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抽剑,飞天,漫舞,急刺,一气呵成,完美无缺。
却依然抵不过酒老的两根颤巍巍的手指。
如钢铅一般将长剑紧紧夹住。
长剑在两只手之间弯曲成一条秋月曲线,仿佛下一刻就会断裂,可师兄就是不松手,脚步在茶楼立柱上轻轻一点,整个身体便利用长剑弹性整个飞向另一边。
酒老眉头一皱,双指一转,将长剑弹了出去。
师兄却在最不应该松剑的时候,松开了自己的手,人在空中径直翻转一圈,再转回时双手猛地迸发出无数铜钉,尽数向酒老打来!
“嗯?”
酒老明显愣了一下,而后单手执衣袖,猛地在空中一兜,叮当乱响之下,铜钉尽数被酒老收走。
“怎么跟刺猬一样?”酒老嘟囔了一声,而后另一只手取出一枚铜钉,随手一甩,只一道黄光闪烁,师兄在空中便是闷哼一声,肩膀中招,被整个钉在茶馆立柱上,悬在那里下不来。
酒老冷哼一声,向他走去。
噌一剑,却恰在此时,一汪秋水从旁刺来,断了酒老的路。
酒老并没有动,而是说道:“你们是从天山下来的吧?今日之事若只有他一人来扛,凭老头子跟公子的关系,倒是还请求求情,但若是你再出手,天山就撇不开关系,到时候天山怕是要在江湖上除名了。”
说完这些又补充道:“早年老头子跟天山宗主也有些交情,你可别浪费了。”
师妹眼角抽动一下,收回长剑,瞬间入鞘,转身拱手道:“天山叶晚清见过前辈,师兄他从小顽劣,生性不拘小节,如今冒犯了公子座驾,也实属误会,希望前辈能网开一面,让我师兄二人离开此地,此生再不进渭城。”
酒老叹了口气道:“江湖人士,还是太过狂妄了,你们可能直到现在还是觉得这是一件很小的事,如同江湖规矩一样,赔礼道歉做些补偿就可以善了。实在是因为平日里把所谓的江湖看的太高了,在公子这样的人物面前……就算你们宗主亲至,也是要留下点物件,才能勉强解决的。”
师妹愣了一下,立即问道:“那以前辈之见,此事应该如何解决?”
酒老叹了口气,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年轻可爱的女子,点了点头说道:“你倒是也有几分姿色,再加上年华正茂,若是可以封剑为奴,凭公子怜香惜玉的性子,到是能了解此事。”
师妹眼角抽动几下,沉声道:“若是晚辈不同意呢?”
“呵,”酒老说道:“那可就不是你们天山来领人就能解决的,怕是需要天山把江湖的最后一点颜面都丢在这,才能了事。”
“前辈……说的有些过了吧?”
“过了?”
酒老无奈的摇了摇头说道:“看,你们还是这么想的,还是觉得老头子的说法是夸张了,不至于这样的,那……老头子倒是有个问题想要问问你。”
“前辈请讲。”
“若是……一个门派,其中一人跑到大梁陛下那里行刺,你说这个门派可以独善其身吗?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师妹有些不解,说道:“若是刺杀国主,那自然是灭门之危,这没什么好说的,但如今这事……不过就是师兄他认错了人,惊了公子的马车而已,没有这么严重。”
“没有?”
酒老说道:“当街出手,可以是刺杀,也可以是误会,但如今公子是受伤了,刺杀就算是坐实了,说是误会……怕是有些异想天开了。至于刺杀公子跟刺杀陛下,其实危险程度也差不了多少的。”
师妹的大眼睛里面立即就涌上一池秋水,她用力的抽了一下鼻子,还是硬撑着说道:“那……请前辈应允,让晚辈先将师兄放下来。”
“可以。”
酒老叹了口气,说道:“现在的江湖怎么了?连这样的小丫头都要精通人情世故,说话有规有矩,欣慰之余,也让人觉得可怜。”
酒老记得自己幼时学武,门派中这个年岁的丫头可都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青春灵动。
江湖……
五国俱强,这江湖的地位就越发的淡漠。
叶晚清费力的将自己的师兄放了下来。
师兄咬着牙说道:“这老家伙也不知道是从哪跑出来的,这功夫也太高了点……师妹,我先缠住他,你立即逃回去,让师父来救我。”
叶晚清忍不住了,一下子哭了出来,大声道:“咱们出不去了!”
是啊,出不去了。
如今的渭城已经完全封锁,这茶馆中现在好像是没什么人,但事实上,已经有三千披甲持弩,将这里团团包围。
别说是两个人,就算是江湖上最知名的那几位,怕是想要从这里逃出去也不可能全身而退!
师兄愣了一下,然后撇嘴笑道:“不过就是一人做事一人当的事,师妹只管放心好了,不过就是一场误会,大不了用我这条命去填。”
师妹咬着嘴唇,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酒老说道:“好了,人都放下来了,你们两个随我来吧,公子那边等着回报,若是时间太久了可不太好。”
“不用了!”
