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玄原名张玄、字宇辰,论辈分得喊一句老表。
老玄字中正有驰骋疆场,权倾环宇之意,现实也确实如此,用他自己的话说:“区区蝇头小楷,怎能抒尽胸中满腔情怀?”
所以当老玄高三发现自己升学无望后,便毅然弃笔从戎,投入到了祖国伟大的国防事业中。
老玄在我们这一辈,按年龄排行十三,自小关系熟络,幼时串通一气干了不少人人喊打的坏事。
年少时不知恶语伤人,亲切的称他为“十三哥”,十来年前随三阿公一家搬走,碰面倒是少了。
后来年岁渐长,知晓了“十三哥”彩头不吉利,索性直接称他十三、老玄。
老玄少年从军,而今已是八年老兵,听说在部队里混得不错,得了几多荣誉,得知三阿公仙逝便急匆匆的赶了回来。
只是同样在收到大伯的通知后,下山途中险些交代在了山里,所以远在兰州的老玄动作竟然还要快上几分。
老玄脸上难掩疲惫,眸子深处更有哀愁。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自小跟着爷爷长大,而今老爷子走了,人心都是肉做的,说不痛心难过那不是自欺欺人吗。
琢磨着老玄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尸变”二字,心中没来由一阵胆寒。
只是仍是忍不住好奇问道:“老十三,你这是来接我?还有你口中指的尸变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玄摇头叹气没有着急回答,心知老玄当下心中悲痛也就没有再问。
但冥冥中有所预感,似乎被大伯急匆匆的叫回来,与三阿公的事脱不了干系。
老玄性格外向张扬,伸出一只手自来熟地向弃尘打招呼:“我叫张玄,很小的时候就听寻秋经常提起你,十二岁那年去山上为爷爷祈福时有过一面之缘,若不是老爷子阻止,那时我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
“虽然当初没能如愿,不过现在补上也不算太晚,算起来我比你俩都大,不嫌弃咱可以拜个把子,不嫌弃你就跟着寻秋喊我一声老玄……而且近来也有许多烦忧与不解,希望抽得空闲能得到小师傅的指点。”
老玄叽哩吧啦说了一大堆。
弃尘不经人情世故,又不善言辞,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只是僵硬伸出一手,与老玄握了握。
见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打了个圆场,与二人笑道:“老玄啊老玄,我说你文绉绉的干啥,好歹你也是经过九年义务教育出来的,怎滴说话这般没有水平,尽是一些糊弄小孩子的把戏。”
“你可别看弃尘自小生活在山里,懂的道理不见得比你少,只是一张嘴说不出心里话,这叫口不言却心知肚明,你少糊弄别人。”
“还有弃尘你啊也别羞涩,大家都是成年人放开了整,以你这般非凡相貌,说不定回山的时候还能拐上一个老婆,一来可以给你生猴子,了却你爹娘劝你还俗的心愿,二来也给咱百阁仙增些人丁、多热闹不说,余涯和冥心也不至于天天再缠着你。”
老玄闻言不由哈哈大笑,弃尘则是相对委婉些,只是下意识摸着自己的光头,让场面有些滑稽。
……
玩笑开了一阵,老玄似乎想起了什么重要事,面色一沉,说道:“先上车。”
虽然不明所以,却还是与弃尘爬进车里。
这一上车,老玄也不废话,只听汽车发动机轰鸣,就一个弹射在坑洼不平的公路上急驰,透过后视镜只看见身后扬起一阵老高的灰尘,如同拖着一条巨大的尾曳。
老玄归心似箭,油门踩得老死,俨然是个老司机。
这越野性能虽然不错,只是在表哥这般狂野的驱使下也有些吃不消,于是连带着整个人在车中颠簸,难免牵动伤口。
老玄表面轻浮,内心却向来沉稳。见他这般心急不由暗暗吃惊,究竟是什么事才能让他急成这样?
