

一抬眼,东方的天空已是晨曦乍现。

“OK,阿莱克斯,谢谢,你的讲解就到这儿吧。可以收队了吧……”

没等罗恩说完,阿莱克斯就忽地竖起一根指头,说道:“罗恩,忘了一件事。”

“什么?”

“也许这事很重要,非同小可。”

罗恩暗自叫苦。人困马乏、精疲力竭不说,心气儿也很低落。该看的全看了,他觉得不可能再有什么更重要的情况了。

“什么啊?”他又问了一遍。

“她没穿内裤。”

“什么?”

“内裤被扒掉了,里面是光着的。这么个良家女孩不可能不穿内裤就出门的,是被凶手扒掉了。”

“这么说,她遭到过强暴?”

“不清楚,要回去检查一下……”接着阿莱克斯又说,“不过粗略看去,她不像被强暴过。阴部周围很干净,没发现男性的体液。”

“只是被扒掉了内裤?……”

罗恩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他原本又想问“这是为什么”。

14

罗恩和威利一回到局里就直奔休息室,他们想赶在七点钟之前睡上一会儿。阿莱克斯让工作人员推着尸体走进了解剖室,他要将尸体解剖,然后再将结果写进解剖报告里。

假如来不及整理成书面材料,那就要口头汇报给艾伦·卡拉曼科长以及罗恩、威利,还有负责公共关系的弗雷迪·托萨斯。完事后就轮到阿莱克斯去睡觉,弗雷迪他们则要抖擞精神,应付八点钟开始的记者见面会。

七点十五分,罗恩被闹铃叫醒。睡在邻床的威利也醒来了,伸着懒腰。罗恩爬起床后,用备用的牙刷刷了牙。刚穿好衬衣、正在系领带的工夫,门被敲响了。威利打开了门,只见戴着夹鼻眼镜、双眼通红的阿莱克斯站在门外。

“早安。”

二人用干哑的嗓音相互致意。罗恩边收紧领带,边加入其中。

“该腾床了。”阿莱克斯冷淡地说道,“我累得够呛,没时间写报告了。就跟你们口头说说吧,再给你们看看实物。先生们,这就是那个垫片。”

阿莱克斯递上来一个浅底不锈钢托盘,上面散放着四块撅成小截的黄色铅笔的碎片。

“可以碰一碰吗?”罗恩问道。

“无所谓了,反正也验不出指纹。可你们得保证,那帮记者只能看,不能碰,会一开完就得还给我。”

“这垫片是做什么用的?”罗恩问。

“我说过了吧,骨盆不是被分割成了两块嘛,在断面里嵌进这种铅笔头,这样骨盆就不会像以前那样咬合在一起了。”因为疲劳,阿莱克斯的语气显得多少有些不耐烦。

“每边竖着插进去两根,就像这样?”罗恩问道。

“是的。你可别问我为什么,我不知道。我只是在汇报事实。”

“还有其他了解到的事实吗?”

“手术也没造成太多的出血。她死后至少过了三十分钟左右,凶手才切开肚子的。”

“哦。”

“内脏完好无损,所有的女性器官,包括子宫、卵巢和膀胱,都没有遭到破坏。大肠、小肠和胃这些消化器官,还有肝脏和胰脏都是好好的。唯一被损伤的就是骨盆了。”

罗恩和威利双双表情严峻,陷入了沉默。他们的表情又一次写上了问号。罗恩一边整理着思绪,一边缓缓地说道:“凶手先在自己屋里做了个手术,把死者的肚子切开,再用锯条锯断骨盆,在断面里塞上铅笔头,然后运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现场……”

阿莱克斯点点头,说:“或者,铅笔头也有可能是到了现场后才塞进去的。要是在屋里就塞好了,等到搬运尸体时,比方像这样把尸体扛在肩上,铅笔头很容易就会脱落……”

阿莱克斯做了一个示范动作。

“有没有可能用锯条锯骨头也是在现场呢?”

“有这可能。不过要是我的话,就在屋里干。”

“为什么?”

“这不是明摆着的,在外头干不怕被人看见嘛。在黑灯瞎火的地方总要用手电吧。再小的光亮在远处也会看得很清楚,可关了手电又没法干活。再加上天气冷,手会冻僵的。”

“已知情况还有其他的吗?”

“是处女。”

“什么?”

“这是个没有过性经验的姑娘。也没有被凶手强奸,阴道里没有交媾的痕迹。”

“嗯?”罗恩和威利发出一声惊叹。对于长期与凶杀、强奸、盗窃这些人类的低级行为相较量的人来说,这个汇报的内容始料不及。要知道,前一次的死者还是个妓女呢。那么,如此行事意图何在?究竟是除性欲之外的何种冲动驱使着凶手如此大动干戈……

“你们待会儿再慢慢想好了。我还要汇报的就是,毒杀的可能性不存在,勒死和捅死的可能性也没有。胃里面很干净,全身也没有类似的伤痕。”阿莱克斯说。

“那么,死因呢?”罗恩问道。

“你们可别以为鉴定科是万能的,通过解剖发现死因的准确率至多百分之六十。”

“就是说不是被杀……”威利嘀咕了一句。

“这不好说,我在现场就觉出来了,是头盖骨的凹陷骨折。凹陷得很厉害。”

“殴打造成的?”

