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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他在大汗淋漓中醒来,鼻子里闻到一股腐烂、恶浊的气味。一只光秃秃的电灯泡在他的眼前闪耀,他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钢架床上,床用铁链绑定在墙壁上,就像战船或监狱里的床铺一样。

“……全部出去,”一个声音嚷道。还有别的声音:嘟囔、谩骂,难听的咳嗽和吐痰声,响亮的放屁声,床被折起来推向墙壁时发出的嘎吱嘎吱和丁零当啷。“动起来,动起来。全部出去。”

他坐起来,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从床上拽了下来。他穿着一套灰色的棉布睡衣,睡衣于他太大了:睡裤绊住了他那双哆哆嗦嗦的光脚,衣袖完全遮住他的双手。他站在灯光下,眯缝着眼睛,摇晃着身体。他先是卷起了衣袖,发现手上戴着一个松垮垮的塑料手环,上面写着“怀尔德·约翰.C.”,然后弯下腰去卷裤脚管,但有人从后面踢了他一脚,他摔倒在地上。他抬起头来,惊恐地看见了一个黑人的愤怒的脸,那个黑人和他穿着一模一样的睡衣。

“当心屁股,伙计。这里是走道。你不可以趴在那里搞你自己。站起来,走起来。”

他服从了。一张张的金属网板被拉出来罩住了折叠床,这样就没人能用它们了:这里确实是走道,供人走路的地方。走道上涂着黄色、绿色,棕色和黑色;这条道既不很长也不很宽,却挤满了各种年龄的人,从少年到老人,有白人、黑人,还有波多黎各人,这些人分成两组,以相反方向在这条走道上散步。他们脸上的表情也各色各样。他们一会走到灯光下,一会又走进阴暗里,然后再次走到灯光下。有些人在互相交谈,有些人在自言自语,但大多数都沉默无语。他感到脚底下有温热的沙砾,接着踩上了什么黏糊糊的东西;然后他看见前面黑色的地上散落着一摊又一摊的痰液。有些人穿着脏兮兮的纸质拖鞋在散步,他很羡慕他们;有些人在抽烟,他们的睡衣口袋里放着香烟盒,看见这个他噘起了嘴唇。接着,他看见有些人穿的不是睡衣,而是拘束衣,他想要像个小孩子一般大哭一场。

走道两端的窗户都关着,外面罩着金属网:室外的光线暗淡——不是一个灰暗的早晨,就是一个灰暗的黄昏——这里没有任何风景可看,只有通风井和不设窗户的墙壁。

在走道中间的地方,站着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黑人护工,怀尔德赶紧朝他跑过去,他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比如:我的衣服在哪里?我的钱在哪里?哪里可以打电话?我们在这里干吗?——可是,当他走到那人面前时,他又胆怯了,他觉得不好意思开口,此时他唯一知道的事就是他的膀胱快要爆炸了。

“对不起,”他说,“卫生间在哪里?”

“就在那儿。”

他按照那人手指的方向走进了一间亮堂堂、臭烘烘的厕所,有人蹲在马桶上,有人站在长长的小便池前,琢磨着朝哪儿撒尿比较好。

“摆在这里的,”另一名护工对他解释说,“是你的牙刷。上面写着你的名字,所以不会搞错的。看见这条胶带了吗?上面写着怀尔德。完事后把它放回到这块搁板上。别人不可以用你这把牙刷,你也不可以用别人的牙刷,懂了吗?这样就没人会染上牙龈炎之类的。懂了吗?”

但是没人有自己专用的剃刀。在医务人员监督的目光下,男人在一面白花花的镜子前排成四到五排,等着刮胡子。

“……你刮好胡子后,用水冲一下剃须刀,然后把它放在架子上。别对剃须刀动歪脑筋,里面的刀刃是拿不出来的。这种剃须刀是锁死的……”

“……只有新来的才可以洗淋浴。只有新来的才可以洗淋浴。不是你,冈萨雷茨,你给我从那里滚出来……”

公用淋浴房里没有肥皂,水量也无法调节:新来的病人站在滑溜溜的铺板上,尽力把自己洗干净,直到护工给他一只手一条毛巾,另一只手一套他专用的棉睡衣。

“可以给我一双拖鞋吗?”

“没有多余的拖鞋,全发掉了。”

然后就是回到走道上,除了散散步没别的事可干。他经过一扇锁着的门,门上有一扇小小的网格玻璃窗,透过窗户他看见里面是一间软壁病房。墙壁上铺着摔跤运动员或体操运动员用的那种帆布垫,地上也铺着垫子。里面没有人,但隔壁一间有人:一个穿着拘束衣的男子脸朝下躺在垫子上,一动不动,像个死人,大腿上有一条黑乎乎的尿渍。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

两排散步者都退到了一边,给一个年轻的白人男子让路,那人挥舞着双拳冲到了大厅中央。他赤裸着上半身,睡裤已被他整齐地撕到了拳击手短裤的长度。他在一团淡黄的尘埃里左扑右突、闪转腾挪,左一记勾拳右一记直拳,忙得不亦乐乎。

“……你们这些白痴理解不了吗?我不在乎!我想让爸爸看见我的这副样子!”

“好了,亨利;现在,放松。”一名护工说着从后面跑上来,一只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但那个处在幻想中的拳击手转过身来,双手捏拳对着他。

“别叫我亨利,你这头愚蠢的黑驴……叫我医生,不然我就打断你身上的他妈的每一根骨头……”

“你不会打断任何人的骨头,医生,”另一个护工说。他们俩抓住了他的胳膊。这两个护工都比他高大,他们轻而易举地就迫使他转了个向,押着他走过了过道。在他们的控制下,他没有抵抗,但他的叫声却越来越尖,最后听上去竟像要哭出来似的。

“……去你妈的,如果我想让我爸爸看见我这副样子,这关你这个又傻又黑又蠢的狗杂种屁事——”

“你爸爸不会看见你这副样子的,医生;现在你安静下来,除非你想让罗斯科来给你打一针。”

“对,对,给我打一针,你们就知道这个。多了不起啊!哼,你们这些可怜的、愚蠢的——你们会怎么做呢?回家去告诉你们的老婆,‘嘿,宝贝,我今天摆平了一个医生’?‘我今天真的操了一个白人医生的屁眼’?还有,别忘了我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还有你们的小兄弟罗斯科,想把我送到温代尔[2]去。我要去告这家医院,说你们滥用——滥用——滥用职权。等到真相——等到真相大白,你们全都要……”

现在看不见他了,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因为他一走身后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和嘘声。另一个穿绿制服的黑人匆匆穿过走道,手里拿着一支皮下注射针筒;他停下脚步,在灯光下眯着眼看着针筒,把它举得高高的,用拇指推动针管,使针尖上刚好冒出一滴药水,然后又向着那个大呼小叫的家伙奔去。

“抓住他,罗斯科,”某人喊道,“好好修理他。”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然后两排队伍又走了起来。

怀尔德觉得自己的手肘被人轻轻地捅了一下,然后隐约听见有个声音在说:“你想吻我吗?”

“什么?”

一个分外英俊的黑人小伙子站在那儿朝他微笑,头上缠着用睡衣做成的头巾,轻轻地摇晃着肩膀,展示着他的裸体美,一只手里还握着微微勃起的阳具。“你想吻我吗?”

