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说道:“衣服穿坏了,也别扔,送回来,换新的。好了,赶紧让开吧,没看我这里正忙着吗?真是的……还骗你们?这么多人在这里,若是骗了,你们一人过来一口吐沫,我就被淹死了!再说了,大家都拿了,你怕啥?”
农户一想也是,但看手中的衣服实在是太好,又问道:“那个……不穿行吗?”
掌柜说道:“随便!不过也不能带走,最后都得上交,坏了无所谓,但带走不行,丢了的话,只要有人打旁证,也没事,不过这衣服人手三件,除非穿错了,一般也丢不了。”
“啊?三件?!”
农户惊了。
“是啊,冷时一套厚的,热时一套薄的,还有一套平日里不干活时候穿的,对了,这衣服上面都有你们自己的编号,记清楚了,别穿错了!”
农户呆呆的离开了。
脑子还是有些转不过来。
心里总是觉得不踏实。
不过看到其他人也都是拿着衣服,并且这衣服上还真的有一个编号,不太认识,就勉强几下这个形状,日后只要找这个形状的就行。
一群农户忙碌到晚上,不停的在棚户区里面转。
这里有一个头儿,手下带着二十个人,头儿的上面还有头儿,叫总头儿,总头儿管着十个头儿,算起来也就手下有二百人,再上面是管事,每一个管事管着十个总头儿,再往上还有,就是那些之前帮着发衣服的掌柜,一个掌柜要管着十个管事。
农户有些算不过来,在地上勾勾画画,然后惊讶的说道:“合着一个掌柜的手下就管着两万人呐!我的天呐,那得是多少人啊?”
他呆呆的转过头,看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棚户区,深深的感觉到,自己好像是参与进一场很大的事件中了!
而就在此时,很多农户看到前方有一队人回来了。
他们明显很劳累,但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带着笑容,互相攀谈,边走边笑,等到了棚户区边缘,那里已经有无数的桌子大锅,眼尖的农户仔细一瞧,锅里面竟然还有肉!
每个人足足能分一小碗,米面之类的,更是管够。
看着那些干完活的人,胡吃海喝,他们就真的是羡慕,不停的吞咽着口水。
一个头儿走了过来,拍了一名农户的肩膀,说道:“怎么?羡慕了?不用羡慕,等明天开始干活,你们也是这种伙食。不过棚户区要往前搬一搬了,那帮家伙,干起活来不要命的!真是的,明明是十天的工期,他们三天就给刨出来了!要不然我的时间还能宽裕一点……真是的,现在各个掌柜之间都叫着劲呢!等你们熟悉一下后,也要开始修路了,到时候你们可不能偷懒,到时候一丢人,就是上面的大掌柜跟着一起丢人,两万人也一起被人瞧不起!”
“我……我一定好好干,头儿你就放心吧!”
“嗯,你这么说,让我很踏实。”
头儿猛一挥手,冲着自己的二十个人说道:“都弄齐了,走!咱们去吃饭,养足精神,明天开始干活了!”
热火朝天,有些不足以形容北部棚户区的状态。
那里就好似疯狂而严谨的巨大机器,沿着北疆道路,肉眼可见的向前蔓延移动,而它所过之处,留下的就是平整而宽阔的大道!
这大路,就像是要通往天空!
笔直,宽敞,一望无际!
而与此同时,北部棚户区需要太多的物质,从建筑材料,到衣物,乃至食物,整个大梁城突然之间就热闹了起来,无数的马车一天到晚的进进出出。
刚开始陛下专门为了这件事,延长一个时辰的宵禁时间。
结果不行,早上门外的马车,能排出十里!
陛下最后咬了咬牙,直接把外城宵禁给取消了!
但城中也不能太乱,只允许行走,却不允许交易。但即便是这样,城中的商户也可以出城去交易。
于是很快在大梁城南门处就形成了一个“贸易区”,每天十二个时辰,永远有人在那里交易,各种货物,天南海北。
齐万石反应很快,直接在那里设立了一个交易税收区,这是崔老之前建议的,齐万石不知道这里面是否有秦慕容的影子。
不过即便是当场收税,那些商人竟然没有任何的反感,反而因为有了收税,就有了管理,让市场上一些乱局得以改善,得到了所有商户的欢迎。
就这样,大梁城北边棚户区不停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往前推进,甚至还陆续有人加入进去,让棚户区的规模越来越大,而且整体也越来越长,看起来就像是一条在地面上笔直前行的巨蛇!