“另外,腰部、胸部和大腿部位有大量的内出血。就是说她遭受过重击,头部也是。骨盆左侧的骨折就是这种情况造成的。”

“全身遭到了拳打脚踢?”

阿莱克斯轻轻点了点头:“不能否认有这种可能。可我怀疑是交通事故。”

“交通事故?!”罗恩和威利异口同声地喊了起来。

“你们被搞晕了吧,我就知道。这的确很诡异。可死者的体征很明显地表现出了死于交通意外的人的特点,先是腰和大腿受到强烈的撞击,骨盆骨折,接着,下半身被弹了起来,来了个倒栽葱,于是脑袋狠狠地撞到了汽车上的什么地方,多半是机器盖子,所以造成了头骨的凹陷骨折。这种解释才是最说得通的。”

“交通事故……”罗恩迷茫地嗫嚅着。这同样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汽车当然是不会强奸的哦。”阿莱克斯一本正经地说。

“可也不会切开肚皮,用锯条锯骨盆,还塞上铅笔头啊。”罗恩反驳道。

“那汽车到哪儿去了?还有司机?”威利问道。

“如果真是这样,那就是跑掉了。该算肇事逃逸了。”罗恩回应道。

“对发生的结果给出解释是你们的事。不过,要是你们想听听我的意见的话,尽管听上去可能离奇,可我要说,是凶手偶然发现出了车祸被遗弃在路上的这个女孩,然后把她扛回了家,在屋里做了解剖……”

“扯淡。”罗恩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怎么了,在我看来这很自然啊。”阿莱克斯说。

“解剖狂碰巧撞见了被轧死遗弃的尸体?会有这么巧的事儿……”

“这就不好说了,也许是解剖狂自己开着车满大街物色女孩儿当牺牲品?”

“这么说倒好理解了。”

听到罗恩这么说,阿莱克斯嗤笑着:“换成我,想打死人就使棍子,我才不会用汽车呢。用根棍子打就行了,这多简单。”

“嗯……”两个人不再出声,转而陷入了思索。

“使用汽车这么个超大号的凶器,有失手的风险不说,还容易招来目击者。”

罗恩点了点头。

“还有,她没拿着手提包什么的,大概是被凶手抢走了。所以没有发现名片或者写着名字、地址的随身物品。”

“这和葆拉·丹顿的案子有所不同啊。”威利说。

“太不同了。”阿莱克斯说,“死亡推定时间是昨天夜里的十一点左右。从胃里的残留物和体温的下降程度来看,发现时大概已经死了五六个小时了。”

罗恩和威利齐齐地点了点头。

“难道是深夜回家的路上遭遇了车祸……”罗恩自言自语。

“可身份不明。”威利也插了一句。

“如果是车祸,也许就会有目击者了,或是有谁听到过撞击的动静。”罗恩说。

“那倒是。可以了吗?要是没有别的问题,就请你们出去。我要睡一会儿了。十点前不要叫醒我。”阿莱克斯说着,便开始心急火燎地脱衣服。他取下罗恩挂在墙上的挂钩上的衣服,扔了过去。罗恩接过来,穿上了身。

阿莱克斯松开领带,粗鲁地脱下衬衫,顺手往床头柜上一摔,便爬上罗恩刚才睡的床。不一会儿,他就打起了呼噜。

这一次,时间同样不允许罗恩他们和弗雷迪从从容容地碰个头。华盛顿东局的大厅里已经人满为患,来了比上次还要多的记者。

罗恩他们的汇报让弗雷迪倍感惊讶,他的大脑显然陷入了混乱。可是,记者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于是,他不得不在懵懵懂懂之中站到了记者们的面前。

“是外科大夫,或者医学系的学生……”

弗雷迪一站上发言台便脱口而出,听得罗恩和威利差一点从椅子上蹦起来。

“至少也是个医生圈里的混混。这次的受害者被人做了解剖,肚子上被横着切开一个大口子,并用锯条将骨盆切割成前后两块,再将四个铅笔头塞进左右两侧的断面里,每边各两个。”

话音刚落,记者群里便炸开了锅。

“静一静!这些便是涉案的铅笔头,现在给各位传看,从我旁边的这位开始,依次向后传递。只可眼观,切勿触摸。因为这些都是今后侦破工作中的宝贵证据。如有违反者,取消今后的采访资格。”