“不想。”

“噢,没关系,没关系。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但你必须先说‘我爱你’。”

到了吃早饭的时间。走道一端的双开门打开了,两排队伍迅速汇成一股你推我搡的人流。

“……听着,别挤,立定。两个两个往里进。两个两个往里进。要不然就谁都没有饭吃……”

饭堂里的逼仄感甚至比外面更严重:一旦你被别人挤得弯下了腰,侧着身体走在一张长桌和固定死的高背的长木凳之间的狭窄空间里,你就无路可退了。怀尔德被挤在一个满嘴没有一颗牙的老头和满身都是赘肉的男孩之间坐了下来,男孩的嘴巴大张着,淌着口水,就好像桌子把他那凸出的大肚子给顶疼了。每人一塑料碗麦片粥、一听牛奶、一大杯温咖啡。直到他用一把军用的铁皮大调羹舀起了麦片粥,怀尔德才发觉自己是真饿了。如果他吃得下这碗粥,如果他喝得下这杯咖啡,如果他能抽一支烟,如果他能打一通电话,那他就还有机会回到一个正常人的世界。但是,那个老头颤颤巍巍地勺起粥来,在送入嘴里前总要洒掉一些,而那个胖小子则干脆双手捧起碗来,直接把脑袋埋了进去,像一条狗似的口水长流,漏下来的粥淌到了他的胸口。接着,另一张桌上传来一声惊恐的尖叫:“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终于可以从饭堂里解放出来了,怀尔德发现那些看上去还比较正常的人开始在走道口聚拢来,那里有个小拐角,面对着上了锁的前门。门旁边有一张财务用的高凳子,上面坐着一个警察——不是穿制服的医院警卫,是真正的纽约市警察,有全套行头,警徽、警棍、装在皮套子里的手枪。他悠闲地嚼着口香糖,不和别人说话,甚至也不和护工说话,他戴着一副墨镜,镜片外侧是亮银色的:如果你想看他的眼睛,你能看见的就只是自己伸长脖子注视着他的镜像。即使如此,这里看上去仍然是最佳之地:在这里发生的事最有可能是合理的。

“嘿,你好呀,小矮子。小矮子今天过得好吗?”说这句话的男人并不比怀尔德高多少,而且长得很丑——菜色的脸,两只眼睛挨得太近,笑起来一本正经,还露出里面的满口烂牙——但他的睡衣口袋鼓鼓囊囊的,放着一包香烟。“他们昨晚把你送进来时我就看见你了。好小子,你可真够轰轰烈烈的。”

“是吗?”他只记得昨晚自己躺进了救护车,保尔·博格抚摸着他的后背,之后发生的事情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大喊大叫,一分钟里说出来的话有一英里长;他们给你打了一针,可你还是不闭嘴。我就想,天哪,这次来的客人可是个厉害的角色;他肯定是个高大的狗杂种。然后我看见你甚至比我还矮,这不是搞笑吗?我差一点就笑晕过去了。”

“是吗,好吧。我说,能给我一支烟吗?”

“我会救你的,”那人说着转身走开了。

“救我?”

“他不会救你的,”另一个人说,“他从来没救过任何人。他是个混蛋。”

接着,门开了,一股冷空气涌进来——不是新鲜空气,但凉爽、好闻,那只是因为它来自一条更宽敞也更干净的过道——传来一阵响亮的、欢乐的大合唱:“查理!……嘿,查理!……你好吗,查理?”

他的身高有六英尺多[3],体格像个重量级拳击手。他是个黑人,像别人一样穿着绿色的制服,但他是所有绿制服的头头,这里的每个人都归他管。他把钥匙圈放进口袋,推着一辆送药车,慢吞吞地走进了病房。“早上好……早上好。”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就连那个警察在确保门锁好了后,也和他打了声招呼:“早,查理。”

“嘿,查理,你能过来一会吗?”

“查理,听我说,你还记得我昨天问你要的东西吗?”

他们从四面八方聚拢来,围在他周围。他推着小车,在走道的正中央停了下来。他抬起头来,对大家讲话。

“营养品,先生们!”他朝走道的一头喊。接着,又朝另一头喊:“营养品,先生们!”送药车上的托盘里摆着许多小酒杯,里面的东西看上去像波旁威士忌或枫叶糖浆:当然都不是的,但味道确实和这两者有点相似。

“你给我带报纸了吗,查理?”一个腋下夹着一捆脏兮兮的报纸的人说。

“哦,得了,舒尔茨先生,你的报纸够多了。等你用光手头上的报纸,或许我会给你带一份新的进来。”他转向一名护工。“昨晚收了几个?”

“八个。现在病房里总共有一百一十七个人。”

查理眉头一皱,摇了摇他的大头。“人满为患了。今天还有更多人要进来,明天也有,还有下个礼拜一。这么多人,我们没有那么多设施啊。”钥匙圈叮当一响,他打开了一扇上面写着“非请莫入”的门,里面瞄上去像是一个舒适的小房间,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放着杯子的架子,一只电炉子,一套咖啡壶。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两包波迈牌香烟。

“好了,一个一个来,先生们。”他对着挤在他四周的一双双渴望的眼睛说道,“请你们往右排成一列。一个一个上来,每人只有一根。你没有,杰弗逊先生,你的口袋里有一包了。你知道规矩:这是病房香烟……”

随着查理的到来,一切都略微好转起来,他带来了“营养品”和病房香烟。室内的光线没那么刺眼了,阴暗处也没那么黑暗了。怀尔德又有了许多新的发现:靠在墙边的一张长木凳,在折叠床之间可以坐下来休息一下的地方,甚至还有一个可以躺下来的地方——在走道尽头的一个角落里,地上铺着四块脏垫子,那里离散步的人流比较远。不过,软壁病房还在那儿,总共六间,其中一间里关着一个形象扭曲的人,就是在早饭前对着空气挥舞拳头、大喊大叫的那位。他躺在那儿,嘴巴依旧张得很大,一副气愤填膺的样子,好像吃完药睡着了也会随时叫嚷起来。他的黑发因出汗而显得亮晶晶的。

“是谁给斯皮瓦克医生打针的?”查理用浑厚的声音问道。

“是罗斯科,查理。他表现得相当糟糕。”

“他的裤子是怎么回事?”

“是他自己撕掉的,他想把自己打扮成拳击手。然后他又开始大吵大闹,嚷嚷着要控告这里滥用职权什么的。没有别的处理办法了。”

“我搞不懂。我以为他康复得相当好呢。”

“他时好时坏的,查理。”

“嗯。”查理再次掏出钥匙。“好吧,至少我们可以把门打开。我不希望他醒来时发现门是锁着的。另外,再给他一套新的睡衣。”

“好的,查理。”

“啊,查理,你是一个王子,”一个虚弱的、颤抖的七十多岁的老头说。“一个凡人中的王子。我对天发誓——我对天发誓你是一个圣人,查理。”

“呃,弗雷先生,我谢谢你的夸奖,但我的香烟已经全部发完了。而且,我恰恰知道你已经领过一根了,因为你想再赚一根。”

“啊,圣母马利亚,你知道香烟是什么吗?它是我需要的精神支柱,查理,我的精神支柱啊。”

“这种事情不归我管。你干吗不去坐一会?我还有其他人要照料。你,先生,你是新来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怀尔德,约翰·怀尔德。”

“你吃过营养品了吗,怀尔德先生?”

“是啊,‘营养品’,”那老头说,“你知道那是什么吗?是甲醛。”

“你说够了,弗雷先生;忙你的去吧。”然后,他说:“是乙醛,怀尔德先生。你每天服用三次,它对你有很大的好处。可以镇定你的神经。”

“知道了。你是护理主管吗,还是……还是别的什么?”

“我是一名男护士。这里每天都有护士值班的。我的上班时间是八点到五点。”

“噢。那好,你听我说,我需要立即打一个电话,这很重——”

“哦,不,怀尔德先生。你在我们这儿不能打任何电话。”

“呃,要过多久——我的意思是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医生呢?”

直到此时他才知道要等到下周二心理医生才会回来,最快下周四他们才会给他做检查,而接下来他在这里还要待多久就取决于他们的诊断。“所以说呢,”查理说,“我建议你尽量让自己在这里过得舒服一些。”

他慢慢地走开了,屁股后面跟着一帮乞求者,怀尔德站在那儿,看着他慢慢走远,耗时之长简直令人难以忍受。“舒服?”他说。突然间,他起步走起来,然后飞奔起来,两脚又踩进了黏液里。他惊呼起来,连他自己都被这个声音吓了一跳:“舒服?在这个他妈的地方?你他妈的脑子进水了吗?”

查理转过身来,居高临下地对着这帮叽叽喳喳的男人竖起一根长长的食指,以示警告。“怀尔德先生,我要你现在马上放低音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我不希望对你说第二遍。”

黄色,绿色,棕色,黑色;黑色,棕色,绿色,黄色。想要对这里的声音听而不闻,想要对这里的气味闻而不觉,唯一的方法就是专注于色彩,除此之外就是散步。走过厕所间,来到那个警察坐着的地方;转弯,走过食堂,来到另一端;再转回来。一个个子矮小的人可以这样走在人流里而不被别人发觉,只要他嘴巴闭紧,目视前方,胳膊紧贴身体,不去触碰任何人。他可以在每次呼吸之间默数,也可以在心里打自己的小算盘,甚至可以掉眼泪,只要不发出声音来即可,没人会注意到他。

他没有掉眼泪,而是在走道上唯一空着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接着,一只蜡黄的手就摸上了他的大腿。

“没事的。”

“呃?”

