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声一响,只要蒋小姜一走出教室,夏历就会迎上来,揽着她的肩膀,离开所有人的视线。在有人出现的地方,蒋小姜会假装笑得很开心很幸福,她假装没有柯睿熙自己也可以过得很好。可是,一到没有人的地方,她的忧伤就自然地浮现在脸上。
从那次与柯睿熙撕破脸之后,蒋小姜就努力尝试着将柯睿熙从她的世界删除。她用心去接纳夏历,手机里只存有他的联系方式,收件箱里也只有他的短信。她接受他的所有礼物,接受他的所有邀请,甚至在看到一些女生给男朋友织毛衣的时候,想过要不要亲手织一件送给夏历。
过去夏历叫她小姜,现在她开始接受他俗气的称呼,他叫她老婆,好像他们真的会在一起过一辈子。
过去每天都是和柯睿熙一起走路回家,可是现在有夏历的“豺狼号”代替了步行。
和柯睿熙闹僵只是半个月前的事情,可蒋小姜却觉得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与柯睿熙说话了。在教室里总是不免接触,每次有意无意地扫到柯睿熙的脸,她的心底涌上来的黏稠的液体,都如同火山洞里的岩浆,一点点沸腾,又一点点膨胀。哀伤盖过了视线中的少年熟悉的侧脸,越是逃避,她就越觉得自己喜欢他。
“豺狼号”驶过整条街,路边的风景无数,可是蒋小姜的眼睛里出现的却都是那天柯睿熙跪倒在她面前的模样,她想念得格外出神,以至于夏历踩着刹车一直延绵到她家的那条小巷的巷口处停下,她都没有察觉。
“你是不是生病了?”夏历的脸温和地贴在蒋小姜的额头上。
“别这样……”蒋小姜轻轻地推开夏历,可他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异样,硬是确定了她的体温后才松开她。
“那今天就不带你去看比赛了……本来还想让你看看我们车队比赛的帅气样,你没眼福啦!”夏历笑着揉了揉蒋小姜的头发。
“那你小心点。”
此时,柯睿熙正远远地站在一处偷窥,他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蒋小姜一定没有注意到,在她坐上夏历的“豺狼号”时,就有一辆计程车远远地跟着他们。每次在看到夏历骑着车离开后,柯睿熙才下车,站在马路的这一边,看着蒋小姜的背影融进小巷,走进她家的弄堂,他才放心地离开。有几次柯睿熙也试过远远地跟在蒋小姜身后,看到她进了家门,然后坐在通向她家的那条弄堂口。他的视角总是习惯地朝着她房间的窗户望去,仿佛期待着有一天蒋小姜会站在窗前,恰巧看到他,他们之间可以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重新约定那场坚定不移的守护。
蒋小姜和夏历挥挥手告别,她留给柯睿熙的背影依然是那么孤单无助,看着她行走的每一步,柯睿熙都觉得那脚步是踩在他的心坎上。他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后,留出空空的距离,害怕被她察觉。
柯睿熙偷偷地躲在一棵巨大的榕树后面,看着蒋小姜的一举一动。他注意到今天蒋小姜没有马上走进家门,她站在弄堂口,掏出手机盯了屏幕很久,才走进家门。
翻覆而来的困倦夹在蒋小姜的眉间,她摸出口袋里的钥匙,缓慢地打开门,在她顺手关上门的时候,柯睿熙小心地走到弄堂口坐下,深秋的风吹得他瑟瑟发抖,他吸了吸鼻子,把外套裹紧了一些。
“我回来了。”蒋小姜低头换拖鞋,回头看见妈妈坐在饭桌前,面前不是一桌冒着热气的菜,而是一张摊开的纸。
她没有多想,放下书包,径直走进浴室洗了一把脸,出来的时候,妈妈还是保持着那个姿势坐着。
“妈,什么时候吃饭?”蒋小姜打开冰箱,里面什么也没有。
坐在弄堂口的柯睿熙站起来移了移位置,靠着蒋家的外墙坐下,他头顶的上方就是一扇开着的窗户,如果四周安静的话,他能听见屋里的说话声。
“小姜,你跟妈妈说,你是不是恋爱了……”似乎是很难启齿的话题,妈妈把视线落在女儿的脸上。
蒋小姜的脸一下子就涨红了,心剧烈地跳了一下,随即像是掉进了某一个不见底的深渊。
扑通。
时间压过眉角。
“谁说的,没有啊……”
“那你把手机拿出来。”妈妈站了起来,与她对立地站着。就算被告知女儿恋爱了也没关系,但是却没有办法忍受她说谎。
一个被合拍的两人镜头,固定在框架中,没有人能够逃脱。
蒋妈妈伸出手,摊在蒋小姜面前,“快点拿出来。”
“为什么?”