见老玄这及其罕见的急匆匆模样也就没有招呼,任由伤口溢出丝丝血迹,反正多的都去了,也不在乎这丁点儿微末伤痛。
弃尘却深知旁边这个伤号不易,好心出声提醒。
老玄听过那一番墓中遭遇方才降下速度,从副驾驶下摸出个急救箱扔了过来。
汽车趋于平稳,只好烦劳弃尘帮忙消毒包扎,三人一边往回赶一边与闲聊,聊着聊着就聊上了三阿公的事来。
这一番交谈下来更是心惊,原来三阿公身体向来硬朗,却走得很突然。而更可怕的是走后尸身不僵,皮肤仍有弹性。
起初怀疑是休克假死,花大价钱请专业团队来探查,这才发现血液已经凝固了。
而且专家最后判定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两小时,也就排除了这个可能假死的可能,于是只好着手操办丧事。
听到这里不由从骨子里生出了寒意,虽然这些天确实十分酷热难挡,却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高温可以让人死而不僵。
说难听一些,人死好比灯灭,假设蜡烛就是人的一生,那么这个人打出生起蜡烛就开始燃烧。
蜡烛在燃烧的时候,发光发热,这个时候人是活着的,而蜡烛也在逐渐融化。
风雨意外都是人生中的磨难,随时都可能把蜡烛覆灭,届时人去楼空,人生在世也不过是黄粱一梦。
但也有运气足够好的,避过了诸多劫难和意外,苦苦支撑,燃烧到灯枯油尽,这叫作寿终正寝,但这是少之又少的。
但无论怎么活,生命都该有一个极限,不管蜡烛有没有燃烧殆尽,当蜡烛熄灭的那一刻,烛泪都会逐渐冷却凝固。
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三阿公死后不僵显然违反了常态,此事虽然玄乎,但老玄称其为尸变难免有些耸人听闻的意味。
而且听老玄的意思,持尸变态度的还不止他一人,最起码可以断定大伯就是因这件事才特地打来了电话,只是一天过去了没收到半点动静,不由有些担心在路上是否出了意外,所以这才让老玄上山来候着。
从老玄口中得知详情,心中没来由有些慌,尸变这事儿让谁来都行,反正别揽在自个身上就成,一是本来就没辙,二是现在一看见尸体他娘的就瘆得慌。
至于再具体的,老玄也不清楚,老玄前脚刚进门后脚就被他爸安排了这么个苦差事,再多的也来不及去打听。
躺在松软的车垫里再也抵挡不住铺天盖地的倦意,便死死睡去。
汽车几经辗转,终于到了三阿公的家里,便是睡意再沉也被鞭炮齐鸣声,给轰醒了过来。
这一下车,远远看见四处披挂戴孝,素缟飘扬,哀声嚎哭响成一片,受此场景感染,免不了鼻子发酸。
装潢古香古色的大院里聚着不少人,披麻戴孝的几位伯伯、伯娘先后上前来接待问候。
过完了这些本亲礼仪,这才得空去给三阿公上香。
三阿公的棺材就放在灵堂里,由于正值三伏天气,为了防止尸体腐烂,已经用上了冰棺。
朱红色棺材后立着一幅三阿公生前黑白遗照,以供亲人好友及后辈凭吊。
看着三阿公照片,终于将记忆中模糊的轮廓与三阿公融合在了一起。
照片中的三阿公莫约五十来岁,也没有那么多皱纹,眉目明朗,轮廓分明,只是一双眼睛有些暗沉,似乎正冷漠地注视着堂前的每一个人。
又加上曾经在三阿公老宅堂里见过那一只鬼脖子,以及梦境中那只能变换出三阿公样貌的鬼脖子,不自然就把两者联系到了一起,这看得久了,只觉得一双眼睛愈来愈像,不自觉就打了个哆嗦。
只是胡思乱想害怕的同时,又暗骂自己是个混蛋怂包。
如果让三阿公知道有人把“鬼脖子”当作是他,按照他的脾气,恐怕这人立马会被从棺材板中跳出来三阿公削上两巴掌。
灵堂右侧摆着素缟及笔墨,是为旁人写悼联或溢词而准备的。想到三阿公这一生不由悲痛,于是提笔写道:
“叩川疑贮鬼门关,天上人间一片哀。