“没事的。如果你想,你可以吻我。不过要先说一句‘我爱你’。”

他站起来,重新迈步走。他在病房里来回走了三趟,才发现在过道尽头的角落里有一张空垫子。坐着总比走路好,而躺下则比坐着更好,尽管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汗臭和脚臭的混合气味。他彻底崩溃了,脸朝下趴在垫子上,身体蠕动着——让一切都见鬼去吧——他甚至还小睡了一会,或者说他以为自己睡着了。他再次睁开眼睛,却发现有两个人紧挨在他的左右两侧,他们正在打飞机呢。

午饭后,又是新一轮的“营养品,先生们!”,以及新一轮的病房香烟,他不知怎么搞的和斯皮瓦克先生走到了一起。一开始,怀尔德没有认出他来,因为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睡衣,头发也梳整齐了,脸上也没有了歇斯底里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忍辱负重、冷嘲热讽的表情。

“你是昨晚进来的?”

“是的。”

“这里有一半的可怜虫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你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贝尔维尤。”

“你应该说得更具体一些,老兄。贝尔维尤医院是一座很大的公立医疗机构。这里是——”

“好吧,精神病病房。”

“你真的以为这里只有一间吗?我的天,伙计,贝尔维尤有一整幢精神病大楼。总共七层,楼层越高病情越重,而这里就是最高层。病情最重的。这里是有暴力倾向的男性患者病房。你瞎眼了吗?你没看见那些穿着拘束衣的小丑吗?你没看见那个警察吗?这里每天都有警察值班,因为有些住院病人牵涉刑事案件。是罪犯。没人知道哪些人是罪犯,我觉得就连护工也不知道。恐怕甚至连查理都不知道。”他一直走得很快,怀尔德不得不跌跌撞撞、急急忙忙地跟在他后面。但此时他突然停了下来,一把抓住怀尔德的胳膊,把他扳过身来,用一根僵硬的食指戳到他眼前。“你是吗?嗯?你是不是罪犯?”

“不是。你放开我的胳膊好吗?”

斯皮瓦克笑着在他的肩头打了一拳。这一拳的意思应该是表示友好,但怀尔德觉得很疼。“见鬼,我只是开玩笑。我一看你的脸就知道你没事。你知道你看上去像什么吗?就像在百货公司里走丢了妈妈的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斯皮瓦克先生至少说了一个小时的话,他领着怀尔德走过通道两侧的人群,偶尔停下来也不过是为了给他一些小小的忠告——“不到迫不得已,千万别和那边的可怜虫讲话。”他指的是铺着垫子的墙角那边;“那里是手淫之都。”——他说的大部分内容都关于他自己。

他出身于一个他所谓的医学世家。他所有的男性祖先都曾是德国的名医,直到他父亲在三十年代带着家人逃到了这个国家。他的大哥是个“顶尖人物,康奈尔医疗中心里一流的心脏病专家”,二哥也活得不错,他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是这世上最聪明的人,他是西奈山医院里的放射科医生——“你知道,他很笨,但他的笨是别人看不出来的那种。而且,他还娶了一个你这辈子都没见过的大美女,一个金发的威斯康星大美女,两条腿像——两条腿像——两条腿美得无法形容。”然后就说到了他姐姐,她嫁给了一个心理医生——这算不算是一件糟得不能再糟的事呢?他的亲姐姐,看在上帝的分上,真的嫁给了一个弗洛伊德式的怪胎了吗?最后说到最小也是最受宠爱的那个,就是他自己。

“……啊,我们刚来的时候我也受了不少罪;我妈妈去世了;在初中时人家管我叫‘讨厌的犹太佬’,我的鼻子常常被同学们打出血来,不过别担心,我并不是在告诉你我的伤心往事。我向来知道我会成功的,而我也确实做到了。在性方面我也没有任何问题,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不可能变成同性恋什么的。我十五岁时,在法洛克威的海滩上失去了我的童子身。打那以后,我就沉迷于女阴了。沉迷于此哦。你结婚了吗,怀尔德?”

“结了。”

“好吧,也许对有些男人来说结婚就解决问题了,但是如果哪个金发女郎在我还没准备好时就把我钓上钩了的话,我会发飙的。你是干什么的?”

“销售。”

“是吗?太搞笑了。你看上去挺聪明的,怎么会去干那一行?我一直认为推销员都是黄鱼脑袋。你推销什么?”

“位置。”

医生惊讶得打了一个趔趄。“天哪,现在已经没有免费的东西了吗?你推销位置?什么位置?室内的还是室外的?嗯?”

“我想你懂我的意思,”怀尔德说,“广告位。在一份杂志上。”

“哦,是吗,我明白了。广告位。哪个杂志?”

“《美国科学家》。”

“没开玩笑吧?哦,那可真了不起。那本杂志上登的都是些很深奥很复杂的东西啊。如果你看得懂那些东西,那你一定相当——”

“我看不懂,我只是做推销。”

“你怎么能推销掉你自己都不明白的东西呢?”

“那些心理医生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这句话又让他赚到了斯皮瓦克的一记重拳以及一阵大笑。“你真行,怀尔德。”他说。“总之,我一直知道我会成功的,而且我也做到了。在大学和医学院里的成绩全部都是A,在约翰·霍普金斯医院做实习医生,两年前来这里做了住院医师。分在内科。考虑到能在贝尔维尤医院工作是一种荣誉,我家里人也为我骄傲。我干得很出色,这可不是吹牛,我就是一个优秀的内科医生,事实如此。然后呢,嘭!这颗老脑袋出卖了我,看看我最后掉到了什么样的地狱里。够讽刺吧,嗯?”

怀尔德想多听一点关于那颗老脑袋出卖了他的事,不过想想最好还是别问了。斯皮瓦克又说了起来,但这次他换了话题。

“说到同性恋,”他说,“你注意到这间病房里挤着多少这样的人吗?同性恋,瘾君子,潦倒的酒鬼。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救救我’这句说辞了吗?‘救救我,伙计’,诸如此类。这些话应该都是和香烟有关的——他们想让你抽完烟后把香烟屁股留给他们——不过,这真是个十三点的要求:你会听到那些甚至不抽烟的家伙也对你说这句话。他们想要被救赎。这里有许多信教的疯子。有一个家伙认为自己就是基督再临。也许不止一个——这种幻想是一种很常见的精神病症状——不过,这家伙是个危险分子。大多数时间他都默不作声,但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来一次华丽的爆发。在这里多转转,你会遇见他的。嘿,还有一件事:你注意到他们在这里只雇用黑皮吗?你知道为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

“你觉得是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很‘绅士’,很‘好说话’吗?是啊,是啊,他们还有一种天生的节奏感。他们害怕鬼魂,他们都很喜欢吃西瓜。你他妈的是怎么回事,昨天刚出生吗?因为没有一个白人会为了这点钱而愿意在这里干活的。你知道他们的收入有多少吗?就说那里的查理好了?嗯?”

“对不起,怀尔德先生,”查理说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穿的这套睡衣不太合身,对吧?”

“是,我——是,是不合身。”

“有时候,那些值夜班的很粗心。我们这里有小号、中号和大号。像你这种体型的人应该穿小号。我会处理的。”

“是啊,你处理吧,查理。”斯皮瓦克说。“在你处理的时候,你为什么不顺便也处理一下你的兄弟罗斯科呢?我希望这个小杂种被记过处分,听明白了吗?如果他再给我打麻醉针,我就要吊销他的护士执照。听明白了吗?”

“好的,尽量把声音放低一点吧,医生。”

“查理是他们雇来的人中唯一一个还算讲道理的人。”他们又走了起来,斯皮瓦克边走边说,“你知道吗?这个该死的地方建造于十九世纪,后来就一点也没改动过。你看那个。”他指着一张长凳说。“你也见过饭堂里的长凳吧?都是古董!古董!如果去找一个娘娘腔的古董商到这里来,他会每件付一千美元的。听着,我给你一个小小的忠告。当心罗斯科。我到这里的头一天早晨,他让我在自己的尿里坐了一个半小时。一个半小时!而且我告诉你,在此之前,我跟他说了七遍我要一只便壶。那混蛋一直对我说去厕所,去厕所,去厕所。”

“那你干吗不去呢?”