而南边,则是天底下最热闹的市场,一个车队一个车队的交易,在商人的角逐中,形成了独特的规则。
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两个月的时间之中!
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大梁国整个变了样子。
这一天朝会,陛下忍不住问起大梁城南北的事情。
齐万石拿着一个单子走了出来,他查了好几遍,也用眼神询问了司农邱昌明。
邱昌明叹了口气,却还是点了点头。
齐万石仰起头看了一眼陛下,然后说道:“这两个时间,对北城进行监管,对南城进行收税,收效……甚巨。”
陛下好奇的问道:“什么叫甚巨?”
齐万石叹了口气,说道:“其数量,远超微臣想象,微臣从未想过商贾单凭这百抽其一的税收,就可以交这么多……”
“到底是多少?你这家伙怎么也学虫老大喘气?不过听说虫老一惊启程,不日就能回来,也会带着朕的一万五千红袖军,虽然他们是被俘的,但对于大梁而言,他们也同样是英雄!”
陛下一说话,就扯得很远。
随后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咳嗽两声,问道:“刚才说的甚巨的事,到底怎么回事?”
齐万石咬了咬牙,沉声说道:“回禀陛下,去年大梁国全年赋税,比之前年要提升了近三成,据秦子爵所言,这三成都算是他的功劳,这一点微臣经过印证,发现秦子爵所言不虚,三成赋税,其都来自于秦家商会及所属诸多生意。”
“哦,这点朕早以知道。”
意思就是你说点朕不知道的。
齐万石说道:“即便是增加的三成,去年全年的赋税,是七千九百六十万余贯,合纹银八千万两,合金钱七十万两。”
“嗯……”
陛下欣慰的说道:“这多出三成,确实让朕轻松了不少,后面的皇陵也修缮了一些,宫殿也返修了一些,秦子爵的功劳还是有的。”
他明显特别高兴。
齐万石深吸一口气,再次咬了咬牙,继续说道:“陛下可知仅去年一年,秦子爵单算是个人的花销,有多少吗?”
陛下说道:“秦子爵花销一向大手大脚,听说一次赌局,便是千金洒出去,想必一年花销一千两,也是有的。”
他依然表现的很轻松。
即便有些嫉妒。
他作为一国之君,一年也没有花那么多钱!
千两黄金啊,怎么花啊?
结果齐万石却沉声说道:“陛下,您说错了。”
“哦?多了还是少了。”
齐万石道:“他花的多了,陛下说的少了。”
“嗯?一千两还不够花?那总共他花了多少?”
齐万石道:“金,一百三十万两……有余。”
“什么?!”
陛下猛地从皇位上站了起来,大声道:“他干什么了?吃金子吗?就算是吃,也吃不完吧?!”
齐万石道:“大梁境内流通的金钱,大约八十万两有余,他花费的还是银钱铜钱,金只是方便核算之数。”
“这……他到底干什么了?”
齐万石沉声道:“陛下先别着急,还请听臣继续念下去。”
“嗯……”
陛下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然后才又坐了下去,摆手道:“你讲来!”
齐万石道:“陛下可知,这次秦子爵为了北部修筑道路一事,调来多少银钱吗?”
陛下赶忙更正道:“此时秦子爵并不知晓,是贾富贵一个人做主。”
“是的陛下,是微臣口误了,是贾富贵一人所为,那陛下知道这贾富贵调来多少银钱?”
“你说吧,朕猜不中。”
陛下心里有火,压着难受。
齐万石也能看得出来,更能听的出来,但此时也在乎不了那些。
“启禀陛下,贾富贵从秦家商会调来大部分银钱,总数量……合算金钱的话……二百二十万两!”
“什么?!”
