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消防车呼啸着驶过卡斯伯特路,红色的车灯灯光洒落在十月的夜空。科德沃特第一志愿消防公司的五个人开始有条不紊地向拉弗提家楼上冒出的火焰发起进攻,一栋有三间卧室、漆成奶油色的殖民风格建筑,房前有一个小小的门廊,还有红色的木质护窗。等到杰克把科德沃特唯一一辆巡逻警车停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把一切都控制住了。
除了尖叫不止的女人。
她长着长长的金色鬈发,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毛衣,被杰克的两名手下,雷和戴森,按在草坪上,他们对她胡乱挥舞的手臂躲躲闪闪,看上去快按不住了。他们在水枪的声响中冲着她尖叫。
“这样不安全,女士!”
“我非得进去不可!”
“不行!”
杰克走上前去。那个女人身体轻盈,非常漂亮,多半在三十五岁左右。她怒气冲天。
“放开我!——”
“小姐,我是警长。请问——”
“求你了!”她猛地把脸甩向他,圆睁双眼。“没时间了!它现在可能就在烧!”
她的声音那么尖利,连杰克都吓了一跳,他真的以为自己已经见识过了对火灾的所有反应:有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抽噎,有人像动物一样长嚎,有人大骂消防队员用水毁了他们的家,好像那火会自己灭掉似的。
“非进去不可——非进去不可。”女人歇斯底里地反复嚷着,一边使劲挣脱戴森的手。
“您叫什么名字,小姐?”杰克说。
“苔丝!放开我!”
“苔丝,这东西是否值得您冒生命危险——?”
“值!”
“里面有什么东西?”
“你不会相信我的!”
“您说说看!”
她吐了一口气,低下头。
“我的电话,”她终于开口道,“我需要它……我接到了电话……”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雷和戴森面面相觑,翻着白眼。杰克默不作声。有那么一瞬间,他定住了。终于,他对两人摆摆手——“我来处理,”他说——把这个疯女人留给杰克负责,他们求之不得。
等他们走远了,他把双手按到她的肩上。
“电话在哪?”他问道。
到那时候为止,杰克已经和去世的儿子交谈了四次。都是在星期五,在他警察局的办公室里,他说话的时候弓起身体,听筒压在耳朵上。
听见罗比声音时的震惊已经被欣喜所取代,甚至是期盼,而每次谈话都让杰克对儿子身处的环境更加好奇。
“这里太棒了,爸爸……”
“看上去是什么样子?”
“见到的不是物体……是内在……”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的童年……它就在我的身边……”
他笑了,这让杰克差点失声痛哭。儿子的笑声。那么久没听见了。
“爱……一切都在我身边……爱——”
最近的一次电话就是这么结束的——所有的通话都很短暂——杰克在桌前待了一个小时,只怕万一电话再响起。最后,他开车回家,感到一阵阵的快乐,跟着是疲劳。他知道他应该把这件事告诉多琳——说不定还有其他人。然而那会是怎样的情景?小镇的警长,告诉别人他在与往生之人交谈?再说,对于天堂的感受人们向来都秘而不宣,因为害怕它会消失,宛如孩童手中拢着的蝴蝶。到那时候为止,杰克已经觉得他是唯一的一个,因为某种自己无法理解的原因而被选中。
可现在,面对着一座烈火熊熊的房子,他想着这个尖叫的女人,还有她对电话的依恋,开始怀疑自己也许并非只是一个人。
喜乐哀伤俱溶于水。沙利把浴缸里的泡沫朝儿子身上推去的时候,这句歌词在他的脑海中响了起来。浴室和公寓的其他地方一样陈旧,有硬币形状的圆形地砖,连同柠檬绿色的墙壁。地上放着一面镜子,等着沙利把它挂起来。
“我不想洗头发,爸爸。”
“为什么?”
“洗头发的东西会弄到眼睛里。”
“你总要洗的。”
“妈妈会让我跳过不洗的。”
“一直不洗?”
“有的时候。”
“我们今晚跳过吧。”
“太棒了!”
