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上班的高峰期,大巴挤得严严实实。刘秀清早上了车,他神情忧郁,和刘意递了个眼色,他从人墙中挪腾到跟前。这位老领导对人对事一贯的认真,干了几十年,退休在家也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消息总是不落人后。
刘意有点吃惊。老徐的女儿在六层楼的下面躺着,120的救护车把人停在太平间,警察包围了现场。干部职工改口称呼,是顺理成章的。“老徐”,是前几年开发区的点元一。自从免职,他轻车简从,很少出头露面。刘意一次在生活超市买蔬菜,和老领导照面。他放下手中的推车,热乎乎的迎上去,问个好,老徐没看见他,一边擦嘴,一边慢吞吞,气旋旋的视而不见。
他和孙达之类,本是老徐称赏而拒绝培养的人,我行我素在他那里就是缺乏教养,没素质,人品有缺陷。这种精神风格,即使兢兢业业工作,认认真真负责,先入为主的尺度,对刘意来说,道路难免促狭。别人可以改变,他只望远处的山岳。他的文字之徒,恰似自我流放。他乐在其中,尤其是下班的时候,他名副其实的我行我素。那回,和妻子打扫了半夜屋子,他切割瓷砖,砸出水泥墙体的一个小洞,电表顺顺当当安上了。剥落的水泥块渣,弄得满地凌乱,他欣然,自食其力,动手干点能干的活。他常把妻子的体贴交给一句“感谢夸奖”。
准备把昨日交代的事情办完,下午去天堂宾馆看看“书法大赛”,现在他和刘秀清到了单位,范区长早到了。一路打手机进开发区院子的陈淑霞大概还不知情,看办公室那么多人严肃的要命,她试探着问,“咋回事?”没有回答,但她明白了。
老徐被女科长赵敏“训斥”,和自己不小心把水倒了他一头脸的那次,电话里孩子的声音,“学校通知开家长会”……她掏出钥匙,开秘书室的门。刘意不声不响的进来坐下,电脑打开,看了看她说,你见过赵敏吗?他逼老徐离婚,没答应,她就到他家里大闹。使性子的孩子在窗口出发,惩罚了大人们的龌龊。
陈淑霞说,必须结婚才是情吗!人走进胡同,境界就没办法出来。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会操作的有几成呢。
单位集体到家里慰问,老徐面色蜡黄,形同木雕。刘秀清提议刘意和陈淑霞到市书法协会看展览,“看完了,都到我们家吃饭去。你阿姨早让我把你和孙达请来,孙书记是忙人,你还好吧!”
书法展览会莅临的有重头人物,阶州永忠的篆书堪称小李阳冰,刘意兴致极高。展览大厅人头攒动,交头接耳,冷眼旁观一路走过的,赞不绝口的,定神沉思的,和书法家合影的,提笔挥毫的,皆是人的络绎不绝。
刘意对唐楷钻研过一段时间,仅从美学立场仰视一个时代灿若星辰,人才辈出的辉煌。笔端出现困顿,他偶尔会打开一本本拓贴,反反复复的读,在他们的法度里采摘一花一枝,往往那些线条神奇的就让他不止一次,陷入其中。此刻,他停留在白日面对“小李阳冰”的那副长卷里,神经的通宵达旦,耿姐也陪他彻夜不眠。
他写下长文:
提撮按顿,后代们趋之若鹜,一代代人的手法和心力。
一沓乳白色温柔而诗意的宣纸,点画的笔墨直接渲染出一个似曾相识但截然不同的所在。只争朝夕,妄图那个幽灵附体到自己无数个日月捉笔蘸墨磨砺出的一页页勾心斗角中来。