弗雷迪说完,煞有介事地将浅底不锈钢托盘交到了最前排右侧的一名记者的手里。

“跟上次一样,死者的两条胳膊被抬起来,吊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里的山毛榉树下。工具用的是绳子。这种绳子在工地上极为常见,是用过的旧绳子,沾有少量的白色油漆。估计是凶手从工地上或者垃圾桶里捡来的。显而易见,是同一个人干的。”

“死者是个年轻女性,二十岁左右。由于手提包等物品失窃,姓名、住址、年龄、职业、已婚未婚等情况一概不详。尸体在数小时前才刚刚被发现,因此,目前可供通报的情况为数不多。希望各位给予理解。”

“这个年轻女孩穿着可能是她母亲的皮大衣。皮大衣的档次普普通通,款式也有些老旧。她的裙子带有碎花图案,还穿着厚实的长筒袜。”

“全身上下都有遭到撞击的痕迹。骨盆的两处断裂中,左侧的一处是由于撞击的冲力造成的,也就是骨盆骨折。原本完好的右侧则是被用锯条锯断的。骨盆是一块相当大的骨头,形状像前倾的沙拉碗,一个底部开了个洞的沙拉碗。”

“另外,头盖骨有凹陷骨折的现象,同时还存在脑损伤。毫无疑问,这就是死因。”

“我的话说完了。想提问的人请举手,由我来点名。”

当即便有好几只手举了起来。弗雷迪盛气凌人地用手指了其中的一个。

“这次的死者也是妓女吗?”记者问道。

弗雷迪立刻火冒三丈:“你是谁,哪儿来的?向别人提问前先报上报社的名字,这才叫懂礼貌!”

“我是《华盛顿季刊》的汤姆……”

“你叫什么我不管!你我又不会共进晚餐。你的问题?”

“我是问死者是不是妓女。”

“这个我怎么会知道呢?总之是个妙龄女孩,身上穿的是旧皮大衣和印花裙子。等我知道得更多了,我再告诉你。”

又有手举了起来。弗雷迪点了其中的一个。

“这次的死者没有遭到上次那样的虐待吗?”

“你是耳朵有毛病呢,还是脑袋里面长了菜花?我还要说多少遍?你是哪家报社的?”

“不好意思。我是‘NBC华盛顿’的。”

“上次那样的虐待是指什么?”

“就是那个……对女性的那个部位施虐,裙子底下的那个地方……”

“没有。那个部位很完好。”

“强奸呢?”

“我希望每次只问一个问题……算了,就下不为例吧。怎么样,你这可是个例外哦。没有发生强奸行为,那个地方很干净。不过,内裤被扒掉了。”

记者们又骚动起来,吵嚷声响成一片。

“安静!要发言的先举手!”弗雷迪也吼了起来。只见手举起了一大片。弗雷迪指向了其中一人。

“我是《政治家》的。”

“什么报,没听说过啊。无所谓了,你要问什么?”

“扒了内裤,可为什么又没干呢?”

“我怎么晓得!我又不是凶手。”弗雷迪咆哮道。

“那请问扒掉内裤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这位先生以前说过,这是私刑。”有人在起哄。

“请问是私刑吗?”《政治家》的记者问道。

弗雷迪庄重地回答:“意大利的黑手党有时会这么做。私刑一般不伴随强奸,有的是用棍子对全身进行殴打,还有的把被害人塞进大布口袋,把袋口扎紧后用棒子群殴致死。”

大厅里弥漫着恐怖的叹息声。很快,又有人举起手。

“我是《先驱论坛报》的。您开始时说的是江湖大夫……”

“江湖大夫参与私刑了?”座位上有人调侃。

“刚才说话的是谁?如果再有谁不举手就发言,我就要把他请出去了!”弗雷迪威胁道。

然后,他面向《先驱论坛报》的记者:“你的问题是什么?”

“请问是江湖大夫参与的私刑吗?”

“人被解剖了啊,肚子被横着切开,就像传闻中的在哪国盛行的切腹。然后再把手伸进去,锯断了骨盆。这还不是手术吗,除了手术还能是什么呢?你来回答我好了,这到底是什么?”弗雷迪探出身子,对记者逼问。

“该回答问题的并不是我啊。”记者直言不讳,“可这不是殴打之后再做的手术吗?那样的话,这究竟算何种手术呢?打完人之后又想着救人吗?”

“肯定不是为了救人。”弗雷迪说道。

“骨盆被切成了两块,那么请问,这应该是出于什么目的呢?还是说,这是某种病态……”《先驱论坛报》的记者问道。

“我并不是医生。”弗雷迪说,“还有其他问题吗?”

有人举起了手。

“我是《华盛顿时报》的。您说死者全身伤痕累累……”

“是的。”

“而且颅骨凹陷。”

“对,是这样。”

“此外,骨盆还发生了断裂。这会不会是车祸造成的呢?”