沙利轻轻地碰碰泡沫。他又想起了吉赛尔,朱尔斯还是婴儿的时候,他们怎样帮他洗澡,她怎样用毛巾把他揩干,裹在一件连帽的毛圈布浴袍里,紧紧抱着。好像每块肌肉的每个动作都连着沙利对她的思念。
“爸爸?”
“嗯?”
“你对那架飞机说再见了吗?”
“对飞机说?”
“你跳出来的时候。”
“我没跳。我给弹出来了。”
“有什么区别?”
“就是有区别,仅此而已。”
他在镜子里看见自己的映像——乱糟糟的头发、充血的双眼、下颏盖满胡茬。他又花了一个星期在科德沃特附近找工作,在莫斯希尔和邓莫尔。大家并不乐观。经济不好,他们说。而且木材厂关门了……他一定得找到工作。他在海军待了十一年,服了一年预备役,坐了十个月的牢。他要工作申请表的时候,人人都要问一个关于犯罪记录的问题。他又怎么能瞒得住?再说了,这附近有多少人知道呢?
他想起橄榄球场上那个大喊大叫的人。杰罗尼莫!也许整件事情都是他幻想的。他喝醉了,不是吗?
“你想那架飞机吗,爸爸?”
“嗯?”
“你想那架飞机吗?”
“你不会想念东西,朱尔斯。你想念的是人。”
朱尔斯盯着自己高出水面的膝盖。
“这么说你没有说再见。”
“我没办法说。”
“怎么会?”
“事情发生得太快了。就像这样。”
沙利把手从浴缸里抽出来,“啪”地捻了一下自己沾满肥皂的手指。他望着泡沫下沉。
丈夫失去了妻子。儿子失去了母亲。喜乐哀伤俱溶于水。
就像这样。
小镇的起点都是一块指示牌。上面的文字就如同故事的标题一样简单——“欢迎到霍默维尔来”,“开始进入克劳森”——可一旦穿过去,你就进入了那个故事里,你的一举一动都会成为传说的一部分。
艾米·佩恩开车经过那块“科德沃特村,始于1898年”的标牌,她绝对没有意识到,在今后的几个星期里,它将如何改变自己,自己又将如何改变它。她唯一知道的是,她外带的咖啡早就喝完了,广播静默无声,她已经从阿尔皮纳出发,开了将近两个小时,始终觉得一切都在萎缩,四车道减少成单车道,红灯跳成黄灯,立交桥上的广告栏被空阔田野上的木牌所取代。
艾米纳闷,如果天堂中的灵魂在与活着的人取得联系,为什么它会发生在遥远的这里。然后她想起了鬼屋。鬼屋从来都不会在城市里,不是吗?总是在山上某个让人毛骨悚然的、荒凉幽静的地方。她开始在心里给科德沃特拍照,搜索能架设相机的地方。有一块墓地,围着一圈低矮的砖墙。一个消防站,只有一间车库。一家图书馆,漆成了白色。莱克街上,有些店铺用木板封了起来,其余的似乎只是因为随机被选中才没有倒闭:一家市场、一家感恩赈济所[1]、一家锁匠店、一家书店、一家银行、一座改建过的殖民风格住宅,门廊上竖着一块标牌,写着“律师”。
大多数时候,艾米经过的是房子,老旧的房子,科德角式的,或牧场式的,狭窄的沥青车道,矮小的通往正门的灌木丛,她正要去凯瑟琳·耶林家,她之前打过电话去(她的号码登记在册),她听上去有些太过兴奋,很快就提供了住址,艾米已经把它输进了她的导航系统里:坎宁安路24755号。对于一个发生奇迹的地方而言,这是多平凡的一个地址,艾米心想。可话又说回来,这不是奇迹。这是在浪费大把的时间。尽你所能。表现专业水准。她让车转弯——车边上标着“九行新闻”——发现街上不是每栋房子都有门牌。
“这下好了,”她嘀咕着,“让我怎么找到那地方?”
