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部苦漠。
距离很近。
当金甲将军带领数万北骑追上去的时候,正看到白马红衣就立在沙漠边缘。
沙漠的边缘,往往是不清晰的,从林地,到草原,再到隔壁,最后才渐渐少了石头树木,变成一片黄沙。
这在地理上是循序渐进的过程。
但北齐的苦漠,却没有这个渐进,从草原,直接变成荒漠,前一刻还是郁郁葱葱,转过头来,便是连天黄沙,苦风烈阳!
风小小转头看了一眼靠近的追兵,什么都没说,便对秦慕容道:“敢不敢跟我进去?”
秦慕容咧嘴一笑,说道:“跟你一起,哪不敢去?”
“好!”
风小小策马扬鞭,白马风驰电掣,瞬间冲进苦漠之中。
“将军,现在怎么办?”
裨将咬了咬牙,看着苦漠,有些胆战心惊。
金甲将军说道:“他们战马驼了两个人,又用极限的速度跑了这么久,怕早就是极限了。”
随后深吸一口气,朗声道:“大军听令,入苦漠二十里,逼他们深入其中,便不必再进!”
二十里。
不算远。
但北骑所有骑兵都有些打怵。
苦漠威名,不是传颂出来的,而是无数的事实摆在眼前,印证出来的!
数万大军追着秦慕容前进了二十里。
金甲将军本想着再往里追一段距离,但大部分的骑兵都不太情愿,若是再继续进去,怕是军心要乱。
裨将在旁边说道:“将军,您不必以身犯险,属下带两百骑兵在他们后面追赶,必保让他们永远出不来这苦漠!对于将军来说,他们现在就已经死了。”
金甲将军点了点头说道:“好吧,就这么办吧。”
数万北骑离开了,留下二百骑兵,在秦慕容他们的身后一直跟着。
风小小坐下白马,颇为神俊,敌军若是追的快了,它就加快速度,若是慢了,才缓行休息,不管北骑军队如何追赶,都无法赶上它的脚步。
但它真的累了。
走在这沙漠之中,一脚深一脚浅,脚下虚动,便更加耗力。
汗水流淌而下,鼻孔中更是随呼吸会有血星迸出。
风小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白马的背脊,然后翻身下马,连带着秦慕容也摔在沙漠之中。
“去吧,能不能活着,看你的命,你本是草原上的神俊,群马的头领,却因为我的关系,让你远驰千里,如今总不能看你随我们一起送了性命,便给你一线生机。”
说完,将缰绳马鞍撤掉,用力的在马臀上拍了一下。
白马向前窜出几步,而后又停了下来,转过头冲着风小小嘶鸣三声,这才转身离开。
风小小捂着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显得很开心。
随后将秦慕容调整个位置,将他直接背在身上,继续向苦漠深处走去。
秦慕容尴尬的说道:“本应该……男人背女人,如今到是反过来了……不过你这肩膀,倒是比我想象中的单薄。”
风小小道:“足够背动你,就行。”
秦慕容眨了眨眼睛,又问道:“你这领子里面怎么是一片白衣?”
风小小道:“若我来晚了,你已经死去,我便脱下嫁衣,着这一身素缟,斩断大王旗,只身入王庭,杀他个昏天黑地。”
秦慕容愣住了。
说道:“那你不是也会死?”
“死便死了。”
秦慕容又眨了眨眼睛,突然笑了起来,安心的趴在风小小的背上,扭过头来,贴着耳鬓,小声问道:“我说……你是不是喜欢我啊?”
“嗯,喜欢。”
“你想嫁给我?”
“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嫁给你,不亏。”
“哦……”
秦慕容应了一声。
然后呆呆看着苦漠深处,看着夕阳西沉,看到沙漠尽头渐渐变成了黑色,心中一片复杂。
害自己的,是女人。
救自己的,却也是女人。
到底信与不信?
到底承与不承?
秦慕容自己也说不好了,想不明白。
他也明白,万事分人,与女子本身无关。
可是……
要如何分辨?
