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很难,事情发生在三更天,当时附近居民都入眠了,等到被骇人动静惊醒后,出来打探时外面已经成了这幅惨状,那些人我们都一一问过了,确实无人看到究竟发生了什么。”
“如此,司卿可还有别的线索吗,难不成真毫无头绪?”武景蕴追问道。
“有的,”崔青连忙应答,显然不想让对方以为自己是个无用的饭桶,“花巷虽是贫民聚集地,但此地的人在户部还是有登记的,加上附近居民的口供,这里原本住着的人的底细我们已经大致摸清了。”
威人微微颔首,示意其继续往下说。
崔青不敢怠慢:“完全被抹去的那户宅院户主名叫风清,西蜀人,十四年前在洛京落的户,不过按邻居所说,已经杳无音信将近四年了,大概是死在了外面。”
“只留下孤儿寡妇二人相依为命,妇人风雅氏似是患有肺疾,常年卧床,是独子风奕一直在照顾她,众口里都说这小孩儿无比孝顺,虽生在颠沛流离中,性子却是十顶十的稳重,小小年纪就挑起了养家的担子,据传……”
崔青话说着说着便有点偏了题,眼见面前二人神情不对劲,立马止住话锋:“风清原是江湖草莽,居无定所,应该是风雅氏孕子之后才选择在此处安定下来的,他们大概不是普通的一家三口,大隐隐于世,摸不准就是人间武圣闲居于此。”
“想不到你都一大半年纪了,还这么中二啊。”见状陈歆打趣起崔青的嘴里没谱的话。
“哈哈,奇闻志怪看多了,多少会有点憧憬吧。”崔青大方承认了自己的少年心。
“那你喜欢看什么奇闻呢?”狐媚凤眼打了转,作势就要用一肚子寻欢作乐的坏水继续带偏中年官员。
“额……下官品味不高,偶尔看看书斋奇谈什么的。”
“哦——”陈歆假装很是震惊钦佩的拖出长音,“那你知道为什么里面美女魅妖红袖添香的对象都是失意书生吗?”
“在下不知,敢问为何?”崔青来了兴致,被陈歆嘴里的话勾起了求知馋虫。
“因为……”陈歆下巴后收,卧蚕微颤,不怀好意的挺眉靠近,“这些都是书生写的啊!”
“啊?”中年皮囊少年心性老年反应的崔青一愣,慢慢的才回过味来,随即咂舌感慨,“好像还真是这样的,人心呐,无外乎如此。”
“好了,你二人别闲聊耽误正事了,”武景蕴生出疑惑,打断二人扯皮,“既然崔司卿觉得此事属于失心案的一部分,那证据呢,可有实证?”
“有,有尸骸。”崔青打了个激灵,反应过来正经道。
“何处?”
“城郊的望北坡上新多了一座孤坟,墓前的石碑明显是用剑削出来的,字刻的是‘母上长眠之所’,不过不知是那风家儿郎自己刻的,还是另有高人代笔。”崔青沉声的,对于一个合格的破案司卿来说,在没有十足证据之前,他不敢保证未满十四的风奕就是同凶手交手的人。
“这么说……”狐杏眼又是一眯,思维顿时无限跳脱,“你把人坟给刨了啊,那我不跟你玩了,景蕴你也离他远一点,可别学坏了。”
陈歆灰溜溜躲到武景蕴身后,小心翼翼的探出那双会说话的妖媚眸子:“等下人晚上回来拉你下去玩玩,让你为了查案搅人清净,活该。”
“姑娘误会了,”崔青赶紧为自己辩解,“掘墓验尸不是小事,即便是大理寺也不能说做就做的,何况这一环也不甚要紧,大可不必为了半点旁枝末节做那折寿事儿,所以下官先前只是说‘自作主张’,而非实之确凿。”
“那还好,还以为你是个腌臜人呢。”陈歆欠欠身子,兴致缺缺的从武景蕴背后出来,脸上还是带着几分嫌弃。
“这么说,这风……”
“风奕。”崔青小心提醒道。
“他有可能和凶手交过手了?”武景蕴也有他的脾气,没再说人名字,“那他现在人在何处?”
“失踪了,这几天都没再露过面,大概和他父亲一样,离开了洛京,又或者是正在蛰伏,伺机报仇。”官员见招拆招,应对自如。
闻言武景蕴了然点点头,对其很是满意:“崔司卿真是事无巨细,景蕴佩服,此案交由你侦破,想必八九不离十了。”
崔青不自觉舒了一口气,既为不用继续和陈歆这二愣子说话了,又为自己终于确认眼前的王侯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的人。这样即便事情败露,自己的下场也不会太惨。
一切的缘由并不复杂,早在武景蕴至大理寺之前,就有一个人先来过了,并且还和崔青作了一笔交易。
交易保证让他上书数次均被驳回的搜查提议可以通过,甚至还会在破案之后便可平步青云,直登金銮,而他只需要在查案过程中给出一点点无伤大雅的误导,微不足道的隐瞒下一些细节即可。条件很诱人,他没抵住。
崔青二十三岁那年便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京花,考取了进士及第,年少有为又才识渊博,本应是笑傲同龄的一代风流人物,风光无限。可如今呢,同年的榜末都已高据庙堂,而今年十月就要满四十七的他还只是大理寺衙内的一名小小司卿,正八品的官位,连进金銮殿的资格都没有。只差一级,而这一级,便是天差地别。
崔青自问和那些人相比自己丝毫不差,无论是判事断案,还是指点江山,他都可称炉火纯青,不惧质疑挑战。最能体现这些的恰好就是那夜那人选择的交易对象是自己,而非大理寺的其他官员,因为只有崔青,只有他一人能看出案子里的端疑。
没错,失心案里的凶手并不只有一人,而且不是同一拨人,有人想浑水摸鱼,有人想借机生事,还有人想乘风直上。他们不是同道中人,但都在做着同样的事情,均成了天下棋盘中的那枚马前卒。
至于崔青自己是不是也成了某人手中的棋子,他并不在乎。没背景,没出身,没有被榜下捉婿,结到好亲家,年少不会阿谀奉承,老来棱角已磨平,才气亦随之而去。不知不觉间他成了自己当年最看不惯的人,空占一位,碌碌无为,偶然有几件拿得出手的业绩,也多是吹嘘。
自己还会继续这样下去吗?多少个难眠的夜晚里,崔青思考着这个问题,是不是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年少有梦,老来有望,看着也不错,可惜膝下的两个儿子似乎并没有自己当初的那份志向。
安天下,继绝学,开太平。这是他当年赴洛京赶考途中登上湘北岳阳楼时,同一众骚客才子面对八百里洞庭浩渺烟波,于感于怀中立下的鸿鹄大志。
如今年近五十的他,偶尔也会在闲暇时想起这些,不过多是洒然一笑,当做年少时不知天高地厚的污点趣谈。
自己真是这样觉得吗?崔青也曾这样疑惑。大概是吧,事实便是如此,不容他多做辩解。
可在那个夜晚,他被别人再次问起的时候,巍巍胸膛里藏着的心一直却止不住的在颤抖。因为什么?是他那还未凉透的热血在作祟吗?或是曾经的鲲鹏灵魂还在呐喊着没有停息?
崔青不明不知,可他仍答了‘敢’。
摇曳烛光中,那人轻轻问起:
少年,敢执天下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