秣陵宫城以太初,乾阳,昭阳三殿,西向绕过上林苑,再过沧浪池,便是垂柳环绕的宁熙宫,自从孙贲举兵至秣陵,便在北固山甘露寺请太夫人吴氏入秣陵,兵谏过后入主宁熙宫,在东偏殿设有佛龛,命人日夜供奉,太夫人一身素麻丧服,跪在佛龛前礼佛,为死去的儿子孙权超度亡灵。
刘琚穿过一千八百步的庭墙,迈入雕龙附凤的朱红廊道。
眼角余光随步而流,秣陵宫庭较简,建筑以朱、墨二色为主,间或参杂着土德之黄,廊道外碎石道盘绕,不少宫女穿梭于其间。
来到东偏殿前,孙皎径直入内禀报,少时有宫女出来万福道:“楚侯,太夫人有请!”
刘琚挥手示意众人在殿外等候,扶着刀柄,孤身入殿,只见偏殿有些昏暗,一排排灯烛照亮殿内,佛龛上供奉着佛像,太夫人全身素白丧服,周身上下无一丝饰物,只有斑白的双鬓与发髻上斜插着一支白面银钗,跪坐于蒲团之上,闭着眼睛,手里捻着佛珠,嘴中诵念着佛经。
刘琚信步走到她身后,躬身作揖道:“琚拜见太夫人。”
太夫人未曾张开眼睛,冷漠道:“老身愧不敢当,楚侯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楚侯恕罪。”
刘琚自然听出了她话中的怨怒,不以为意道:“多年未见,太夫人身体安好否?”
“有劳楚侯费心!”太夫人夹枪带棒地讽刺道,“楚侯夺我江东之地,杀我之子,却故作好意问安,老身可无福消受!”
刘琚淡然自若,太夫人却得理不饶人,咄咄逼人道:“今楚侯既得偿所愿,江东六郡八十一州皆落入其手,不知欲如何处置我这个老夫人?殿外刀斧手何在?且速速动手便是,老身宁死不屈身受辱,来吧!”
太夫人吴氏果然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此等贞烈女子出自孙氏将门,不辱门风,亦是不足为奇,刘琚内心哭笑不得,却故作镇定道:“太夫人,吴侯突患失心疯,纵火焚烧宫殿而亡,实非在下所为,人死不能复生,还望太夫人节哀顺便!”
“呵呵!”太夫人长身而起,转身过来,满脸泪水地上前一把抓住刘琚之手,“好个失心疯!你既夺得江东之地,何故饶不过仲谋一命?仲谋好歹是你的舅兄,既为你之阶下之囚,你何以下此毒手斩尽杀绝?还我孩儿命来,还我孩儿命来——”
刘琚任由她抓着自己的袍袖肆意发泄心中的愤懑,待她缓过来,方缓缓道:“太夫人言重,吴侯实非我所害,早在秣陵举城以降之时,吴侯已然身陨,东吴文武皆知,太夫人若是不信,遣人来问即刻便知。”
太夫人见其言之凿凿,半信半疑,堂堂一方诸侯断然不会对一名老妇以言相欺,失神间跌坐于蒲团之上,痛苦地闭上眼睛,淡淡道:“天意如此,老身错怪楚侯了,却不知此事何人所为?”
“孙伯阳是也!此番能顺利入城,皆赖其献城而降,以免秣陵饱受战乱之苦。”刘琚据实以告道,
“伯阳?此乃欲壑难填之人,今日方知孙氏自陷萧墙之祸,使得外人有可趁之机,此乃天亡孙氏也!”太夫人心如死灰,手中的佛珠骤然落地,佛珠断裂,一个个滚落一地,犹如散花。
刘琚在此拱手道:“太夫人何出此言?尚香乃孤之夫人,太夫人乃孤之岳母,孤年少丧母,愿奉太夫人如亲侍奉,至于孙氏宗族,孤早已向东吴群臣承诺,孙氏富贵,一如往昔。”
太夫人一听到此话,激动道:“呵呵!你既称我为岳母,那可愿替老身除掉孙伯言此僚?”
“唯恐恕难从命!”刘琚不慌不忙道,“孙伯阳有大功于我,孤岂能因私废公,挟私以报?江东初定,容不得意气用事,还望太夫人海涵。”
太夫人露出玩味的笑容道:“楚侯真乃仁德之主也,老身倒是见识过了,今日孙伯阳能反孙,难保日后不会反你?”
