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入深,虫鸣犬吠偶有起落,月满的光芒落在龙诚禁闭的眼睑上,留下或白或红或如肤色的迷芒。
十来年前,QQ空间在年轻人间风靡,不少人在一方虚拟的空间里故作深沉,用一些幼稚又固执的网名,写下无数好笑又疼痛的文字,发泄年轻少年时无愁谓愁的青春。
生如夏花、夕阳的刻痕、一生的伤痛……
龙诚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发表过上百条风格类同的说说,后来偶然回顾,真的恨不得把所有羞耻的文字删个精光,假装这段黑历史不曾存在过。
龙诚曾经写过:你给的刻痕源自永恒,不会愈合,也不会随着时间逝去。伤口一直在痛,后来学着不再难过,只是习惯了伤痛。
这记录的是龙诚初中时期自以为轰轰烈烈的初恋,分手的理由很无奈,因为户籍和学区问题,龙诚被迫转学,两个年少的初中生受不了同城异校的异地恋,自然分手。
时光带不走痛,只是习惯了痛。
如果让现在的龙诚写下这种感受,绝对不可能故作矫情和轻松,因为他的身体正真真切切经历这种痛苦。
如果痛感有评级,从一到十级,龙诚感觉自己正处于八级的痛苦中。
脑袋昏沉沉的,没有陷入自我保护的昏迷,也很难无视神经创口源源不断的伤害提示。
火辣辣的胸口里好像有些很重要的液体正在流逝,黏糊糊的,一滴一滴缓缓滴落,能听见清晰的水声。
龙诚作为键盘历史学家、键盘经济学家和键盘人道主义者,曾游走在各大论坛,发表过不少自以为不错的言论。
他曾在一个讨论古代刑罚的帖子里看到过一种叫做“滴刑”的极刑。
先把犯人的双眼蒙住,然后用不太锋利的刀子在犯人手腕上割一刀。
一开始,确实有血会从犯人的手腕中涌出,滴落,发出溶洞滴水的轻音,但创口非常有限,血很快会止住。
在血液结痂之前,狱卒会额外准备一些水,模仿血滴在地上的声音。被剥夺视觉的犯人无法分辨水声还是血滴声,只会惯性地认为自己的血不断在流,最后在绝望和恐惧中被自己吓死。
这让龙诚联想到骇客帝国里的一个设定,接入网络的人如果在虚拟世界死亡,那么他在现实世界的躯壳也会一同完蛋。
你的大脑相信你已经死了,然后你就真的死了。
龙诚感觉自己正处在“滴刑”和自我认定死亡的中间地带,处境危险,九死一生。
必须做些什么。
漫长的死亡过程里,龙诚开始习惯胸口的疼痛。如果自己已经死了,情况还有可能更糟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什么都不做,然后从这个世界上被永久抹除,龙诚做不到,他想自己至少再挣扎一下,象征性地挣扎一下也好。
积蓄起力量,龙诚鼓起勇气决定睁开眼。一鼓作气,眼睑开始跳动,一瞬间,苍满的月光充斥在视野里的每一个角落,瞳孔收缩,视力在稳步恢复。
眼前错落着好几块裸露的灰色水泥,落满灰尘的粗糙块件里探出不少钢筋的痕迹。巨大又廉价的落地窗破开了不少缺口,数量和位置和地上的水泥块奇妙地吻合到一起,预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身旁是两条废弃的流水线,年代久远的传输皮带上摞满了组装到一半的电路板和零部件,似乎是在工作状态下被突然切断动力,从此无人问津。
远方的传送带上能看到半成品家电的轮廓,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非常流行的显像管电视机,笨重、庞大又费电。
摆在龙诚眼前的流水线约有五六米,一直延伸到巨大的落地窗附近,两条流水线之间的过道上摆满了两排廉价的塑料椅子,大多数面朝着最近的一条流水线方向,歪七扭八,给人的第一感觉就是所有员工仓皇逃离后留下的一片狼藉。
应急出口的标识在幽黑暗亮的环境里发出不详的光芒,没有电力和灯光,纯粹依靠荧光材料在日间充能,然后在夜晚激放出微弱的绿色荧光。
标识下的通道大门倒是紧紧闭着,门把手上还被龙诚胳膊粗细的铁链牢牢拴着,被锈蚀的旧锁一把套着一把,死死封住这扇大门,似乎在封印着某些被岁月遗忘的可怖妖魔。
龙诚提起一口气,猛然坐起身,然后再将全身的重量放在一侧的塑料座椅上,胸前伤口被撕裂的感觉又加剧了几分。
龙诚大口呼着气,疼到脸色惨白,疼到肌肉痉挛、身体颤抖,他实在没有勇气完成下一步的行动,原本八级的疼痛又攀升了一个级别,至少在龙诚的感觉里是这样的。
龙诚艰难地从裤子上撕下一块破布,这个举动意外的轻松,因为他身上的衣服到处都破破烂烂,随便一扯就能扯下一块碎布。
即便如此,龙诚还是耗费了很大的意志力和力气才完成这个举动,然后哆哆嗦嗦地控制着随时可能暴走的牙齿松开,在上下颌之间塞入碎布作为缓冲,不让失去控制的咬合力伤到牙齿和口腔软组织,咬紧牙关,全身的肌肉绷紧到快要抽筋的地步。只有这样,胸口的疼痛才能稍微减轻一些。
想别的事情,想别的事情。
龙诚逼迫自己的思维发散开了,从身体上的创口转移到别的什么东西上,企图缓解阵阵锥心的刺痛。
龙诚没有什么可以思考的材料,他只能回想昨夜的痛哭狂欢,以及刚刚两名男子的对话。
龙诚记得自己好像是快毕业了,一个星期前完成毕业答辩,昨天在毕业典礼上接受校长拨穗,昨天晚上和三名舍友包揽了小卖铺仅剩的四箱百威,跑上学生公寓的天台对酒当歌。
喝了多少龙诚记不清了,他只记得自己好像都被抬回宿舍的,再然后就是一段记忆空白。
喝断片了吗?
龙诚从来没有喝醉过,大二的时候开始喝酒,大三曾经因为一些活动到大排档庆祝过,喝啤酒却非常节制,死死控制在三瓶以内。
若不是离别在即,龙诚也不会这样放纵自己。
没有类似的经历也就没有可以借鉴的东西,龙诚只能假定自己十有八九是喝断片了,然后被舍友抬回宿舍,扔在自己的床位上呼呼大睡。
再然后就是一阵胸痛,和飞来横祸般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