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快黑了,两面山上没有一个人,他左看右看,收拾起斧头和锯子。累得吃力,头上冒汗,两臂酸疼,浑身无力,总算干完了,可手上沾满鲜血,这叫人发现不好。立即起身到湾里,蹲在路边的水泉里,把血渍弄干净,免得怀疑。
一开始,几家大人都没注意。当天一帮瘟神们没吃饭,祁家的以为到了台家,李家的又认为都在吴家。过了三天,家家没见几个人影子,方慌了。吴来的爸爸佝偻着腰,装得八十岁样儿,怪祁家没管好人,把别的也给带坏了。祁仁爸双目泛黄,两臂僵硬,语无伦次,无可奈何,没多少话可说,只偶儿陪两句不是。台胜的妈一头乱篷蓬的发,遮着脸面,儿子怎么样,她已顾不上了,身子拉不动,任李怀丹娘骂进骂出。这几家人互相冲动了一会儿,叹天的,怪祖宗没积德,自家命不好。怨地的,说自己没权没势的,这可怎么办。遇上事情,手脚乱,嘴巴也没了思路,正话说了无数,不着天,不着地的;反话也要顺手牵羊的说上一筐子,不知给谁听,好像说了话,心气平了,事也就好了似的。也都乱七八糟的,各进自家门了。先不管,明日说不上就出现了。
这一下引起清水河南北两边,坪淮和白坝两村东西头尾的吃惊,四个少年同时失踪。怜惜的说,喂那么大不容易!憎恨的道,死了才好,庄里就消停了。不关痛痒的说,操多心干啥?不和气的说,死得迟了。老汉们一边揭牌,一边吐口水,报应啊!还有长于说教的,文绉绉的两句增广贤文:养不教,父子过。“去年,乡政府运来的化肥给偷了,到现在没下落,说不定就是”“别乱说,出牌啊!”
靳家女人,把自己女儿的事情同这些突然消失踪影的人少年扯搭上,不由得心凉。祁家的老婆是满庄人皆惧怕的恶毒妇人,又加上一个儿子,谁和这样的邻居相处,都是烦心的。幸亏两个女儿出嫁的早,所得的彩礼钱,就在当庄公路边买了块地基,重修了新房,全家人搬下去住。她早担心她们的四个女儿,好在三个都成家了,没想还是躲不过。这十有八九和那将被汽车碾死的坏种有关,能给谁说呢,又能问哪一个呢。她视了一眼这个儿子,不言不喘的,既不抬头也不问她简单的一句话:妈,你回来了!她这样的等待,很少有随心喜悦的时候。
当然她买糖果、衣服什么的,自然独想不到他,吃穿基本都是女儿们吃剩下的。男娃有时穿个鞋,衣服的,小时,衣着不分明,男女混穿,也过得去。条件不宽裕,生活都一样,区别就不大。可长大了,冷暖长短自是逐渐看的清楚,专有她们的,却没自个的。靳望咋能忘记。
娃娃心思她想不到那里去,毕竟与自己隔山隔水,只是自家肚子如此,就生不了男娃,观音娘娘求了,逢庙就拜,遇佛就跪,香钱捐了许多,第四个仍是女子,超生罚款交了五十元。对了吧,再不躲着生儿子了,主动去做了结扎手术。上靳家喝酒玩耍的嬉皮人开玩笑,让金梅她爸去河对岸,和秦家的女人说说话,或者请秦春的老子,过河来,上门跳牛。靳家女人内里羞愧着笑了一声,骂了一句,也就过了。靳家男主子给提醒了,秦家女人生一个是儿子,生一个又是儿子,接连三个都是醋红的大辣子,房门生辉。自己正和人家相反。
姓秦的,他那女人还是靳家掌柜自己的亲戚,是老娘的唐妹子,自己辈分上得叫一声阿姨。嫁到秦家,多少年没来往过,可娃娃时跟着大人去过几回,她对自己有印象。前年在镇子上买年货,集场遇上,她还热情地叫他去她们家走亲戚。她那神态还把他当晚辈,可他五尺的身吗,再没叫一声阿姨,就敷衍了事的走了。
嬉皮人的玩笑话当是密林中的踪迹,浓雾中的晨曦,这一天他怀着希望睡了。第二天,城里传来消息,他们的靳竹生儿子了。外婆高兴的屁滚尿流,三下五除二收拾一番,路边挡了车,看外孙去了。外爷一阵高兴,一阵消沉,左右矛盾了一时,把衣服穿整齐,也出了巷道。路上站了一会儿,河那边炊烟濛濛。他从土坝上下到河里,水不大,列石还稳当,踩上去有些摇晃。身体没问题,是心大概虚了。又上了坝,一片庄稼地,绿油油的,他的心怀也绿油油的。