“此等军政大事便不劳太夫人费心了。”刘琚淡定道,“尚香对太夫人与孙氏宗亲思念愈深,孤欲命人护送太夫人与孙氏宗亲往襄阳一行与尚香相见,以解相思之苦,且孤早就命人在襄阳城内为太夫人修好一座佛龛,供太夫人专心礼佛。”
吴氏一颗七巧玲珑心,如何不知其深意?江东孙氏已立三世,根基深厚,难保没有心怀野心之辈打着孙氏旗号作乱,眼下不将孙氏一族斩尽杀绝已属仁慈,将孙氏悉数迁往襄阳,放在眼皮底下监视,方为上策。
太夫人想到女儿堕入佛门之事,眼眶一红道:“今尚香在荆州可好?”
刘琚言不由心道:“尚香一切安好,去岁产下一子,母子平安,太夫人且放心。”
太夫人总算露出一丝笑容,问道:“老身那外孙可曾赐名?”
刘琚淡然道:“单名一个恪,刘恪!”
“恪儿?好啊!恪守本分,不再有非分之想,方可保一生平安富足,何尝不是好事?”太夫人嘴中细语呢喃,缓缓闭上眼眸,入定般跪于佛前,双手合什,念着佛经。
刘琚一摆袍袖,转身回首看了一眼昏暗的佛龛,扶着刀柄,毅然坚定地踏出大殿,开始新的征程。
青灯古佛下,佛案前放置着一张摊开的锦缎,一缕青丝寄托着女儿尚香的痴怨,只余下吴氏眼角划过的泪痕。
宁熙宫高阁的最下层,是一片宽阔的汉白玉台,四方围栏,只有南侧连通长阶,黄嗣扶刀立于长阶下之端,眸色沉静地看着下方,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警觉地向四周察看了一遍,确定并无异样之后,这才抱拳道:“主公,臣有一事不明。不吐不快!”
刘琚迎风立于阶前,负手笑道:“你所指之事可是孙伯阳升官一事?”
“任何事皆瞒不过主公慧眼。”黄嗣面色一滞,忿忿不平道,“孙贲此僚有弑君之嫌,品行卑劣,主公却委以高位,唯恐奸邪之人纷纷效仿,纲常不振,祸国殃民不远矣!”
秋风吹得袍袖猎猎作响,刘琚语重心长道:“长秋,此乃乱世当道,世事全非非黑既白,你年纪尚轻,阅历尚浅,故而难以揣摩人心之奸诈,孤且问你,今当务之急何为?”
黄嗣思忖一下,道:“江东初定,自然是以安抚人心为主。”
刘琚感叹道:“然也,伐吴之役历时两年,我荆州赤炎军虽累累得胜,亦折损无数兵马,正是休养生息之时,吴越之地民风彪悍,好武任侠,故多豪杰之士,少耕植之民,与中原河北相比,终究乃蛮荒之地,孙贲虽有弑君之嫌,却无实证,孤何以对献城功臣治罪,岂非寒了一众降将之心?今孤之大敌乃中原曹公,何以忍心再起叛乱,波及黎民百姓,自损实力,眼下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往事再从长计议不迟。”
刘琚看着黄嗣一脸的纠结,拍拍他的肩膀道:“至于孙贲此辈,孤不单单不杀他,还要重用于他。”
“主公,这——”黄嗣满脸的惊骇之色,不解地支支吾吾道,
“今孤夺得江东六郡之地,于富春孙氏而言,视同为国仇也,然孙伯阳献城以降,以博取富贵,等同于背叛孙氏,至此孙羌一脉与孙坚一脉必势成水火,此乃家恨也,而孙伯阳欲立足于江东,只能对孤尽忠,而孙伯阳一脉愈加兴盛,孙坚一脉恨意愈深,孤不过施以区区富贵与官职,养一条恶犬,便可坐山观虎斗,何乐而不为?”
蓟城
天色将晓,残月如钩。
鏖战至此时,双方都已精疲力竭,曹操骑在绝影上放眼望去,只见城下仍有些未曾熄灭的火堆,在尸横遍野一片狼藉的战场上升腾起数道青烟。
不远处一面残破的旗帜在微风中轻轻飘荡,那绣在土黄色旗面上的“袁”字被烧了个大洞,上面的“土”字恰被烧掉。
城下的尸堆中,不时传来几声渗人的惨叫和凄厉的怒骂声,也有人在呜呜咽咽的低声哭诉着什么,这些伤兵伤势严重,又被同伴抛弃只能无奈的等死,然而蝼蚁尚且贪生,更遑论人呢?
