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奇妙的午后,眼看洛阳局势纷繁复杂,江都内外也是平凡调度,一直摇摇欲坠的大隋江山,终于要步到完结时了,此刻,就在别院之外,天下大事可谓是覆雨翻云,瞬息万变,但别院之内,却是充斥着无限安宁,没有一朝权臣,没有步步惊心,这里只有一位年近半百的老者和一位花信犹在的女子在促膝而谈,难得温馨。
原来从最初前往洛阳路上初遇李世民,到后来与萧皇后对持、重伤、被救,以及她远赴突厥后发生的种种事故,宇文化及都是知晓一二,其心计之深、谋划之远,实非常人可想,莫非这就是所谓骨子就流淌着世代权臣之家的血液吗?想他宇文家族能历经两朝不衰,该必有其道!梁暮凝边琢磨,边小心的回答着他听似无所用心的问话,有自语、有关心、有问候……,她都应对的风轻云淡,始终不露半点怯懦含糊的痕迹,直到后来,彼此说道兴致时,她更是笑的明艳动人。
时间不知不觉中过去,雪后天空放晴,还有几缕霞光透过窗子,照入了屋内,地上亦映出两人的身影,梁暮凝见景不由侧目,半晌犹豫,她忽然莞尔一笑的起身,步到水墨屏风后的闺阁中,不过一会,便取了棋盘和棋子走出来。
“暮凝听说宇文大人的棋艺了得,往日我在府中时,得您命人细心教导,但却未能有机会向您讨教,今日难得大人闲暇,不知您可有兴趣与小女下上一盘,指点一二……。”宇文化及兴致使然的见她动作,也不觉奇怪,神色始终随和,梁暮凝来去步伐轻盈,眼见话音落下时,他们面前棋盘棋子,已然摆好。
“难得你倒还有这样的兴致,老夫岂会扫兴……。”
“……,那暮凝便不客气了!”
梁暮凝说话间已执黑子落在棋盘当中,宇文化及不慌不忙的笑着微微摇头,“对弈最忌急躁……,看来你还没全然失了本性!”他执白子先以落手封了黑子,已形外围之势。
“那又如何呢?看这棋盘纵横交错,似是包罗万象,可说道最后,也不过只是个局,大人您戎马半生,都不曾全然失去本性,又何况我一弱女子呢?在说,这黑白对弈之间,固然以性情可以窥视对手布局,但局终究是局,总会有太多变数不为人知,所以不到最后一步,就永远不会知道结果的。”
“……,老夫倒是没看出你能有如此心智,看来本官该小心才是……。”
“大人太谦虚了,您只凭蛛丝马迹,便能看出端疑的事儿实在太多了。”
“哦?”
“比如我与李家中人的纠葛,比如我在突厥的动向如何,比如、我弃李家而来江都的目的……,您知道的,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
“……。”
就在他们不带情绪的交谈中,手上所执黑白棋子交错落下,转眼已不满半盘,攻守之间,局势几经更换,谁也没能真正占据上风。
屋舍内一时安静,棋盘上争锋相对的局势,似乎也牵引着屋内紧张的气氛,梁暮凝亦在举棋落子间,不着痕迹地抬眼看向宇文化及,他眼角处有依稀的细纹,鬓边灰白,而深沉的目光里更是透着一股浓烈的隐锐之气,这个一个男人历经无情岁月的风霜洗礼后,所能沉淀下来的、独有的成熟味道。
宇文化及执着棋子慢慢落下,神态淡定祥和,嘴角流出隐约的笑意,他始终看着棋盘没有抬头,但梁暮凝知道,他已然察觉到,她对他的注视,所以,自己也不再避讳,每每落下子后,都不由的瞧向宇文化及。
“你总这要瞧着,就不担心老夫误会吗?”宇文化及举着棋子抬起手,始终看着棋盘说话,而后又略有犹豫的将子执于棋盘。
“嗯?呵呵,是暮凝失礼,倒忘了大人您少时‘轻薄公子’的名号了……。”
“你知道?”
“略有耳闻……。”
“……,那时年少轻狂,却是荒唐的很,今日心境,远非那时可比!”
“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那暮凝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梁暮凝笑语盈盈的收回目光,看向棋盘,她很清楚,凡事都该有度,如今与她对弈之人,毕竟是那个被后世传为奸佞贪婪,又好色张狂的宇文化及,不管真实的他到底如何,自己小心一点总是没错的,只是她心中这样暗自琢磨,表面仍是一副不在意的样子,笑着、举子、落子。
此时,一直低垂着眼睑看着棋盘的宇文化及却是不由抬头看了看梁暮凝,他动动嘴角,似有话要说,但犹豫半晌后,他还是收回了目光,继续下棋,屋舍内又是很久的安静。
棋盘是个很神奇的东西,在这咫尺方寸之中,横竖交错着各十九条平行线中形成三百六十一个焦点,每个点原本无疑,但又会因盘上所执棋子的变换而变换,所谓“围奁像天,方局法地”,便是天圆地方间,演生出的无穷变化。
“此棋已持”梁暮凝淡淡地说道,“大人承让,我持黑子,先行棋,故我微……。”她神情淡然,手心却紧紧的抓着裙摆,没有一刻的放松,如瀑的青丝下,她一双幽深的双眸直直盯看着棋盘,思绪似已穿透棋盘,飘忽在了更远的地方。宇文化及亦是没有表情的单手托着下颌,原本挂在嘴角的隐约笑意也渐渐暗淡,他们都不曾想到,这一局会下得如此神伤。
“死局!”
“是双死局……。”
“……。”
宇文化及沉默不语,僵持了许久后,终是无奈的将手中一枚白子扔下,“唉,看来老夫想不认老都不行了……。”他语涩不免迟暮感慨。
“人生如棋,落子无回!”梁暮凝看着宇文化及起身离去的背影,亦是慢慢垂下眼目,无论他是一个怎样叱咤风云的人物都好,终还逃不过岁月的蹉跎,在那些逝去的流年中,他耗尽青春、耗尽精力、耗尽情感、耗得沧桑,眼看如今所剩,又有多少是自己真心想要的?“当局者迷”,难道真的是要到死的那一刻,才能看破名利地位吗?
梁暮凝缓缓起身,不觉中天色已晚,她独自掌灯,而后收起棋盘,神色始终有淡淡伤感,想来如今自己亦是身在局中,进退早已不由她选,又该何以自持?倚在窗前突然想笑,原来自己尚不能全身而退,她又凭何去叹息宇文化及的不能看破呢……?
乱世争逐中,只有成王败寇,没有隐世枭雄,这便是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