和秦家素无往来,门道是生疏的。虽然庄子不大,可要直出直入就难了。问了树下坐着的嘴都快黏糊的高龄阿婆,糊里糊涂的呜哩呜噜了半天,手皮都包不住骨头了,依旧诚心诚意的抬起,左指指,右挥挥,把拐棍往天上戳。他想,她家是不是住到庄后边,这老女人一辈子了,大方向不会离谱吧。一个二郎担担过来了,唱戏似的,迈着步,摇着担,笑嘻嘻的。他就凑合着拉扯了几句:现在,这行没以往好做吧?他给掏了一根烟点上,货郎客接了,话投机的很,说的是天花乱坠。“老哥,如今社会发展经济,人脚也大了,南来北往的走,啥货都有,庄庄开了门市部,这行是没有以前红火。可我给大家送货上门,挣个方便钱。”他慢慢落下担子,花花绿绿的,丝丝线线的,精致一点的圆镜子,彩色塑料小梳子,有袜子,有背心,黑红黄白的毛线一把把,蓝橙酱紫的缝纫机线一纸盒。两个货箱里就有无数宝贝,他是哪一件都不要买。那人热心着缠起他来,手不停地翻箱倒柜,卖派他的货每一样质量全是过硬的,他从不到秦安进货。“要不,你给儿媳买个圆镜子!当公公的也让人家高兴高兴,她就能给你个好脸色,是不?你细细摸摸,这货多好,啊?”
他灵机一动,就买镜子,看她去,总不能空手说白话吧。又一琢磨,当着人面,掏出镜子,这不骚情透顶吗,啥年龄了,弄起青年人的把戏。可这货郎的东西也就这么多,最好是提个吃的面包、点心啥的比较妥当,倒是眼前没处买。忽然他受货郎启发,思索到点上了,就毅然买了那镜子,妇女用物啊!她揣在身上,用意不就彻彻底底的明白了吗?见面礼再备一点什么呢,说不准再走走,就有商店。“那秦家,你晓得住那一地?”货郎收好钱,起了担,说:“满庄都姓秦,你找哪一户?”
“我自己打问,你走吧。”
他改了主意,自点了一根烟,吸着观望。此处人烟稠密,户挨户,房连房,墙背墙,门对门。一家砖砌的大门内,人言众多,苦口婆心劝的,讲政策开导的,说着又笑的。一种声音好像说的是他自己,他即刻顿住脚步,细细留神。“你生的三个都是儿子,还不随心啊?河那边的靳满仓的妇人,养了四个女子,都主动做了手术,你跟人家学习学习,别难为人。”
“阿姨,你就看在她的面子上,今天就去做了吧,都跑你门上无数次了,再不好意思来,可没办法。”几个很年轻的女孩子,她们干的是计划生育专干。
靳满仓忘了买什么了,就顺声探进来。台阶上坐的女人,正是他要打算的人,喜出望外。计划生育工作队的人正把自己的妇人当先进讲呢,男男女女的干部都看见靳满仓恰如其时的来了,正好现身说法。其中一金发披肩,穿红色衬衣,栗色高跟皮鞋的背着卫生箱,大夫一般的女人,她哈哈一笑,“这不,榜样来了!”
靳满仓被时新女干部的话弄得不自然起来,台阶上坐的女人拢了拢剪发头,也笑着说,“你们歇歇,我家亲戚上门了。别怕,我后天一定去,只是他爸出门了,做手术,还得麻烦你们把我送回来。孩子的饭也没人做……”
干部们并不十分相信,但有这一句话总比没的强,这是思想转变的信号。
工作队走了,院里就剩俩个人了。她的掌柜和大儿子秦春上河南买猴子去了,老二老三,村里玩耍哩,没去学校,今日放假。热情的烟茶过后,女人问他登门可有事。他吞吞吐吐的只看她,并叫了一声颤心抖肺的“阿姨”,把镜子捏在她绵软而厚厚的手心里,“她妈进城了,明后天才回来,我!”就说了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涨红着脸皮跨出了门,红赤赤满额汗溜的秦秋就跑进门正和他撞着了。小小的人,模模糊糊的头一次听,河那面有个亲戚,家里四个女子。
头顶,鸟飞雀嚷,白云悠悠!
此时,靳望收拾好斧头,锯子这些工具,洗净了带血的手,安然坐在地边休息。真气愤不过,他说不出来的话,长大了将来也许就是这家里的奴才了,一点烧的柴火都要他来砍,女儿一个一个闲驴似的。本来他准备计划要对付祁仁,又给耽搁了。他不理解的是,靳菊受了欺负,终于说出了罪魁祸首,但她的父母没有任何行动,好像还刻意隐瞒,非常怕人知道。
祁仁一伙跑了,是害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