“为什么?”妈妈用手指戳了戳桌子上的那张纸,“你要不要自己好好看看这两个月的话费,你自己看看!”
话费单被抖落在地上,蒋小姜蹲下去,捡起来,心虚地说:“和同学联系,打了那么多电话,不知道会这么贵。”
“你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妈妈随手举起放在一旁的扫把,狠狠地落在蒋小姜的身上,“还不对我说实话!”
“我没有骗你。”蒋小姜咬着嘴唇。
妈妈扔下扫把,走过来扯她的衣服,“手机在哪里?给我看看!”
“没有,在房间里,我没有带。”她往后缩了几步,连连败退,退到了妈妈的房间门口,一股淡淡的香味从门缝里蔓延出来,是古龙水的香味,蒋小姜想起每次校长走过他们身边的时候,都会弥漫着这股味道。柯睿熙说这是成熟男人的无声表达之一,男人都喜欢这种香水。可是蒋小姜想爸爸从来都没有用过这种香水,但他在她的心中同样很成功。
妈妈根本就不相信蒋小姜说的,继续来扒她的口袋。她努力捂着,可是那么不凑巧,这个时候手机偏偏振动起来,一闪一闪的提示灯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格外刺眼。
光斑打在遮光布上,映幻出光影的交叠。
“啪!”猝不及防的一个耳光,不轻不重地落在了蒋小姜的右脸上。
原本打算回家的柯睿熙在窗外听到这声音,心一提,凑近了窗口。
蒋小姜捂着脸,冰凉的水灌湿了她心底的每一个角落,如同潮水一般迅速扩散的水波,翻转了漂浮的扁舟。
“都学会骗人了,是吧!你爸走得轻松,留下这么没出息的你给我做什么,我还不如跟着他死去算了!”
蒋小姜绝望地站在那儿,双手垂下,滚烫的泪水灼烧了冰凉的脸颊。
被掏走的手机成了妈妈手中的把柄。
每一条被朗读的短信都像是一把椒盐,撒在她发脓的伤疤上。
窗外完全黑下去的天,把阴暗灌进了她的视线,房子里只有一小块亮光,最后连亮光都灭了,手机被妈妈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妈妈冲过来把蒋小姜推倒在地,内心爆发的怒火全部朝着她涌来。
“你要不要脸!XL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老婆?你嫁给他啦!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女婿是谁?”
蒋小姜紧闭着嘴巴,什么都不愿说,只是低声地抽噎着,不反抗,不躲避,任由妈妈的手掌像浇了硫酸的利器,在肌肤上刮痧般来回地余旋。她发现自己真的不怕妈妈,不管妈妈怎么骂她、打她,她觉得这些威力都比不上爸爸,在这个世界上连你最怕的人都不在了,那还有什么意思呢?蒋小姜这么想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妈妈把她拉到了一边,更准确说是拖过去的。蒋小姜仿佛成了万人唾弃的千古罪人,跪在爸爸的遗像前面。
“从今天起,不准用手机了!”妈妈用手指戳了戳她的后脑勺,“不好好读书,竟敢谈恋爱了,谁教你的!谁!”
