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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桩婚姻中的若干场景(1)

第一部分 一桩婚姻中的若干场景

1994年12月3日

克丽丝·克劳斯是一位三十九岁的实验电影制作人,西尔维尔是来自纽约的五十六岁大学教授。二人正同西尔维尔的朋友迪克·_在加州帕萨迪纳的一家寿司店内共进晚餐。迪克是一位英国文化评论家,最近刚刚从墨尔本搬到了洛杉矶。正值西尔维尔的教授年休,克丽丝和西尔维尔来到了位于圣贝纳迪诺山区克雷斯特莱恩的一座小木屋度假,这里距离洛杉矶约九十分钟车程。由于西尔维尔要在1月份开始新学期的教学,所以他们很快就要返回纽约了。晚餐期间,两位男士讨论了后现代主义批评领域的最新动向。而三人中唯一一位不是知识分子的克丽丝,则注意到迪克与自己之间频繁的眼神交会。迪克的关注让克丽丝感到一份自信,当服务员送来用餐账单时,她拿出了自己的信用卡,说道:“就让我来付吧。”广播里的天气预报称圣贝纳迪诺公路附近会有降雪。迪克慷慨地邀请他们二人到自己在羚羊谷荒原的家中过夜,距离这里大约有三十英里远。

克丽丝想独处一会儿,于是她便向西尔维尔夸张地描绘起乘坐迪克那辆华丽的复古雷鸟敞篷车是何等地兴奋刺激。西尔维尔被克丽丝逗乐了,他根本不清楚也不在乎雷鸟和蜂鸟有什么不同,但还是同意了她的建议。就这么定了。迪克喋喋不休、充满关切地嘱咐起克丽丝。“别担心,”她快速摇了摇头,微笑地打断他,“我会跟紧你的。”克丽丝也确实是这么做的。她驾驶的小货车疾驰了一阵后,油门便稳了下来。克丽丝想起了自己二十三岁时在圣马可诗歌项目[1]中的一场名为《追车》的演出。她和朋友丽莎·马丁在95号公路上,开车紧紧地尾随一位开着保时捷的帅气司机穿越了整个康涅狄格州。终于,他在一处休息区停下车。但正当丽莎和克丽丝下车时,他却开车驶离了。这场演出最终以丽莎意外刺伤她收场,没错,丽莎用一把菜刀在舞台上捅伤了克丽丝。只见鲜血直流,每个人都觉得丽莎性感得耀眼,危险却美丽。她上身后仰,穿着网眼丝袜的双腿从绿色塑料超短裙下奋力张开,展示着自己的裆部,肚子从露脐装下凸出来,看上去如同最低贱的娼妓。一个明星就此诞生了。那天晚上,现场没有人注意到克丽丝毫无血色的苍白容貌,没有人注意到惹人怜爱的她用锋利的目光远远地看着。有人能注意到吗?这个问题在当时被暂时搁置了。不过,现在已然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了。汽车收音机里的广播聒噪着,骚乱[2]过后的洛杉矶成了一座悬在视神经纤维上的城市。迪克的雷鸟汽车一直在她视野中的某处,像约翰·多恩笔下的眼球一样,两辆车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驶过公路的水泥河床。但这一次,克丽丝孤身一人。

来到迪克家,深夜悄然而至,就像是埃里克·侯麦的电影《慕德家一夜》中那个酩酊的圣诞夜。克丽丝注意到迪克在和自己调情,他的高级智慧在努力地超越各种后现代修辞和话语,来表现一种本质上的孤独,一种只有他们二人才能体会到的孤独。克丽丝也同样眩晕地响应着。凌晨2点,迪克给克丽丝和西尔维尔二人播放了一段录像。录像中,他扮成受雇于公共电视台的约翰尼·卡什的模样,侃侃谈论着地震和社会动荡,谈论着他对家的那种焦虑不安的渴望。克丽丝虽然当时没有明说,但她对迪克这段录像的回应也颇让人费解。作为一名艺术家,她发现迪克的作品简直幼稚得令人绝望,虽然她自己也爱好某些糟糕的艺术,这类艺术透明得足以将艺术创作者的希望和欲念完全展示出来。糟糕的艺术让观众变得更加积极主动。(几年之后,克丽丝会意识到她对糟糕艺术的喜爱恰似罗切斯特先生对简·爱的迷恋,那是一种对平庸难看之物的痴迷。糟糕的角色就是这样容易让观众创造出各种想法。)不过,克丽丝并没有把这些想法说出来。因为她从不用理论性的语言来表达自己,没人指望从她嘴里说出太多东西。她也习惯了在完全的沉默中,置身于让人费解的气氛之外。克丽丝对录像那种不能言说的大胆评论,反倒让她觉得迪克对自己的吸引力增加了几分。她整夜里都梦见了迪克。但第二天早上,当克丽丝和西尔维尔在沙发床上醒来时,迪克已经走了。

1994年12月4日,上午10点

那天上午,西尔维尔和克丽丝二人有些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迪克的房子。克丽丝接受了即兴撰写感谢短笺的挑战,但这一任务也随即被她抛在了脑后。他们在羚羊谷的一家快餐店吃了早餐。因为二人之间早已没有了性生活,他们通过解构的方式来维持与彼此的亲密关系,比如他们之间无话不说。克丽丝告诉西尔维尔,她的确相信自己与迪克刚好经历了一种“观念性交”。迪克一大早的消失恰恰验证了这一点,并为其增添了一种亚文化的潜台词,而且她和迪克都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她模糊地想起了自己以前经历过的诸多一夜情。那些男人总是在她醒来之前就早已不见踪影。她向西尔维尔背诵了一首芭芭拉·巴格有关这一主题的诗:

你能把凯鲁亚克怎么样

只能和他再次回到床上

你怎么知道杰克曾经来过

你看看你的枕头就能明白

杰克早已没了着落……

迪克的电话答录机里还有一条语音留言。当时他们走进了那座房子,迪克脱下外套,给他们倒了饮料,顺手按下了“播放”按钮。接着便传来了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带有浓重的加州口音:

嗨,迪克,我是凯拉。迪克,我……我很抱歉一直给你家打电话,既然现在转到了自动答录机,那么我只想说,我很遗憾那天晚上那么不遂人愿,而且——我知道真的不能怪你,但我觉得自己真正想说的是,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我现在难堪死了。”迪克迷人地咕哝道,打开了一瓶伏特加。迪克如今四十六岁。这条留言是否说明他对某件事一筹莫展?如果迪克果真如此,那么他与克丽丝开始一段观念性的风流韵事,会不会从中得以解脱?观念性交会不会仅仅是第一步?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西尔维尔和克丽丝一直在讨论着这个话题。

1994年12月4日,晚上8点

回到克雷斯特莱恩,克丽丝一直在想着与迪克度过的前一夜。于是,她着手就此创作了一篇名为《抽象浪漫主义》的短篇小说。这是她五年来创作的第一篇小说。

“故事是从饭店开始的,”她开篇写道,“夜幕刚刚降临,我们都笑得有些过头。”

她断断续续地把自己的故事讲述给戴维·拉特雷听,因为她笃定昨天夜里驾车时,戴维的幽灵一直在她身边,推动着她驾驶的小货车在5号高速路上一路奔驰。

克丽丝对着戴维的幽灵写道:“昨天夜里,当事情似乎向着一种令人兴奋的前景发展时,我真的感觉你就在那儿——飘浮在我身边的空气中,厚实而稠密,就在我左耳与肩膀之间的某处,如同思想一般被压缩得无比简练。”

她昨天夜里一直在想着戴维。有些离奇的是,迪克似乎看懂了她的心思,在他醉醺醺的谈话中提到自己如何崇拜戴维的书。戴维·拉特雷生前是一个无所顾忌的冒险家,一个天才,一个道德主义者,直到他五十七岁去世时依旧沉浸在自己那些最不切实际的痴恋之中。而现在,克丽丝感受到戴维的幽灵推动着她渐渐理解了那种痴恋。无论你有过何种回忆、经历或是想法,都是因为你爱的那个人,它们才没有最终分崩离析。她又开始描述迪克的脸庞:“苍白,表情多变,轮廓分明,泛红的头发,还有那双无比深邃的眼睛。”克丽丝边写边在脑海中想象自己正捧着这张脸。恰在这时,电话响了起来,正是迪克打来的。

克丽丝尴尬极了。她怀疑迪克打来电话是不是要找西尔维尔,但迪克并无此意,所以她没有挂断这通沙沙作响的电话。迪克打电话来是为了解释自己为何在前天夜里不告而别。他起床很早,便开车去梨花镇买了蛋和熏肉。“我有点失眠症,你知道的。”等回到了位于羚羊谷的家,他非常惊讶地发现克丽丝和西尔维尔都离开了。