记者群里又发出了嗡嗡嘤嘤的声音。这是一种预感到谜底就要被揭开时的躁动。实际上,一直静听的罗恩也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有这种可能性。”弗雷迪说,“不过,迄今为止尚未在任何地点发现有散落的玻璃碎片或是汽车的漆片、零件之类的东西。充其量是有这么一种思路。这些年整个华盛顿特区交通流量猛增,要发现这样的地点极为困难。”

“给遭遇车祸的人做腹部手术?”

“不是说了吗,只是有这样的思路而已。”弗雷迪不耐烦地说道。

“哪一种思路?”

“也许这个人是想救死扶伤吧。”

“救死扶伤需要用锯条把骨盆没断的一侧锯开吗?”

“还要再塞进铅笔头?”一阵冷嘲热讽。

“刚才是谁!”弗雷迪又狂躁起来,“我受够了你们的粗鲁无礼。我非把你揪出来不可,你叫什么!”

弗雷迪一步跨下发言台,朝着他的目标走过去。可是,那个人早已淹没在一片高举的手臂的密林里。

“时间有限,还是请您接受提问吧。”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弗雷迪这才极不情愿地指了指其中的一个。

“我是《MY FOX DC》的记者。请问塞铅笔头的目的是什么?”

“我一直在说,这也许和私刑有关。有的私刑就是为了杀一儆百,引起其他女性的恐慌。”

“其他的女性指的是哪些呢?”

“自然是那帮妓女了。”

“妓女?”

“是的。”

记者席里又是一片喧哗。

“您刚才好像说是普通家庭的女孩儿啊。”

弗雷迪不说话了。

“妓女会穿黑色的厚长筒袜吗?那种袜子纯粹是为了御寒用的。妓女的话,一般都会穿颜色更艳、更薄的吧,即便是在冬天。”

又有人举起了手。弗雷迪“恩准”了。

“我是《ABC SEVEN》的记者。这样看来,她真的没有遭到强奸吗?否则说不通啊。”

“你们不要再写那些八卦了。没有什么强奸。”弗雷迪口气严厉。

“请不要隐瞒嘛,我们有君子协定的。”

“喂,这话该我说,你可真会讲话。”

“扒下人家内裤却不作为?这样的男人天底下有吗?”

“换了你是不是就一不做二不休了吧?再说也未必就是男人。”

“女人把女人的尸体吊在树上?而且还一路扛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这到底是哪来的女大力士啊?肯定是男人干的嘛。换了我,绝不会把尸体扛到现场,再吊到树上。这得冒多大的风险……”

“她是处女!”弗雷迪气急败坏地嚷道,“这是解剖人员的结论。他们发现了处女的特征。”

一时间,在座的所有人都“吁——”地发出一阵大失所望的叹息。很快,有个人喊了起来:“这位先生刚才说过,已婚还是未婚还没搞清楚……”

大家纷纷扭过头去,找寻着这声音的主人。紧接着,此人又喊了一句更爆冷的话:“女人里面有谁会是已婚处女呢?!”

人们哄堂大笑。然而,这句话使弗雷迪终于忍无可忍。他脱去上衣朝脚边一扔,便不管不顾地从成排的椅子中间穿了过去,一把揪住了那个说风凉话的记者的前襟。

“臭小子,你还把华盛顿东局放在眼里吗?你再说一遍!”

“我只是问问而已。世界这么大,没准儿真的有处女太太呢……”

“浑蛋!你嘴巴真臭,看老子怎么教训你!”

弗雷迪对着那个记者挥拳便打,却抡了个空,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记者们都齐齐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罗恩和威利噌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弗雷迪的身边。罗恩将身体挡在记者和弗雷迪中间,强行将二人分来,与此同时,威利将弗雷迪从身后抱住,双手从他的腋下反掏上来,扣住后脖颈子将他拖开了。

看到没有了挨揍之虞,那个记者又吵嚷起来:“你又把这里当成什么了?现在可不是比试摔跤的时候,这里是新闻发布会。请回答我们的问题!”

“对,说得太对了!”众人齐呼。

“您的话都把我们弄迷糊啦。大伙都听听,一会儿是车祸,一会儿又是私刑,刚说完私刑又冒出个外科手术,还有什么处女啦、妓女啦什么的……”

一阵哄堂大笑。

“简直就是一锅糨糊嘛!”还有人在火上浇油,“这报道还让我们怎么写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要是照着你说的写,我们的报纸打明天起就别想再卖出一份……”

“我跟你们讲过,想发言先举手。刚才管不住嘴的是谁?请你出去,从今往后不许踏进这里一步!”弗雷迪咆哮道。

“省省吧,只要你还在公关主任的位子上,就是请我我也不再来了。纯粹是浪费时间。”有人顶撞了一句。

“谁啊?刚才是谁?报上名字!报社的名字和人名,都给我讲出来!我叫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在这一行里混下去!”