狮吼般的声音差点盖过了电话铃声。
“……有电话。”蒋小姜的声音在发抖,窗外握着手机的柯睿熙也在发抖,他想不出别的方法营救蒋小姜,脑子里只闪过了电话。
“人都要死光了,还接电话做什么!”
这是蒋小姜听妈妈说过的最难听的一句话,这句话改变了妈妈十几年来在她心中的形象,她的眼泪一刻没有停止,但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眼泪是为谁而流的。
在时光里游走是无限哀伤的事情,倘若还要加上心理对比的话,每发现一次差别就会形成一种代沟,不是所有的心境都可以被理解,也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说出自己郁闷的原委。
窗外朦胧的月光扫进死寂的屋内。
光与影错落交织。
蒋小姜伸手轻轻地触摸,指尖的光像在灵异的镜头前迅速地褪去,淡漠在诡异的背景中。
电话的铃声不断,每一次声响都像巨人手中的榔头敲打着太阳穴。
妈妈最终还是接起了电话。蒋小姜缓缓地起身,摇摇晃晃地朝着阁楼走去。柯睿熙担心说话的声音会被听见,特地走得远一些。深秋的夜,月亮如冰。柯睿熙抬起头,凝望着月光,礼貌地说:“阿姨,我找小姜。”
“喂?睿熙啊?你找小姜有事吗……”
蒋小姜站在台阶上,转过身,电话前的那个剪影那么陌生,原本止住的泪水又控制不住地往下掉。
睿熙。听到这两个字她就觉得十分委屈。
“呵呵,小姜在洗澡呢!你有什么事吗?跟阿姨说,我等下跟她说。”
突然蒋小姜很想听到柯睿熙的声音,她停在楼梯上,没有挪动脚步,如果再多一秒钟,她也许就会冲下去抢过妈妈手里的电话,告诉柯睿熙,她并没有去洗澡,她就在这里,一直都在,而且下一秒就想见到他,迫不及待。
“睿熙啊,阿姨有件事情想问你。小姜每天都在和一个叫做XL的人发短信,你知道他是谁吗?”
最不希望被当做展品摆在柯睿熙面前的,就是自己与夏历的恋情。当她的眼中只有柯睿熙的时候,所有问题的盲点就会逗留在“为何我要与夏历一起,为什么我要和柯睿熙斗气”,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这么可恶,这么无耻。她到底还是利用了夏历的感情,她是怕寂寞,怕柯睿熙看不到她,但她不怕夏历与她断绝关系。
“呵呵,原来是你啊,怎么不早点和阿姨说呢?真是的,你们两个孩子啊……”妈妈含着笑说完这句话,小姜倒吸了一口气,连呼吸都变得胆怯。
柯睿熙承认自己是XL,他跟蒋妈妈撒谎说因为上次蒋小姜陪他去买衣服,他穿的是XL号,所以蒋小姜才将他的名字改成了XL。
耳边传来妈妈断断续续的笑声。
许久,蒋小姜在没有开灯的房间里,隐约地听到了狭长的小巷里传来一个人熟悉的声音。
“傻小子,你真的在这里?”
是言姨的声音。
蒋小姜跑到窗前,想推开窗户,又犹豫了,她立在玻璃窗前,推开一点点窗缝,偷偷地往下望,蒙着嘴巴的衣袖湿了一片。
“阿嚏!”柯睿熙猛地打了一个喷嚏,柯妈妈将带来的厚实的外套给他披上,声音里充满了怜爱与心疼,“都感冒了……怎么放学不马上回家呢……再生病怎么办啊?每天放学都这样送小姜回家,她都有男朋友照顾了……你这是干什么呢……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啊……”
声音越来越轻,直至蒋小姜一点都听不见了,她才无力地靠着墙壁,一点一点往下滑,瘫坐在地上,直愣愣地坐在被月光斜照的小阁楼里,一切无声无息。
“我可以原谅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