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趟够累,原是那么远,且忽悠了他寻寻觅觅的痴情眼睛。回来草草洗了一下,撩几把热水,驱驱脸上的冰冷,就钻进被窝,关掉所有的房灯,打开自己的充电小台灯,将角度调到只照明书页的地方。
元曲是元人的心声,研究者说它是从元大都传开来的。星辰一样过往的文士,留下他们饱蘸的笔墨,风花前朝,雪月故地,发情山愿水,抒别绪离愁;社会的翻云,时代的覆雨,都在他们三言二拍的腔调里,衰草斜阳,花街柳巷。他寻思那匹名扬千古的瘦马,能否载动他的虎背熊腰?动了多少脑筋,花了诸多钱财,喝过瘦身药,吃过去脂茶,心脏的负担一点没减轻。别人傲骨铮铮,是头抬得高;他是特立独行,却和肥男胖女同流合污,无可奈何比赛着肚皮隆起的弧度。即便如此,他仍矢志不渝地寄望于元曲架下的清凉,那细雨斜风,能剥蚀出一带瘦水寒山与他。因而一本隋树森《元曲简编》常不离身,且能半夜无人相共语,独独的贫乐。
“吱—吱—”的门铃声,时间正好滴答到凌晨驾临,他看看枕头下的手表。他不耐烦地翻过身。他坐起来,门外的人在等候。披上衣服,把门开个缝,看是谁。
“范老师!”女人的声音并不躲闪。门缝的剪影是她:“黑睫毛”来了。
“别见怪,衣衫不齐,请进!”他慢开门,压低了声音,免得影响熟睡的他。她示意他出来,要在楼下的雅座里等。随后,就在楼道的红地毯,柔和的碎灯光里,黑风侠女似的背影即刻消逝。
穿整齐衣服,才记起她说的“饭后讨教”并不是窗玻璃上的水汽,呵呵而已。
“真花心哦!”熟睡中的他坐起来。
他还以不好意思的笑:“不是……”
“啥子不是,相见恨晚,坐卧不安嘞!”他点起烟,给他接了一根。“快去,回来他有话说。”
“说啥子嘛?”他仿他的音。这外面女人约,里面男人等的,今夜怕要无眠。
“快去,回来说。”他诚心要熬他。
大厅里,满天星一样密的点点小灯在头顶灿亮着,吧台上的一个男服务员在打游戏。这里,夜不归宿的,好像统共就三个人。厅西侧的布沙发,围了一圈,中间一张玻璃圆茶几。他让她坐进去,出口处他坐了;服务员端来两杯水;白瓷烟缸,净洁如新。
“饭后一直打电话,就是打不通。”她似乎抑制着恼怒。
“对不起,手机没电了,”其实他把她的话当窗玻璃上的水蒸汽了。
“请你看看他的文章……如何?顺便给点评语!”。
“他没地方看,房间里没电脑,连网线口都没有。”她给他的短信里有她的邮箱,不可思议地附着密码。
她也才清楚,这四星级宾馆是没电脑的,附和说:“糟糕的环境,网都上不成。”她恍然大悟似的回头反驳道:“你就不能去网吧,照顾一下他的情绪?”
他只能表示歉意。她还是把他当成什么重量级人物了!这夜半,不知她是要他向她弥补“奉承”,还是言不由衷的缭乱?
她消沉地双手捧住低下去的头,声音仿佛被垂落的头发捂住:默默写了五年,丈夫离开了,连孩子也没生。自己看着很不错的,可没一家杂志发表一篇……
她一头黑亮的发,比她的脸蛋舒展。
人有一优,足可慰藉。不能少了一颗不要狂燥包围的心。他的狂燥,由他时时拂拭,强压着不让滋生;她少了,她在浇灌。她昏昏沉沉地起身,提腿从他面前擦过去,一阵逃遁的脚步声响彻空旷的大厅。他猜,从他面前挤过的时候,如能把他重重地推倒在地,说不定她今晚的云梦之河,会漂来画舫,托起一轮红彤彤的太阳。其实,他又何尝高过于她!干净的烟缸,烟头积了小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