此刻,克丽丝原本可以告诉迪克自己那些牵强附会的解读。如果她真的这么做了,这个故事可就不是现在的面目了。但电话线路中有太多的静电干扰,而且她已经有点不敢直面迪克了。克丽丝迫不及待地考虑向他提出再次见面,但最终还是未能开口,迪克随后便挂断了电话。克丽丝站在自己的临时办公室中,紧张得直冒汗。然后,她便跑上楼找西尔维尔去了。

1994年12月5日

西尔维尔和克丽丝清静地待在克雷斯特莱恩的住处,昨天晚上(周日)和今天上午(周一)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谈论迪克那通时长三分钟的电话。为什么西尔维尔会容忍并接纳这种事情?可能因为这是自去年夏天以来,克丽丝第一次这般兴高采烈、情绪饱满。既然他爱着克丽丝,就不忍心看到她伤心。也有可能是他正在写的那本有关现代主义与纳粹大屠杀的书遇到了瓶颈,或是对下个月即将重返教学工作感到恐惧。还有一种可能,他是个变态。

1994年12月6-8日

这星期的周二、周三和周四以一种模糊的方式过去了,没有在记忆中留下什么痕迹。如果没记错的话,周二那天,克丽丝·克劳斯与西尔维尔·洛特兰热在帕萨迪纳的艺术中心设计学院做了讲座。要不咱们尝试重构一下当天的情形?他们早上8点起床,从克雷斯特莱恩驾车沿山而下,在圣贝纳迪诺匆忙买了咖啡后赶紧开上了215号公路,再进入10号公路,开了一个半小时后尾随着滚滚车流来到了洛杉矶。他们二人很可能在车程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在谈论着迪克。不过,因为他们计划在十天后的12月14日离开克雷斯特莱恩(西尔维尔前往巴黎继续自己的假期,克丽丝则回到纽约),所以他们一定还简要地讨论了一下运送行李的问题。带着一种令人心神不宁的热情期望,车子从丰塔纳驶向波莫纳,一路上的景色近乎荒芜,似乎一个不确定的未来正在临近。在西尔维尔讲授后结构主义的同时,克丽丝开车前往好莱坞去取自己电影的宣传照片,顺便买些奶酪。然后,他们一起回到克雷斯特莱恩,开着车穿透层层黑暗和浓雾盘山而上。

周三和周四也悄无声息地过去了。显而易见的是,克丽丝的新电影并没有多大进展。她接下来会怎么做?她最初的艺术经历是在1970年代参与了一些针对吸毒者的心理剧疗法。迪克可能已经提议来一段游戏,这个想法简直让人激动得难以置信。克丽丝向西尔维尔解释了一遍又一遍。她恳求西尔维尔给迪克打个电话,套一套他的话,看他是否对克丽丝有意思。要是迪克真有这个心思,她会主动打电话给他。

1994年12月9日,周五

西尔维尔,这位教授普鲁斯特的欧洲知识分子非常善于分析爱情的细枝末节。但无论是谁,也没办法一直分析某个夜晚和一通仅有三分钟的电话。西尔维尔已经在迪克的自动答录机上留了两条留言,但都没有得到回应。而克丽丝则陷入了紧张焦虑的情绪之中,而且七年来第一次感受到了澎湃的性欲。所以在周五上午,西尔维尔最终建议克丽丝应该给迪克写封信。她对此有些尴尬,便让他自己也写一封。西尔维尔同意了。

已婚夫妇会经常这样为了写情书而通力合作吗?要不是西尔维尔和克丽丝都极力反对精神分析理论,他们不妨把这次事件看作一个转折点。

展品A 克丽丝与西尔维尔各自写的第一封信

1994年12月9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一定是沙漠里的风把我的脑袋吹得有些不正常了,抑或是我那想要虚构真实生活的欲念在作祟。我也不知道。我们已经见过几次面了,而且我感觉与你之间有很多共鸣,渴望和你的关系能更进一层。虽然我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我们都尽力与自己的过去决裂。你是一个牛仔,而我在纽约做了十年的牧民。

所以让我们重回在你家度过的那一晚吧:乘上你那辆雷鸟风光地从帕萨迪纳驶向“世界尽头”,我是说羚羊谷啦。我们的会面比原先约定的迟了将近一年,但真正见面时却比我想象中更加真实。可我是怎样陷入其中的呢?

我想聊聊在你家的那个夜晚。我有种感觉,似乎我与你早已相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毫无拘束之感,融洽至极。不过,不知不觉地,我现在说起话来就像那天夜里在你答录机里留言的傻女人似的……

西尔维尔

1994年12月9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自从西尔维尔写了第一封信,我就陷入了这种怪异的境地。我的反应太迟钝了!如果我们活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说《金钵记》的世界之中,那么西尔维尔之于我,就如同玫姬之于夏萝。[3]我好比一个愚蠢的婊子,所有男人都能在我心中搅起纷杂的情绪。所以说我唯一能做的事便是讲述我这个愚蠢婊子的故事。但要怎么讲呢?

西尔维尔觉得我对你的爱只是一种对拒绝的变态渴求罢了。可我不这么认为,我内心是个非常浪漫的女孩。你在家中呈现出的各种脆弱让我动容……那么简朴,那么刻意。立起来摆放的《绝代佳人》专辑封面、昏暗的墙壁——多么落伍和落魄啊。可我就是对绝望和止步不前入迷得很——每当努力受挫或是壮志难酬之时,我总是满心欢喜,但又因此感到愧疚难当。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热烈情感充溢进来淹没了我的愧疚。这也是多年以来我一直崇拜新西兰电影导演杰夫·墨菲的原因,他可真是让人绝望。但你倒没有那么惨:你有名气,有自知之明,还有一份工作。所以我忽然想到,如果能在彼此留有自我意识的同时发展一段浪漫情事的话,也许我们都会从中学到什么。算是一种抽象的浪漫主义吗?

真奇怪,我从来没想了解自己是不是“你喜欢的款”。(从过去我的实证浪漫经历来看,我既不可爱依人,也没有母性光辉,所以我从来都不是牛仔喜欢的那款。)但也许人的行为才真正重要。人的所作所为最终比身份标签更具说服力。如果我无法靠我的身份使你爱上我,那么我懂得的东西也许会让你感兴趣吧。所以我不想知道“他会喜欢我吗”,我想知道的是“他是在吊我胃口吗”。

周日晚上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写作正好进行到对你脸庞的描写。当时我连话都说不出,心脏狂跳,手心冒汗,我就这样被悬在了爱情方程式的一端。这样的感觉让我自己都不敢相信。十年来,我的生活一直井井有条地躲避着这种令人痛苦的状态——任凭内心情感恣肆却无法控制。我也希望自己能像你那样嬉游于罗曼蒂克的传说中。但我不能,因为我总会输,而在这三天的虚构恋情中,我已经输了。我在想是否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能够弥合年轻与年老,或是把曾经那个极度厌食、皮开肉绽的我与现在这个忙着不顾一切搞钱的老女人联系起来。为了活下去,我们杀死了自己。我好想退回到过去,就像你在艺术中做的那样,一直留在原处,还有希望吗?

西尔维尔根据我的口述在电脑上打出了这封信。他说我的信还缺少一个重点。我所希望的你的阅读反应是什么呢?他觉得这信写得太文绉绉了,太鲍德里亚了。他说所有我努力拗出的细碎内容都让他感觉太煽情了。这可不是他心目中对“愚蠢的婊子”的诠释。不过,迪克,我知道当你读到这封信时,你会明白信中所述都是真的。你明白这个游戏是真实的,或者说比现实更真实,比它所意指的一切都更真实。什么样的性爱超越毒品,什么样的艺术超越性爱?超越意味着踏入一种极为强烈的情感之中。与你相爱,准备与你开始一段情事,让我感觉回到了十六岁,那种蜷起身子缩在皮夹克中与朋友依偎在角落里的感觉。这真他妈的是一幅永恒的画面啊。不需要操心其他,不需要担心所有迫在眉睫的事,不需要做些什么。我想,你——还有我——都在寻找那种状态,而且当你在别人身上发现这种状态时,会感到一种扣人心弦的激动。