秦慕容突然出现在门口,一句话,让酒老的心就往下沉。
他眼神痛苦的看了两个小辈一眼,然后转身,表情已经变成正常。
用平日里的语气说道:“公子,不过就是跑江湖的两个宵小,好像是要堵截什么人,结果弄错了,惊了公子的车马,这件事交给老头子处理就好了,不用公子费心。”
秦慕容眉头一挑,歪着头笑道:“酒老,你认识他们?”
“这……”
酒老的心猛地沉了一下,表情痛苦的说道:“倒是不认识这些小辈,只是老头子跟天山有些渊源。”
“哦,你是担心我迁怒那个什么天山,所以想要给他们开脱?酒老说话,我也不好为难他们才是。”
秦慕容微笑着说着,却突然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
手上的鲜血已干,摊在手上更加刺眼。
他眼角抽动了两下,却还是叹了口气说道:“算了,不过就是一个误会,我秦家商会夙敌已经很多,可不能再树起几个来。”
正要转身离开,薛大嘴却突然一步上前说道:“公子,万万不可!”
“啊?”
“公子,误会这种事……好像有点说不过去,公子车马才进渭城,便有人误会袭击,害公子受伤,此事以被百姓得知,不出几日便会宣扬出去,若是袭击者没有什么表示,那秦家商会的脸面怕是荡然无存,别人还会认为咱们秦家商会是怕了那些江湖势力,到时候总是要瞧不起咱们的。”
“这……”
秦慕容苦笑一声。
他也明白这个道理。
“但酒老都说话了,总要给酒老一个面子的。”
“酒老的面子自然要给,但……”薛大嘴冷声道:“就算不提公子,此人也太过猖狂了一些,当街闹市袭击车马,引起马惊,若是没有酒老在的话,怕是公子受的伤会更重一些,并且这马还会践踏街边路人,引来更多伤亡。公子,渭城讲法,这是公子和陛下共同定下来的规矩,渭城更是重点中的重点,天下道府可都看着呢,如今江湖人士当街犯法,随意为之,并不知己过,实乃游侠乱法之证!若是听之任之,公子的法令岂不是成了笑话?”
秦慕容眨了眨眼睛,然后无奈道:“这……那些事以后再说,这件事能不能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就行了,只要没人知晓……”
“公子……”薛大嘴沉声道:“如今渭城已经封锁,渭城卫已经派兵把守各个交通要道,渭城边禁卫也已经出兵,城主更是已经命人赶往大梁通报陛下,此事……已经是不能善了的了。”
秦慕容皱眉道:“什么?弄这么大?你好大的胆子,我还没说什么你就敢弄这么多事?!”
他有些生气。
薛大嘴赶忙往后退了两步,一脸委屈无辜的说道:“公子,这可是您下的令。”
“我哪有?”
“您说要查,彻查的……”
“呃……”
秦慕容眼角抽动两下,苦笑道:“好像……好像也是啊,不过那是我被撞了,正在气头上,其实应该不算的。”
薛大嘴说道:“而且,属下在望月山庄已经犯过一次错了,这次又……”
“这不怪你。”
“怎么能不怪?不光是我,渭城城主也难辞其咎,在公子进城之前,属下已经命人让渭城城主准备迎接事宜,公子遇袭,他也是要担上罪责的,若是贼首不除,怕是他这乌沙难保。”
“这么严重?”
“这……公子啊,陛下的性情,您也不是不知道。”
“这倒也是。”
秦慕容撇了撇嘴,然后摆手道:“好了,此事我就不管了,现在有影子搅风搅雨,咱们秦家商会的面子确实不能丢了,至于酒老……”
他歉意的看了酒老一眼,说道:“不过酒老的面子还是要给的,这件事尽量做得……没有伤害一点,酒老开一次口不容易。”
薛大嘴朗声道:“喏!”
眼神却激动而狂热。
这一次,他总算是找到一雪前耻的机会了!
等秦慕容离开,回到马车上,他才走到酒老身前,突然一躬到底,行了大礼。
酒老眉头一皱,沉声道:“你这家伙,这是折煞老头子吗?”
薛大嘴严肃道:“酒老,虽然公子下令要给您这个面子,但如今秦家商会正值风雨飘摇,您这个面子真的没法给了。我这一路来一直在想,既然公子非要留着秦华那个疯婆子不杀,咱们商会就只能再找个‘鸡’来杀掉,来儆天底下所有不安分的猴!如今这天山自己闯进来,我就没有宽容的理由。”
“哎,罢了,其实公子就是顾忌老头子,老头子也不能太矫情了,辜负了公子一片心意。其实老头子能看得出来,这次公子是真的生气了,映月那个丫头被拓跋追击都没有受伤,这次却因为马车的事伤了手臂,血流不止,他没有下令让你不做,那便是让你做。”
酒老早就知道这件事很难善了。
因为秦慕容头上的血,不是他出的,而是马车晃动时,姜映月为了护他用手臂去垫,葱嫩的手臂出了半尺长的口子。
女子最在乎美貌,这样的口子总要留伤疤的。
薛大嘴也叹了口气说道:“我又不傻,公子到底怎么想的,我还能不知道?公子不忍心拒绝您,那就只有我来当这个恶人了。”
“是啊……”
“不过说到底,”薛大嘴撇嘴道:“这也不是他天山倒霉,当街行凶,不计后果的胡闹,无视法令无视百姓安危,也早就有了自取灭亡之道!”