目不转睛。曾经站在长城上,举目眼下蚂蚁似的人群的热闹,另一面是远去的西风猎猎中的蒙恬、孟姜女,巨大的荒凉随即而至。也曾面对平遥古城,和莽莽黄河,也是岳飞般的壮怀激烈:这是漂泊者梦寐以求的家园,更是祖宗源源不断的汩汩血脉……无所事事的游目骋怀,守住李阳冰的追随者摇笔措意、竖直横斜,做某种愉悦的飘飞。是乘上了龙舟,还是脑府洞开,一笔一划弄起的回廊,容纳了洪荒以后的许多时光。顺廊道,幽深里风景美好,空气醇香。不觉的眩晕里,参天大树遮天蔽日,鸟群突飞,缝隙中的金丝光线斜穿过来,把滚圆的脊背浸沉于赤褐色里,噪杂被风中密密麻麻的树枝摇曳的七零八落,仍是安静的出奇,鸟儿百般的奋飞,在浑元的空气和茁壮的森林里,在厚厚的树叶积累的沃土里,丛丛幼苗探头探脑。它们俯冲下来,引起一群尖叫的手持石块、短棍,箭竹的披头散发的异类扑向前来。
这群鸟儿太好看了,披头散发的阵营里也有好看的脸蛋,把一张花蕾似的脸颊埋在比自己粗壮而威武的高大身躯的男人臂弯里,场景极其疯狂。几只长驱体四肢践地的后来叫高级动物的人类如半空雷震,在一声轰鸣之后,从大河奔流的岸边,摆了摆身上的水珠,就互相械斗开来。春回大地,雪水早已化作大地的血液,植物依他争先恐后的姿态,纷纷把地盘划分的拥挤不堪。两种动物的舞台挂上了布景,四足的表演借助它一半的慈悲表演天籁。地上冒出的一双公狮子两爪挖起,天空俯视,另一只何曾恐惧,同样利剑出鞘,环睁四目,圆木一般的脖颈左右一晃荡,并不后退一步,攻击无果而终,双双走散;南北不同方位的彪壮体格还在睁大眼睛,窥视那只多少柔弱的同样不甘示弱的狮子,两只雄性不战而败,母狮孤单地仰天长叹。
躲在树根荆棘杂草里的这群人,终于为争得保护女伴而起的斗战,同样在狮子类似的方式里,在别处场地妥协落幕。那女的郁郁寡欢。从此,她们吸引了男人的目光和向往,也给自己天造地设下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甜言蜜语和望穿秋水,那河里飘着柔韧,也流淌着多少心怀叵测的污泥,单独给予女人。
篆字的弯弯绕绕里,有多少不惟妙惟肖的恰如怨妇的足迹徘徊呢!
书法在点线中记录生活,诉说以往,它并不折射形而上的诸多。书法的点线是美学的,它的形体不是家国情怀的。形而上在诸子百家中,书法只提供美的鉴赏娱乐。我们今天是不容易从书法中沥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的。不得不做,不得不说。日月留下影像,大地承受足迹。文明,野蛮,强劲,剽悍,不一而足。甲骨片上的一画一笔,这可能是最早的表达,最早的生存照相,自然的模糊轮廓的投影。
场景完全是生活,是劳动,是歌舞,是哀鸣,是战争,是哭泣,他们一一都在荒原大地做了投射。先祖的一个帐房或巫婆拣起树枝或什么的,在莽原描画,把特定场所变成了点线面,在石头上,在山洞里,在草丛里,在说不清楚的地方,他们记录了一群动物,四肢爬地的,直立行走的,呼喊的,嘶鸣的,奔逃的,欢呼的,细语纷纷起来,风烟开合之际,都裹在朦胧里。
日已西斜,一股白烟冲天而起,渐渐被天蓝色同化。围着火的满体毛发,举着骨头的遍身泥巴,依依呀呀,呼呼哈哈,丝丝拉拉,他们在进行晚餐。七长八短的躯体倒下,呼呼大睡。狮子,狼,老虎,野马,羚牛,梅花鹿,说不清的,道不明的,走了,来了,悠悠的,望望天,瞅瞅地。梅花鹿在一声不响的溪水边逡巡,鸟儿在鹿角上蹦跶阳光;狮子环视了一下,老虎并不会意。一支尖利的东西呼啸而过,一只幼虎身中竹箭,那细细的好多片尖茬子随着弓鉉声,擦母虎肩而过,风生水起。狼拖着长长的尾巴,那股气味冲散了枭雄的虎视眈眈。野马狂奔,羚牛飞跃,梅花鹿在雾气升腾里藏身。