“好了,威利,带他离开。去刑事科或者休息室,让他休息休息吧。”罗恩向威利吩咐道。

“这倒是个好主意。做个好梦吧,我的公关主任,您好像累坏了。您就一觉睡到明天天亮好了。公关这碗饭还真不适合您!”有个记者揶揄道,又引起了一阵哄笑。

“别忘了您的西装。丢了您可要被太太揪耳朵了……”

“被他那处女太太……”

“你们也嘴下留德吧!”罗恩吼了一嗓子。

“受害人才刚刚被发现,可以通报的事实自然少得可怜。案情虽然离奇,可素材还是有的。这些素材足够你们写篇报道了。今天的发布会到此结束,你们请回吧。”

“不过我有言在先。请你们如实报道,如实。别想着写什么八卦,什么血肉模糊的美女被扒光内衣躺在子虚乌有的血泊里。这样做只会给侦破工作带来麻烦。根本没有什么血流成河,这次也一样。只可以把事实印成铅字。拜托了。”

“那好,就麻烦你站到那个台子上去,回答我们的问题吧。”

“我知道的东西并不比弗雷迪刚才讲过的更多。”罗恩说。

“真的没怎么流血吗?”有人问道。

“你就是那个一直在那儿压阵的吧,等刚才那个说话没准谱的公关主任要跟记者动粗时好去拦着他。我觉得你是最了解情况的。想必刚才的那头大猩猩只是把从你这儿听来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转述了一遍吧。”

罗恩一动不动地站着,想着对策。这时,另一个记者问道:“你希望我们把凶手写成江湖医生吗?”

于是,有个人在远处喊了一声:“你也没词儿了吧?”

罗恩做出了决定:“好吧,给你们五分钟。”说完,他朝发言台走去。

立刻就有人抛出了问题:“案发现场没有血流成河吗?”

“没有。”罗恩在发言台上转过身,说道,“发现时,人已经死了五六个小时。被切开的腹部也几乎没怎么出血。凶手理应是在受害人死后过了三十分钟左右才用刃具切开腹部的。”

“被害人会不会是死于车祸呢?”

罗恩点了点头:“这种可能性最大。”

“那就是说,凶手偶然在路上发现了一个被压死后遭到遗弃的女人,把她弄回去后切开腹部,用锯条锯断骨盆,在锯开的地方塞进铅笔头,然后再运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里……”

“最后把她吊到山毛榉树上,就是这样。我们是这么认为的。”

“他有同伙吗?还是单独作案?”

“单独作案的可能性很大。”

“理由呢?”

“是从绳子打结的方式推断出来的。凶手先用绳子捆住手腕,再将绳子的另一头从树杈上抛过去,往下拉,然后又绕到手腕上,最后打结固定。假如有同伙的话,就会有一个人一直托着尸体,绳子的捆法就会不一样。而现在则呈现单人作案时的捆法。”

“那这铅笔头又该如何解释呢?”后排的一个记者问道,将一个不锈钢托盘高举过头。

“把它还给我。”罗恩说。于是,那个记者立刻把托盘交给了罗恩。

“请问凶手是在哪里进行手术的呢?”

“还没法确定,大概是在他自己的家里吧。深更半夜的在大街上干这种事,一来光线不好,二来还有可能被人看见。而且,现场的周围也没有发现相应的痕迹。”

“那么说,这并不是一起杀人案了?”

“我们就是这么认为的。”

“上一回的妓女丧命案也是如此?”

“是的。那次是心脏病发作。”

“如此说来,在这两起案子里,凶手都没有杀过人?”

“是的。”

记者群里有些哗然。

“可是,凶手是同一个人……”

“这一点毫无疑问。”

“仅仅是对尸体进行了毁坏,是这样的吗?”

“这是显而易见的。两名女性都没有遭到强奸。这就并非是邪念驱使下的单纯的卑劣行为,尽管它在表面上带有猎奇的色彩。凶手的目的与性无关。”

“那跟什么有关呢?这案子有什么背景吗?”

“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以免沦为凭空的揣测。”

“如果是车祸,那个肇事逃逸的人……”

“一定能找到的。死去女孩的家人应该很快就会出现,这要取决于你们写稿子的功夫了。女孩一宿未归,她的父母这会儿肯定也睡不着觉的。”

“肇事逃逸的人也有可能会自首。他只是开车撞死了人而已,一定不甘心被人当作如此骇人听闻的猎奇犯罪的罪魁祸首。”

“还有别的问题吗?那好,发布会到此为止。刚才介绍的这些情况如果有了新的发现,我会再向各位进行通报。”罗恩说。转身一看,发现威利还没有回来。难道他是被弗雷迪缠上了,脱不开身?