西尔维尔认为他就是我说的那种无政府主义者。但他不是。我爱你,迪克。

克丽丝

不过,当克丽丝和西尔维尔写完这些之后,他们都觉得自己可以写得更好。有些东西还没有说出来。于是,他们开始了第二轮的信件撰写,坐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来回传递着笔记本电脑,耗去了周五的大部分时间。他们二人各自又写了第二封信。西尔维尔写的是嫉妒,而克丽丝则写到了风靡1970年代的雷蒙斯乐队和克尔凯郭尔的“第三次跳跃”[4]。“也许我想要像你一样,”西尔维尔写道,“孤零零一个人住在一栋被墓地包围的房子里。我是说,为何不选个捷径呢?所以我也真的参与到了这场幻想之中,当然也有色情的成分,因为我的欲望在膨胀,虽然欲望对象不是你,但这欲望拥有一种活力和美。我觉得当克丽丝因你而性欲高涨时,我也被她撩拨起来了。可过段时间后,忘记发生了什么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我猜在我大脑的某个黑暗角落里,我意识到如果我不想嫉妒的话,唯一的选择就是以一种堕落的方式成为这种虚构联系的一员。我还能有什么方法来接纳我妻子对你产生好感这个现实呢?出现在我脑海中的想法真的很让我厌恶:三人婚姻、心甘情愿的丈夫……我们三人都太老练了,不适合组成这种无聊枯燥的模式。咱们是要试着打开新天地吗?克丽丝一直向往着那些拒绝过她的男性,情感上不知如何选择,沉默而绝望。而你的牛仔形象与她梦中的男人契合得如此完美。你不回复我的留言,这个做法恰好把你的自动答录机变成了一张空白的屏幕,我们可以尽情地将自己的幻想投射上去。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是鼓励克丽丝的,因为多亏有你,她意识到了自己的价值和重要性,就如同她上个月去危地马拉时那样。可能我们都比表面上更重要吧。咱们还有很多东西没聊到。但也许我们会因为这次经历而成为更加亲密的朋友,分享原本不会被分享的想法……”

克丽丝写的第二封信可就没那么高雅了。她在开篇又一次对迪克的脸庞不吝溢美之词:“在餐厅的那个晚上,我开始注视着你的脸——天哪,这多像雷蒙斯乐队那首《心如针刺》第一行歌词啊!‘我看见你的脸庞/那张让我爱上你的脸庞/我知道’——我每次听到这首歌都会泛起同样的感觉,当你打来电话的时候,我的心狂跳不止。然后,我想到我们也许可以一起做点什么去翻版青春期的浪漫,就如同雷蒙斯乐队翻唱的这首歌。雷蒙斯乐队赋予了《心如针刺》这首歌一种反讽的可能性,但这种反讽并没有削弱这首歌蕴涵的情感,反倒使情感愈加强烈,愈加真实。索伦·克尔凯郭尔称其为‘第三次跳跃’。在他的《一位女演员人生中的危机》一书中,他宣称没有一位女演员在三十二岁之前能够演好年仅十四岁的朱丽叶这一角色。因为表演是一种艺术,而艺术的达成必然要跨越一定的距离。跨越此处与彼处,跨越过去与当下,才能展现出情感上的共鸣。你不觉得现实通过辩证法可以得到最好的实现吗?附言:你的脸庞,表情多变、轮廓分明、美丽……”

等到西尔维尔和克丽丝写完各自的第二封信时,已经下午将尽了。远处的格雷戈里湖波光粼粼,被白雪覆盖的群山环绕着。远处的乡野景色被夕阳映得火红。现在,他们二人感到心满意足。曾经的家庭生活场景仍存留在记忆之中,那是二十年前,克丽丝还年轻:一个中式蛋杯和一盏茶杯,绕着杯子画着各色人物,蓝白相间。透过琥珀色的茶液,可以看见杯底画了一只知更鸟。世上所有的美好都被包含在这两个物件中了。当二人移开东芝笔记本电脑,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克丽丝做好了晚餐,而西尔维尔则接着写他的书去了。

展品B 歇斯底里

序曲——西尔维尔大发雷霆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今天早上我醒来时,一个想法冒了出来。克丽丝应该发给你一张便笺,摆脱这种沉闷、指涉性的痴想。那张便笺应该这样写:

亲爱的迪克:

我周三上午送西尔维尔去机场。我需要和你谈谈。我们能在你家见面吗?

爱你的

克丽丝

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绝妙的计策,但一块现实的碎片粉碎了这张扭曲的情感温床。因为我们的信太以自我为中心了,而婚姻毕竟是两个人的事。实际上,“二人婚姻”恰好是我昨晚入睡前给这封信取的题目,而且我打算等克丽丝一醒来就把这个想法告诉她。但没想到效果与我料想的相反。经过昨天晚上各种天马行空的想象,她似乎已经把对你的痴恋搁置一旁。她又回到了安全地带——婚姻、艺术、家庭——但我的关心又重新燃起了她的痴迷。忽然之间,我们又被扔回了那种不切实际的现实之中,也是整件事中最根本的挑战。按照克丽丝的说法,表面上看是由她即将跨入四十岁的焦虑导致的。我则担心我写的信有些过于品格高尚和居高临下了。总之,我再试试吧——

西尔维尔

几只加州灌丛鸦在主卧外尖声鸣叫。西尔维尔靠坐在两只枕头上,透过玻璃门看着外面。无论多少次他们想要改变,只要他和克丽丝睡在一起,很少能在中午之前起床。克丽丝还在半梦半醒之时,西尔维尔会冲好这天的第一轮咖啡,然后端着咖啡回到卧室。这时,克丽丝会告诉西尔维尔自己的梦境以及她对这些梦的感受,其间西尔维尔则会化身为她所遇见的最好、最敏锐、最合拍的聆听者。接下来,西尔维尔走开去烤吐司面包,冲这天的第二轮咖啡。随着咖啡因的作用开始起效,谈话也开始偏离最初的内容,变得更加广泛,涉及他们知晓的所有事物与所有人。他们深究彼此的参考来源,并感觉自己比对方更加机智。西尔维尔和克丽丝可以位列他们各自人际圈中最博览群书人士的前五名,这也算是个经久不衰的奇迹了,因为他们俩都不是名校毕业的。与西尔维尔在一起,克丽丝感到一种平和。西尔维尔,或者说是西尔维尔镇静剂,全然地接受了她。克丽丝小口啜饮着咖啡,清空脑子里的残留的晨梦。

西尔维尔从来没做过梦,也很少会了解自己的感受。所以他们有时会玩一种“客观对应物”游戏,设法将他的感受挑逗出来。谁是西尔维尔转喻式的镜像呢?艺术学院的一个学生?他们的狗?还是附近自助寄存服务站的工作人员?

等到11点左右,他们完全清醒了。谈话在此时通常会达到高潮——对支票与账单的热切讨论。只要克丽丝还在制作独立影片,他们就要一直花钱如流水,这里付几千那里花几千。克丽丝花了不少时间买下或取得了三间公寓与两座房屋的长期租约,她通过出租这些房产赚钱,而自己和西尔维尔则住在乡下的贫民区。她一直让西尔维尔了解他们各种抵押、税金、租金收入和修理费账单的情况。幸运的是,虽然这种原始简陋的购置行为回报有限,但西尔维尔在克丽丝的帮助下,事业也算是收益丰厚,足以弥补她自己事业导致的亏空。克丽丝,这位铁杆女权主义者经常觉得自己在一个伊丽莎白一世风格的巨型命运之轮上旋转着,她只能笑着相信,为了继续自己的事业必须得到她丈夫的支持。在戈达尔1980年的电影《各自逃生》中,皮条客在轿车后座拍打着伊莎贝尔·于佩尔的屁股时质问道:“谁是独立的?女仆?官老爷?银行家?没人!”是啊,在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真的有人是完全自由的吗?西尔维尔的追随者主要是年轻的白人男性,他们被更为“越界”的现代主义元素所吸引,着迷于因乔治·巴塔耶[5]而流行的人类献祭与酷刑的英雄主义研究。他们把出现在巴塔耶著作《爱神的泪水》中的那张著名照片“凌迟之刑”印在自己的笔记本上。1902年,一名弑主者被凌迟处死,当时在中国的法国人类学家用明胶干版拍下了这个场景。当行刑者割下他仅存的左腿时,这些“巴塔耶男孩”在受刑者痛苦的表情中看到了一种至福。但最无法原谅的是,他们对克丽丝非常无礼。在巴黎、柏林和蒙特利尔,他们课后来到酒吧与西尔维尔·洛特兰热交流思想时,对自己与这位伟大男性之间出现的任何障碍(尤其是一个妻子,而且外表毫不诱人)都感到愤愤不平。而克丽丝则借助西尔维尔日渐增加的名气把讲课的费用越收越高,通过榨取金钱来报复他们。在德国收的钱和在维也纳拿到的两千美元足以支付她在多伦多制作室的账单吗?答案是不够。他们最好还是每天少吃些,省点钱出来。谈话的内容大都诸如此类。差不多到中午,喝完第三轮咖啡后,乱哄哄的脑子已经无法思考任何有关金钱的问题了,他们拿起了电话。

迪克的出现,让二人从金钱算计中得到暂时的逃离。但这也等于闯入了另外一种算计之中。

那个周六,喝完了上午的咖啡,他们早已开始计划着第二回合信件的撰写了。西尔维尔的笔记本电脑在吐司面包和咖啡杯间忙碌着。西尔维尔,这位伟大的审读员并不喜欢他第一封信的腔调风格。于是,他这样写道: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昨天夜里,我入睡时为我们这封信想到了一个伟大的题目:《二人婚姻》。可等我醒来的时候,这个题目似乎过于结论性但又缺乏说服力。克丽丝和我在过去的一周里过得焦虑而躁动,仅仅就是为了把我们的生活变成文字吗?

