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存在。难道我不是在任何地方都倍受欢迎?难道那些最显赫的人物没有对我青睐有加?我高贵的灵魂始终展现出我博览般的智识、无所不及的念头、独创的幽默与言辞;为此,我相信,我对人性有着卓越的见解。”
詹姆斯·鲍斯威尔[1]:《日记》,1764年12月29日
我醒了,检票员正在敲包厢的门。才刚过六点,半小时后我们就要到目的地了。我听见什么了吗?是啊,我喃喃自语,是听见了。我费劲地坐了起来。原本我横躺在三张椅子上,这节包厢里只有我自己。我的后背酸痛得厉害,脖子也感到僵硬。先前的梦里一直是火车隆隆的行驶声,掺杂了一些走廊上的动静和不知哪处的站台广播。我一再从不愉快的梦中惊醒。有一回有人边咳嗽边从外面撞开了包厢门,我不得不赶紧起身去把门关上。我揉了揉眼睛,向窗外望去:下雨了。我穿好鞋,从箱子里拿出老旧的剃须刀,打着哈欠往外走去。
一张没有血色的脸从厕所的镜子里凝视着我,头发凌乱不堪,面颊上还印着坐垫的花纹。我给剃须刀插上电,没反应。我打开门,看见检票员还在车厢的另一端,大声喊道,我需要帮助。
他走过来,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瞟了我一眼。剃须刀,我说,毫无反应,显然是插座没电。当然有电,他回答。没有,我说。当然有,他说。没有!他耸耸肩,表示也许是线路出了故障,他无能为力。但这是最起码的啊,我说,解决这种问题简直是对一个检票员最低的期望了!不是检票员,他说,是列车乘务员。我表示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他问我这话什么意思。无所谓,我说,这种多余的工作随便怎么叫都无所谓。他不许我这样侮蔑他,警告我小心一点,不然他会甩我耳光。他最好真的敢动手试试,我说,反正我一定要去投诉的,他得把名字告诉我。他说他可不这么想,还说我很臭,而且快秃了。然后他转过身,骂骂咧咧地走了。
我关上厕所的门,望着镜子发愁。镜子里的人显然不是秃头。真是怪了,那个白痴是怎么看出来的。我洗了把脸,走回包厢,穿好夹克。外面的铁轨越来越密,电线杆和线缆彼此交错,火车在减速,已经能看到站台了:广告板,电话亭,拖着行李的人们。火车刹车,然后停住。
我沿着走廊往车门的方向挪动。一个男人挤过来,故意碰到了我,我使劲把他撞到边上。检票员站在站台上,我把行李箱往下递。他接过箱子,瞧了瞧我,咧开嘴笑笑,然后任凭箱子“嘭”的一声跌落在沥青地上。“不好意思咯!”他嬉皮笑脸地说。我下了车,拿起箱子径直走了。
我向一个穿制服的人询问怎么转车。他打量了我好一会儿,然后拿出皱巴巴的小簿子,不慌不忙地伸出食指在舌头上沾了一下,开始翻找起来。
“您没有电脑吗?”