对风小小和公孙,他都是偏听偏信,虽然结交很浅,但却真心对之,实心实意。
可是结局却完全两个极端。
那自己未来到底应该怎么办?
好像……也挺简单的。
若是能活着出去,自己就不去招惹任何女人了。
秦慕容突然苦笑一声,说道:“小白小兰,之前为了救我,从轮椅上跳下去了,我想拦,却根本拦不住,我……”
“别说了,那都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命吧,都是命的错。”
两人不停的走着,二百骑兵在后面追着,却不靠近。
风小小之前的惊鸿一剑,他们应该是怕了。
不追赶,怕打不过。
但也不走。
明显就是想要耗死他们。
风小小也不着急,就这样一直往前走,到了一处沙丘旁,某种不知道什么生物的巨大骸骨附近,她就背着秦慕容靠在那里,解开他,开始休息。
“我们是不是应该白天休息,晚上赶路?”
秦慕容建议道。
风小小摇了摇头,说道:“要是没有他们的话,确实应该这样,但有这些尾巴在,咱们就得跟他们耗着,看谁能耗过谁。”
“可他们有吃的。”
“是啊,但马没有。”
就这样,前面两人,后面二百人,在苦漠中整整走了三天。
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走了多远。
秦慕容即便是被风小小背着,但他的身体状况真的是一日不如一日。
不光是身体,还有心灵。
这场战争,他损失的太多了。
二百兵甲,两万红袖,而最伤者,就是小白小兰。
她们两个的死,对于秦慕容来说,就是要了他半条命。
所以烈日之下,他不争气的发烧了。
浑浑噩噩,开始说胡话。
风小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第四天的时候,转机出现了。
二百追兵,开始杀马了!
骑兵杀马,弹尽粮绝。
这个时候他们考虑的已经不是胜负,而是生存。
所以他们对于追踪风小小的事,已经不那么在意了。
现在他们也想走出苦漠。
并且他们清楚的知道,秦慕容和风小小……死定了!
风小小眯着眼睛看着远处的篝火,人多力量大,他们竟然能收集出一些干草,点燃这堆篝火。
人……在自然界中是很矫情的存在。
生肉可以吃,传说中的茹毛饮血,但生肉真的很难消化。
甚至能给身体带来的养料可谓是微乎其微。
但……腐烂的却不一样。
很奇怪,甚至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
腐烂的东西,人反而能够消化,对养料的汲取程度,也要比生肉强上很多很多。
所以世界上有很多腐化的手法,腌肉,腊肉,各种对于肉类的炮制,其核心原因就是消化问题。
一边看着,风小小的手突然在旁边闪动了一下,长剑挥出,一条小蛇就被她砍掉的脑袋。
迅速将蛇身捡起,直接把断口塞进秦慕容的口中,从后往前,将里面的血水全部挤了出来。
血腥温热,让秦慕容的眉头直接皱成一团,想要反抗,却被风小小一下子制住了喉咙,他只能无奈吞咽。
鲜血下肚,营养和水分都补充了不少。
秦慕容缓缓睁开了眼睛,精神稍微振作了一些。
“怎么了?我是……昏过去了吗?”
“没,你就是睡了一觉。”
“哦……”
秦慕容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说道:“这是……血?”
“嗯。”
“毒蛇的?”
“再毒的蛇,血也是干净的。”
“好像真是这样。”
秦慕容苦笑一声。
然后说道:“你呢?”
“生蛇肉,你吃过吗?”
“吃过。”
“哦?倒是小看你了。”
“生蛇肉吃起来,很讲究的,要低温杀菌,除掉寄生虫,然后切成不足一钱的薄片,晶莹剔透那种,拼了盘,然后沾着山葵沫和酱油吃,口感很好,味道回甜,相当不错。”
风小小吞了口口水,然后扭过头说道:“刚才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她以为秦慕容是吃过苦的,却没想到……这家伙是享福享出艺术了。
可她不知道,秦慕容确实吃过苦。
他吃过垃圾堆中发霉的面包,长了绿毛的牛排,啃过生蛆的肋骨。
每天最大的斗争,就是跟野猫野狗抢食。
在都市那个大丛林中,弱肉强食。
当秦慕容没有学会使用木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抢成功过。
蛇肉?