我在冲泡咖啡时想到了一个完美的答案,一种立刻重新洗牌的方法。迪克,因为克丽丝和我一直在争论我们是否应该把昨天夜里写的信发给你,信中是对我们精神状态的疯狂提炼。而你,可怜的迪克,你做了什么,非要被迫面对我们如此自慰式的热情呢?我想象着我们总计十四页的信件一行接一行地从你弃置不用的传真机中不断冒出的景象。光是想想把信发出去就已经够疯狂了。这些信不是针对你的,它们是针对一个前所未有的危机的辩证式解决方案。因此,这是我之前会想到发给你这条简短指令的原因:

亲爱的迪克:

我周三上午送西尔维尔去机场。我需要和你谈谈。

爱你的

克丽丝

你会怎么回应呢?很可能干脆不回应吧!

西尔维尔

自从十九岁起,西尔维尔·洛特兰热就一直想成为一名作家。他在小摩托车后座上驮着一台巨大的磁带录音机,走遍了英伦三岛,用自己蹩脚的英语为一家法国共产主义文学杂志采访当时所有的文学大师——T.S.艾略特、维塔·萨克维尔——韦斯特[6]和布兰登·贝汉。那是他第一次远离在巴黎的家,他住在低贱的鱼商大街,家人都是纳粹大屠杀的幸存者。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两年后,西尔维尔在巴黎索邦大学师从罗兰·巴特,写了一篇文章,名为《历史中叙事的作用》。这篇文章被刊登在了一家颇有声望的文学杂志《评论》上。此后的事已经成为了历史,属于他的历史。他成为了叙事研究的专家,但并非叙事研究的缔造者。当时正值阿尔及利亚战争,为了躲避兵役,他离开法国边授课边工作,先后到过土耳其、澳大利亚,最后来到了美国。四十年后的现在,他正在写的是安托南·阿尔托[7],他试图在阿尔托的疯癫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疯癫之间找出某种联系。这些年来,西尔维尔真的从来没有写过自己喜欢的或是有关战争的内容(都是一回事)。他记得戴维·拉特雷曾经这样谈论安托南·阿尔托:“就好像对诺斯替主义真理[8]的再发现,认为宇宙是疯狂的……”好吧,阿尔托确实疯狂至极,可戴维不也一样吗?也许现在西尔维尔并不难过,而是疯狂?所以,他继续写道:

“和你一起的那天夜里,我们感染了西部狂热,你的狂热。我是说,克丽丝和我都是理性的人。我们不会没有缘由地行事。所以,你必须要负责。我有种感觉,这些天来你始终在远处操控着我们,脸上挂着影星约翰·韦恩那种好莱坞硬汉式的坏笑。我真的对那样的你感到很气愤,迪克。你正在扰乱我们的生活。我的意思是,那个夜晚之前,克丽丝和我生活美满。也许缺少点激情,但绝对很舒适。我们本可以继续那样无忧无虑地过下去,但你出现了,游荡进了我们的生活,把我们在过去二十年间原本失去热情的外来哲学又带了回来。这真的不是我们的问题,迪克。你的人生如同一座孤寂的鬼城,每个接近你的人都好像被鬼魅缠住了。迪克,别来打搅我们。我们不需要你。以下是我想到的另外一封传真:

亲爱的迪克: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

你就不能放过我们吗?

你在扰乱我们的生活——为什么?

我要你给出解释。

爱你的

西尔维尔

这些信真的可以发出去吗?克丽丝说可以,西尔维尔说不可以。既然不可以,那又何必写呢?西尔维尔建议一直写到迪克回电话为止。好吧,相信心灵感应的她也这样认为。不过,西尔维尔虽然并不热衷于这种合作,但显然乐在其中,他明白他们可能会这样一直写下去。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你自己想想吧,周日夜里你竟然会打电话给我们?就是我们与你在羚羊谷“约会”后的第二天夜里。周日那天早上,你本应该很酷地坐在你大门紧闭的卧室里,抽着雪茄,等着我们匆忙离开才对啊。你打来电话,这与你的性格完全不符。所以,你打来电话的原因是什么呢?因为你确实不想就此罢休,没错吧?你想出了这个买早餐的蹩脚借口——在这样小的一个镇子上,刚刚7点30分的早上,明明走三分钟就能到食品商店啊?你花了整整三个钟头去买那顿该死的早餐。你到底去哪里了呢?你是溜出去见那个在答录机上留下凄惨留言的傻女孩了吗?你就不能一个人独自待上一夜?还是说你已经试图抵抗过我们这对贪婪浪荡子对你精神的侵扰了?你是想为自己辩解,抑或这是你设下的圈套,第二天夜里你那通看似无辜的电话,目的就是收紧你的圈套?实际上,那天夜里我也拿起了话筒,听见了你的声音。声音真小,背后的赌注可大着呢。你几天来一直在手中掌握着我们的命运。怪不得克丽丝无言以对。所以说你的把戏到底是什么,迪克?你太过分了,你不能继续这样躲在远处,咬着手指听着《绝代佳人》或是别的什么佳人。你得处理你搞出来的这些麻烦。迪克,你必须回复我下面的这条传真:

亲爱的迪克:

我认为你赢了。我已经被你迷得无法自拔了。克丽丝会开车穿越美国。我们到时候必须得好好谈谈——

西尔维尔

你觉得怎么样,迪克?我保证不会对你造成任何伤害。我的意思是,我正要回法国去看我的家人,法国机场有安保,我可负不起因持枪被捕这样的后果。不过,这种疯狂现在需要了结。你不能一直这样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

爱你的

西尔维尔

克丽丝和西尔维尔坐在地板上狂笑不止。克丽丝可是个每分钟能打九十个单词的打字好手,所以当西尔维尔说话时,她仍然能与他进行目光交流。西尔维尔从未这么高兴过,面对《现代主义与大屠杀》每周仅约五页这种缓慢的进展,他倒是对写信时的文思泉涌感到精神振奋。他们轮流建构迪克[9]。一切都是那么欢乐,能量从他们的嘴里和指尖散播开来,而世界静止了。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两天前,西尔维尔和我还在讨论处理尸体有哪些方法。我觉得在克雷斯特莱恩最佳的藏尸地点也许就是乡下的寄存设施。我们这周专门去看了本地的一处寄存设施。我突然想到,只要租金付得足够多,尸体就会一直被藏在这里。不过,西尔维尔不同意我的观点,他认为尸体会腐烂并散发出味道。我们讨论了冷冻的可能,但就我看到情况,存储柜根本就没有电源插座。

高速路的中央隔离带倒是个经常被用来抛尸的地点,这可真是个对1980年代公共建筑设施的绝佳注解啊,你不觉得吗?就像自助加油站(这个名称就够明白了吧),公路的中央隔离带随处可见,但却是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往来光顾的公共空间,似乎无人管理。你不会看到有人在高速公路附近野餐,是吧?那里不是孩子玩耍的去处。只有坐在高速移动的汽车上才会看到那里:简直是处理尸骸最完美的地方了。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对肢解很着迷。你读过大约是1989年在纽约东村发生的那起莫妮卡·比尔勒谋杀案吗?纽约当时因这起案子谣言四起。莫妮卡原本是从瑞士来纽约的,她在舞蹈大师玛莎·葛兰姆的学校上学。她课余时间在比利酒廊跳脱衣舞赚钱。她认识了一个在她住处外面闲逛的家伙,那人叫丹尼尔·拉科夫斯基。这姑娘喜欢上了他。顺理成章地,她邀请丹尼尔与她一起同居。可能是与人分摊房租可以减轻一些她上学的负担?不过,迁就丹尼尔·拉科夫斯基可比在比利酒廊工作还要糟糕。他一消失就是几天,然后从公园带回一堆疯子。她让他搬走。但丹尼尔还想继续租住莫妮卡那套租金低廉且稳定的公寓。也有可能他一开始就动了杀人的心思,因为当时纽约市议会在艾滋病的恐慌开始后通过了一项法案,授权无血缘关系的室友也可以继承死者的租约。或者是,也许他只是碰巧太过用力地用扫帚柄打到了莫妮卡的喉咙。反正等丹尼尔回过神来,第10街上只剩下莫妮卡的尸体和他自己。