空山弱筱低向云,舌关哑咽泪下沾。
君本天上醉中仙,今朝酒醒把天还。
校量功过相千万,辗转人间八二年。”
随后点香、烧纸、磕头、追思。
完毕之后,在大伯招待下与弃尘在偏厅吃饭喝茶,至于弃尘的吃食则是安排灶房的师父另起锅炉,为弃尘烧了几个素菜。
自从昨天清晨下山,一直到现在,整整两天一夜没有吃些像样的东西,难免吃得有些心急,弃尘则是稍稍好些,吃相还是如平时的慢条斯理。
饭后也来不及收拾碗筷,大伯掩上房门,在一旁的茶几上泡好茶,于是几人重新落座在沙发上,一通道人生、念家常后,终于聊到了三阿公。
而大伯也早已几次三番提到“尸体异常”,有此暗示大概是想听一听见解。
于是整理了一番思绪,正经道:“大伯啊,话说古往今来,怪诞之事不胜枚举。按照常理来说,常人死后两时辰内,身体肌肉会开始坚硬,体内尸僵开始扩散,凝结的血液开始使皮肤变黑,但也有个别例外情况,比如因为身体内某些机能反应迟钝,或是受到外界环境左右,亦或者是某种食物,将这一现象顺延了而已。”
弃尘却有独特见解,说什么晚上人少的时候可以开棺看看,却不料被大伯义正言辞拒绝了,按照大伯的的意思都冻成冰块了,看不出啥来。
大伯接过话头,皱着眉头说道:“其实我们思想都很开明,也不是说封建迷信,只是对这个事有些不解而已,麻烦你回来完全是因为老爷子生前另有安排而已。”
听罢之后不免眉头大皱,这三阿公究竟想玩什么花样?另有安排是个什么安排?
三阿公虽然与爷爷是亲兄弟,可关系好是他们的事,私底下与三阿公的交集屈指可数,按照道理来说,这身后事不该被三阿公点名才对,因此一时之间猜不出三阿公的心思,于是对大伯道:“伯伯有任何用得着侄子的,尽管提就是,断没有同宗同源的本亲,会袖手旁观的道理。”
大伯闻声点点头,却并不着急回答,而是放下手中茶杯,顺势自茶几上的烟盒中抖出一支烟,点上后吞云吐雾一口,仰头望着天花板,看似随意地问道:“小秋对风水了解多少?”
闻声喝在嘴里的茶差点就喷了出来,显然这个问题远远在意料之外。
尴尬地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看见伯伯严肃的表情只好据实回答。
“略知一二,只是这些年辗转各地四处奔波,早年所学,皆已尽数遗忘,如果伯伯所求事关三爷爷阴宅,可以请另请高人,这方面的事真是七窍通了六窍——一窍不通。”
“而且你也知道侄子也没正儿八经拜过师,所了解的全是祠堂里捡回来的几本破书,更没有任何实际经验,只怕是连纸上谈兵的本事也没有。”
大伯显然早已有了准备,沉声道:“这就是老爷子的意思。”
大伯说完,谈起了这件事的来龙去脉。
原来三阿公在两个月前,曾经郑重提过了这件事,而且当时大伯也曾反复确认过,确定了张三爷没犯糊涂。
另外这也是三阿公生前最后一个念想,所以这一大家子虽然知道三阿公指名点姓的人是个菜鸟,也不得不按照老爷子的安排来。
听到这里难免心生疑惑。
第一、相阴宅看风水不找有经验的师傅反而找个外行,这让人很困惑、费解。
第二、相阴宅对上了年纪的老古董来说是大事,尤其是三阿公那一辈,思想有些迂腐,看得更是极重,尤其是在几十年前的张家梁子,那个时候但凡某家某户某人出了事,或是发了才,总是能扯到风水这个高度上来。要是范了坏,总说是家里的老坟头没埋正,要是行大运发了财,又总说你家祖坟风水不赖,认对了发财的眼。
总之翻来覆去也琢磨不出三阿公用意何在,只感觉如同置身在了一个巨大的阴谋中,而深陷此事的风水菜鸟,竟然被一个躺在棺材的家伙安排了个明明白白。
最闹心的莫过于这件事还推脱不过,因而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