斯皮瓦克用自己的手掌根敲打了一下脑袋以示愤怒。“你没有看见问题的关键,怀尔德!问题的关键是,当病人问护士要便壶时,他就应该得到一只便壶。老天爷啊,我觉得你看上去挺有知识的样子,但你他妈的就像其他所有他妈的傻瓜一样——听着,你走开一会,好吗?我爸爸和姐姐明天要来探望我,而我刚巧想起了一些事。”

于是,他又独自一个了。不过,没过多长时间他就拿到了一套小号睡衣,这真是件令人振奋的事。接着,他加入了聚集在一间开着门的软壁病房里的人群。拿着报纸的那个人也在,他把几张报纸铺在地上做研究。在这些人中有两个少年,一白一黑,他们靠在后墙上热切地交谈着。

“……于是,我们都在布雷耶冰淇淋广告牌后面的空地上瞎晃悠,你知道。”白人少年说,“你瞧,别的小孩回家的时候我也应该回家的,我就错在这里。总之,天色暗了下来,我和这个科瓦斯基,我们就坐在那块广告牌后面抽烟、聊天,然后他——”

“等一下,拉尔夫,你讲得太快了。这个科瓦斯基是谁呀?”

“我刚刚告诉你了。他是我们那一片的孩子王,所有的小孩都怕他。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很高大,说话很凶,而且有前科。私闯民宅。他十九岁。总之,他让我在别的孩子回家后留下来,我说好的。我的意思是我知道那样答应他很傻,但我想当时我有点——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我有点——”

“受宠若惊,对吧?”黑人少年说。“当然啰,我可以理解。后来又发生什么了呢?”

“后来他就给我香烟抽,还对我说关于女孩子的下流话,告诉了我所有和他发生过关系的高年级女生的名字,全是这类话题。你知道。”

“是啊,真该死。我知道那种人。你多大了,拉尔夫?”

“十五,我的意思是我现在十五岁,当时我十四。反正,他突然挨近我身边,拉开裤子,叫我为他——你知道。叫我俯身下去。为他口交。”

“天哪。”

“我说不,我快速站起来,围着广告牌跑了起来,他一把抓住我,说他要扭断我的胳膊。他的话吓不到我——我知道他不会那么做,因为他有前科——可他说:‘好吧,小子,你可以做一个选择:乖乖听话,我就什么也不对别人说。要是你逃回家,我就对天发誓你永远也摆脱不了这件事。’”

“哦,天哪。”黑人少年说。

“于是我回了家。第二天在学校里,同学们都开始欺负我。你知道。‘嘿,拉尔夫,干那事感觉怎样?’都是那种话。下流话。或者,他们抓住裤子的前门襟,对我说,‘想到那块布雷耶冰淇淋广告牌的后面去吗,拉尔夫?’后来,在糖果店那里,他们开始叫我‘香唇沃尔普’[4]。沃尔普是我的姓。就连那些高年级的,高二和高三的,也都嘲笑我。就连女孩子都嘲笑我。因为,你知道,这是他干的好事,这个科瓦斯基,这是他干的好事,他对所有人说是我自己想要给他口交的。”

黑人少年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那你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他们呢?”

“我说了!我说了!我跟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可他们只是笑我。‘因为那只是我的一面之辞,明白吗?而这个科瓦斯基是个孩子王,谁会相信我呀?”

“嗯,伙计,这确实很棘手。”

“然后,我爸爸也听说了这件事。”

“你爸爸?你爸爸也不相信你吗?”

“嗯,你知道,他是从别的孩子的父亲嘴里听到这事的。他对我说,‘拉尔夫,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地告诉我在那块广告牌后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于是我告诉了他,可他说‘我听到的完全不是那回事’。我就说‘我发誓!我发誓!’他坐在那儿看着我,好像我是某种——某种——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自打那以后,自打那以后——”拉尔夫说不下去了。他把脸转向墙垫,面无表情,抚摸着脸上的痘痘。他的指甲全被他自己给咬秃了。

“伙计,”黑人少年说,“我说,这可真是一个作孽的故事。嘿,听着,不管怎么说,我有个好主意。我们来玩一个游戏吧。我们来玩猜电影。你知道猜电影怎么玩吗,拉尔夫?”拉尔夫一声不吭。“那你怎么样,伙计?你叫啥名字?”

“约翰。”

“我叫弗朗西斯,约翰。这位叫拉尔夫。你想玩猜电影吗?很简单的,我说一句话,你们就猜它出自哪部电影。我们来练习一下。我说:‘老实说,亲爱的,我一点都不在乎。’它出自哪部电影?”

“嗯,我猜不出——”

“你不知道?见鬼,伙计,那是《乱世佳人》里克拉克·盖博对费雯丽说的。要不要再试一个?”

“好的。”

“我再说一个。等一下。”弗朗西斯皱紧眉头苦苦思索。“你来说一个好吗,拉尔夫?”

“不好。”

“那你来说一个,约翰?”

“我也想不出。”

“好吧,等一下。我们会想出来的。好电影多的是。”可他低头思考的那张脸却透露出好电影其实并不多。“有些电影我不喜欢,”他说,“我不喜欢《惊魂记》,你知道吗?安东尼·珀金斯演的那个?我觉得那是一部糟糕的电影。你懂我的意思吗?”

“嗯。”

“是啊。”

“好吧,我们再想想。”他又想了一会儿,接着说道:“见鬼,我不想再玩猜电影了。你喜欢听音乐吗,约翰?”

“当然。哪种音乐?”

“随便哪种。你喜欢这个吗?”他做了一个运动员式的下蹲动作,然后拍打起弯曲的大腿,就像在敲鼓。等到节奏确立起来,他往后甩动脑袋,闭起眼睛,唱了起来,更确切地说是嚎叫、嘶吼起来,听上去像一首快速进行曲风格的爵士乐或非洲部落的土风歌。拉尔夫似乎挺喜欢这首歌:他的目光迷离,显得颇为陶醉,脑袋也随着节奏摇晃起来。

“嘿,”那个拿着报纸的男子说道,“看看这个。”那是他从《纽约邮报》的体育栏整齐地撕下来的一条标题:马里斯能超过贝伯吗?[5]“明白了吗?”他说,“嗯,看着。等一下。”他从乱糟糟的一沓报纸里抽出了五六张,他遮住它们,不让别人看见。“等一下。”他嘟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撕开、摊平、调整着,然后他说:“现在可以了,你们看。”

他摊出了一张玛莉莲·梦露的大幅照片。上面的标题是:巴黎能留住这个宝贝吗?底下用各种不同的字体写着这样的标题:热血已然冷却?说说盛夏的价值!如万千城市的热浪一般咆哮着的声音“焦虑”;联邦调查局联合声明,当地警察正全力以赴开动法航飞机。

“哦,这个——真了不起。”

“呃,这还不算最好的。我来做一个更好的。等一等。”

弗朗西斯的歌声越来越响亮,似乎把他带入了一种精神恍惚的状态。奋力高歌使他的喉咙里涌起了两口浓痰,但他在不唱错一个节拍的情况下居然接住了这两口痰,分别接在在空中挥舞的左右手的手背上。

“怀尔德先生?”查理在走廊上叫着。他紧紧地拽着斯皮瓦克的上臂,不是出于控制就是出于关怀。斯皮瓦克眯着眼睛瞪着他,用鼻子重重地呼吸着,脑袋伴随着呼吸轻轻地晃动。“怀尔德先生,斯皮瓦克医生希望你今天晚上能陪他一起吃晚饭。”

“……好的,你可以和我一起吃,怀尔德。”在他们依次走进令人窒息的饭堂时,斯皮瓦克对他如是说,“但是不要再问问题,不要再他妈的说话,听清楚了吗?”

礼拜天早晨,怀尔德被打了镇静剂。

这事是在突然之间发生的,事后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在脑子里想明白它的来龙去脉:记忆里缺乏从无助、怨恨、生气发展到愤怒的前后连贯的模式。那天早晨,他吃过了早饭,吃过了营养品,抽完了病房香烟,孤零零地站在一扇灰色的窗户旁,眼睛没在看任何东西。然后,他听见了叫喊声:“该死!……该死!”随之,他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声音。他从窗口往后退,抬起一只脏兮兮的脚,猛踢它的铁丝网格,把它踢瘪了。窗格瘪塌塌的样子看上去实在太爽了,于是他再次退后,再次抬脚猛踢,连着踢了好几次,使它瘪得越来越厉害。同时,他那火烧火燎的喉咙里爆发出一声声嚎叫:“该死!该死!该死!……”他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围绕着他的别的声音——“当心,老兄”;“别激动,别激动”——直到两名护工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才意识到自己陷入了麻烦。“嘿,查理!”某个人在喊。“查理!”

