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书包里放着一叠为运动协会筹款的彩票本。吃完饭他就得挨家挨户地前往照片里的房屋门口兜售彩票。
维贝克起身收拾餐桌上的杯碟。约恩跪在椅子上,用叉子撑住桌面,想要俯身去拿最后一根香肠。他讲起一个自己编的笑话,说一个人从窗户跳出去但是一直没有落到地上。她觉得这个笑话虎头蛇尾。他抓起香肠,掰成两半,递了一截给她。她笑了起来。每次吃到最后一根时,他们都是这样分享的。然后他双肘撑着一动不动,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他在演示自己从杂志上看到的一张严刑拷打的照片,一个人被悬在离地面非常近的空中,头上罩着面罩,只露出两只眼睛,双手被捆绑在一根横杆上。由于悬挂时间太久,他的手臂似乎快要跟身体分开了,约恩详细地描述着。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走开吗,她心中暗想。去找点事情做吧,玩点小游戏。
“你能为那些受苦的人着想,这非常好。要是人人都能这样做,这个世界应该会变得美好一点。”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你在这里交到朋友了吗?”
他的头发又细又软。
“约恩,我亲爱的约恩。”
她不断抚摸着孩子,眼睛看向自己的手。指甲油涂的是淡米色,中间带有浅浅的粉色。她喜欢在工作时保持低调。新买的化妆品套盒让她很是满意,紫红色(或称酒红色)的深邃唇膏和指甲油与棕色头发、栗色眼睛的男士正好相配。想到这儿,她不禁浅笑起来。
约恩在门厅处找到了书包,从里面放午餐盒的口袋旁掏出了彩票本。他在袜子外又套上了一双厚袜,才将脚伸进灰色靴子里。外套、蓝色围巾、帽子,穿戴妥当后照了照镜子。他想要改掉照镜子的毛病,但做不到。接着,他开始在大衣口袋里翻找零钱。几张单据和公交车票之外,果然还有一点钱。于是,他站在门厅处大声通知自己要出门去了。
打开大门,深吸一口,鼻尖便直接感受到了严寒。
约恩来到维贝克的车旁。他停下来将彩票本夹在膝盖中间,开始堆积后备厢盖子上的雪花,把它们垒起来。雪太干了,做不成雪球。于是他用手套拍打起来,发出阵阵刺耳的声响。在这样的大冷天里,什么声音都会变得很轻很轻。一切都显得悄无声息。他自己仿佛也只是一只气泡,随时可能升到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拿起彩票本,穿过马路,走到了清扫出来的小径上。脚下一直发出轻响。老先生家的大门上有一块挡雨板,下面堆放着一些木头。雪花星星点点地落在这些木材上。屋外的灯没有打开。约恩摸黑按响了门铃,但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动静。怎么会那么安静,他有些奇怪。突然,一位老人打开了房门,由于始料未及,约恩着实吓了一跳。
他拿出彩票本问道:“您可以买一些彩票吗?这是为运动协会筹款用的。”
老先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路面。他的眼睛迅速转着。对面已经很久没出现汽车了。天气那么冷,不会是来四处闲逛的人。他示意约恩进屋,关掉大门,打开里面的另一扇门。约恩跺脚将身上的雪花抖落,然后跟他走了进去。
进屋便是客厅,角落处有一个小厨房。桌面上放着一台小型电视机,里面正在播放一部黑白电影,但完全处于静音状态。老先生缓缓走向火炉,弯下一只膝盖,朝炉灶里添加了一根木头。他看起来关节已经相当僵硬了,紧裹在毛衣里的手伸出去关掉炉灶的活板门,只留出一道小缝。他转身微笑着对约恩说:
“一会儿就会暖和起来了。像我这样的老东西能有人来拜访,一定得好好招待。”
窗边的一把摇椅还在微微晃动。门铃响的时候他肯定坐在那里,约恩心想,也许他看到我来了。
“运动协会,让我来看一眼。”
他将脚伸到桌下,打开抽屉,问约恩有多少张彩票、每张多少钱。约恩一一作答。老先生从抽屉里拿出钱包,表示可以全部买下来。他在彩票本上逐页签字,勾填选项。这需要些时间,于是约恩开始打量起房间来。
在摇椅后方的墙面上挂着三幅老照片,里面的人脸已经模糊不清,似乎随时就会彻底消失。角落处放着一根鱼竿,大概是飞蝇钓用的。去年维贝克的一位男友就曾经想要教约恩飞蝇钓。当时那人对他说,这是男人之间的活动,并拿出地图给他指了指目的地。那是一条有着多处凹洞的河流。他说在那里可以钓到很大很大的鱼。那人当时满脸微笑地看着维贝克。但是后来,他便消失了。约恩并没有听到他们有过什么争吵。老先生转身将彩票和钱递给约恩。
“你是新搬来这里的?”