15

到了出号外的时间,女孩的父亲给警局打来了电话。他叫弗雷德里克·奥斯特里茨,是来自澳洲的移民,在西南地区的一家剧院工作。女儿名叫丽兹,乔治·华盛顿大学文学系的学生。

他被请到停尸房认尸,确认了是自己的女儿无疑。不出所料,女孩的双亲备受打击,所幸惨遭不测的丽兹还有一个妹妹,似乎使他们多少感到了一些宽慰。否则,伤心欲绝的母亲说不定就要自寻短见了。

女孩的一家是住在福克斯豪镇的一户中产之家。福克斯豪镇是夹在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以西、波托马克河以东的一片地带。罗恩告诉他们,前一位死者是个妓女,两案疑为同一人所为。这使得女孩的父母再一次受到了打击。

根据女孩父母的讲述,丽兹是个为人老实、品行端正的姑娘,从未与人结过怨。她既未滥交过男友,穿着打扮也相当朴素,绝无可能被熟人或者路人误认为妓女。由此一来,凶手专门以妓女为目标的可能性似乎可以被否定了。

女孩不仅学业优异,还热心于公益活动,经常去养老院探望老人。为了商量活动安排的事情,前晚她在朋友家逗留到很晚,就在返家的途中遭遇了不测。朋友的家就在毗邻乔治城大学的博莱斯希兰德尔镇上。西北水库路由东至西穿过格洛弗—阿奇博尔德的树林,将博莱斯希兰德尔镇与福克斯豪镇连接在一起。丽兹大概就是独自一人沿着这条路回家的。

听到这儿,罗恩和威利都觉得女孩的父母并没有撒谎。他们两位给人的印象是再典型不过的淳朴善良的美国市民。当然,父母和女孩本人都和前一位死者葆拉·丹顿没有过任何交往,也不曾谋面。女孩的父母坦言,对于招致如此横祸的原因,他们毫无头绪。

接近黄昏时分,正如罗恩所料,肇事逃逸的人来局里自首了。此人是个二十来岁的瘦弱男子,名叫马克·塞纳特,在阿灵顿镇的汽车修理厂做工。从福克斯豪镇跨过波托马克河一直往南,便是阿灵顿镇了。这个技工将人家送来修理的新款克莱斯勒车开出去兜风,因转弯速度太快,撞上了一名步行的女大学生。他吓坏了,就选择了逃逸。

马克与丽兹·奥斯特里茨素昧平生。汽车的车身被撞瘪了一块儿,还有不少擦痕,他无法再浑水摸鱼,在被厂长臭骂一通后,决定去自首。和罗恩估计的一样,由于号外的内容写得心惊肉跳,他害怕再这么躲下去就会被人扣上猎奇杀人的罪名。

肇事地点靠近一条无名小街和第四十四街的交叉口,从交叉口向右拐不远便是。由于紧挨着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理应可以看到远处的案发现场。在被问及肇事地点时,马克表示不知道那条小街的名字,不过在给他看了地图以后,他用手指在上面点出了撞人的地点。第四十四街紧贴着里面有大片树林的格洛弗—阿奇博尔德公园的西侧,沿着公园贯穿南北。

综合女孩父母的话来看,出事地点距离丽兹到家仅剩下区区五十码。马克证实,出事时间是夜里的十一点左右。

将这些已查明的事实汇总起来后,罗恩同威利交换了各自的看法。既然有了新的重大发现,就有必要召开新闻发布会,为此,二人也同样需要事先将想法统一。

二人都认为,这个有着解剖癖的猎奇者的住所应该就在第四十四街或水库路的附近,抑或这两条街的周边某处。理由在于,凶手在路上发现丽兹·奥斯特里茨的尸体很可能是一种偶然。就是说,他是碰巧路过,而时间是深夜十一点,这极有可能表明他也是在返家途中。

再者,他把一个年轻姑娘扛回家,愣是没被任何人看到,这不正说明发现尸体的地点与他家相隔不远吗?假如相距很远,被人撞见的风险就会增大。第四十四街虽说不是主干道,可也并非车迹罕至。凶手想必对这一点了然于胸,否则他也不会有胆子把尸体扛回家。

这一回凶手也同样没有杀人,只是对路上发现的女孩的尸体施行了意图不明的手术而已。也就是说,他在尸体上动了带有猎奇性质的手脚。对于醉心于解剖的人来讲,在自家门口出现了第二具女尸实乃一大幸事,简直像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他可以把尸体搬进家门,随心所欲地进行解剖。

很难想象凶手发现尸体的时间会大大晚于夜里的十一点。车祸发生后经过的时间越长,即丽兹长时间横尸街头的话,尸体被其后路过的司机发现的概率就越大。不要小看了第四十四街的交通流量,尸体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可能。即便当时阴差阳错没有过往车辆,可也迟早会被路人发现。无论是过往车辆还是路过的行人都没有看到尸体,这正表明了猎奇者在车祸发生后没过多长时间就把尸体搬走了。或许车祸刚一发生,这个猎奇者就碰巧路过了现场,甚至他到达现场的时间还有可能巧合到足以亲眼看到车祸的发生。