篆书是天然的形体画幅,如此者,比比皆是。
太阳老高的挂着,亮闪闪的。吃喝进行完毕,手足舞蹈的疯子舞弄在天边。西风从高峰而下,暮色四合。江河消弭,山岳遁迹。飘飘荡荡的白雪闭空,绮丽的孔雀和冷如冰霜的山鸡,在山头,树梢,把黎明迎接。那个被人争夺保护的女人已经满目风霜,与她靠近的儿女不伦不类的和她周旋,那么多的眼睛泉水般的亮,那一只孔雀的花帽单单落到那个小女人身上,孔雀从山岳俯冲而来,她的世界满园春色。袒胸露背的雄性呲牙咧嘴,男人在河水面前,立不稳的心慌意乱,面红耳赤。以她为核心的一堆,望着以他为核心的另一堆。日月炫目,天地玄黄。那么多的猴子似的人说着彼此相通的话,说着说着,就说了不知几世几代,子子孙孙,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大江浩浩,岁月更替。赋予了性灵的人群,为大自然作图,为人世唱歌,艰辛不止在头脑中驻足,幸福也不只在口唇挂怀。可是,有感怀月落花残的,有伤痛生老死别的,他们为生世立碑,他们心怀妄意丈土量地。不得不说时,得心应手的器械总算出现了——毛笔,手里的描画放在一堆堆骨头上——甲骨,放在一张张棉麻之上——纸张,和面目狰狞的石块上——岩画,有了山河,来了岁月。谁知,先祖痕迹的生活被鸟声模仿,被野兽学习;自然,自己同样琢磨,如何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蚂蚁搬家是美的,夕阳西下是美的,流水潺潺是动听的,公牛交配是山摇地动的,从它们的生活理解人世,在四季分明中尝试把握生存机变,在简单的劳作中体会天人合一。一切美的东西都让激越丰富的内心充满情趣,就如诗人汪渺说的:“这世界不是不美,只因为你眼中有泪。”才华就如花朵,美艳之处可人。看到所有,你便痴心妄想个没完没了,无论语言多少,都在大美中身孤力弱,望尘莫及。
是的,需要发现美的窗户,需要发现美的肺腑,哪怕一片叶落,一声婴儿啼嚷,无不心荡神摇,浮想联翩。
长廊,漫不经心的人走着,从心荡神驰中苏醒。共同的影子就在这幅冰雪里,他是远远而来的;他和现在的人靠了点线的保存,确定了原形,获取一域相识相认。李阳冰,何许人也,都在毛笔挥动的一溜溜绵延横亘的崇山峻岭间,混合一团团烟雾缭绕,在颠荡中忘乎所以。漫漫开来,濡湿了富春山的春色,孕存了清明上河图里的岁月。不想出来,还没有穷尽,又恍惚神散。森林的潮湿雾气,洒一头的露水。长卷氤氲,不知天高地厚的想把飘飘渺渺的山河岁月组织成文字,回味黄发垂髫,怡然自乐;浏览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杀伐决断,看周武王牧野之战的勇武和硝烟,领会时光在梅花鹿的角上与树梢上的夕阳,如何变着法子把时势一晃千年,这些的无穷无尽,都倾注在浓墨毫尖的天地人间。
好是艰难!笔端总潜藏神出鬼没的诱惑。恢弘意气,是篆书特有的鬼魅奇谲,出神入化,它是东方人童年期的鸟语呢喃,或许它还是宇宙存在的天书一种,可与外星人知会。
情有独钟的万般说辞。
画上句号,刘意倒头便睡。在他和耿姐恋爱的日子,她钟情好奇于他的才华,哪怕一只鸟儿飞过,都可在他匆匆忙忙的文章里留下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