刚坐下的陛下,又站起来了,瞪圆了眼睛说道:“他调来了……朕整个大梁三年的赋税?!他哪来的这么多钱?!”
然后又忍不住问道:“他这么多钱,为什么不交税?即便是百抽其一,这……也不少啊!”
齐万石苦着脸说道:“陛下,货有清关税,但商无税。”
“这……就任由他赚那么多钱?这……这家伙!”
陛下气得不行,大声嘟囔道:“朕省吃俭用,才抠出一点钱财,给他加了俸禄,从六百石给涨到了一千石,结果他倒好,怕是这一千石都不够他一个时辰花的!”
齐万石更正道:“启禀陛下,是一刹那。”
“什么?!”
“一千石对他花钱速度来说,他弯腰的功夫就差不多了。”
陛下眼角一个劲的抽动,差点没忍住,直接举起桌子扔下去,砸齐万石一个满脸桃花了!
但还是忍住了,并且叹了口气坐回到座位上。
这一系列的数字,当真是让把他惊到了!
“朕常闻,古之有儒商,富可敌国。单单富可敌国之词,朕总觉得那是夸张修辞,一个人再富,又怎么可能富的过国家?他就生活在国家里,天下钱粮都在国家的掌控之中,他如何能够另辟蹊径,赚来如此多的钱粮?所以朕对于这种说法,一向是嗤之以鼻。直到今日,朕才明白,古人诚不我欺!这世间果然有富可敌国之人。”
沉默一会,消化一下这个消息之后,陛下才说道:“齐相,你与朕说这些,所为何事?”
是啊,即便秦慕容很有钱,特别的有钱,又能怎么样?
他一不贪,二不骗。
坐拥一辈子花不完的钱,却舍身冒险,现在更是把钱花在修路上。
路是什么?
是一个国家的根基之一!
他修出来的,是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这是天大的好事,陛下哪里会去阻拦?
齐万石说道:“微臣说出这些,只是想让陛下明白一个道理,商无税这种事,是需要改的。微臣实言,此事秦子爵曾经托人向微臣说过,可微臣当时不以为然。秦子爵虽然有尊贵身份,但其核心还是商人,一个商人要朝廷向商人收税,这本身就是高风亮节,只是当时微臣没有体会到秦子爵的良苦用心。”
“是该收税!”
陛下大声道:“这也就是秦子爵,有钱知道花在国家上面,若是其他人拥有如此多的银钱,他会做什么?怕……是祸非福!”
“陛下明鉴!”齐万石说道:“所以此次城南商阜一事,微臣设立了税局,当场对他们进行十抽其一的交易税。”
“交易税?”陛下皱了下眉头,突然笑道:“秦子爵捎给你的信,还是让崔老带的信?”
齐万石苦笑道:“果然瞒不过陛下,用这种奇异词汇,却细细想来又相得益彰的,全天下也只有他秦子爵了。此事确实是崔老亲自登门相劝。”
“果然如此,说说吧,城南商阜这个税,收的怎么样?”
齐万石立即说道:“仅仅两个月,与日俱增,直至今日,依然不断攀升,而总计两月所得,便有合金钱十万两之多!”
也许是之前听到的数字都太过震撼了。
所以听到这个原本让人惊掉大牙的数字,陛下却显得极为平静。
点了点头,说道:“哦?有这么多吗?城南商阜,短短时日竟然有如此规模,十抽其一的税……是否重了?商贾们可有怨言?”
齐万石道:“启禀陛下,两月以来,只有三位商贾对十抽其一的税有异议,但不等微臣做什么,秦家商会便将三位商贾送离城南,日后再不与其来往。”
“哦?”陛下点了点头道:“这么做虽显霸道,但确实也十分有效。”
想了一下,突然说道:“既然如此,不如将十抽其一的办法,下行到全境,如何?”
陛下虽然表面平静,但其实眼睛都亮了!
这是国事,面对国事总要沉稳。
至于之前的激动,那是有关秦慕容的事,既然是秦慕容的事,那就是私事,既然是私事,就可以稍微激动一些,自然也没人说三道四。
公事和私事的区别,往往意味着很多事。
齐万石叹了口气,左右看了看,发现并没有人站出来,忍不住心中腹诽,果然到了关键时刻,这帮家伙都是靠不住了。
那这种话,就只能自己来说了。
他朗声道:“启禀陛下,此事……只怕不妥。”
“不行?”