他来了,慢吞吞地从走廊那边过来了,脸上是一团愁云惨雾。他在一盏灯下停住脚步,眯着眼看高高举起的一支针筒,直到针尖上冒出药水的闪光。然后,护工们把怀尔德的裤子扯了下来,查理把药水推入他的半瓣屁股。“我警告过你的,怀尔德先生,”他说。“我告诉过你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一间软壁病房的门开了,就开到可以把怀尔德扔进去的程度。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他听见了上锁的咔嚓声。他透不过气来,四肢趴在柔软的地上胡乱摸索,好不容易才把裤子拉了上来。然后,药物在他身上起效了——睡眠如沉重的巨浪一般将他淹没——在他扭动、挣扎、沉溺之时,他脑子里最后的意识是在他的生命里从未发生过比这个还惨的事情。这是最惨的事。

“……怀尔德?嘿,起来,伙计。”

他在十分钟后,也或许是在十小时后,听见了这个声音。

“怀尔德?”

“嗯?……什么?……”

“站起来,出来,伙计。有人来探望你。”

探望。

他像个醉汉一般蹒跚在走廊上,撞上了好几个人。他一只手一会儿撑住一面墙踉跄地走,一会儿撑住另一面墙。即便在他找到了平衡后,他还是不得不停下来,偷偷地伸手摸到裤子的前门襟,确认裤裆是否已经拉好,另一只手则摸到头上,把遮住眼睛的头发撩开。

饭堂已经改造为探视室——桌子都被移调了,凳子围拢来,摆成可供谈话的桌凳组合——他在门口站了一会,眯着眼睛往里瞧,这才看见了他老婆和保尔·博格。他一边竭力控制住颤抖,一边在他们身边坐下来,和他们打招呼。

“哦,你在这里日子一定不好过,约翰。”詹妮丝说,一边把手放在了他的膝盖上。“在这种地方。”她看上去忧虑不安、情意绵绵——她甚至穿了那套她所谓“他最喜欢的连衣裙”,上面有蓝色和棕色的印花,更凸显出了她的大胸脯——在一瞬间他看见了很久以前的那个使其他姑娘都相形见绌的姑娘。

“是啊。呃,你过得好吗?汤米好吗?”

“我们很好。我们都很想你。”

“你对他怎么说的?”

“我说你在芝加哥有事情耽搁了。”

“噢,可问题是你现在无法告诉他我什么时候能回去。我要到下周四才能看医生,看完后会怎样就只有天晓得了。也许还要两个礼拜,四个礼拜,六个礼拜,我的意思是你准备怎么跟他说呢?”

“嘘——嘘。”她揉搓着他的膝盖。“汤米这边就留给我一个人担心好了。他没事的,我保证。你只要照顾好你自己,好好休息,尽快好起来。”

“我甚至没办法给他打电话,因为这里没有电话机。听我说,你最好礼拜二给我的办公室打个电话,告诉乔治我得了流感什么的。”

“哦,当然,亲爱的。没有问题。”

保尔·博格一直在观察别的病人,好像在估量他们每个人的疯狂程度。接着,他把那种冷静、审视的目光转向了怀尔德,他们对视了一眼,随即都低下头去。就这样,怀尔德看见了在博格的大腿上放着一条香烟。

“天哪,这是为我准备的吗?给我好吗?”

“……有件事我始终理解不了,”博格说,“这套劳动节周末的说辞是不是太荒唐了?”

“是的。”

“这种规模的医院,一家公立医院,在节假日至少应该有一个兼职心理医生值班,这么说不算过分吧?”

“是的,就是说呀。”嘴里叼了一支烟,口袋里装着一包烟,胳肢窝里夹着一条烟,在这种情况下他可以原谅任何人任何事。

探视时间结束了,他们一起走出饭堂,走到了聚集在大门旁边的拥挤的、过分激动的人群中。博格和他握手道别,詹妮丝和他拥抱、吻别。“约翰,”她说,“你知道我是怎么打算的吗?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打算带上汤米,我们全家一起开车去乡下——他少上几天学没关系的——我们一起去散散心,度个小小的假期。也许去一整个礼拜。你觉得怎么样?”

“听上去不错。我——是啊,听上去不错。”

他们出去后,大门又锁好了。

“嘿,救救我,老兄,行行好吧?”

“救救我,伙计。”

“救救我……”

他分发着香烟,成了万众瞩目的中心,直到查理对他说:“怀尔德先生,你跟我来一下好吗?”查理把他领入了那间写着“非请莫入”的房间。“像你这么发的话,一条烟维持不了多久的。”他说。“我们这里的一般做法是,你拿到一条香烟后,我们就为你保管在这里。我会把你的名字写在上面。”他边写边说,“那位女士是你太太吗,怀尔德先生?”

“是的。”

“非常漂亮的女士,衣服也很好看。你们有孩子吗?……噢,好极了,有一个儿子。我有三个小姑娘,”他们回到走廊时他说,“分别是七岁、八岁和九岁。她们是我生活中的快乐之源。”

“好吧,你有多喜欢那个呢,查理?”斯皮瓦克问道。“如果你真他妈的那么聪明的话,你就把那个解释给我听吧。”

“你要我解释什么,医生?”

“你他妈的觉得是什么呢?我父亲和我姐姐。我对他们满怀期待。我在那扇该死的门前足足等了一个小时,可他们一个都没来。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他的眼神和因对着空气练拳击而被注射镇静剂时的一样狂乱。查理一只手按在他的肩头,好像是要引开他去做一次单独的谈话,但他站在原地不动。“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她那个不要脸的死人老公把他们两个都捏在手心里。他使他们俩都相信了我是一个危险的疯子,他们就这么把我一笔勾销了!他们就这么让我烂在这里!”

“哦,行了,医生,我觉得他们今天不能来的理由多了去了。首先,你必须记住你父亲已经上了年纪,对他来说,从怀特普莱恩斯过来看你是很长一段路程。你姐姐也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而且,她也许——”

“查理,你是个大大的巧克力甜心,但你他妈的对人性一窍不通。就连怀尔德那样的小傻瓜也比你懂得多。把你的笔给我。”

“我想我不会给你任何东西的,医生,除非你对怀尔德先生和我道歉。为了你说的脏话。”

“啊,他妈的耶稣基督。脏话。道歉。好吧,好吧,我道歉。那我就换一种说法试试。护士,您能不能行行好,把您那支价值连城的两毛九分钱的圆珠笔借给我用大约十二秒钟时间?”他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纸,把它按在墙上,写下了一串数字。“好了。现在你仔细听好了。这是我姐姐的电话号码。我希望你今晚下班后给她打个电话,告诉她以下这些消息。告诉她——”

但查理摇了摇头。“你知道,我不可以做这样的事。”

斯皮瓦克退后三步,站在那儿——两腿分开,紧握双拳,瞪大了眼睛。“那你到底可以做什么呢?微笑?说教?让每个人的屁眼都感觉良好?你到底可以做什么呢,你这个又高又蠢的狗娘养的——”

“医生!”

“是啊,‘医生’,该死。你干吗不给我打上一针,那样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我确实这么想来着,”查理说,“但我相信你只是在和我开玩笑。你知道我不开玩笑。再说了,你占用了我太多的时间。在这间病房里,除了你还有很多别的病人呢。”他转身走开了,走进了正在来回散步的一排队伍里,很快就被另一些喋喋不休、想捞些好处的病人给包围了。斯皮瓦克孤零零慢吞吞地走到了墙边,这给了怀尔德一个摆脱掉他的机会。

他迅速地躲进了厕所。现在,他口袋里有了一把木梳——保尔·博格给他的又一件礼物——于是,他把头发蘸湿了,用梳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恢复成了平时那种休闲的发型:整齐地梳向左边,前面的短头发梳向前额的两侧,后面的长头发往后往下梳。这种发型是他跟演员艾伦·拉德[6]学来的,而且在经过了多年的尝试后,现在看上去挺适合他的。站在那面模模糊糊、有着红白斑点的镜子前,他从多个不同的角度打量自己,相信自己看见了一张健康的、富有男子气的、值得别人信任的脸。也许看上去有些烦恼,但并非明显的神经质,更别说有什么精神疾病了。他怎么会在这里,在这个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患者病房,简直荒诞透顶。想到这份荒诞,他带着一种嘲弄的微笑甩了甩头。

“嘿,你在搞什么名堂,伙计?”一个声音从他后面传来。“你想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吗?”

