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发走两个败军之将,曹操心情稍好,拂须沉吟道:“今召诸公前来,实为幽州之乱,明年开春,战事将起,你等有何良策破敌?”
席下群臣皆默然无语,实在是此次叛乱非同小可,河北本就是袁氏故地,眼下李典兵败蓟城,贼势气焰更为嚣张,幽州已不为国家所有,朝廷等于失去了眼下唯一的产马地,甚至昔日袁绍兵败过后归降曹操的袁氏旧臣眼下早就如惊弓之鸟,胆颤心惊,惴惴不安,而曹军之中多有河北士卒,一旦有心怀异心之人暗中蛊惑,万一临阵倒戈又该如何处置?
此乃眼下急需解决之事,更别提粮草军械也是短缺,先是赤壁之战大败,损失了无数粮草辎重,而后更是被荆州刘琚狮子大开口,敲诈了今七十万石粮草,想必刘琚早已料到有今日,河北之地许多郡县已是遭遇蝗灾,若冒然再向民间征集粮草,只会激起民变,让幽州叛军有了可趁之机。
曹操紧蹙眉头,眼光落在曹仁之上,这位昔日的族弟北归之后,不知受了甚么刺激,简直判若两人,虽然为人愈发持重,然眉宇间尽是阴鸷之气。
而据缉事校尉赵达来报,曹仁自回来以后,性情大变,暴虐乖戾,时常迁怒于人,仗剑杀死了府上的小妾与几个婢女,似乎对刘琚有血海深仇,几次三番向自己请兵南下攻伐荆州,皆为自己所拒,反倒训斥了一番,而明年开春,曹操准备北上平叛,还要依仗这位独当一面的曹营第一将。
“丞相,以微臣愚见,以我军实力,平定幽州叛乱并非难事,所虑者惟有粮草辎重不济,且军心不稳,攘外须安内,方可克敌制胜。”老臣程昱出班拱手道,
“仲德之言甚是,望丞相明鉴!”荀攸出言附和道,
曹操见群臣纷纷附议,心中有了主意,遂从檀香案前取出一封奏报,“许都来报,言及孙权遣张纮为使臣入许,意欲与孤结盟共抗荆州,不知诸公以为如何?”
程昱冷嘲热讽道:“丞相,孙权小儿是面厚心黑之反复小人,前番尚与刘琚盟好,共据我朝廷王师,今却遣使意欲与我等结盟,如此蛇鼠两端,当真无耻至极!”
曹操却不以为意,审时度势,方为枭雄,孙权有此等心智权谋,远超其父兄,纵横捭阖,深谋远虑,能够守住东吴基业不足为奇,而刘琚更乃平生劲敌,一想到有生之年,将要面对如此两大敌人,曹操心中燃起了熊熊战意。
荀攸却有不同策略道:“丞相,眼下荆州强而东吴弱,若东吴落入刘琚之手,坐大东南,实乃心腹巨患,当资江东以抗荆州,使得三家成鼎足之势,方为上策。”
曹操豁然开朗,大袍一展,仰天大笑道:“军师算无遗策,计虑深远,便依军师之策行事。”
长江之上,一叶轻舟飘然而来,自江东逆流而上,北上汉水,在汉津渡口停下,从轻舟上下来一身着青灰儒袍的中年人,他面容枯瘦,颔下长须无风自动,一双眼眸泛着深邃的光芒,此人便是东吴使臣,东吴新任大都督鲁肃鲁子敬。
渡口边上,赤炎军甲士林立,为首之人正是刘琚麾下重臣诸葛亮,东吴既然以大都督鲁肃之尊为使臣前来,刘琚亦不敢怠慢,以免失了礼数,以麾下第一重臣孔明前去相迎,算是给足了东吴脸面。
诸葛亮素来注重仪表,羽扇纶巾,见鲁肃靠船上岸,忙上前相迎,拱手一礼道:“子敬,去岁一别,多年不见,君别来无恙乎?”
鲁肃亦拱手回礼道:“劳烦孔明挂念,临去之前,子瑜特地嘱托肃向孔明问好,不知孔明可要带话回复?”
孔明脸色一愣,忙恢复平静道:“孔明甚好,回禀家兄,亮一切皆好,切勿挂心,至于其他,亮与兄长各为其主,不敢因私废公也。”
鲁肃深知诸葛氏门风清烈,以忠心王事为尚,听他如此说,不敢再多言,“那肃定当转告。”
诸葛亮轻摇羽扇,往前一引,示意他边走边聊,“今君贵为东吴大都督,自然军务繁忙,不知为何屈尊前来荆州,有何赐教?”