当然,凶手也有可能是在路上撞见丽兹的尸体后,拦下一辆路过的出租车将尸体运回家的。果真如此的话,就有望获得出租车司机的报料。现在大可以紧急召开一次新闻发布会,通报车祸的现场情况并使之见报。如此一来,兴许还有望找到车祸的目击者。

可是,有一点却令人无法理解。葆拉·丹顿站街拉客的M大街与丽兹遭遇车祸的地点相距甚远。从位置关系上看,M大街与第四十四街分别位于波托马克河东侧的华盛顿特区的东南角和西北角。M大街比呈南北延伸的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的最南端还要远出一大段。假如第四十四街距离凶手家很近,那M大街就可谓路途迢迢了。这等于是说,猎奇者的活动范围竟至于如此之大。

不过,这个问题也并非有多么难解释。十一月一日,凶手不过是碰巧在M大街向葆拉·丹顿买春而已。他足可以打一辆出租车,将她带到水库路附近自己的家里。此时,凶手并非是在M大街上发现了葆拉的尸体,而是发现了还是个活人的她,并向她买春。

谈拢价钱,带她回家之后,从葆拉的角度说,是在被带回凶手家中后,由于心脏病突发,她成了一具死尸。如果葆拉是活着的时候自愿跟来的,她就不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因此,距离的远近也就无关宏旨。

无论是凶手在葆拉·丹顿死后对她的尸体进行的解剖,抑或是对碰巧在他家附近香消玉殒的丽兹·奥斯特里茨的尸体进行的解剖,这两次都应该是在同一地点,即凶手的家中完成的。而且,这个地点就在福克斯豪镇的里面,水库路或第四十四街的附近。

假如这一推测得以成立,对于警方来说,这一次的案件可谓意义重大。凶手的居住范围由此初现端倪。对于犯人来说,天上掉下来的大馅饼,同时也是一块砸在头上的大石头。因为它为警方寻找凶手的藏身之地提供了侦查的方向。

从第四十四街出发的话,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里的案发现场可谓近在咫尺,距离上不足百码。把一具动过手脚的女尸趁着夜深人静扛到案发现场,这对一个男人来说算不得太重的体力活,他既用不着汽车,也无需同伙。

两个人的看法一致,在接连发生两起案件后,关于凶手的藏身之所已经有了大致的眉目。尚未弄清的是这种猎奇犯罪的缘由,比如说动机。但是,对于地点问题总算确立了侦查的方向。这与某些专家所言的地震探测有共通之处:从一个观测地点来看,震源位于西北方向;而从另一个观测地点来看,震源则又跑到了东北方向。将它们各自的连线延长后,两条连线的交点就是震源。

可是,范围还是太大了。仅仅推断出福克斯豪镇来还远远不够。要知道这是个大镇,住户数量也是个庞大的数字。对如此众多的住户不可能做到挨家挨户的走访。这么做不是不可以,但成功的希望很渺茫。在开始聆讯工作之前,还需要另外一个可以将对象范围缩小的条件。

就在此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电话是一个罗恩和威利都未曾意料到的人打来的。无意间,罗恩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时间是下午四点二十分。

“罗恩·哈珀先生吗?”电话里的人急切地问道。

听到罗恩回了句“是我”,那人便自报了家门:“我是格列高里·布雷兹。”

“布雷兹先生……”罗恩重复着,可想不起这个人是谁,“恕我失礼,请问是哪一位布雷兹先生?非常抱歉,我们正在全力侦破一起大案,每天要见的人跟走马灯似的。”

于是,打电话的人颇为大度地说:“啊,我早就想到了,您不必介意。我就是那个乔治城大学女生宿舍的管理员,有幸跟您见过一面。发现格洛弗—阿奇博尔德树林里头一名死者的人就是我。”

“啊,是布雷兹先生!真是不好意思啊。”回过味来后,罗恩连忙说道。

“承蒙哈珀先生到大学里光临寒舍,然后我们还一起共进了午餐。”

听到这儿,罗恩彻底回忆起来了。

“我当然记得了。我们吃了热狗,还享用了您煮的咖啡,我都记得很清楚。您家绿荫环绕,真是漂亮极了。对您的款待十分感谢。您今天……”

“我刚才看了号外。觉着还是知会您一声为好,所以就下决心打了这个电话。”

“哦……”罗恩应了一声。

于是,格列高里接着说:“听说又死了一个,真令人痛心啊。事情越闹越大了。全美国的学生都在关心这事儿。死者该不会是个学生吧?”

“是乔治·华盛顿大学的学生。”罗恩如实相告。

“果真如此!”格列高里惋惜地说。

“我们打算立刻召开新闻发布会,不过,还是请您把这个秘密瞒到明天早上。”

“越来越捉摸不透了,凶手到底想干什么。”格列高里发着感慨。

“我们毫无头绪。”罗恩坦言。

“大学里的女学生们人心惶惶的。但愿你们早点破案,把凶手抓起来。否则的话,学生们都不敢走夜路了,尤其是那些女孩子。”

“我们会全力以赴的。”罗恩告诉他,“您有何指教吗?”