秦慕容没有吃过,因为都市里面没有。
但老鼠肉却是长吃。
有时候饿的狠了,用火烤了蟑螂,也是一盘好菜。
那座都市中的蟑螂很大,比大拇指还要大一些,看起来就是肥。
而秦慕容这个能吃它们的人,却显得太瘦。
长大后的他,也无数次庆幸,自己竟然没有在小时候死掉。
发霉的面包,很容易吃死人,长绿毛的一切,都有可能在一个小时内要了一条人命。老鼠会有鼠疫黑死病,蟑螂身上更是带着几十种致命病毒。
甚至当他偶然知道身上病毒最多的常见生物,竟然是他吃过无数次的鸽子时,他就觉得自己能活来,应该真的是“什么”在照应他了。
但蛇肉,秦慕容是在小时候没吃过。
可这并不妨碍他制作。
直接把蛇接过来,然后跟风小小要来一把小刀,瞄了一眼蛇头,好像不是毒蛇,将蛇皮割开,内脏取出,看着那个完好的蛇胆,秦慕容眼角抽动了一下,说道:“没有先把它挤出来?”
风小小说道:“这需要挤吗?”
秦慕容苦笑道:“很多人喜欢吃蛇胆,却不知道吃蛇胆要冒风险的,胆不能在嘴里破开,肠胃又不能有溃疡,要不然……很容易挂掉,得不偿失。”
然后想了想,还是将蛇胆扔进自己的嘴里,用力咽下。
“那你为什么还要吃?”
“我身上有伤,这一段时间有浑浑噩噩,现在能清醒过来,并且还挺精神的,我怀疑是回光返照,吃颗蛇胆,补一补。”
“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风小小的拳头藏在衣袖中,紧紧的握着,指甲深入皮肉,都出了血。
秦慕容满不在乎的嘿嘿一笑,然后将蛇肉切成一个个小块,说道:“要是有火就好了,生吃蛇肉,若是染了寄生虫,也是很危险的。”
说完,自己先吃了一口,然后砸吧砸吧嘴说道:“不过这玩意……也试不出来,糟心呐。”
说完,将处理完的蛇肉都放到风小小面前,自己随后躺下,轻声说道:“若是我死了……就把我吃了吧。”
“还在说胡话。”
“我说真的。”秦慕容认真的说道:“总得活一个,因为还有事情需要做。我的秦家商会,这么大的规模,若是不加制止的话,便是天下大乱的局面,倒不是我有多好心,只是不想弄出这么大的过错,后世人指着我的脊梁骨骂,要是再把我的坟刨了……哦,对了,吃完了我,最好带两根骨头回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埋了。”
风小小揉着自己的眉心,也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说道:“你在这等我一下。”
她将外套脱下,露出里面素缟,将外套盖在秦慕容身上,便直接持双剑向远方行去。
大约一刻钟后,远处传来了喊杀声,然后声音渐渐消失。
又一刻钟,风小小回来了。
手上拿着一条很大的马腿,烤熟的。
“你吃不惯蛇肉,就换换口味。”
秦慕容眨了眨眼睛,说道:“你受伤了?”
风小小看着满身血污,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右肩,说道:“早知道应该穿红衣出去。”
秦慕容笑道:“素缟染红妆,不也是极好?”
“是啊……没事,伤的不重。”
秦慕容道:“这是荒漠,任何一点小伤,都有可能要了人命。”
“放心,我有经验的。”
“经验?”
秦慕容眨了眨眼睛,望着星空,突然说道:“现在想想,还不知道你过往的事情,也算是失败了,甚至我都不知道你的身份……对了,你怎么过来救我了?不是要去东离吗?”
风小小道:“有一个人,我追查了四年,终于得到一点消息,说那人逃去了东离,所以我才着急去找,毕竟……那是我最后的任务,也是最重要的任务。”
“任务?”
“是啊,任务。”
“谁给的任务?”