鲁肃与并肩而行,笑道:“我主听闻刘荆州北上匡扶社稷有功,天子敕命为荆州牧,征南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封爵楚侯,故而特地命在下过江恭贺刘荆州晋升之喜。”
“有劳子敬费心,亮替主公谢过吴侯。”诸葛亮虽是这样说,却险些笑出声来,江陵一战,三万江东军全军覆没,两家素有世仇,何来道喜之理?
鲁肃似乎亦觉得此托辞太假,干咳一声,继而话锋一转道:“实不相瞒,刘荆州与我主有姻亲之故,在下此行一来为了探望孙夫人,二来奉我主之命前来重修两家盟好,共抗曹贼。”
诸葛亮不置可否,也婉转顾他言道:“呵呵!此等俗务且不论,子敬舟车劳顿,甚是劳累,且入驿馆下脚,来日赴将军府面见主上,再议此事不迟。”
鲁肃心知此事万万急不得,此行能否稳住刘琚,为东吴赢得喘息之机,诸葛亮的态度至少让此行蒙上了一层阴影,他苦涩一笑道:“孔明所言甚是,肃明日再入府拜见刘荆州。”
二人三言两语将事情定下,即刻换乘马车,往襄阳方向而去。
襄阳乃军事重镇,又是荆州治所,城东自是征南将军府,从南城入门,径直从笔直的青石道,沿途皆是达官贵人之府邸,而其中最为雄的府邸,悬挂着一道压金镶边,纯黑为底的牌匾上,上面书写着那独特字体“征南将军府”。
鲁肃抬起头望着府门上方的牌匾,心中忍不住感叹造化弄人,去岁之时,自己陪同诸葛亮前往豫章说服吴侯与东吴文武,促成了孙刘联盟,共抗曹操,而今却沦落到自己亲赴襄阳,委屈求和以重修盟好。
眼下东吴太需要喘息之机,来养民生息,江陵会战三万大军全军覆没带来的连锁效应不可估量,可谓内忧外患,生死存亡之秋,只须争取两年时间,东吴便可立于不败之地。
少时,府内出来一名守卫府门的戟士,上前抱拳道:“主公有令,尊使且入府。”
鲁肃会意,在亲卫统领长秋的引领下,穿过长廊与府苑,径直来到征南将军府的议事大堂——白虎堂,却未见荆州牧刘琚,只见席下位列两班的皆乃刘琚麾下重臣。
他哑然失笑,昔日孔明入吴中舌战群儒,看来如今我鲁肃亦要东施效颦一次,可见刘琚有意为难于他,罢了,便趁此会一会荆州群贤,领教一番就是。
长秋抱拳道:“主公尚在沐浴更衣,且劳尊使与我荆州诸臣辩论一番,亦好说服我主。”
鲁肃颔首,及至入内,双手抱拳团揖一圈,做足了礼数,朗声道:“在下鲁肃拜见荆州群贤。”
双方逐一相见,各问姓名,寒暄一番过后,鲁肃居于客位,群臣见鲁肃器宇不凡,不卑不亢,心中皆感叹江东多贤士,果真如此。
王粲率先出言诘问道:“听闻子敬素来为吴侯倚重,拜为东吴大都督,总揽军务,自当是日理万机,而今何以堂堂大都督之尊为使臣,赴我襄阳,岂是东吴无人乎?”
鲁肃视其人,乃弘文馆大学士,拱手道:“素闻王公乃叔茂公之孙,名门之后,先事景升公为主,后屈身降于曹贼,赤壁之战后复降于刘荆州,历侍数主,犹如叔孙通乎?窃为王公哀之,叔茂公为官以守正严明著称,王公以审时度势见称,今我主遣肃为使臣,以显与荆州盟好之诚心,非等闲之人可知也。”
王粲被反驳得面红耳赤,叔孙通何许人也?其人本为秦始皇时期博士,历侍秦始皇,秦二世,楚怀王,项羽,刘邦数主,跳槽如同家常便饭,鲁肃一言既出,不吝于暗讽他为三姓家奴,这让心高气傲的王粲如何受得了?然而他屈身事辱,不为天下人所知,只得羞赧退回班中。
座下忽有一人,高声问道:“赤壁之战,曹贼仓皇北顾,东吴军何故兴师入我荆州,犯我江陵重镇?”