在曼哈顿,要把尸体丢弃掉同时还要撇清自己可没那么容易。而且在既没有车又没有信用卡的情况下,想要逃到长岛的汉普顿就已经够糟糕了。他的一位木匠朋友借给他一台电锯。将死者的头、四肢与躯干肢解后,他把尸块塞进了不同的垃圾袋里,然后就像圣诞老人到处发礼物一样,出门把尸体残骸分别扔在了不同的地点。一条大腿出现在了港务局巴士始发站的垃圾箱里。在汤普金斯广场公园给穷人分发的福利汤里,有莫妮卡的一根拇指。

另外,康涅狄格州的一个飞行员杀害了自己的妻子。他租来了一台碎木机,并把它捆在自家小货车的车斗里。在暴风雪中,他开着这辆车行驶在格罗顿的大街小巷,而被搅碎的皮肤与骨骼则从后面车斗中的碎木机里被抛撒出来,打着旋儿与漫天风雪融为一体。西尔维尔说这个故事让他想到了《骑士珀西瓦尔的传奇》。当时那血肉与风雪弥漫的景象一定很壮观。

说到西尔维尔,他现在认为处理尸体最佳的方法是用水泥砌在篮筐下那块地里。这样的话,必须身处人迹罕至的郊外(就像你家那里)才能办到。我自己拥有的土地在瑟曼镇,在远离都市的纽约州北部,离这里有三千英里——虽然遥远,但我下周就要开车去那里了。

迪克,你意识到没有,你和帕特里夏·海史密斯的“雷普利系列”中那个被雷普利杀害的迪克同名?这个名字蕴涵着纯真与非道德性,我觉得杀害迪克的凶手,也是他的朋友,同样面临过和我类似的问题。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12月15日那天,我会开着我们那辆小货车、带上随身物品和宠物迷你硬毛腊肠狗咪咪回纽约。总共要花费六七天时间,跨越三千英里的路程。我会在开车穿越美国时想念你的。每当路过爱达荷马铃薯博物馆这样的地标,都意味着我距离下一个地标又近了些。而这些地标对我更加鲜活且意义非凡,因为它们会勾起我对你的思念。我们俩是一起完成这次旅行的。我绝非孤身一人。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敢打赌,要是你和简也做过这种事,你们根本就不会分手了,没错吧?你是在嫉妒我们这种变态吗?你太假正经了,太苛刻了,但在你的内心深处,我敢说你想和我们一样。你难道不想能有别的什么人和你一起做这种事吗?

你的朋友

西尔维尔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西尔维尔和我刚刚决定开车去羚羊谷,把所有的信张贴在你家周围,挂在附近的仙人掌上。我还不是很确定我们是否会在邻居家附近逗留,用摄像机(大砍刀)记录下你的到来,但我们会让你知道最后的决定的。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们已经决定了要把这些书信出版,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写一篇导言呢?可以这样写:

“我是在一个从羚羊谷旧物市集上淘来的橱柜抽屉里发现这些稿件的。读起来有些奇怪。但很显然,这些人让我作呕。我认为这部信件拍成电影的可能性极低,因为里面的角色没有一个讨人喜欢。

“尽管如此,我仍然相信这些信件可以作为一种文化档案引起读者的兴趣。显然,它们展现了后现代知识分子最病态的异化。对于这种寄生性生长,我感到非常遗憾……”

你觉得如何?

爱你的

西尔维尔

附言:你可以快递给我们一本你最新的著作《恐惧部》吗?我们觉得如果打算以你的口吻来写的话,应该先熟悉下你的风格。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克丽丝和我整个上午都在躺着想你,把电脑扔在一边。你以为整个事件仅仅是让克丽丝和我能够再次做爱的手段吗?我们早上试了一次,但我认为我们都太过沉溺于自己病态的想象了。放弃之后,克丽丝还是很认真地看待你。她觉得我让她恶心,现在她再也不会碰我了。我不知道该做什么。请帮帮我……

爱你的

西尔维尔

附言:我又进一步思考,这些信件似乎开启了一种新的文学类型,一种介于文化批评和虚构作品之间的文体。你曾经说过,你多么希望按照这个思路来改造你们学校的写作课程。你愿意让我在我明年3月的文化研究研讨会上读一段吗?这似乎向着你所倡导的对抗性表演艺术前进了一步。

此致

西尔维尔

此刻已经是下午2点钟了,西尔维尔一副得意扬扬的样子,而克丽丝则感到绝望。七天以来,她唯一渴望的就是有机会亲吻那个迪克·_,跟他干上一回,而现在所有的希望都越来越渺茫了。他们相见的机会每天都在变得越来越小,让她打电话的借口也越来越少。显然,这些信是不能发送出去的。撰写信件让西尔维尔兴奋异常,欲望也跟着被撩拨了起来。他也知道,如果再不发生什么,没有另一次与迪克的接触来刺激克丽丝的期待,一切都会结束的。因为所有这些原因,二人决定再写一封传真:

传真收件人:迪克·_

发件人:克丽丝·克劳斯&西尔维尔·洛特兰热

日期:1994年12月10日

亲爱的迪克:

真可惜,我们在周日早上与彼此擦肩而过。真有趣,看过你的录像后,我们两个想了好多——多到我们有了想要和你合作完成一部作品的想法,这部作品受你启发,也希望你能参与其中。有点像是“卡尔艺术”[10]。过去几天以来,我们已经写了差不多五十页的信件。我们也希望在我们离开(12月14日)之前,能和你在羚羊谷拍点什么。

大体上,我们的想法是把我们写下的文本贴满你的车、房屋和仙人掌花园。我们(也就是西尔维尔)会录下我(也就是克丽丝)做这些时样子——很可能会是一个所有纸片随风摆动的广角镜头吧。接下来,如果你愿意,可以进入镜头,看到我正在做的事。

我猜这个作品都是有关痴恋的内容,就算因为你不同意而没有你的画面,也不会构成任何障碍。你觉得怎么样?你想加入游戏吗?

诚挚的问候

克丽丝与西尔维尔

不过,这份传真自然也是从未发送出去。相反,西尔维尔在迪克的自动答录机上又留下了一条语音信息:

嗨,迪克,我是西尔维尔。我想和你谈谈我的一个想法,就是在我周三离开之前合作拍摄一部作品。希望你不会觉得这个想法太过疯狂。给我回电。

没指望过去一周都没有回应的迪克这次会回电话,克丽丝便离开住处去圣贝纳迪诺去办点事。但在那个周六,也就是12月10日的晚上6点45分,迪克打来了电话,当时克丽丝大概正驾车往山上开。

那天夜里克雷斯特莱恩北部似乎弥漫着惨淡的气氛。那里有一家酒类专卖店和一家披萨饼店。沿街是一排1950年代风格的木框门面店铺,有一半已经被人用木板封住了,会让人想起大萧条时期的美国西部。迈克尔·托尔金和妻子温迪上个月带着他们的两个女儿来了这里。迈克尔的电影《新纪元》刚刚上映,是继《狂喜》与《玩家》两部杰作后的首部作品。他是一位好莱坞电影圈的知识分子,而温迪则是西尔维尔与克丽丝认识的最睿智、最善良的心理治疗师。二人表达完对克雷斯特莱恩古旧和奇妙的喜爱后,温迪说,住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地方一定感觉很孤单。克丽丝和西尔维尔没有子女。她经历了三次堕胎,过去两年来,她和西尔维尔一直奔波于美国东西海岸的乡下陋舍,只为了把钱省下来投到克丽丝的电影中。迈克尔是西尔维尔的朋友,因为西尔维尔对法国思想理论比这位洛杉矶知识分子更加熟悉。不过当然了,迈克尔不能也不会做任何事情来帮助克丽丝完成电影。

等克丽丝回到家,西尔维尔告诉她自己已经和迪克聊过了,她差点儿昏过去。“我不想知道!”她喊道,可后来,她又什么都想知道。“我有个小礼物,一个小惊喜。”西尔维尔边说边向她展示录音带。克丽丝看着西尔维尔的眼神好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似的。对他们的通话进行录音这种行为绝对是太过分了。这让克丽丝有些不寒而栗,就如同那次在一起喝酒时,作家沃尔特·阿比什发现了西尔维尔藏在桌子下面的录音机,但西尔维尔只是一笑而过,说自己是个外国间谍。但成为间谍意味着成为一个不存在的人。无论如何,克丽丝现在只能听听看了。

展品C 迪克(姓氏不详)与西尔维尔·洛特兰热电话通话录音的文字稿

1994年12月10日,晚上6点45分

(D——迪克,S——西尔维尔)

D:那么,咱们聊聊你下个学期有可能过来吗——

S:嗯,我觉得最方便的时间是3月10日到20日之间。你想让我讲点文化人类学的内容吗?你现在做的是这个方面的研究吗?