“是的,我们搬来这里刚四个月零三天。”
约恩兴高采烈地把钱和彩票本放回书包。
“可你已经开始在卖彩票了。运动协会真是会吸引人啊。”
约恩解释说他刚刚注册了滑冰项目。
老先生的头发已经全白了,又长又细,纠缠在一起。约恩觉得他满脸红晕,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你想要跟我一起来看点东西吗?”
“什么东西?”约恩问道。
他试着不要胡乱眨眼睛。
“你马上就知道了。我都快忘记这段故事了,几乎要完全不记得了。”
老先生走到一扇门前,打开房门,扳动开关。灯光直接照在一面墙上。约恩发现墙边是一条通往地下室的楼梯。
维贝克走进浴室,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从表情上看,她度过了不错的一天,满足、忙碌、平稳。右边鼻翼处闪烁着点点晶莹,她看了一眼:我的小小幸运星。她拿过梳子,身体前倾,长长的头发几乎垂到地面。精心梳理发丝打结处后,她开始从头皮处用力梳到发梢。接着,她将头往后仰,发丝如同云朵般萦绕在面颊四周。她看向镜中,一缕缕秀发在前额处散开。我可以去一趟图书馆,她想着。通常她只会在周六去图书馆,今天才周三,但小说已经都读完了。她决定先洗个澡,把头发也好好清洗一下。
约恩跟着老先生走了下去。楼梯很陡,老先生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一根粗粗的绳子便是他们的扶手。到了地下室,他们沿一条走廊前进。地面上铺着人造草垫。这里的气味浓重而怪异,约恩觉得这是土壤的味道。老先生在最里面的一扇门边停了下来。他将手放在门把上,转身看向约恩。
她一边往浴缸里放水一边脱衣服。沐浴露用完了。她从墙面架子上拿过一团棉球,用丙酮将指甲油清洗干净。水快到浴缸边缘时,她关掉水龙头。缓慢浸入浴缸,水漫了出来,她感到鸡皮疙瘩开始泛起,乳头也受到刺激,一阵快感袭来。接着,她坐起身来,心想能够置身热水之中真是上帝纯粹的恩宠。一点不错,真是恩宠。她一动不动,尽情感受着每分每秒。
“这是一个好笑的故事。”老先生说道。
一面墙边摆放着折叠床,其他空间都被从地面直达天花板的物品架填满,架子上堆放了许多老式木椅,里面充满了灰尘和发霉的味道。约恩想象着,或许他收藏有一套老式电动火车模型,就是欧洲最老的那一款。突然,他想要尿尿了。老先生走向物品架,抽出一只箱子,伸手进去摸索起来。门边的挂钩上吊着一根牵狗绳和一条金属链子。
“你来看看这个。”老先生对约恩说。
他拿出了一双栗色溜冰鞋。
“手工缝制的,是我父亲给我的。”
他将溜冰鞋伸过去给约恩摸。约恩上前用手指摸了摸硬硬的皮革。溜冰鞋在晃动,因为老先生的手抖个不停。
“这是很早以前的东西了。在铁皮上手工缝制的溜冰鞋,当时镇上没有一个人拥有这样一双鞋。我赢得了卡洛特洛佩特滑冰赛冠军,一起比赛的小伙子从罗瓦涅米、乌茨约基、奈登,甚至遥远的俄罗斯赶来。我们在斯托瓦内特湖上比拼,赛程是一千米。那是斯大林和希特勒之前的时代,一切还风平浪静。我们就在黑色的冰面上,趁雪花还没落下来之前,在一望无际的冰面上比赛。”
维贝克抹上洗发水,像理发师一样将头发盘旋按摩。她紧闭双眼,排除一切外部杂念,静静聆听内心的声音。她想起了一次梦境:有位男士对她说“你真美”。他们在铺着地毯的楼梯脚下,面前是镶着镀金外框的镜面,盥洗室的大门是深红色的。他们正在参加楼上举办的晚会,那里人声鼎沸、灯火辉煌,音乐声响彻房间。但在楼下,这里一片寂静。男士从盥洗室走出来,看到她,便对她说:“你真美。”这让她兴奋不已。她上前去拥抱他,给了他脸颊上甜蜜的一吻。接着,只见他换好衣服推门而出,身上是深色西服和白色衬衫。他没穿大衣,肩上披着一款精致的羊毛围巾。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笑了起来。太好了,这是个好的开始。梦境中剩下的情节不值一提。晚会戛然而止,灯光熄灭,楼梯消失。她发现自己只身处在公共厕所内,里面到处是尿渍,衣着单薄的她感到一阵寒意。她从男士推开的那扇门走了出来。眼前是一条结了薄冰的柏油路面,不远处亮着路灯。周遭空无一人,她走向墙面的一扇门,想象着这里将通往某条马路。