“嗯……”风小小别过头去,将头埋在双臂之间,坐在地上小声说道:“我是杀手,自然是杀人的任务,自然是组织下达的任务。”
“杀手?杀手拼死来救人,倒是少见。”
秦慕容哈哈一笑,不以为然。
“你不怕?”
“为什么要怕?”
“怎么好像……你一直都知道?”
“也不算知道。”
秦慕容叹了口气说道:“你的身手太好了,真正打起来也是招招致命,想必你曾经经历过非人的训练,甚至一些奇怪的秘法,而你为人不太懂与人交流,所以我觉得,你要么就是深山老林中隐秘门派的传人什么的,要么……就是杀手。前者的可能性很小。”
“你早就知道,却不躲我?”
“杀手有杀手的好处。”
“杀手还能有好处?”
“对我而言,是好处。”
“为什么?”
“因为杀手只杀目标,我不是目标,便是安全的不得了。”
风小小沉默一阵,说道:“你的想法,果然很奇怪。”
“很多人都这么说,不差你一个。”
“嗯……”
风小小点了点头,然后将马腿撕下一些肉,递到秦慕容嘴边。
秦慕容也不含糊,直接张嘴接了过去,甚至还咬到了风小小的手。
“唔……满是血腥味,味道不太好。”
风小小立即抽回自己的手,藏在衣袖间。
“不过还是蛮嫩的!你递过来,我再尝尝。”
风小小脸一红,手又从衣袖中伸了出来,不过并没有真的给他尝,只说道:“无赖。”
再递过去马肉,却是用小刀。
“再咬,嘴巴便要坏掉。”
风小小戏谑的说着。
秦慕容毫不在意,嘴巴极为精准,一点也不会碰到刀刃。
“我的组织很隐秘,知道的人不多,但用到的人却不少。”
风小小仿佛自言自语的跟秦慕容说着。
秦慕容突然咧嘴一笑,说道:“对了,上次你见到陛下,好像对他没啥好感,为什么啊?难不成跟他有仇?”
风小小愣了一下,便解释道:“我原本不是大梁国的人,是大梁国周围一个很小的国家,叫凤翎国。”
“哦,所以你叫凤翎小祝?这个外号真是有趣。”
“我只是想看看,到底谁还记得曾经那个国家,只可惜……好像真的被人们遗忘了。”
秦慕容道:“凤翎国……难道是因为大梁?”
风小小点了点头,说道:“一个才十数年光景,就被天下人遗忘的国家,弱小到不可思议,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得罪了大梁国主,于是派兵三万,十日灭国。”
秦慕容道:“不会就因为灭国,所以你才被组织……”
风小小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算起来,也算是组织救了我,当时我才五岁,却要发配到教化坊,学琴识字,一辈子侍候男人。结果半路上被被组织劫走了……如果让我选择的话,其实教化坊也不错的。”
说到这里,风小小苦笑一声,抱着自己的肩膀,有些颤抖。
秦慕容却瞪大了眼睛说道:“教化坊?你……你不会是皇族吧?!”
风小小苦笑道:“一个弱小国家的公主罢了。”
秦慕容眨了眨眼睛,然后突然伸出手在风小小的腿上打了一下。
“干什么?”
“打公主。”
“为什么?”
“感觉我好像跟公主反冲,打一打,吉利一点。”
“哦……那你多打两下。”
聊着聊着,秦慕容就沉沉睡去了。
当天晚上,高烧不退。
风小小也知道,今日的清醒,真的是回光返照。
现在的秦慕容,也就仗着年轻一些,再加上这几年好吃好喝的养着,尤其各种伤势,让他好像个药罐子,各种药材的效力还在身上积着,平日里是药毒,但放在现在,却成了吊着他性命的关键。
风小小紧张的搂着他,不敢有一丝松懈,尽可能的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他。
这一夜,只要能挺过去,秦慕容就还有生机。
只不过这一夜却显得有些……漫长了。
冷夜荒沙,狼啸风扎!
荒漠中的狼,永远是饿着的。
而饿狼,永远是危险的!
阴山狼啸,苦漠的特产,也是苦漠危险的因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