“……我的意思是我姐姐那边的情况也许还能理解,”在排队吃晚饭时,斯皮瓦克边说边走到了怀尔德的旁边。“她每晚都让那个狡猾的混蛋干她。他把他那条老鸡巴插进去,这里戳戳,那里捣捣,直到她发出浪叫。所以她会相信他在白天灌输给她的那套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臭狗屎,我想你不能为此责怪她。但我父亲那边的情形,则是另一码事了。还有我的哥哥们。他们都是知识分子!他们都是医务人员!他们知道我之所以被关在这里是因为某种不要脸的、捏造出来的指控——算了,不说了。我们去吃美味的通心粉和奶酪吧。”

星期一——或者是星期二?——进来的一批病人中有一个白头发的黑人,头部和脸部受伤严重,眼睛上缠着血迹斑斑的绷带。总不能让一个瞎子走路吧,所以他们把他的床铺放下来,让他整天躺着,病人们在走道的这一侧时总是绕开他的床行走。怀尔德从他的床边走过两次,这才注意到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沉重的约束带绑在了床柱上。他不停地挣扎、呻吟、嘟囔;有几次他奋力抬起身体,半坐起来,还哇哇乱叫。

“DT症[7],”斯皮瓦克解释说。

“你怎么知道?”

“很明显。只要受过医疗培训的人都看得出来。这里的许多酒鬼都有这病。你听见他刚才在叫什么吗?在查理走到他旁边的时候?”

“没有。”

“‘啊!啊!啊!我有了感觉!我有了感觉!’你没听见吗?他的意思是有了幻觉。这个混蛋二十五年来每天都浸淫在一夸脱[8]酒精里,现在他的脑子已经彻底烧坏了。你喝酒吗,怀尔德?”

“喝一点。”

“多少?每天四杯,五杯,六杯?”

“我不知道。”

“八杯?十杯?十五杯?更多?嗯?”

“你瞧,斯皮瓦克,归根结蒂我觉得这事不关你他妈的——”

“哇哦!好小子!我触到了你的痛处——你的问题原来在这里。是啊,这合情合理:你看上去确实像酒鬼。我之前怎么没注意到,真是搞笑。”

“是啊,搞笑,”怀尔德说,“你去死吧。”

斯皮瓦克的答复是得意洋洋地竖起一根中指,同时骂了句“操你的”,然后转身消失在了漫步的人流中。

在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是星期二吗?——他们互相回避。怀尔德尽力想和拉尔夫和弗朗西斯再套近乎,但拉尔夫似乎不认识他了,而弗朗西斯也没兴趣再玩猜电影游戏,即便怀尔德想出了一句绝好的电影台词——“嘿,你猜猜这是哪部电影里的:‘再玩一局吗,桑姆?’”

他帮助那个报纸人摆出了一幅字样,但那也没有奏效。之后,他就独自一人在走道上溜达,窥视着在那个警察的墨镜里呈现出的自己的形象,抽抽香烟,给别人发发香烟,琢磨着在这种怪异的宁静里他是否会真的疯掉。

但在第二天下午,他听见那个瞎子在叫着“哦!哦!哦!”然后看见斯皮瓦克在他的床边蹲下身去。

“你怎么啦,黑皮?”斯皮瓦克柔声问道。“你又有了那个感觉?你想来一杯吗?呃,我恐怕你在这里的日子不会好过,黑皮,因为这里不供应老酒。”

“……哦!哦!哦!……”

“唉,我们这里啥也没有,除了乙醛、约束衣、屁股针……”

“你干吗不闭上你的臭嘴?”怀尔德说。

斯皮瓦克站起来,满脸惊讶地转过身来。“哇,我真见鬼了。”他看着怀尔德的眼睛,然后把目光转向他的赤脚,然后再次看向他的眼睛。“看看现在是谁在说教呢。我以为自己已经从各色各样的傻瓜嘴里听过了各色各样的狗屁说教。但现在有个小矮子,有个醉醺醺的推销员,又跑来告诉我做人要‘厚道’,做人要‘有同情心’,做人要——”

“你是个傲慢的、无礼的、自以为是的狗娘养的,斯皮瓦克。你是个乌龟王八蛋……”怀尔德往后退,让斯皮瓦克步步逼前,但这不是撤退。他退到走道上一个更为宽敞的角落,那里人不多,适合打架。

“你以为自己是谁?童子军?变态的社工?圣人?再临的基督?嗯?”

他们都停住了脚步,互相间距离三英尺[9],恶狠狠地瞪着对方,准备好好地干上一架。他们俩都没有摆出打架的架势——他们的手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侧——但怀尔德揉了揉肩头,说道:“你喜欢嘴上挨一拳吗,斯皮瓦克?”

“就你?你这个酒精中毒、脑子进水的小侏儒?去你的,我只要五秒钟就能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你知道的。”

“你别他妈的太自信了,斯皮瓦克。”

“你想试试?看看结果如何?”

接着,那扇“非请莫入”的门开了,查理微笑着站在门口,高高兴兴地邀请他们进去。“先生们,”他说,“你们愿意陪我喝一杯咖啡吗?”

查理专心致志地为他们摆椅子,配速溶咖啡,把水壶放到加热板上去烧开水,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那涨红的脸、沉重的喘气声、发抖的手脚。“每天这个时间我总喜欢喝一点咖啡,”他说,“而且,要是有人隔三差五地陪我喝就更好了。如果你们不介意,我觉得最好还是把门关了。里面确实有点闷,但我不想被别人误解为我在这里开派对。要糖和奶吗,怀尔德先生?”

“好的,谢谢。”

“当然,这里没有牛奶,只能用咖啡伴侣代替,不过味道蛮好的。你呢,医生?”

“不用,谢谢。就清咖好了。”

一开始,只有查理一个人在说话,他们则坐在那里,喝着咖啡,抽着香烟,享受着这份不习惯的奢侈。怀尔德一直在等着他将这种自言自语转变为一场说教——“……我说,我再也不要看见你们两个给我制造更多的麻烦……”——但这并没有发生,很快,他们俩都放松了下来。偶尔,他们甚至会忸怩地对视一眼,露出一个尴尬的微笑,就像两个坏孩子在密谋着要干一件坏事,还要想法子不让人逮着。

“……嗯,我很高兴这个假期终于结束了,”查理说,“漫长的周末总是困难重重。病人实在太多太挤了,我们人手又不够,现在医生们终于要回来了,这太好了。哦,得了,你不用说,医生,我知道你对那些心理医生的看法。这个我们不用讨论。我的意思是,从我的立场来看,医生们回来是件好事,因为他们会做决定。你们中的有些人将不得不回归家庭,对吧?有些人必须被送往戒酒或戒毒中心,有些人必须被送往温代尔或罗克兰[10]或别的什么地方,还有些人——好吧,这也不算什么秘密了——还有些人必须被送往刑事法庭。我的意思是,必须有人做出这样的决定,对吧?”

斯皮瓦克皱着眉头小心翼翼地掐灭了香烟。“查理,”他说,“你把真相告诉我好吗?”

“我尽力吧。”

“是谁——是你们这些做决定的大人物里面的哪一个——对你说我是一个妄想型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人到底是谁?”

查理把身体往后靠,发出一串开心的笑声,同时把一只又白又大的鞋子跷到了桌上的一角。“啊,医生,你在逗我玩呢。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是你自己!你在做完一次心理咨询之后——那是在什么时候,两三个礼拜之前?——你说‘最好对我提防着点,查理,我是一个妄想型的精神分裂症患者’。是你自己亲口告诉我的!”

但斯皮瓦克并没觉得这句话好笑。

查理的笑声停止后,他又把两只脚放到了地上,热切地往前凑身。“不过,我确实知道一件事,医生。事先声明,我没有批评你的意思,但我觉得你每次去看心理医生,都会采取一种不合作的态度。我估计你会对他们说你要告他们滥用职权什么的,你这么说当然我也能理解。你也是医生,你在这里的位置是有点艰难的。我想给你如下建议:你下次干吗不给他们一个惊喜呢?你走进诊疗室,回答他们的问题,表现得好一点,再带点幽默感,让他们明白你在绝大多数时候是一个讲道理的、温和的好人,就表现出你和我在一起,或者和怀尔德先生在一起时的样子就好了。”

“是啊,是啊,好的,”斯皮瓦克说,“我会施展出我以前的魅力来。嘿,你瞧,我忘记把笔还给你了。”他把笔从睡衣口袋上解下来,递给了桌子那头的查理。“估计你没有信封吧,对吗,查理?”