“不,陛下,并非不可行,而是不妥当。”
“什么意思?”
陛下皱了皱眉头问着。
齐万石说道:“十抽其一,若是法令下行,则天下均等。各方都会以此为依据,但商有不同,大小不同,种类不同。”
“哦?详细说来。”
“陛下,比如这米商,有从产地直发的商人,采买贩售,中有商队,利润颇薄,但数量颇巨,若以交易金额进行十抽其一,则要么商人活不了,要么只能涨米价,而这米价,终究会加到百姓身上。但若从纯利润收取,还勉强能够维持,但也不排除涨价的可能。也有直接在城中售卖的商人,根据需求情况调整粮价,若是十抽其一,则必然导致米价上涨,抽的再多,他们赚取的利润是不会减少,最终这赋税,依然要加在百姓身上。其中还有一种商人,以囤积大量倒卖为主,其利润甚至可以是总价的一半,乃至更多!若是十抽其一,则是显得有些少了。”
“这……这么复杂?”
“是啊,商之一道,原本就不被重视,微臣也是因为秦子爵的关系,最近才开始对他们进行关注,结果才发现,其中尔虞我诈、官商勾结、欺行霸市、投机倒把……比比皆是!看得人是触目惊心,其中利润更是难以估量,致使现如今天下最富贵者,并非朝廷,朝廷只能拍在第三位。”
陛下皱了下眉头,沉声问道:“这商贾若是放在其一,因有秦子爵的关系,朕倒是相信,但第二位……是哪个?”
“官员。”
“官员?官员俸禄都是朕发的,岂会比这国库还要富裕?”
齐万石叹了口气道:“天下商贾,虽国不收税,但各地官员却能分得红利,其在三成之间。”
贪?!
齐万石没有说这个字。
但这个字却自然而然的从陛下的脑袋中冒了出来。
他用力的揉了揉眉心,说道:“发生在什么地方?可有线索人选?”
齐万石狠狠咬牙,转头看了看群臣,最后还是说道:“处处皆是。”
砰!
陛下一巴掌拍在桌子上,猛举起手臂,手指指向群臣,然后方向,猛又举起,结果最后又是放下。
如此三次,却一句话都没有说。
最终只是摆了摆手,长叹一声。
齐万石立即说道:“陛下,正因为天下间有此事发生,国仓满蛀虫,大梁以千疮百孔,如山高绝坝,以树枝磊之。微臣多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办法,只能一拖再拖,而如今,陛下却已经有了两个手段,可以对此事……治理一番。”
陛下一听,便立即来了精神。
果然!
齐万石这个家伙,若是没有解决的办法,是不会把这种是当着群臣的面说出来,让自己上火,又让他被孤立。
“说来听听。”
陛下故作沉静,但耳朵都快竖起来了。
齐万石说道:“此事,有二,一为陛下之前应秦子爵所荐,在各州府郡县推行监察司,如今已经颇具规模,准备妥当,但毕竟是新设,他们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权限又在哪里,所以收效甚微。其二,便是商贾征税一事迫在眉睫。既然如此,何不将两件事合并一起?”
“哦?怎么个合并法?”
“陛下,何不先让监察司管一管这天下商贾赋税之事?一来练手,二来唯有他们可以深入各处,又直达天听,归陛下所属。三来,若各方收税,则可扰乱官商勾结的局面,来个釜底抽薪,先断了他们的财路。”
陛下仔细想了想,发现这还真是个好办法!
甚至……是他现在唯一能实现的办法!
若是只下达政令,那么下面的人欺上瞒下,上面令是好的,但下去之后,就会被偷换概念,变了模样,甚至达到相反的效果。
可监察司就不一样了。
陛下突然觉得……那是自己的一只手,不,千手万手!
他这个每天只能高高在上坐在这里的孤家寡人,好似真的一下子就真正把天下揽入怀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