结果表明她根本不需要担心。她开到那幢住宅的时候,凯瑟琳正站在门廊上,挥着手。
信仰,据说要胜过信任,因为信任是其他人在思考。沃伦牧师的信仰丝毫未减。信任则越发强烈。“收获希望”教堂的出席率上升了,会众也有了全新的活力。人们不再低着头祈求找到工作,而是越来越多地寻求原谅,承诺改善言行。这次复兴,显然是受到凯瑟琳所说的与天堂通讯的激励。
然而沃伦依旧颇为苦恼。他已经和阿尔皮纳电视台的那个人谈过了(消息传得多快啊!),可对方要他解释一下这种现象的时候,他无言以对。仁慈的主为什么会准许他这里的两位成员与往生进行神圣的通话?为什么是那两个人?为什么是现在?
他摘下阅读时戴的老花镜,揉了揉太阳穴,让手指从整齐的白发中穿过。他下颌的赘肉松松垮垮地垂着,活像一只年老的猎犬。他的耳朵和鼻子似乎每年都在变大。与存在主义角力的日子早就已经过去了,那还是他在神学院时的事情。不是现在,不在八十二岁的他把假牙装进玻璃杯的现在。
这个星期的前几天,他把凯瑟琳叫到办公室里。他告诉她阿尔皮纳电视台来打听过情况。提醒她要加倍小心。
“那埃利亚斯·罗伊呢?”她问。
“那天礼拜之后我就没有他的消息了。”
凯瑟琳看上去几乎有些欣喜。
“‘收获希望’不是无缘无故被选中的,牧师。”她站了起来。“每当一家教堂被选中,它就应该引领信仰的前行,而不是去阻碍它,难道您不这样认为吗?”
他望着她戴上手套。这话听起来更像威吓,而非问询。
那天晚上,埃利亚斯顺道去了弗里达的餐厅——科德沃特唯一一家营业时间超过九点的饭店。他坐进角落的雅座,点了一杯牛肉大麦汤。店里几乎空无一人。他很高兴。他不希望有人对他问长问短。
从他在教堂里起立,做出那个简单声明的那一刻开始——“我也接到电话了”——他就觉得自己在奔波逃命。那时候,他只是想说凯瑟琳没有疯。说到底,他同样接到了一个从另一边来的电话——到现在已经有五个了——一言不发地否认似乎是一种罪过。
可他并不喜欢这些电话。打电话的不是离他而去的爱人,而是过去一个愤世嫉俗的工人,名叫尼克·约瑟夫,一个盖屋顶的工人,跟着埃利亚斯已经十年了。尼克喜欢喝酒作乐,他会打电话给埃利亚斯,为他的迟到,或是不像样的活,找一个又一个的借口。他常常醉醺醺的到工地上来,而埃利亚斯就会不付工钱,让他回家。
有一天,尼克来的时候明显喝醉了。在房顶上的时候,他和别人激烈争吵,左摇右晃,然后摔了下来,摔折了一条手臂,后背也受了伤。
别人告诉埃利亚斯的时候,他心里的愤怒盖过了同情。他下令让尼克做毒品测试——尽管尼克对着同事大吼大叫,让他们什么人也不许叫来。救护车来了。测试也做了。尼克没有通过。结果,一分钱的工伤补偿也没拿到。
尼克再也没有干过活。他在医院里进进出出,一直为了他的保险限额,为了无法负担的支出苦争。
那次事故之后一年,尼克被人发现死在他的地下室里,看上去是心脏衰竭。
那是十八个月之前的事。
现在,忽然间,埃利亚斯接到了电话。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第一个电话是这样开始的。
你是谁啊,埃利亚斯问道。
“我是尼克。你知道是我。”
埃利亚斯颤抖着挂掉电话。他看了一下来电显示,可是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词语“未知”。
一个星期之后,在乔西——他的客户面前,电话又响了。
“我需要帮助。你为什么不帮我?上帝都原谅我了。你为什么不行?”
“住嘴。不管你是谁,别再打电话给我了,”埃利亚斯当时这么吼道,翻上翻盖挂断,把电话也掉到了地上。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现在?女服务员端来了汤,他吞了几勺,强迫几个星期来都没有胃口的自己吃下去。明天他会换一个电话号码。如果这些电话真的是上帝显灵,他也完成自己的任务了。他证实了这件事。他再也不想要这种奇迹了。
注释
[1] 感恩赈济所(Bead Shop,或Bead House),所内受施者需为施主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