“信封?没有。”

“没关系。就算我有一只信封,我还需要邮票呢。关键是,我给我姐写了一封信。你想看吗?”

“哦,我想最好还是别看了,医生,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真的不太喜欢看别人的私人——”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有个声音在嚷着:“查理!地上有一摊大粪!哪个狗娘养的在地上拉……”

“对不起,先生们,”他说着和他们一起快速地回到了走廊里。“我得把这儿锁起来了。刚才过得真愉快。”

他们会继续之前的剑拔弩张吗?显然不会。斯皮瓦克往前走,表情落寞,但并不愤怒,没过多久他就小心翼翼地、羞答答地尝试着和怀尔德说话。“走过去的这人是属于温代尔的,”他说道。一个体格健壮、目光呆滞、穿工作服的波多黎各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只见他穿着一双高帮皮鞋,牛仔衬衫,绿色的哔叽裤,上面有老式的阔背带。“只要他们把一个人打扮成这个样子,那这个人就肯定是要去温代尔的。哦,天哪,你看那个。”

一个年纪很大的白人站在那里,像个孩子一般嚎啕大哭——“呜!呜!呜!”——一名护工拿着约束衣向他走过去。他扭头要跑,但没有多少抵抗力。在拉拉扯扯中,他的睡裤掉了下来,暴露出了又小又萎的生殖器,看上去也像一个小孩子的。他用手遮住生殖器,不是出于羞耻,就是出于恐惧。

“喂,你好呀,性感炸弹,”斯皮瓦克从他身边走过时说道。

“救救我,伙计,”走来走去的人们在恳求着香烟。“救救我……”

“好的,好的,我们会救你的。嘿,你瞧,怀尔德,在那座手淫之都里一个鬼也没有哦。你想坐下来吗?”他们在污迹斑斑的垫子上坐下来。“你想看我写的信吗?我的意思是我写这封信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所以我觉得应该有人看一看这封该死的信。”

“好吧,当然。”他收下了一张脏兮兮的、叠了又叠的纸头,打开了它。

亲爱的老姐、亲爱的普利斯小姐: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如果你正在百无聊赖地浏览着《纽约客》,喝着超干的马提尼,或者为了过夜生活而把那条异常甜美的礼服换成一件漂亮性感的衣服,或者为了延长你和丈夫在夜里浪漫的调情时间而往脖子上喷着优雅迷人的巴黎香水,那就不用麻烦读这封信了。就把它扔在凋谢了的栀子花和喝光了的莱茵白葡萄酒瓶以及你不打算去参加的蒂凡尼宴会邀请函之间好了。

不过呢,如果收到信时你正穿着工装裤跪在地上擦洗着厨房地砖,或者正在拼命要擦掉沾在煎锅上的上周末的勃艮第牛肉末,以至于手指出血都淌到了钢丝球上,或者还坐在我相信你丈夫会称之为“茅房”的地方哼哼唧唧,释放出臭气,那你他妈的就把这封信读了吧,宝贝。这是一封重要的信。这是一封现实的信。

1. ——给老爸打电话。

2. ——给艾瑞克和马克打电话。

3. ——告诉你丈夫他是个假惺惺的、自命不凡的小傻瓜。

4. ——把我从这里弄出去。

亨利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嗯,写得很有趣,但是总的调子显得有些——”

“咄咄逼人,是这个意思吗?这是心理医生们最喜欢的一个词了。”

“我不会这样说的。我的意思是你这种写法可能对你自己不利。就是说这样写不太可能达到目的。”

斯皮瓦克叹了口气,然后把它塞回到睡衣里。“啊,我想你说的没错。毕竟,这是个纯粹的学术问题。没有信封,也没有邮票。”

礼拜四早晨,怀尔德被叫去看医生了。他站在门口,站在那个警察旁边,反复梳着头发,而斯皮瓦克则在给他最后的忠告。

“这是一场审讯。他们问你问题——没完没了的问题,是那种在法庭上永远都站不住脚的问题——而在你回答的时候,他们根本不听你的回答。他们会研究你的回答。他们会让你说的每一句话都悬在空中,以便于他们仔细琢磨。因为他们在乎的并非是你回答的内容,而是你的语言风格。他们在想些什么你几乎可以一目了然:‘嗯,有趣。他为什么会犯那个口误?他为什么要选择这个特别的字眼?’哦,他们还会像老鹰一般观察你。不仅看你的脸——你必须面无表情,看着他们的眼睛,这一点非常重要——还看你的浑身上下。如果你在椅子里扭来扭去,如果你叉起双腿,如果你双手抱头,只要你摆出诸如此类的姿势,你就死定了。”

“好了,怀尔德,”一个护工说,“我们走吧。”

在诊疗室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也许还不到十二个,但却显得两倍于这个数字。他们在有写字板的扶手椅上排排坐,就像一群学生,而怀尔德则孤零零地坐在一把普通的椅子上面向着他们,汗津津的双手搁在大腿上,仿佛是他们的授课老师。没有人面带笑容。坐在前排的一个谢顶的肥胖男人清了清喉咙开口说道:“开始吧,你觉得你的问题出在哪里?”

这场诊断大约持续了一刻钟时间。首先,他竭尽全力向他们说明了那次去芝加哥出差的情形,整整一周的睡眠障碍以及过度饮酒,然后是关于保尔·博格和圣文森特医院,还有使他来到这里的他已记不清楚的种种事情。

接着,医生们的问题就来了。你之前曾经住过精神病院吗?曾经接受过心理治疗吗?曾经接受过酒精中毒的治疗吗?酗酒曾经给你带来过麻烦吗?给你的老板?你的家人?警察?

没有,他不停地说着,没有,没有,没有——在整个过程中,他始终保持严肃的表情、端正的坐姿,说话不打任何手势。但是,在所有的提问都结束后,他们默默地注视着他,似乎在期待他做一个为自己辩护的总结陈词。就在这个时候,他翻车了。一只手跃上了湿漉漉的额头,还一直搁在那里。“你们瞧,”他说,“听我说:我知道如果我说‘我没疯’,这可能只会使你们更加确信我疯了。可即便如此,那依旧是我的——是我的看法。”那只手又回到了大腿上,但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在扭动,因为他听见椅子在嘎吱作响。“我不认为自己疯了,或者患有精神疾病,或者情绪焦虑症,或者其他随便什么该死的毛病。我的意思是不管你们这些人怎么称呼那些毛病。”他的嘴巴干死了,他能感觉到为了说出话来他的舌头、牙齿、嘴唇做出的每一个动作,付出的每一份艰辛的努力。“我知道上周五自己失态了,或者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不理智行为,但那是上周五。经过了几个晚上的睡眠,还有打了几针甲醛,你们知道,我是指乙醛,我觉得我又是一个正常人了,我现在正常了,所以说关键是——老天爷啊,到底有人在听我说吗?”那只抽搐的手再次跃上了额头,把他的头发揉成了一团糟,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他不想再看见他们的脸。

“你为什么觉得没人在听呢?”

“因为我被关在一个该死的——因为这个地方简直能把人给逼——我不知道。”他睁开眼,但对自己的手还是无能为力。“你们瞧。听我说:我觉得我不再属于这里了,我觉得我可以出院了。我要说的就是这些。”

他再次感觉自己置身于一间教室——在这个教室里,老师在大出洋相,学生们看得目瞪口呆——于是,他的脸微微一抽,显露出一种惭愧的神情。然后,他说出了一个老师在这种情况下通常会说的那句话:“你们还有别的——问题吗?”

“好了,怀尔德,”护工说。他被带回去,重新关进病房。他又想用拳头砸墙,或者尖叫,或者用脏兮兮的脚踢窗户。但他克制住了冲动,在病房里走来走去,抽烟,对别人保证一定送香烟给他们抽。

“情况怎么样?”斯皮瓦克问。

“该死,我不知道。”

“他们是一群黏糊糊的混蛋,对吗?让你浑身起鸡皮疙瘩。当你想到那些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你的混蛋们有权掌控你的生活——我的意思是指那些联邦调查局的,那些中央情报局的,那些纳粹的秘密警察……”

但一小时后,查理把他叫到一边,在“非请莫入”的门旁和他进行了一次低声的、个别的谈话。“你在那里的表现很出色,怀尔德先生。”

“我什么?真的吗?你怎么知道?”