他们挣扎着,哀求着,实在无力爬动的人便干脆咒骂起来,有人骂袁尚,有人骂公孙康,但却很少有人骂曹操。
一大群乌鸦不知从何处飞来,“扑棱棱”地向地面扑去,猩红的眼眸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死不瞑目的人被啄出了眼珠,开膛破肚的尸体被拽出了肠子,这是一场死亡的饕餮盛宴,野狗们也摇晃着光秃秃的尾巴,循着血腥味而来。
它们比起乌鸦更加凶残,即便是伤兵挥动的断刀残枪驱赶,也抵挡不住,很快便淹没在野狗群中。
亲自领兵的曹丞相的心情不错,幽州的平叛战事进展得颇为顺利,自去岁并州刺史冯习得张郃援兵,士气大涨,从容修城墙,积粮草,储箭石,积极备战,以抵御鲜卑大军南下,然攻城实非鲜卑人所长,且缺乏攻城器械,结果在晋阳城下碰了个头破血流。
疯狂的攻城战开始,曹军拼死抵抗,击退鲜卑大军一次又一次攻击,鲜卑军钩车钩住城楼,守军从城头扔下大铁链拴住钩车,两军将士来回拉拽,钩车无法后退,入夜,冯习命守军用木桶放下敢死之士,砍断鲜卑军车钩,拖进城中,翌日鲜卑军改用冲车攻城,晋阳城修建得坚硬牢固,冲车每次冲撞,不过落下些土渣而已。
轲比能又急又躁,见钩车与冲车不能破城,亲自督战,鲜卑军肉搏登城,分为几个梯队,蚁附攻城,死伤数以万计,尸体堆积如山,猛攻了足足一个月,晋阳巍然不动。
而此时围城的鲜卑军瘟疫滋生,谣言四起,曹军虎豹骑已从漠南杀来,曹将张郃联合匈奴部欲抄小路直取鲜卑王庭,轲比能不敢久留晋阳,无奈之下,焚烧攻城器械,狼狈撤军。
晋阳之围已解,再加上各地秋粮丰收,粮草危机得到大大缓解。
开春以来,曹军一改之前的守势,转守为攻,曹操采纳谋主荀攸离间之计,暗中遣使去蓟城,向辽东太守公孙康许以燕侯爵位,并将幽州以北的右北平等郡割让给辽东,只须其将袁尚与袁熙首级献于朝廷。
由于联军打下的地盘越来越大,利益纠葛越来越大,袁氏兄弟更是暗中联合乌丸楼班施压公孙康,自此两家间隙愈深,眼下见曹操许以重利,而公孙康幕僚更是为曹操使臣金钱贿赂,在其鼓动下心动了。
在军议之中,公孙康提议分兵,自己据守蓟城与曹军对峙,袁氏兄弟率领大军由代郡出,攻打井陉与壶关,企图北入并州,与南下的鲜卑大军前后夹击,击败并州部曹军,将幽州并州连成一片,乌丸单于楼班则率乌丸铁骑南入冀州腹地,直取邺城,抄了曹操的老窝。
然而这份看似雄心壮志却漏洞百出的计谋得到了三方认可,唯独袁尚主簿李孚却死谏其主,万万不可,分兵乃兵家大忌,井陉与壶关皆乃天下一等一的雄关险地,必有曹军据守,仓促间难以攻克,只会被曹军各个击破。
而袁尚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如何听得进李孚逆耳忠言?
“昔日袁公好谋无断,听信奸逆谗言,方有官渡之败,而今袁氏诸子刚愎自用,不纳忠言,恐重蹈袁公之覆辙也!”这位策划了袁氏复辟的头等功臣,受到猜忌之后,愤然离去,之后不知所踪。
曹丞相从细作口中得知叛军详情之后,听从谋主荀攸与程昱之计,命黄须儿曹彰率虎豹骑两万至南皮,截杀悄然南下的乌丸铁骑,而以程昱坐镇大营,遍插自己的帅旗,迷惑对面的公孙康,命曹仁率四万步骑至井陉,与袁军决一死战,袁尚效仿韩信之计,却不想手下之兵皆乃临时征召的豪强佃户与私兵部曲,如何是曹营第一将曹仁的对手,其阵前鼓舞三军,一招添油战术将袁军打得大败亏输。
双方鏖战一天,方分出胜负,袁军近七万大军死伤过半,逃跑与投降者不计其数,袁尚,袁熙与袁买三兄弟皆战死沙场,为乱军分尸。
而东路南下的乌丸铁骑被曹彰伏击,死伤惨重,余部逃回幽州,而坐镇蓟城的公孙康还悠然不知,向曹操讨要爵位,曹操假意应允,待得胜而归的各路大军云集蓟城,公孙康方觉大事不妙,被曹操摆了一道,气愤之余出战与曹军大战,结果损兵折将,多亏大将柳毅死战得力,护卫着公孙康逃出生天,遁至辽西,自此之后匹马不复南顾。
而这场历时两年,声势浩大的袁氏复辟之乱得以平定,曹操随即下令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