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你站在那家书店外面,犹犹豫豫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无边无际的沙漠中,一座三脚支撑的铁塔耸立于此,高度逾百米。江尘和安洁背靠在铁塔的一处钢筋底座里,依仗建筑抵御部分夜里袭来的冷风。塔架不是实心的钢铁结构,中间镂空,由特殊设计的连接形状受力支撑。
如此规模的庞然大物,如果设计为实心的,不仅会浪费大量的钢材,建筑本身的重量也会成为巨大的问题。
镂空和缝隙是建筑角度的常理,但对此时落难的江尘二人来说,不那么友好。冷风时不时透过建材之间的缝隙,幽幽袭来。安洁不自觉抱紧双膝,往江尘的方向靠近一点,再靠近一点。
江尘没有意识到这些细节,继续自己的讲述。
“可是好奇怪,明明我们之间的距离不远,目测也就十来米,但是我就是一直无法靠近。我一直在走,一直在前进,却无法缩短我们之间的距离。而且无论我喊什么、怎么喊,你都听不到。”
安洁低低嗯了一声,躲到江尘身旁,寒冷最终还是迫使他们挨在一起相互取暖。虽然只是侧身的接触,而且隔着两层衣物,还是在安洁的耳根催出潮红。
安洁:“我想找那家书店的店长。那个时候好像还没到营业的时间,所以我在犹豫要不要等它开门。可能是想事情太投入,就没有留意吧。”
“你一大早去那家书店做什么?是想要买书吗?”
安洁想了想,选择了自己能够开口的部分:“嗯。我正在找几本没有再版的老书,有朋友说这家书店有,我就过来看看。”
“工作日的早上跑来逛书店,放假了吗。”
“我逃课了。”
安洁说得很平静,平静到连自己都觉得有些惊讶。
她一直都是遵守规则的好好学生,从未做过忤逆家长和老师意愿的事。逃课对于安洁而言,像是一张白纸上的墨滴,是一件会感到羞耻的事,但她的表现却是如此坦然。
“我理解。不苦不累,高中无味;不拼不搏,高三白活。大人们总是把高考描绘成世界上一等一的大事,所有人都必须围着这个中心转。”
江尘露出一口白牙,望向远方,
“当然啦,我不是说这有什么不好。可归根到底,高考只是一场升学考试啊,虽然特殊了一点,但也不是弄砸了我们的人生就结束了。虽然会变得比较糟糕。”
安洁咬着唇,静待江尘的下文。
“可是,”江尘把目光收回,放在安洁身上,“如果一直绷着,绷太紧的话,就算是强韧的筋腱也是会断掉的喔。偶尔任性一点,不是什么坏事。”
听到江尘的话,安洁把半张脸埋在胳膊里,嘴角忍不住地提起。
他说他能够理解;他说不是坏事。
第一次,没有人站在大道理的一边,抢占道德的制高点批判她,而是从她的角度出发,告诉她,这么做很正常。
安洁从前看过一本用樱花作为意象的漫画,书里的男女主人公都很孤独。因为父母工作调动的缘故,他们不断地在转学,不断被迫接受新的环境,不断接受独自一人的事实。
那个故事是个有些伤感的爱情故事,两人因转学相遇,又因转学,在彼此的人生中,弄丢了对方。
安洁很羡慕故事里的主角。虽然结局有些小遗憾,但是他们都在很早的时候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祝福。
那安洁呢,属于安洁自己的祝福在哪里?
她一直带着疑问,独自一人躲在失意的雨夜,不愿意出来,等着那个属于自己的“祝福”把她从阴霾里拉出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直到那些孤独在她的心里腐烂,变成阴郁的模样。
可是现在,她感觉她好像是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那个属于她的祝福就坐在身边,是一个干净的大男孩,即使困于匪夷所思的糟糕处境中,也会尽己所能地做出努力,不会随便放弃。
安洁沉浸在粉红色泡泡不断冒出的氛围里,似乎这恐怖的黄沙之夜和刺骨的寒风也开始变得不再那么的糟糕。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啊。
除去黄沙环绕的处境,今晚的月色,真美。两个相互吸引着的年轻人,紧紧挨在一起,共同抵御寒冷,共同面对一些未知的境况。
若是忽略了这块土地的怪异和荒诞,俨然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安洁能够感受到些微光亮照进心坎里,江尘带来的光。
可是忘记不能改变现实。
现实是,黄沙之主的领土不是凡人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从前不是,现在不是,往后更不可能是。无论你苦中作乐的本事多强,ta总有办法让好景变得不长。
比如,现在。
“安洁,我好痛苦,救救我。”
是熟悉的声音,相处了一年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扑来,围剿躲在江尘身旁的安洁。
“安洁。”
“安洁!”
“安洁——”
……
呼唤一声高过一声,凄厉、幽怨、无助、愤恨……
喷薄而出的负面情绪铺天盖地,久违的无力感开始降临。安洁的身体清晰地记得,幻觉,又要开始了。
那是一场无论经历多少次,也无法真正习惯的梦魇。
现实和虚幻交织在一起,黄沙化作深渊,崖壁上的细碎沙砾不断向下流动,像是两面望不见尽头的黄沙瀑布。远方的背景布里,除了沙暴,只留下一片空旷的漆黑。
安洁站在悬崖边上,双脚一点一点陷入松软的沙子里,然后被脚下的黄沙拽着一点一点流入深渊。仔细看过去,黄沙的幕布上密密麻麻堆叠着人形。
那些数不尽的形状由沙砾组成,能看出扭曲的人形轮廓,面貌狰狞而痛苦,哀嚎着不断向上做无谓地攀爬,却被流沙稳步带入更深的部分,宛如地狱。
安洁的头皮一阵发麻,无底的恐惧迸发出来。
这幅幻觉里的景象,就是安洁鼓起勇气寻找字里行间的理由。
在靠近安洁的区域,大量身穿龙城中学校服的身影,哀求着把手伸到安洁的脚下,求求她救救他们。无数双模糊干枯的手中,有一个部分异常清晰,那双特别的手的主人怨恨地看着安洁。
安洁能看清她的脸,那是一张和她相处了一年的脸,是她同桌同学韩莉莉的脸。
“为什么要丢下我自己跑掉,为什么?”
韩莉莉在不断质问安洁,重复着从前就在重复的语句,手拽着安洁的裤腿,企图把她从上面拽下来,神色阴狠。
可发现拽不动安洁后,她又流露出可怜的神色,同其他无数的黄沙之影一样,哀求着说:
“我好痛苦,安洁,救救我。”
“安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