他疑惑地盯着我。
“这无所谓,”我说,“您接着找。”
他翻啊翻啊,叹了口气,继续翻着。“城际特快,六点三十五分的,八号站台。然后换乘……”
我快步向前走去,没时间听他絮絮叨叨。我感到步履沉重,毕竟我根本不习惯这么早起来。八号站台停靠着我要坐的那列火车。我上了车,走进车厢,挤开一个胖女人,在最后一个靠窗的位置放好行李,这才一下子坐了下来。几分钟后,火车开动。
一个打着领带的瘦削的男人坐在我对面。我向他点点头,他也礼貌回应,随即眼神就往别处溜去。我打开行李,拿出笔记本,放在我们中间狭小的桌面上。我差点把他的书推下去,幸亏他及时接住。我得抓紧时间了,这篇稿子三天前就该写好的。
汉斯·巴林,我写道,通过他数次……这样写不好!屡屡企图通过对重要人物,不对,社会名流,更不对了。我再想想……历史性人物,嗯对,经过粗劣调查的认识,让我们感到乏味透顶,就这样,现在他又要故技重施了。他新出版的这本艺术家,不,画家乔治·布拉克[2]的传记,即便被称为失败之作都已经算是一种赞美了,而且是过誉,此书……我把铅笔抵在唇间。下面该写到重点了。我想象着巴林的那副嘴脸,一边看着自己的稿子,没有丝毫灵感。真是没什么意思。写这篇文章比我设想得还要无趣。
或许是我太疲惫了。我揉着下巴,胡茬扎得人不舒服,必须要刮胡子了。我放下铅笔,把头靠在车窗上。外面下起了雨。雨逆着火车行驶的方向飘打在玻璃上。我眨了眨眼睛,雨越来越大,溅开的雨滴中幻化出面孔、眼睛和嘴巴,我闭上眼,听着哗啦哗啦的雨声,不知不觉间打起了瞌睡:有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是在一处宽阔而空荡的域间游移。我睁开眼睛,雨水像一层膜似的贴着窗面流动,滂沱大雨中树木被压得垂头丧气。我合上笔记本,放回行李箱里,忽然发现对面的人在看的正是汉斯·巴林所著的《毕加索最后的岁月》。这让我很不爽,仿佛遭人奚落了一番。
“天气太差了!”我说。
他过了一会儿才抬起头。
“这书不怎么样,对吧?”我指了指巴林那本烂书。
“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说。
“因为您不是专家。”
“是这样啊。”他边说边翻页。
我枕在靠垫上,昨晚的夜车让我背痛到现在。我拿出烟。雨势渐歇,轻雾中第一次浮现出了山峰。我用嘴唇从烟盒中叼了一根烟,弹开打火机,卡明斯基的那幅《火与镜:静物》突然闪进脑海,丰富的明亮色调交织成一种混合体,从中升腾起一簇跳跃的火焰,仿佛要从画布上喷薄而出。是哪一年的作品呢?不知道。我最好赶紧准备一下。
“这是禁烟车厢。”
“什么?”
对面的人都没抬眼看我一下,指了指车窗上的警告标志。
“就吸几口!”
“这是禁烟车厢。”他重复了一遍。
我随手把烟扔在地上,用力踩灭,气得咬牙切齿。那好,既然他这样,我也不会再跟他说话了。我拿出康梅纽的《注解卡明斯基》,一本印刷粗劣的口袋书,附着一大堆令人生厌的注释。雨已经停了,云缝中透出几丝蓝天。我依然十分疲惫。但不能睡着,我一会儿要下车了。
没过多久,我嘴上叼着烟,手里拿着还在冒热气的咖啡,冷得瑟瑟发抖,穿过火车站大厅。到了厕所,我给剃须刀插上电,没反应。竟然这里也没电。一家书店门前的旋转刊架上摆满了口袋书:巴林的《伦勃朗》,巴林的《毕加索》,当然,橱窗里还有硬面精装本的《乔治·布拉克或立方体的发现》。我走进一家药店买了两把一次性刮胡刀和一罐泡沫剃须膏。区间列车几乎无人搭乘,我把自己惬意地嵌进了绵软的座位里,随即闭起眼睛。
醒来时,我发现对面坐了一个年轻女子,红发,丰盈的双唇,一双纤细修长的手。我打量着她,她却好像一副没注意到的样子。我等待着,在她与我眼神交汇的瞬间,我立刻对她微笑。她转头望向窗外,猛然间却开始心神不宁地把头发往后拨拉,丝毫掩饰不了自己的紧张。我继续边看着她边微笑。几分钟以后她站起来,抓起皮包,离开了车厢。
