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最后被定在二月初结束,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大量的补课穿插在假期中间,由于妈妈这段时间一直将蒋小姜看得很牢,她的学习成绩勉强不痛不痒地徘徊在中下游。
和夏历不再像之前那样黏在一起,至于原因仿佛说不清是因为高考,还是因为柯睿熙。夏历也不再常常出现在她眼前,他的行踪越来越神秘,出现的时间越来越短。
每天夏历都会像例行签到一样经过她的教室门口,停靠在走廊的一侧,沉默地看着教室里的她,终于在“为什么每一次都是柯睿熙给你讲习题”的问题爆发之后,他们之间开始了冷战。
“能不能不要这样子?”在放学后的走廊上,看着人潮一点一点散去之后,蒋小姜与夏历默默相对。
夏历点燃一支烟,大半张脸陷入了黑暗中,“我不是没有打扰你学习吗?”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慵懒和叫嚣。
“你这样子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我怎么了我?是不是我无论做什么,在你的眼里都是错的!”
“你想说什么?”蒋小姜双手环抱着双臂,几本复习书被夹在胸口与手臂之间的空隙处,有风从罅隙中穿绕进来,吹得皮肤有些撕裂地疼痛。
夏历用力地吸了吸烟嘴,冷冷地说:“没什么。”
“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错了,你说啊!”蒋小姜的声音有点大,在狭长的走道中回响了好几下,然后缓缓地流向另一个空间。
她死死地注视着夏历,像从未注视过他一样。
“小姜,你到底喜不喜欢我?”不太愿意说出口的话,在喉咙间徘徊了很久,才顺着浓浓的烟味吐出来。
白色的烟圈在黑暗中迅速变薄、变淡,烟味弥漫在蒋小姜的周遭。
蒋小姜侧过脸去看着他嘴边发亮的烟头,无法判断他的心情,同样无法辨认出自己的情绪。
她的心无止息地跳动着,扑通扑通,每一跳都脱离了她自己的掌控。
“你从来都没有说过你喜欢我,从来都没有,”夏历淡淡地重复着这句话,“你不觉得这不太正常吗?”
“不正常?”抱在怀里的书有些沉,蒋小姜调整了姿势,手肘靠向栏杆的一侧。
“难道你不觉得?”
她的鞋底蹭在地面上发出不搭调的声响。
喜欢还是不喜欢。
这个问题蒋小姜之前并没有特意想过,当岁月被搅拌机打成了糊状之后,所有的概念实际上都是如此的不清晰。比如说柯睿熙和夏历怎么不是同一个人,他们到底有什么不同,如果失去其中一个,会不会像失去左右手一样不知所措。
楼底下有巡查校舍的保安,正拿着电筒照着四周检查着学生是否已经全部离去。蒋小姜知道自己在今天要做出一些勇敢的事情。
她靠近夏历,倒过去,脸蛋埋在他的毛衣里,柔柔的毛线格成一块块柔软的心思,她想用沉默的行动告诉他答案,这远远比言语要好听。她依稀能够分辨出夏历身上的味道,就像此时,她深深地呼吸着夏历身上的味道,浓重的烟味已经渗透进毛衣的每一个缝隙里。烟草真不是好东西,它抹杀了所有美好桥段中关于那个美少年的良好形象,她不自觉地想象着如果夏历他不抽烟,不逃课,他每天都按时到校,好好上学,每一门功课都很好,那他是不是会像柯睿熙一样呢?
夏历侧了个身,把她的头按在胸口。
每一个爱情专家都会说,爱情是两个人的事情。
就像你给出的拥抱姿势,如果没有人回应,那将是多么尴尬的等待。
就像你俯下身去亲吻,如果没有人仰起头同样期待的话,那将是多么孤单的缠绵。
他的心也同样扑通扑通地跳着。她的耳朵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听见了他身体内的每一个器官窃窃私语的声音。这样的拥抱让她想起了电影中最滥情的桥段,相拥的恋人正要演一场生离死别的戏码。
等到补课结束已经是将近年关了,空出来的、被称作上断头台之前的最后逍遥时光的寒假,在万众期待中到来了。
那个时候已经临近春节,喜气洋洋的节日,小时候蒋小姜总是特别期待它的到来,无非是为了除夕夜时压在枕头下面的压岁钱,可是,自从爸爸不在了之后,缺少的那一份,不是任何人能够轻易补充的空缺。
蒋小姜在六年里经历着无数落差,游过去的时光被她排成了队伍,它们像是一条条鱼。当她想吃桂鱼的时候,它们就是桂鱼。当她想吃鲶鱼的时候,它们就是鲶鱼。她尽可能地把它们想象成自己喜欢的食物,那样至少当她回返时光中时,能够不那么讨厌它们。
她记得爸爸不在的第一年,除夕夜她睡不着觉,她把枕头下面的压岁钱都数了一遍,怎么数怎么差,最后她躺在零零散散的纸钞中间睡着了,而眼泪始终没有把纸币上的图像化开。
也记得爸爸不在的第二年,发压岁钱的时候,妈妈多给了她一点。妈妈说去年除夕夜的时候,她梦见爸爸说别忘了把他的那份发给女儿。那天晚上过了十二点的钟声,蒋小姜抽出原本应该爸爸发给她的压岁钱压在他的遗像前面,她说,爸爸我要你亲手发给我。
可是,她的愿望并没有实现。于是,从那之后的每一年,到了除夕那一天,她不和任何人打交道,只是默默地拿着属于自己的那一份压岁钱,然后在睡觉之前塞在枕头下面,假装爸爸的那一份也在里面了。这种做法很可笑,可是一直到几年后的今天,她还是准备这么做。只是在这之前有一个小插曲,妈妈接到言姨的电话,她说柯睿熙的爸爸坐今晚的飞机回来,她在大酒店订了酒席,这场年夜饭也给她们母女俩留了位置。