算了,算了,至少开头是好的。去参加晚会应该是件有趣的事。她可以在自己家里搞一场派对,请办公室的同事们都来参加。大家彼此破冰,建立起良好的关系网。她想象着将客厅布置上许许多多的蜡烛和花束。宾客们神采飞扬、笑声不断,就在属于她的客厅里。她会制作精美无比的邀请函,里面要写上美妙的诗句。
她用淋浴冲洗头发和身体。关掉花洒时,下水道处泛起阵阵水泡。她打开浴帘,望着镜中自己在水蒸气里模模糊糊的身体。应该给宾客们喝点什么呢?家里的杯子也不够用,她只能周六去市区买。她看到过杯脚和杯身呈现多种色彩的酒杯,但这样可能会太夸张。她决定买一些简约、愉悦而又充满设计感的杯子。
约恩穿过马路,回到家中。进门后,他紧紧拉了拉把手,确保门已经锁好。门槛处已经覆上了一层薄冰。他摘掉手套,放进角落的白色篮子里。穿着外套直接来到卧室,他放下了背包,里面是彩票本和老先生给的钱。在约恩离开他家的时候,老先生慷慨地切下悬挂在门口挂钩上的一片干肉相送。约恩将这块肉放进了自己的写字台。
他看了看房间四周,墙壁上贴着银河和星球的海报,蓝绿相间的线条十分夺目。彩票都卖光了,他感到无比轻松,之前本来以为自己会一无所获地带着彩票本回来。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呢。他试着不使劲眨眼,但始终做不到。他将绿色水枪放进衣服后方的口袋里,然后上楼去了。在走道里的镜子前,他练习着以最快速度掏出水枪。室内还穿着外套是很热的,他已经出汗了,但就是不想脱下来。他想象着自己眨眼睛的样子到底像什么,但显然不得而知,除非有人把那样的瞬间拍下来给他看。维贝克赤身裸体地走出浴室,头上裹着毛巾。他看着她,然后试着将视线移开。“啊,你在家啊,约恩,”她说,“我以为你出去了。”她继续朝客厅走去,他听到她在放CD:先按下暂停键,再按播放键。每天早上出门上班之前,她听的都是这首歌。她在客厅大声问道:“约恩,你看到我的身体乳了吗?”仿佛他在多么遥远的地方似的。
约恩面朝镜子瞄准。他双手紧紧握着水枪,扣动扳机时肘部贴住身体。到处布满枪眼儿的人体会是什么样子的?他联想到了裹满糖粉的软糖和淡栗色奶油搭配的巧克力蛋糕(不像他上次生日时那种深色的)。他从镜子里看到了背后的维贝克。她光着身子从厨房里拿出一瓶身体乳,微笑着举起手朝他挥了挥,示意自己已经找到了。她回到客厅,将音量调大。每天早上洗完澡后,她都会这样一边在面包上涂抹果酱一边听音乐。她并没有晚上洗澡的习惯。他想,或许她打算提前为他的生日做准备吧。呆呆地站了一会儿,他突然感觉一阵冷风袭来。他来到门前。他们应该像这里的其他人家一样,用材料进行隔温处理,再用塑料围一圈。他把水枪插回口袋,戴上了帽子。维贝克在准备食物的时候需要安静。如果她在他不在的时候做好蛋糕,那就能变成一份惊喜啦。于是他走了出去。来到路中间时,他很后悔没有戴手套,但又不想再回去一趟了。
维贝克喊了一声约恩。她找不到昨天的报纸了,办公室里的人都说上面有一篇特别棒的文章。她右手夹着香烟,等着约恩应声。但他没有回答,刚刚明明才看见他。她打开沙发上方的小灯,查看报纸有没有掉到沙发背后。他可能在自己房间里忙活着什么吧,她心想。她拿起自己的手包来到浴室,在水槽里掐灭了香烟。穿上胸罩后,她坐到马桶盖上,从包里拿出一瓶全新的指甲油涂了起来。看着小刷子上那深深的红色,她想用嘴唇试试它的触感。柔软而冰凉。每个脚趾都涂好后,她伸长双腿仔细欣赏。
约恩朝着镇中心走去。路灯的光线在地面上投出一道道圆圈,他就在这环环相扣间游走着。旋转木马与音乐的声音从远处隐隐飘来,应该是市集节日开场了吧。他加快了脚步。他在疗养院附近的一处空地上停下来,扯下扫把上的一截木条,在雪地里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约恩。接着,他又抹去了,不想在雪里留下痕迹。他用力将木条扔向森林,然后一边为双手哈气取暖一边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