蠢女人,我心想。也许她现在在餐车的某个角落等着我,我可不管,我根本不想站起来。空气很闷,薄雾缭绕中山峦忽远忽近,岩壁上轻悬着稀薄的浮云,村落在眼前飞逝,教堂、墓地、工厂,摩托车沿着乡间小路徐徐而过,然后又是草地、森林、草地,一群身着工装的人往路面上铺冒烟的沥青。火车停住,我下了车。
只有一个站台,弧形的屋檐,一间挂着百叶窗的小房子,以及一个留着髭须的铁道员。我问他我的车次,他说了些什么话,但我听不懂方言。我又问了一次,他尽量重复解释了一遍,我们无可奈何地看着彼此。随后他引我走到火车时刻表的黑板前。显然,我刚错过一班车,下一班则是一个小时以后了。
我是车站餐厅里唯一一位顾客。要去上面那边?还有好长一段路呢,老板娘说。她问我是不是要去那儿度假。
恰恰相反,我回答,我要去那儿拜访曼努埃尔·卡明斯基。
现在不是最佳季节,她说,不过我会遇上几天好天气的。这点她能向我保证。
我要去拜访曼努埃尔·卡明斯基,我又重复了一遍。曼努埃尔·卡明斯基!
她并不认识,她说,肯定不是本地人吧。
我告诉她,卡明斯基已经在这里住了二十五年了。
那就对了,不是本地人嘛,她说,她早就知道。厨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肥胖的男人端出一碗浮着油光的汤,放在我面前。我有些担心地看着这碗汤,嘬了一小口,然后我对老板娘说,这里风光真好。她骄傲地咧开嘴笑了。在乡下,置身在大自然中,甚至是这里,在这个火车站里,远离一切,跟普普通通的人打交道。
她问我,我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是不必跟知识分子混在一起,我解释道,那些顶着大学文凭整天装腔作势说大话的人。在这里只会碰到依然亲近着动物、大地和山川的人。他们早睡早起,过好日子就行,不必费脑筋思考。
她皱起眉头瞥了我一眼就走开了。我把饭钱算好放在桌上,走进干干净净的厕所,开始刮胡子。这件事我向来是不太在行的,泡沫里逐渐混入了血迹,我用清水冲掉泡沫,几道深色的刮痕出现在我这张突然泛红的光洁的脸上。秃头?不可理喻,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我用力甩甩头,镜子里的另一个我也做着同样的动作。
这辆列车很短,小小的火车头后面只有两节车厢,木头椅子,没有行李架。车上有两个身着宽大工作服的男人和一位老妪。他们一直盯着我,说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两个工装男人哈哈大笑起来,火车离开了车站。
山路很陡。地心引力将我牢牢抵在椅背上。火车大转弯时,我的箱子倒了,两名男子中的一个笑出声来,我愤怒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还是一个转弯,紧接着又来一个,我感到头晕。身旁突然有条峡谷豁然开朗,摇曳着奇异蓟类植物的草坡蜿蜒倾泻而下,底部是爪状的针叶林。火车穿过隧道,峡谷转换到了我们右侧,再过一条隧道,又回到了左边。空气里满是牛粪味。闷闷的压迫感塞住了我的耳朵,我咽了一下口水,不舒服的感觉消失了,但过了几分钟又好像塞住了一样,而且一直持续着。再后来就看不到树林了,只有环绕的高山牧场,以及对面斜坡外山峦叠起的轮廓。再一个大转弯之后,火车停了,我的行李箱最后一次倒下。
我跳下车,点燃一根烟。眩晕感渐渐消失。火车站后面是一条村路,几步之遥有幢两层楼的建筑,斑驳的木头大门和转开的百叶窗:美景旅馆,早餐,美食。一颗麋鹿的头颅从窗户里幽幽地望着我。没办法,我已经订好房了,其他地方都太贵。
接待柜台后面站着一位高个子女人,头发高高挽起。她特意把话说得很慢,很使劲,即使这样我还是得凝神细听上一会儿才能懂。有只毛乱蓬蓬的狗在地上嗅来嗅去。“请把行李箱放到我房间,”我说,“我还额外需要一个枕头、一床被子。纸张!很多纸张!另外,从这儿去卡明斯基先生家怎么走?”
