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景蕴浅夜时分入的皇宫,孤身一人,没带随从。按理说,他身为成年许久的皇子,又手握重兵,本不应呆在洛京,甚至连出走封地都必须得到圣旨谕诏之后方能行动才对。
不过许是老皇帝对一众皇子存了不少别的想法,立长立贤的什么都是屁话,大有是龙是虫你们自己一较高下的意思。当朝的六位皇子中,包括已经自缢的义王,封地皆有,有好有坏,但从未有人被驱逐出洛京过,于其发展羽翼的时候更是毫无钳制。似乎对如今已白发苍苍的老人而言,从没担心过这些自己的亲生骨肉会尾大不掉。他九岁坐江山,一坐五十年,近一个甲子的岁月里,什么大风大浪,天灾人祸没见过?
要说当年那些陪他建功立业一众元勋有没有给过他功高震主的恐惧,老人多是大方承认有过,还不少。
所谓明君明君,明的天下所有的琐事吗?还是那总也说不完,说不清的大道理?都不是,明的是容人之量,和那血腥骇人的雷霆手段。至于说是不是伯乐,有无识人之明,还真屁关系没有。天下之大,帝王权术,任你才高八斗有如何,若不货与我,说毁也就毁了,只有落魄之犬才会去当那三顾草庐的伯乐。一袭黄庭榜,网尽天下才,你若不来,自去便可,绝无怜惜。
若真嫌这天下小,何不破碎虚空,往那仙界大道而去?在这三尺人间界做个凡夫俗子又有何趣?
武景蕴此次前来,既不是为了请功,也不是为了学那治世的本领,一切只为得见老人一面,再聊聊往日少年事儿,别真等到时局稳定,刀剑归鞘的时候,只留一壶清酒慰那碑前的风尘了。
太极宫前一候便至三更天,天气忽地转凉,让这腊月浴冰,光膀走雪的粗汉直男都不自觉紧紧了衣袖,倒吸一口凉气。
眼见里面这位今天应是不想见自己了,武景蕴也不恼,信步走去凤仪宫门前赏赏旧景,缅怀当年为人膝下子的时光,最后带着三分湿润的泪角离开,在符合规礼的迎客苑住下,草草一裹原本用于铺垫的罗被,于硬榻上沉沉睡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二天清晨,大周秦王主动上朝的消息便传至洛京各户官贵耳边,整个官场登时炸开了锅。
要说这秦王殿下可了不得,及冠之年就接过了自己外公手上的二十万镇北军,先不论这桩事儿是非嫡子拿到滔天实权的绯议大,还是藩镇兵马归权皇室的美谈高,就单凭他真能稳稳攥住手里的虎符,扛起那面镇北大旗,让手底下二十万虎狼单膝跪下,便可一窥其文韬武略之所成。
当年皇帝陛下钦赐其可视朝堂如惘闻,愿来则来,愿去则去,更是可见这位的不一般。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去不可避免的召见和诸如去年七国入侵之类的大事,也不见武景蕴真有把太和殿当厕室的迹象。偶尔来过的朝会也多是在一旁打盹,毫不理睬包括殿阶之上那位在内的所有人,即便是去年朝堂百官都急得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也只是在老人问过那句‘景蕴,可敢一战否?’之后,欠身抱拳淡淡回了句:不胜不归。
能一语安尽天下士子心,又不甚在乎自己在太和殿里的位置,那对于这帮没进殿门的削尖了脑袋想要进来,已经进来了的拼命往金銮面前靠的儒家文官来说,自然是不遗余力的大肆赞扬,不吝高夸洋溢之词。既然做不成无视功名的肱骨清流,还不许自己去颂扬别人能做到的吗?再者说了,一个歌颂认同贤人的人,他本身是不是也差不多哪儿去呢?这不就是一千三百年来文人立足的根本嘛,上阵杀敌我不行,齐身治世也够呛,但歌功颂德我在行啊。我让你流芳百世,你与我万丈权势,大家各取所需,齐头并进,岂不美哉?
谁曾想,这样一位视权势如粪土的皇家子嗣对废钰王手下的门客士子动起手来竟然毫不留情,管你什么门生羽翼,说抓就抓,套上枷锁就往大牢压,一个不情愿便是鞭挞伺候。
要说事情正发生的时候大家肯定不敢当面说,先帝被百官视作提线木偶二十年,念尽娃娃禅,最后报复的时候自然也没留手,导致本朝对官员,特别是文官的言论很是忌讳,生怕谁又说起血流成河的那一年,明里暗里都不行,风言奏事的御史官职更是早被撤销掉了。
不过背后嘛,当初把你捧多高,现在就能给你骂多惨。如今洛京里的大街小巷,何处没有几个意气书生指着北边烽烟骂武景蕴这厮狼子野心有辱斯文,不配为人?
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那些被羁押看管起来的文人才子说不定就是一士大夫的种子,如今你将其视为阶下囚,可曾顾过读书人的脸面?圣贤之道在你心里可有分量?
要知道,即便在八百年前春秋乱战,人命不如草芥的时期,各地诸侯门阀依旧都把士子当成手心明珠,怕碎怕化。一有大儒临门那都是不遗余力的讨好,赠送美人钱财都是轻的,许诺高官贵勋亦稀疏平常,只有如司马刘无那般,自家亲生骨肉哭闹,说是怕扰了圣儒读书便以锦帕覆住,直至不满周岁的幼孩窒息而亡都未有揭开的礼事才会被传为佳话,歌颂至今。
同武景蕴污了圣贤之道还不谢罪的丑恶嘴脸相比,太子殿下于大牢之中一位一位的送士子离开,嘘寒问暖,关切有无的做法简直是一代明君才有的作为。一时间太子圣贤,继承大统之后必能安定天下,保大周百年无事,不起战乱之类的话语成了文官们讨论的主题,更有什么紫薇帝星高照,正主已居储位、辰龙当兴,贪狼将灭等等数不尽的神鬼言论在民间流传。总而言之全都逃不过一句话,太子贤德,可承大统。
不过今天话题里的另一位主角就站在面前,众人也不好多嘴,皆是眼神阴毒的望着那人,想要在其身上剐下一块肉来一般。
武景蕴对这些跳梁小儿倒不甚在意,举目多是墙头草,风评优劣两边倒。不过这些将家事看的比国事重的门阀仕官也不是什么用都没有,至少这天下确实得靠他们去治理,也怪不得前朝隆武皇帝被人问起,‘陛下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或与百姓乎?’时会答不出来了。
糟心的事儿啊,还是去逗歆儿乐好玩一些,武景蕴嘴角上扬,又想起了可人儿。
鱼白将出,殿门之外一面生的小太监拂尘高喊:“紫气东来,上朝——”
百官随声依序涌入。
今天,南陵武秦,无事登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