和柯睿熙一起度过除夕夜,是蒋小姜之前没有想到的。
或许她一直都很怀疑命运是不是将柯睿熙与爸爸交换了生命,她任由命运的随机抽选,两个人只能选择其中一个,她失去了爸爸,柯睿熙便出现了。
除夕夜的柯睿熙配了一副眼镜,黑色框架,格外合适他的轮廓。蒋小姜知道他的视力不好,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戴眼镜。他坐在包厢的沙发上,看到她来了,目光离开摊在膝盖上的书本,抬了抬头,没有多余的对白,又把头低下去,只是嘴角挤上来的那一丝礼节性的微笑分外不合衬。
“睿熙真勤奋呢!阿言有个这样的儿子,可真是有福气。”妈妈坐在睿熙的旁边,拉着蒋小姜一起坐下。她看到妈妈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眼神羡慕得好像柯睿熙已经考上了清华北大。
“言姨,提前祝您新年快乐。”最基本的礼节,蒋小姜说完之后便低着头一声不吭,静静地坐在那儿,维持着乖巧的形象,她一直不敢多看柯睿熙,可余光还是会不自觉地瞄过去。他皱着眉头像是在研究什么问题,妈妈站起来去跟言姨点菜,蒋小姜就挪到妈妈的位置上,朝着柯睿熙那边挨过去,看了一眼他膝盖上的书。
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在看什么哦……”蒋小姜说。
柯睿熙把书合起来,拿下眼镜,揉了揉眼睛,目光无神地落在她的脸上,面无表情地说:“报考志愿书。”
“哎?”蒋小姜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看书扉才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升高三还是夏天的事情哎。”
“提前看看。”柯睿熙说。
“那么……看出什么名堂了吗?”
“嗯,我想去北京。”
“北京?”一种无比惊讶的口气,好像从来都没有想到似的,事实上连她都猜想过柯睿熙也许是属于北京的,但这句话真的从他自己口中冒出来的时候,又变了味道。
北京是个怎样的城市,蒋小姜只知道那儿是首都,却无法确切地将那些建筑对号入座。
原本蒋小姜以为柯睿熙的未来会与她一直捆绑在一起,但现在她清醒地意识到他们的未来越分越开。
柯睿熙努力放轻松口吻,“对啊,你呢,有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
“我啊……”蒋小姜张开的嘴巴里呵出一口白气,视线茫然得找不到切入点。
从来没有认真思考过的问题,一下子涌入脑海里,她一直都以为他们在哪个城市出生就会在哪里扎根,待在那儿,哪里都不去,直到老死。可是,突然间,这个原定的格局被柯睿熙的一句话打破了。她知道了他们都会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记忆深入骨髓的城市,去奔赴另一段喧嚣,去重新认识一堆原本与生命没有任何交织的人,然后开始全新的故事,这些故事与过往一点关联都没有,想到这里,她就感到自己难过得要死。可是,也直到想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是一个多么没有出息的人,并不是想到自己的以后会怎么样,而是想象柯睿熙离开了自己的视线之后,他要去经历的是一个怎样的世界,那个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世界,他是不是很快便能适应,甚至过得更好呢。
满满的一桌菜只有四个人吃。
“真的不用等爸爸吗?”柯睿熙问他妈妈。
言姨笑着说:“没事的,大家吃吧,边吃边等……”然后她转向柯睿熙,“你爸爸的手机还一直关机,可能飞机延误了吧!”
整场饭局都在等待中度过,每个人的心里都要熬出粥来了,可要等的人却迟迟没有出现。每一次手机铃声,都叫人期盼。
蒋小姜听到妈妈的手机了响起来,她猜到是董夕希打来的。妈妈把手机递给蒋小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太好看,可是她还是接过电话走到了走廊上去接。
“小姜,夏历让你去时代广场。”董夕希在电话那头默默地说。
“可是……”蒋小姜从走廊上的窗户望出去,距离酒店不太远的时代广场上已经有不少人在那儿聚集着,犹豫了一下,继续说:“我妈不会同意我去的……你帮我推掉吧……”
回到包厢,在妈妈和柯睿熙中间坐下,发现碗里面又多了不少菜。蒋小姜低下头,拼命地夹着碗里的菜,然后听见妈妈说:“夕希找你什么事?”
“她想叫我去时代广场……”她把声音压得很低,可是大家还是听见了,言姨笑呵呵地说:“那叫睿熙跟你一起去啊。”
“晚上去什么去,女孩子家的。”
董夕希又打电话过来的时候,整个饭局陷入了被动的处境中。蒋小姜朝柯睿熙投去求救的眼神,柯睿熙把嘴巴里的鸡骨头吐出来,擦了擦嘴巴,像在仪式上宣布什么重大事项似的说:“我和小姜一起去吧。”
像黑暗中点亮的火把,把整个世界都照得通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