D:如果那不是你感兴趣的话题,我们不妨,呃,干脆别管这个了,但是——(无法听清)

S:嗯?

D:(无法听清)——我不知道你是否热心于——你懂的——总结历史学家詹姆斯·克利福德等人有关人类学的论述,但要是你想讲点更加原创性的,更加,呃,基本的内容,那你来决定就好了。

S:好的。两次讲座加一次研讨会,费用两千五百美元,可以吗?

D:两次讲座加一次研讨会,也许可以再参观几个工作室。

S:哦,马文说过如果现场点评的话,还要加收……五百美元?

D:呃,听我说,我看看我能做点什么。我希望到时候不会浪费你的时间。

S:(无法听清)好吧,我也不想到时候浪费你的时间。

D:几周以后,下学期的安排就会清楚些了。我可以在纽约给你电话。(无法听清)

S:好吧,我就想和你说这个。我们——我想让你听个项目,有点奇怪,但我知道你不介意奇怪的东西——(笑)——(沉默)行吗?

D:我不这么觉得,那得看情况。怪事和怪事还不一样。有普通的怪事,有不可能的怪事。不可能的怪事更有意思。

S:那么正好,我要说的可能正中你下怀。(笑声)好啦,让我讲讲——这是,怎么说呢,我们想在周三离开前与你协力完成这个项目,否则就只能推迟到1月底了。还有,呃,这个项目的缘起完全是我们那次去你家过夜,以及第二天早上没能与你再次见面——

D:(无法听清)

S:对,是很怪。那么你——

D:我那天是上午10点30分回去的,但你们已经走了。

S:嗯嗯,嗯嗯。

D:我真的感到非常不安。我没料到你们发现我离开了,我以为你们会等着我回去呢。所以确实奇怪。

S:嗯嗯。克丽丝以为那会儿你还在床上躺着,你只是在等着我们主动离开,因为你的情绪起了变化。

D:(无法听清)

S:哦?

D:我就是出去办了点事——我有点失眠,于是开车转转,去了梨花镇和棕榈谷,买了蛋和熏肉。我出去就做了这些。

S:嗯嗯。那么实际上,我们这边也有个奇怪的境遇,我不知道该如何概括,但基本上就是,克丽丝被你吸引了。

D:(低声笑,呼气声)

S:啊,接着我们就聊起这个来了,还给你写了不少信。

D:(大笑,呼气声)

S:(大笑)呃,这些信中写到了你,既是你这个人,也是某种以你为对象的——你懂的——诱惑、欲望、迷恋这类东西。然后呢——呃,我写了一封信,她也写了一封信,我们还打算把信传真给你,这样你和我们就可以通过传真来联系。但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对这事有点失去掌控了,我们开始反复思考这件事,变得偏执起来,就写下了所有这些信。

D:(大笑,呼气声)

S:而且信写得越来越多……二十页,三十页,四十页,然后情况发展到不能把这些信发送给你、告知你或是把你拉进来(大笑)——所以我们想到也许应该再做点什么,略微极端一些的,好把你牵扯进来。我们,呃,我们想出了个主意,在离开之前,比如周一或周二,我们也许可以带上一台摄像机再去一次你家。你觉得这样可以吗?我的意思是,我不想让你有自己的领地被侵犯之类的感觉,但简单来说,会是这样一部艺术作品,画面就是被张贴悬挂在仙人掌上、你的车上这类地方上的文本。然后你会进入画面发现这个场景。你也知道,大体上我们会在此基础上逐渐完善。

D:(无法听清)

S:可以叫“内心入侵者”,是一部“卡尔艺术”作品。你知道吗,就像索菲·卡尔?(大笑)我是说,我们这几天来一直被困在一种诡异的风暴之中,事态有点脱离了我们的掌控。而这个作品有关我们的情感,有各种我们能或不能体会的起起落落。它可能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这多少有些奇怪,因为我们曾经完全相信你也身在其中——(大笑)——但那时我们不能掌控你。呃,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有过这种感觉,但我们的确因此而小事大做了一番。(大笑)

D:你是想说——小题大做?

S:(大笑)没错。反正你怎么看?

D:呃,我、我,呃,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来想出一个……先把你告诉我的事情消化一下——(大笑)不过呢,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只是……还是让我考虑考虑吧。

S:这是自然。

D:明天我会打电话给你,说说我的想象有哪些——类似这些——以便做相应的布置。

S:好吧,这再合理不过了。总之,我们非常喜欢你的作品,那段视频,看见你那样语无伦次也让我们语无伦次了。毕竟,克丽丝是个电影制作人,她在制作视频方面也很有经验。

D:也许时间安排上不算太好,但我想这种事总会有瑕疵嘛。咱们好好想一想,我明天再给你电话。

S:好。我们明天一整天都在。

D:感谢你让我参与这个秘密。我会好好考虑的。再见。

S:好的,也谢谢你。对了,别告诉任何人。保重,再见。

听完了录音,克丽丝一个人走进她的房间写了一封有关性与爱的信,同时想着她要把这封信发出去。她也很疑惑自己为何那么想与迪克做爱,她感觉此刻和迪克睡过后,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活,肯·考波兰德这部电影的标题,伴着1950年代基调的强节奏歌曲从克丽丝的脑海中闪过。“一旦发生了性关系,我们便输了。”她这样写道。她思考着,因经验而深知,性会让所有富于想象力的交流发生短路。把性与爱放在一起太可怕了。接着,她又谈到了亨利·詹姆斯。虽然她想同时拥有性与爱。“有什么办法,”她在结尾时写道,“能让性不再低贱,使之像我们自己一样难懂,让它不显得荒诞?”

西尔维尔一定知道克丽丝在写信。在同一时间,他在自己的房间里写道:

“亲爱的迪克:事情反转的方式真是太有趣了。就在我以为我正在采取主动时,才发现自己是个蠢蛋,任由他人的生活摆布。事实上,最让我痛苦的莫过于克丽丝的疑惑与无所适从,她面对比自己年轻的心动对象时就会变成这样,我已经不是第一次目睹了。这时,我们之间的年龄差似乎足有半个世纪。我感觉自己苍老而伤心。但是,我们还是有着同样的感情和经历。”

然而,以夫妻的身份在一起便是他们二人唯一的想象了。他们大声念出自己的“私人”信件给对方听了吗?很有可能。后来,他们做了爱,同时又在想着什么呢?不在场的迪克?不管怎样,他们又回到了婚姻的轨道上,致力于这场游戏。克丽丝与西尔维尔并排躺在床上,克丽丝写下了这封事后信: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几个小时之前,我们做了爱,而在做爱之前的两个小时内,我们一直在谈论你。自从你进入我们的生活,我们的住处就变成了一所妓院。我们抽烟,打翻烟灰缸也懒得捡起来,无所事事地过上几个钟头。我们只能半心半意地工作,每次只做几个小时就做不下去了。我们对出发前的打包、前方的旅程和未来的日子全都提不起兴趣,甚至连巩固我们的所得或推进工作与事业也无法上心。而你却未受影响,这不公平。你周六晚上考虑过与西尔维尔的电话通话吗?我表示怀疑。西尔维尔说你采取无视的态度是正确的,因为这些信件与你无关。他说与这些信件有关的只是我们夫妇二人,但那不是真的。

我二十三岁时,曾和最好的朋友丽莎·马丁邀请了一位以好奇尚异而著称的摇滚明星来干我们,好像我俩是一个人。在理查·谢克纳和路易丝·布尔乔亚这两位我们崇敬的艺术家的指导下,我们在几间脱衣舞酒吧的后台里搞出了一场双重人格的同台表演。(哎呀,电话响了,是你打来的吗?不是,又是一封新西兰的负片剪辑师发来的传真,有关我电影那混乱的编辑决策表,我早就无动于衷了。)总之,丽莎负责性交的肉体部分,而我则负责语言部分。我们一起化身为那个被文化投射在所有女性身上的赛博格[11]碎片。我们甚至还让_来选择场地:格拉梅西公园酒店或者是切尔西酒店。但_从来没有回复过。我猜干一个傻女人也好过惹上这两个怪女孩。

现在,西尔维尔和我就是那两个怪女孩。我做梦都没有想到我会再做这样的事,更没想到是和西尔维尔一起。但坦白讲,对那部影片的想法,我已经快要穷尽了。我不知道你进入镜头看到那个场景后会发生什么,也许你已经跌入了真空。你不觉得真正了解事物的唯一方式是案例研究吗?上个月,我读了亨利·弗伦泰特的一本著作,内容是危地马拉可口可乐工厂的工人罢工,作者通过档案与记录复原了整个事件。通过理解一场罢工这件简单的事,就有可能理解公司资本主义在第三世界国家的所作所为。总之,我认为我们与你一同创造的就是一个案例研究。

我感觉我在等待自己的死刑。很可能所有一切都会在明天上午你打来电话时尖叫着戛然而止。离整个故事(什么故事?)的展开只剩下几个小时了。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0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想知道,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怎么做。

爱你的

西尔维尔

附言:我们决定今天夜里不再想任何与你有关的事情。

他们是那样亢奋、狂喜。克丽丝之前多少次希望她能够进入西尔维尔的头脑或心中,驱除他的忧愁感。在12月10日,周六这天,他们无忧无虑、满身疲惫地放松下来,终于真正地在同一时刻生活在一起。

世界上最漫长的周日

1994年12月11日,周日,上午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这应该算是个迷恋的案例了吧。我之前竟没想到这个词,真好笑!