酒老沉声道:“别忘了,你也算是个江湖人。”
他还是有些气愤的。
薛大嘴说道:“在江湖人前面,我主要还是公子门生,若在情理上还要比贾富贵近一些,这种事我必须要管的。”
“哎……”
酒老说道:“老头子不懂那些复杂的东西,护着公子的心思我也有,只是江湖人是鞋面上的尘土,若是沾上了就很难掸掉,到时候如果给公子惹来麻烦了,看你怎么收场。”
薛大嘴咬了咬牙,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却根本不理会。
转头看向那对师兄妹,冷笑道:“哟,表情还是挺坚韧的,看来你们还是不知道自己惹了多大的祸事。”
一抬手道:“来人呐,把他们两个给我抓起来,关在牢车里面,在渭城街头示众!”
“什……什么?!”
师兄立即有些懵了,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怒火中烧。
江湖人讲求一个脸面,甚至有些时候生命和脸面相比,也要被放在其次。
如今被人游街示众,那还不如杀了他们来的干净。
师妹叶晚清也是一阵眩晕,险些就发了疯,大声喊道:“为什么要游街?我们又不是做了杀人放火的买卖,哪也没有这样的王法!”
“哦?现在知道跟我谈王法了?你师兄当街伤人的事情,就不算犯了王法?平日里怕是也没少做这种事吧?所谓的江湖豪气,一言不合就当街行凶。”
“没有……做过!”
叶晚清说的有些心虚。
薛大嘴笑道:“那你们有没有替天行道,惩处过恶人?”
“那自然是有的!江湖好汉行侠仗义,替天除恶,对付贪官污吏,野蛮盗匪,自然是我辈职责,不敢推辞!”
“职责?谁给你们的职责?”薛大嘴皱眉问道:“是陛下给你们的职责,还是官府给你们的职责?是朝廷发了海捕,还是天上某位神灵突然跑到你面前,说有一些事要你来做?给了你什么凭证?让你觉得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嗯?这里面但凡有哪一条,今日之事我就不追究。”
叶晚清一愣,说道:“是……有些时候是百姓求我们,有些时候是真的看不过去,那些狗官鱼肉百姓之时极为残酷,被迫害者简直惨不忍睹,所以我们才……”
薛大嘴说道:“他们不能报官吗?用得着你们?”
“他们上告无门。”
“那他们无门,你们也无门吗?他们去不了千里之外的府衙告官,你们就不行吗?”
“我们……我们不信任那些狗官!”
“哦……”薛大嘴无奈道:“说到底,连这个国家你们都不信任了吧,那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边关战争不见你们出手,一个个只知道在腹地安全之处搅风搅雨,弄得朝廷不但要对付边关外敌,也要对付你们,若你们真想伸张正义,真想为民除害,你们大可投身官府,最次也可以做一个衙役,还可以做捕快,甚至可以在城内做上不良人,到时候哪没有你们伸张报复的机会?但你们却偏偏不这样,是为什么?”
叶晚清一愣,低下头支吾吾半天没说出话来。
薛大嘴叹了口气道:“说不出来了吧?其实你们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义凛然,只是想要活的随性罢了,见他人被欺辱,谁看到都会义愤难平,但真正动手帮忙的却没有多少,因为他们知道脑袋上还有一个官府,这是官府管的事情,而不是他们,还有家庭,事后报复也是难以承受,至于你们却不怕,一个个从小在山上长大,说的难听点,你们一个个就是孤儿罢了,遇事无所顾忌,杀人越货,远遁千里,也不用担心打击报复,也不用担心谁能查到。但随性而为可不都是好事,多少冤假错案由你们酿成,多少江湖人士顶不住金钱美色诱惑,做一些杀人越货的事情,你们又能保证自己能够一直所谓的正义下去?甚至你们连正义的资格都没有,至于不想加入官府,还不是因为不想有人管着你们,你们好自由自在的随性生活?一个个就是长不大的孤儿,还要硬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你们他娘的也好意思说什么替天行道?你们哪来资格?!”
说到最后,薛大嘴都激动了起来,口沫横飞的破口大骂。
其实最烦江湖人的,就是江湖人自己。
而其中最重者,便是明月教。
叶晚清被骂的怕了,哭丧着脸说道:“那……那只是关起来,不游街行不行?”
小脸哭的红肿,看起来很让人心疼。
薛大嘴叹了口气道:“那真的是……不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