鲁肃视其人,乃荆州治中从事马良是也,回礼道:“先生此言差矣,曹军主将徐晃窃据江陵,我东吴军乃贵方盟友,出于公心,岂能坐视不理?自当出兵破曹。”
座下又有一人发出一声冷哼道:“鲁子敬何故大言不惭?彼时听闻我主入江东成亲,出入扈从如云,名为护卫,实为监视,及至我主罹难东海,吴侯可曾遣人搜寻?可曾向我江夏吊丧?反观江陵周公瑾与刘皇叔暗中结盟,合谋荆州,幸赖上苍庇佑,我主大难不死,否则荆州已为无主之地,我等早已成吴侯阶下之囚,东吴觊觎荆州之心,路人皆知,岂容子敬妄言乎?”
鲁肃闻言大惊失色,不知何人如此牙尖嘴利?视其人,乃荆州别驾伊籍,“机伯言重,彼时刘荆州与孙夫人同行出海,罹难东海,此乃天灾非人祸,孙夫人乃太夫人爱女,我主岂能无动于衷?自是遣军士出海搜寻,旬月无果,至于大都督与刘皇叔暗中结盟实乃大都督擅自妄为,非我主本意,望诸君见谅!”
鲁肃一招避重就轻,就责任推给了已死的周瑜,虽说是对死者的大不敬,然眼下东吴存亡之际,只好无奈出此下策,伊籍无奈府退回班中。
“子敬所言固然有理,然江陵一战,东吴军全军覆没,诸多骁将没于阵中,连大都督周公瑾亦命陨当阳,东吴军中想必早已群情激奋,结下此等大仇,岂是须臾间可消弭?今日纵虎归山,遗数世之患,诚非智者所为?子敬独不惧刀剑乎?”又有一人出班质问道,
鲁肃视其人,乃荆州长史蒋琬也,不屑道:“公惔所言差矣,虽有江陵之败,然区区三万兵马,何足道哉?吴侯浮江万艘,带甲百万,任贤使能,志存经略,虽有馀间,博览书传历史,藉采奇异,不效诸生寻章摘句而已,敢问荆州自问必胜乎?窃为刘荆州忧,何须行短视之举?若两败俱伤,曹操必坐收渔翁之利,盖闻崤之败,秦晋本世代为仇,后为秦晋之好,传为佳话,今我主顾全大局,故而遣在下为使臣前来澄清误会,尽释前嫌,以重修两家盟好,素闻荆州群贤皆乃高瞻远瞩之士,岂能舍万安之策而取蝇头小利乎?”
“哈哈哈!”正此时侧堂传出一阵大笑之声,便见刘琚龙行虎步间迈步而入,一挥袍袖,跪于上座。
“好一个鲁子敬!如此舌灿莲花之人,堪比苏秦张仪也。”刘琚冷着脸道,“子敬独不惧刀剑乎?东吴如子敬者,不知还有几人?”
鲁肃行了大礼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东吴聪明特达者八九十人,如肃之比,车载斗量,不可胜数。”
群臣闻之皆肃然起敬,刘琚亦露出赞赏之色道:“子敬真乃国士也,孤一向逢难而上,此去江东正好领略豪杰风采,至于结盟之事,孤自有决断,不瞒子敬,伐吴之事乃我荆州既定大略,不容更改,子敬无须徒费唇舌,然远来是客,子敬乃孤旧识,不妨在襄阳小住几日,孤也好以尽地主之谊。”
鲁肃见刘琚如此坚毅果决,足见其决心已定,肃然道:“若刘荆州执意与我东吴为敌,吴侯亦无惧也,当倾尽举国之力,誓与荆州不死不休,即便两败俱伤,玉石俱焚,亦在所不惜。”
鲁肃一番慷慨激昂的豪言壮语,满堂皆惊,连刘琚都为之动容,两汉之际,多奇士,多气节,忠贞之士不屈者比比皆是,在历史的长河中熠熠生辉。
刘琚拍案而起,击节道:“好!大丈夫当如是,以堂堂六合之师决计于横陈,乃孤之所愿,且看鹿死谁手,何人坐断东南?来人,礼送先生回江东。”
鲁肃恭敬一揖,拂袖转身而去,只留下毅然的身影与无限的豪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