“是的,我怎么知道你就别管了,反正我碰巧知道了你的表现不错。实际上,我还知道午饭后他们会把你转往康复中心。那边比这里舒适多了,非常干净;他们一般不会让你在那里停留超过二十四小时。给你一个小小的提示,办完出院手续,领好你自己的衣服,你就自由了。不过你瞧,我今天很忙,也许没机会再见到你,所以我现在就和你道别,祝你好运”——他伸出一只大手和他握手——“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是个好人,你待斯皮瓦克医生很友好,和他聊天,陪他一起吃饭,在你来之前,斯皮瓦克医生在这里真的没朋友。他也是个好人,你知道,唯一的问题是他有点——烦躁。好了,祝你好运。”

“谢谢,谢谢,查理。”

他看着查理走开,朝着那个戴头巾的俊俏小伙子冲过去。“盖尔!听着,盖尔,我对你说过多少次了,把那件睡衣从你的头顶上拿下来。把你的老二放回裤子里去,它应该老老实实地待在那里。没人想看你那破玩意。”

午饭后,他们让六个或八个人去前门旁边等着,怀尔德也在其中。

“哦,看看你,”斯皮瓦克走到他跟前说,“你在那里究竟耍了什么把戏?贿赂他们了?威胁他们了?跪下来舔他们的屁股了?嘿,等一下,我有东西给你。”他在睡衣口袋里掏着,口袋上面夹着一支查理的笔。

“啥东西?你又写了一封信?”

“不是,讨厌鬼。是我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如果我啥时候真的能出院了,我也许会请你喝老酒的。”

“哦,这真太——好的,谢谢。”

“我这儿有笔,你不打算把你的地址电话告诉我吗?”

怀尔德依言而行。“我期待着和你一起喝老酒,斯皮瓦克,”他说。

“是啊,好的,但别抱太大希望。也许过了个把小时,我就会忘记你这个该死的存在。不说废话了,你多多保重,怀尔德。”

“我尽量,你也多保重。”

门开了,但不是让他们出去的,而是让一个中年的女护士领着十来个穿着蓝白条纹的新罩衫和白色长筒袜的年轻姑娘进来了。

“我的上帝,”斯皮瓦克说,“见习护士。漂亮的小护士来这里实习呢。”他退回到走廊,张开双手站在那里,像个司仪。“姑娘们,我很愉快能在这里迎接你们。他们把你们派来这里简直是多此一举,因为你们护校毕业后就再也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不过,话虽这么说,你们还是能够在这里学到一些东西的——哦,没关系的,护士。”他对那位领队护士说,她似乎被他的行为吓傻了。“我是个护理医生,我能应付的。姑娘们,我们这里的东西都是十九世纪的古董。这里也不叫‘精神病院’,明白吗,应该叫‘疯人院’……”

有些姑娘一脸困惑,还有些看上去吓坏了,但大多数都已经在偷笑了,这表明她们觉得斯皮瓦克“挺逗的”。

“警官,”护士对那个警察说,“谁是这里的护士长呀?”

“护士长叫查理,女士。我不能离开这扇门,但我会让别人去把他叫来——您稍等。喂,你——”

“……我们这里有精神病罪犯,姑娘们,也有因性病或酒精或毒品引发的精神病晚期患者,我们还有不止一个的再临耶稣。然后,我们还有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比方说我吧,你们也许会把我这样的人称为政治犯。医院政治,就是,医疗政治。我估计你们的护校老师不会教什么医疗政治吧,但我真的认为他们应该教,相信我,这是一门非常现实、非常深奥的——”

“医生!”查理在一群嘻嘻哈哈的人中兴冲冲地从走廊那头走来。“医生,你不要骚扰这些姑娘……”

前门再次打开,让怀尔德一组人出去,然后再次关上锁好。

康复中心确实很舒适很干净:真正的床,锃亮的人造革扶手椅,漂亮的淋浴房,里面放着香皂和具有除虱效果的洗发露。这里的人说话都细声细气,大多数人都彬彬有礼,没有人想制造麻烦。

第二天的“咨询服务”,意味着被带到一间凌乱地放着许多打字机台的房间里——有点像政府办的失业援助办公室——在一个脸色苍白的男人旁边坐下。这男人看上去像一个报酬过低的办事员,但他自称是心理咨询方面的社工。

“……你出院后会继续接受心理治疗的,对吗?”

“嗯,我不知道。我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咨询师停止了打字,闭上眼睛,苍白的手指划过脸颊。“你知道吗?我不理解你们这样的人。你是一个成熟的、有份好工作、有家庭责任的男人。你在这座城市里看管最严的一家医院里强制住院一周,而你还对我说什么‘还没有认真考虑过’。”

“好吧,我会考虑的。”

“你最好好好考虑一下,先生。你付得起私人医生的费用吗?还是要在这儿申请门诊治疗?”

“私人医生。”

“你的酗酒问题怎么办?你准备戒了吗?”

“老实说,我觉得这是我自己的——呃,那样吧,如果你是在填一张表格,你就写‘是的’好了。那样比较省事。”

“哦,你是个有点小聪明的家伙,是不是?我搞不懂,我搞不懂,你们这样的人。”他打完了字,把表格从打字机上抽出来,撕去表面的复写纸,然后用订书机订起来,怒气冲冲地在表格上的几个地方敲橡皮图章,所有的手续似乎都完成了。

“现在我能拿自己的衣服了吗?”

“你开玩笑,你一定在开玩笑。你以为纽约市会让以你那样的方式进来的人就这么出去吗?你可以出院,”他说,“但必须是在保尔·R.博格先生的监护下,必须是在他亲自来和我谈过并同意在这些文件上签字之后。”他伸手去拿电话机。“现在你回到里面去等着吧,我不想再看见你。”

没过多久,保尔·博格就来到了康复中心,他一脸僵硬的微笑,手里拿着一张油印纸条。他在出院证明上签了字,他说。手里的这张纸是为了去领他的衣服。“上面写着3-F室。你知道在哪里吗?”

他们走错了走廊,搭错了电梯,问错了人(那人不会说英语),最后终于找到了地方。怀尔德穿上了自己的衣服、鞋子,戴上了自己的手表,拿到了自己的装满了钱的皮夹子,感觉到一种难以置信的舒畅。他说道:“听我说,保尔,我有件事要做。我必须去一下小卖部,或者礼品店,或者随便他们怎么叫的这种地方。”

“为什么?”

“你别管了,跟我来吧,应该在底楼。”确实在底楼,怀尔德在那里买了一条波迈牌香烟。他用自己的笔在上面写下“万分感谢查理”,然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行了,”他说,“精神病房电梯在哪里?”

“约翰,你什么意思?”

“你别管,这很重要。”

“男性暴力倾向病房?”开电梯的困惑地问道。“这里没有叫那个名字的病房。”

“嗯,那也许不是正式名字,”怀尔德说,“就是在七楼的男病房。”

“我不能把电梯开到那里。今天不是探病日。”

“我也不是探病人,我是——算了,你替我把这个送到病房去吧,就交给门口的警察,告诉他这是给查理的。你能为我做这个吗?”

“哦,当然,可以的。”电梯门关上了。

“这个狗娘养的会把它私吞了,”怀尔德说,“或者那人把它交给了警察,但警察把它私吞了。我应该坚持上去的,我应该要求他把电梯开上去。”

“约翰,这没关系的。你不明白吗?这没关系的。”

“这有关系的。有些事情是有关系的,就是有关系的。”

但最后,他们走过了许多走廊、候诊室,穿过了好几道门,呼吸到了第一大道上突如其来的新鲜空气。怀尔德说:“哇哦。”接着又说:“我的上帝。”

这是一个晴朗的九月天,时间在下午三点左右,空气里有一股他从未闻到过的香甜气味。在深邃、湛蓝的天空下,林立着一幢幢高楼,鸽群围绕着它们盘旋、飞翔。一辆辆洁净的汽车和出租车在市区的街道上行驶着,把正常的、自由的人们送往正常的、自由的世界的事务里去。

“我的车就停在街角,”博格边走边说,“不一会就可以把你送回家了。约翰?你又怎么了?”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从口袋里掏出来的一张破破烂烂的纸条。亨利·J.斯皮瓦克,医学博士,下面写着地址和电话号码。“没什么,”他说着,让手里的纸条飘落到了肮脏的街道上。“没什么,没关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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