自从我和西尔维尔在一起之后,你是第四个半(之前有杰夫·墨菲、好伊冯、坏伊冯以及耶稣会信徒戴维·B)让我痴恋的人。基本上,支撑这种迷恋的能量源于想要了解某个人的欲望。

有趣的是,和那两个叫伊冯的女孩相处期间,先是熟悉,然后是爱慕,接着想要以不同的方式与她们在一起,最后性迷恋才到来。虽然对于这几个人中的男性(你、杰夫·墨菲、那个神父)我根本都谈不上认识,但性迷恋就那么毫无来由地出现了。好像性可以让我发现迷失的线索,真的可以吗?就男性而言,我好像感觉到了某种那人是谁的暗示,就漂浮在平静的表面之下。而想要与他性结合就是要验证我的感觉。

我和西尔维尔在一起之前,男人们只要找到了比我更有女人味或不如我聪明的姑娘就会立刻把我甩了。“她和你不一样,”他们会这样说,“她是一个真正可爱的女孩。”这让我很伤心,他们之所以曾让我欲火焚身,是因为我相信他们了解我,我总算遇到了值得去了解的人。可现在,我已经变成了一个老巫婆,或者说我已经接受了生活中的所有矛盾之处,已经没什么需要知晓了。现在唯一能触动我的就是到不同的地方,发掘了解另一个人(你)。

我知道这些信是多么地缺乏说服力。可我仍然想要利用你打来电话前的最后几个小时告诉你我的感受。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1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们现在紧张得要死。几个小时后,你可能就要把我们所有的故事击成碎片,并使其原形毕露:一台怪异又乖张、想要认识你的机器。迪克啊迪克,我在做什么啊?我是怎么陷入这个奇怪、尴尬的局面的,竟然在电话中对你说我的妻子迷恋你?(现在我称她是我的“妻子”,我之前从来没这么叫过她,目的是强调我们已经堕落到了什么地步……)

如果不是我在这里碍事,克丽丝会不会已经与你相爱了?了解是接受的一种绝望的形式吗?抑或接受在了解中超越了自身,进而抵达了一种更为有趣的境地?“了解”才是我的关注所在……

所以说,我一直在想着你,急切盼望着一场危机的降临,憧憬着一个美好的未来以避免死亡。我们有权强行让你承担我们的幻想吗?有没有一种方法能让我们都受益?我明白我们必须要从这一切中有所得。但如果我是你,我会怎么做呢,迪克?如果你想探究人际关系的复杂难懂,你根本不会孤身一人住到羚羊谷。这让我想起了克丽丝几天前说过话:最佳的藏尸地就在所有人的眼皮底下。而你与所有一切都近在咫尺,却那么难以掌握。

那么你为何要掀开你那脆如卵壳的伪装,进入一场你早已拒绝参加的游戏呢?最尴尬的并不是告诉你我的妻子爱上了你——那只能算是越界,但最终还是可接受的。比之更尴尬的是将一切的把戏剥光,只剩下原始的欲望,恰似克丽丝想象与你做爱时在她故事里出现的那些“……”。了解代表“……”吗?需要通过色情化才能体现它的意义吗?为什么任何意义都应该比我们欲望中那些原始的“……”更好呢?我们知道这些“……”代表什么。而你的名字代表什么呢,迪克?

来自我的诚挚问候

西尔维尔

1994年12月11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不同意西尔维尔对你生活状态的论断。他认为你的做法是逃避现实,好像一个人生活就能躲过那无法避免的二人世界,就能拒绝生活似的。这就像有孩子的父母谈及丁克家庭时的做派。不过,我认为你的人生选择是完全正确的,迪克。

爱你的

克丽丝

1994年12月11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已经)中午了。我们还在等你的电话。我们觉得现在转换成谈话模式好了,因为反正每封信之间的空当都被拿来谈论你了。

爱你的

克丽丝和西尔维尔

展品D 西尔维尔与克丽丝谈话的同步记录

1994年12月11日,周日,中午12点05分

(C——克丽丝,S——西尔维尔)

C:西尔维尔,要是他不来电话我们怎么办?打给他?

S:不,反正没他我们也可以继续下去。

C:可你忘记了我真的想要他来电话啊。我在等着电话铃响,兴奋得难以自持。要是他没来电话,我会非常失望。

S:好吧,这次你应该亲自和他谈谈。干吗总是让我们两个白人男性来决定走向呢?我把他弄了进来。现在该轮到你了。

C:但我担心他根本不会来电话了。那该怎么办?我要打给他吗?这简直就是弗兰克·扎帕那首《你没试过给我打电话》。

S:他会来电话的,但不会在今天。等到时机已过的时候,他会来电话的。

C:啊,西尔维尔,我讨厌那样。

S:可是克丽丝,这也是他那样做的原因。

C:如果他今天没来电话,我认为我必须得放手了。因为,你知道,我的尊严会荡然无存。我们已经做了这么多。他只需要打个电话就好。

S:但也许他认识到我们已经替他做了每件事,所以干吗非要掺和进来呢?

C:我不同意。他应该感到好奇才对。要是有人因为我而一夜之间写了五六十页甚至七十页的信,我肯定会感到好奇的。你知道,西尔维尔,我觉得如果迪克这档子事告吹的话,我就要去危地马拉城了。我有生之年总得做点儿什么出来啊。

S:可是克丽丝,羚羊谷就是危地马拉啊。

C:反正如果他没来电话的话,我会失望透顶的。要是一个人连这个最开始、最基本的考验都没有通过,你怎么可能继续爱他?

S:什么考验?通奸考验?

C:不不不。最开始的考验就是来电话。

因为他们的电话有呼叫等待功能,克丽丝打给了她在纽约的那位处变不惊的朋友,安·罗尔。

十分钟后

S:安怎么想?

C:安本来觉得这个项目棒极了,比仅仅有个外遇变态多了。她还觉得这件事会写成一本不错的书!等迪克打来电话,要告诉他我们正考虑做成出版物吗?

S:算了吧。谋杀案还没发生呢。欲望还未达成。先让出版社等等吧。

C:(哭哭啼啼)为什么??

七个小时后

C:听我说,西尔维尔,没有希望了。我们两天后就要走了,可我还是过不了电话这一关。今天下午想要看我作品的制作人给我发来传真。我看都没看一眼。可能已经被我扔掉了。

(停了一会儿)

现在的处境可真是难办!我甚至不知道我还能从迪克那里得到什么。现在这样的局面根本不会有好结果。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现在不是1970年代,我没有真的和他上床。你明白那种苦楚吗?守在电话旁边等着欲望与折磨慢慢消失?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生活能够回到正轨。曾经貌似大胆冒险的举动,现在看来只不过是幼稚和可悲罢了。

S:克丽丝,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他不会来电话了。他有种抽身而出的倾向。我们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决定他的想法。记得我们替他写的导言吗?就某种意义而言,迪克并不是必不可少的。因为什么都没说,他反倒会说得更多,也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一直像对待蠢货那样对待迪克。他怎么会喜欢呢?不来电话恰好说明他进入了角色。

C:你错了。迪克的反应与他的性格无关,是当下的处境使然。这让我想起了十一岁时遇到的一件事。当时电台有个男的对我一直很好。他让我在广播中说话。有一天,我心情很差,就用石头砸碎了他汽车的挡风玻璃。我当时觉得这合情合理,但过后感到疯狂而羞愧。

S:你现在想要用石头砸他的雷鸟汽车吗?

C:我早就想了。不过他早就把我看扁了吧。

S:不会。

C:当然会了。我把自己的幻想全数投射到一个毫不知情之人身上,竟然还要求他给出回应!

S:可是克丽丝,我认为他的尴尬与你我无关,是他自己的缘故。他能做什么呢?

C:我讨厌被置于这种处处受限的境地。吃晚饭那会儿有电话响起时,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心跳加速。劳拉和伊丽莎白大老远地开车来看我们,但我竟盼着她们赶紧离开。

S:这不就是在最大限度地体验人生吗?