“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东西,觉得还是让哈珀先生看一看的好。也许是我想多了,可是我越想就越觉着这东西和案子有关联……”

“什么样的东西呢?”罗恩漫不经心地问道。案件已经出现了峰回路转的局面,在这个时候,他不认为大学女生宿舍的管理员能有什么更为重大的发现。

“这个……”格列高里有些犹豫不决,“要是更直接点的东西就好了,比方说带血的刀子或衣服之类啦,车祸的痕迹啦,或是有谁亲眼看到有个女孩儿被人带走啦……”

这些东西倒真的是求之不得。不过,这种话还是不说为好。

“到底是什么东西呢?”

“是大学出的年刊。”

“年……刊?”

“生物系印发的年刊,您可以理解为类似于内部刊物的那种东西,只不过更加学术性一些。里面都是些学术论文。”

“是教授们写的论文吗?”

“不,多数是学生们写的,以研究生院的研究生为主。这本刊物就是给那些讲师、助教或者研究生们发表他们的研究论文用的,好让那些同人、学生们的论文在没机会登上《自然》《科学》杂志或者比它们低一级的校刊之前有个发表的地方。”

“哦,然后呢?”

大学的内部刊物,这真是个意想不到的、丝毫未曾动过念头的思路。

“上一次在大学里见到您,在您告辞的时候跟您说过,我也在留意学生们写的论文。”格列高里提示说。

罗恩本已忘了个干净,连忙说道:“哦,那当然。细微之处往往会隐藏着重大的线索。”

“我就是这么身体力行的。我对五花八门的东西都很留意。只要是大学里的东西,我都尽量多看、多读、多观察……”

“真是太难得了。这很重要。”罗恩说。

“后来,我就在校内印发的印刷品上发现一篇不同寻常的文章,是生物系的人写的……”

“这篇文章是关于女性身体的研究论文吧?”罗恩问道。如果真是这样,那就非同小可了。

“不,您说错了……”格列高里过意不去似的说,“是关于恐龙的论文。”

“恐龙?”罗恩感到莫名其妙。接着,他差点笑出来,心想:你在开哪门子玩笑。

“恐龙吗?是那种生活在很久以前的、体型庞大的……”

“是的,就是在博物馆里看到的恐龙,占了大部分篇幅。不过,关于行星也写了不少呢。”格列高里一本正经地说。

罗恩叹了口气:“行星吗?它和这次的案子会有什么关联呢?”

“要不说可能是我想得太多了……”

罗恩真想说“还能是什么”,可终究没有说出口。

“总之,我希望您能读一读它。我可以给您带去,可这会儿学校里有些活要干,一时抽不开身。如果您能亲自来一趟,我将不胜感谢。”格列高里诚惶诚恐地说道。

“哎呀……”说实话,罗恩对此根本不感兴趣。写恐龙的论文又能隐藏着什么与案件有关的重大线索呢。

“您一定很忙吧。”格列高里赔着小心地问道。

“马上要开新闻发布会了。”罗恩说,“是给明天的早报用的。可是,我们这里的公关主任是华盛顿东局有史以来最差劲的,我想了半天也没想好该找谁替掉他,真是头痛。”

这话不假。他正打算找科长和威利商量这件事。因此,他才不想为了什么关于恐龙的论文而去跑一趟呢。身为凶案科的探员,管它什么恐龙或行星呢。

“要是别的事儿我就不会打这个电话了。您一定要读一读它。”可是格列高里却越说越激动,“换个角度看,这论文的内容事关重大。”

这句话让罗恩逐渐下定了决心。为了他所供职的那所大学里的女生们的人身安全,这个女生宿舍的管理员恐怕已是竭尽所能了。

“好吧——我还不能马上去。”罗恩一边思忖一边回答。虽然内心还在犹豫,可是,哪怕论文的内容无足轻重,一味回绝的话自己也终会于心不忍,这种想法逐渐占据了上风。

“等新闻发布会和其他的事情都忙完后,我就可以登门拜访了。估计到您那儿要三个小时以后,那要到晚上了,您没问题吧?”他问道。

“完全没问题。”格列高里回答得很爽快,“我会在房间里恭候您的。”

于是,罗恩说了句“回头见”,挂断了电话。

威利忙问是谁打来的。他回答说是乔治城大学的格列高里·布雷兹。威利又问了,女生宿舍管理员能有什么事呢。

他刚想解释“是恐龙——”,可又念及三言两语讲不明白,便敷衍说,回头再告诉你吧,眼下要操心的是新闻发布会,该叫谁去充当主持人。威利听了就说,除了弗雷迪,谁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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