她把肥厚的双手往柜台上一搭,盯着我看。炸毛狗好像有了什么新发现,发出吵闹的啃咬声。
“他在等我,”我说,“我不是来观光的游客,我是他的传记作者。”
她做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狗鼻子凑到了我的鞋上。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想要踹它一脚的冲动。
“那个房子后面,”她说,“沿那条路往上走。半小时吧,看到带尖塔的房子就是了。雨果!”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叫狗的名字。“常有人来打听他吧?”
“谁?”
“我也不知道。游客啊,仰慕者啊,诸如此类。”
她耸耸肩。
“您到底知不知道他是谁啊?”
她没反应了。雨果哼哼着,有什么东西从它嘴里掉了出来,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去看。一辆拖拉机轰鸣着开过窗前。我向她道谢之后走了出去。
路从主广场的前半部分向上蜿蜒,从几幢房子边上绕了两圈,又从一片土黄色的碎石地中穿过。我深吸一口气,向前走去。
情况似乎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没走几步路衬衫就粘在了我的身上。草地灼热到要冒烟,烈日高悬,搞得我满头大汗。我气喘吁吁地停下步伐,才刚刚过了两道弯而已。
我脱下夹克,披在肩上。夹克滑落,于是我用袖子把它绑在屁股上。抹掉就快滴进眼睛的汗珠,我继续走过两个转弯,感觉真得歇一歇了。
我就地坐下。有只蚊子嗡嗡作响,声音很响,持续围绕在耳边。几秒后脸颊上开始发痒,草地上的潮气浸湿了裤子,我站了起来。
爬山最重要的是必须找到步调和呼吸间的准确节奏。但我就是找不到,我得不断停下来休息,很快就全身都湿透了,呼吸急促,发丝黏糊糊地贴在脸上。轰鸣声突然响起,我惊慌地蹿到路边,一台拖拉机从我身旁开过。驾驶座上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头随着发动机的震颤而晃动。
“方便搭个车吗?”我大声喊。他压根没理我。我试着追在后面,差一点就要跳上车了,但还是摔了下来。追不上了。只能眼看着他越开越远,身影越来越小,消失在下一个转弯的路口。空气里的柴油味却久久没有散去。
半小时后我站在高处,呼吸艰难,神情恍惚,紧挨着一根树干。回头望去,只见斜坡迅速沉向深处,而天空正在急速向上蹿升,我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紧紧依靠着树干,直等到眩晕感终于慢慢过去。脚边杂草稀稀落落,地上有些石子。面前的小路蜿蜒而下。我战战兢兢地沿着小路走,十分钟后走到了一处徐徐向南延伸的岩石盆地,上面伫立着三幢房子,有一片停车场,以及一条通向谷底的柏油马路。
真的,一条宽阔的、柏油铺就的大路!而我竟然选了那条崎岖难行的小道,多绕了一大圈。我本来明明可以搭计程车上来的。我记恨起老板娘,她以后会为此感到抱歉的!停车场上,我一辆辆数过来,一共九辆车。第一个门牌上写着“克鲁尔”,第二个门牌是“君策博士”,第三个,“卡明斯基”。我盯着它看了一会儿。必须让自己相信,他真的住在这里。
这幢房子很大,但不好看。两层楼,有个耸起的装饰性尖塔,对青年风格建筑[3]的拙劣模仿。花园门前停着一辆灰色宝马,我羡慕地望着,这样的好车我也想开上一次啊!我把头发往后撩,穿上夹克,摸摸脸上的疤痕。日暮低垂,面前草地上的影子被拖得细细长长。我按了门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