C:才不是呢,只是一次没有结果的迷恋。我真羞愧。

S:虽然他的沉默伤到了你,但你得不到他这一事实,不就是你被吸引的原因吗?所以,我认为这里有个说不通的地方,至少你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C:我对待他人的方式太随心所欲了。他有充分的理由来嘲笑我。

S:我很怀疑他现在还能笑得出来,更可能是在不安地咬手指吧。

C:我感觉自己像是个十几岁的孩子。当你活在自己脑中那剧烈的情感之中时,你就会真的相信,曾经想象过的事情会发生,是由你自己造成的。之前莱奥诺拉因为过量服用我当时的男友唐纳德的迷幻药入院时,唐纳德、保罗还有我在公园坐了一夜,制定出一个协议:如果莱奥诺拉第二天还没有脱离危险,我们就自杀。当你活在自己脑中那剧烈的情感之中时,你的想象与实际发生的事之间就没有了区别。所以,你可以同时无所不能又无能为力。

S:你是在说十几岁的少年都在无脑似的活着?

C:不是,他们反而太过于活在自己的脑袋里了,以致有脑和无脑已经没有差异了。

S:那么,现在迪克的脑袋怎么了?

C:噢,西尔维尔,他是成年人了。他又没有对我产生分毫的迷恋。他还处于正常状态,呃,反正对他而言是正常的。他正琢磨着怎么处理这个可怕而令他作呕的局面呢。

S:如果他是在琢磨,他今晚就会来电话。如果没在琢磨,他会在周二上午来电话。但他肯定会来电话的。

C:西尔维尔,现在我们好像身处情感研究学院似的。

S:真滑稽,我们追求的东西是那么短暂易逝。激起迪克的反应才是我们重温那种感觉的唯一途径。

C:他是我们想象出来的好朋友。

S:我们需要这个吗?太令人糊涂了。有时候,我们通过牺牲他的方式到达了切实的占有感的巅峰,但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他的观察比他自己更加透彻清晰。

C:别太自以为是了!你谈论迪克的语气,好像他是你的小弟弟似的。你以为你有了他的电话号码——

S:呃,我对他的看法和你可不一样。

C:我没有看法。我爱上他了。

S:这不公平。他做了什么值得让你爱上他的事?

C:你觉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是即将离开加州的焦虑和困惑造成的吗?

S:不是,离开加州是我们的正常日程。不过如果他愿意并参与进来的话,会发生什么呢?

C:那样的话,我早就和他上了一次床,然后他再也不会打电话来了。

S:但使得目前的一切都合情合理的前提就是你们没有上床。考虑下这件事带来的影响才是最重要的。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把迪克想象成一个恶毒、善于使用手腕的家伙。但也许他这样保持沉默,恰好给了我们时间……

C:摆脱他。他想让我们摆脱他。

S:克丽丝,我们正在踏入一个什么样的陌生区域啊?先是写信给他,现在则是我们写信给彼此了。迪克代表着一种让我们谈话的方式吗?不是与彼此谈话,而是一同对某种东西说话?

C:你是说迪克是上帝?

S:不,也许迪克根本就不存在。

C:西尔维尔,我觉得现在我们正在进行一种后现代的的哀悼仪式。

S:没有,我们只是在等他的电话。

晚上8点45分

S:这真不公平。我猜这些无声的打字键盘让你工作起来加倍努力,但这时你更无法逃脱了,因为你给自己造了一个牢笼。也许这就是你感到伤心的原因。就好像他在旁观,旁观着你对自己的所作所为。

C:悲惨与自我厌恶就是摇滚的精髓。当发生这种事情时,你只想把音乐的音量调大。

两个小时后

(迪克还没有来电话。克丽丝又写了一封信,并大声地念给西尔维尔听。)

1994年12月11日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嘿,迪克:

现在是周日夜里。我们像是去了一趟地狱,而且现在还心有余悸。但既然你已经半知晓那个“项目”了,我猜只有告诉你最新进展才公平:我们决定到此为止了。自从西尔维尔昨天夜里和你说了在你家拍摄录像的事情,我们已经穿越了好几个星系……好吧,录像不是关键,我们只是想要找到一个把你拉进来的方法。自那之后,我已经拥抱/抛弃了其他若干个艺术创意,但我们所拥有的就是这些信件。西尔维尔和我在想,是把这些信件发给在“高危出版”的埃米和艾拉,还是在我们自己的出版社Semiotext(e)出?在三天的时间里,我们写了八十页的信。但我感到十分凄惨而困惑,我从你的沉默中判定你对这些没有丝毫的兴趣。还是算了吧。

晚安睡觉觉喽

克丽丝

S:克丽丝,你可不能把这封信发出去。完全没有意义。你应该可以写得更明智些啊。

C:好吧,我再写一封。

展品E 明智的传真

(打印在一张以《重负与神恩》[12]为信头的纸上)

周日夜间

亲爱的迪克:

怎么说呢?这场“轩然大波”似乎在没有你介入的情况下就这么过去了,我倒无所谓。过去几天我们都在干些什么啊?自从在情感上脱离自己的电影,我就好像身处地狱的边缘。而当这种“心动”的情形出现时,通过自我反省来试着处理无法开口的迷恋好像还挺有趣。结果就是:在两天时间里写了八十页难以卒读的信件。

不过,骤然跌入青春期的精神错乱当中还算有趣。当你活在自己脑中极为强烈的情感中时,边界就消失了。那是一种乖僻的全知全能,一种负面的精神力量,好像在你脑中发生的事情真的可以把世界推到外面去似的。我的脑袋算是个值得晃悠的去处吧,不过可能对你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想偶然遇见你时赶紧逃离,所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事情悬而未决。

如果你想要看这些信(可能只是其中几段)的话,一定要让我知道。至少这些稀里糊涂的文字中,有一些的确与你有关。

一切顺利

克丽丝

午夜时分,两人将传真发送了出去。他们上床睡觉去了,可是克丽丝却无法入眠,感到他们的举动是对自己的背叛。大约凌晨2点左右,克丽丝溜进她的办公室,匆匆写就了一封“秘密的传真”。

展品F 秘密的传真

亲爱的迪克:

在这场风波之下,我仍然固执地想要在周三西尔维尔动身前往巴黎后的夜里与你相见。我还是想这么做。行或不行,你可以在早上7点后传真答复我。周三那天我会秘密地接收你的消息。

克丽丝

她按下了迪克的传真号码,食指悬在发送键的上方。但有什么东西阻止了她,然后她便回到了床上。

1994年12月12日

这天上午,他们躺在床上喝着咖啡。那封秘密传真的事,克丽丝没有对西尔维尔吐露丝毫。她反而在琢磨迪克的传真与电话号码的数字前缀有什么不同。几缕怀疑的细微烟云汇聚成了雷暴云。当她查看西尔维尔笔记本中的号码时,喊道:“我的天哪!我们把传真发到迪克的学校去了!”(奇妙的是,迪克的学校只有一台传真机,放在校长的办公室中。那个校长很和善,是名犹太裔的自由派学者,妻子是克丽丝在纽约的一个关系不错的熟人。就在两周之前,他们四人一起在校长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温馨愉快的夜晚……)

当前的局面简直太尴尬了,现在别无选择,只能打电话给迪克警告他传真的事。西尔维尔奇迹般地在打第一通电话时就联系上了迪克。这一次,他倒没有把通话录音。克丽丝把头埋在了枕头下面。西尔维尔得意扬扬地回到卧室。迪克态度冷淡,感到恼怒,西尔维尔说道,但至少我们阻止了灾难的发生。克丽丝把他看作一位英雄。她对西尔维尔的勇气充满了敬畏之情,自然而然地,她向西尔维尔坦白了那封秘密传真。

现在,西尔维尔再也不能回避这个现实了。这可不是他们发明的打发咖啡时间的游戏。他的妻子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沮丧,被辜负,他怀着这些情绪写下了一篇故事。

展品G 西尔维尔写的故事

不忠

克丽丝在欺骗自己的丈夫这件事上可谓煞费苦心。她从来就没看懂过马里沃的喜剧中所有在紧闭的门那边发生的偷情故事,但现在欺骗自己丈夫的策略却逐渐成形了。她刚刚和西尔维尔(他后来还感谢了迪克)做了爱,西尔维尔还向她表达了自己对她那深沉不渝的爱。背叛的时机还不成熟吗?

因为就某种意义而言,这个故事必须得这样结束了。说真的,当西尔维尔逼着克丽丝写那封“明智的传真”时,这不就是他想要的结局吗?

西尔维尔和克丽丝在一起已经有十年了,她经常幻想自己向迪克坦白自己在婚外情方面的贞洁——“你可是第一个。”而如今,唯一一个既能得到她想要的(四十岁正迅速地逼近)又不会伤害西尔维尔感情的方式就是偷情。西尔维尔也渴望找到一个结束这场冒险的优雅方式。克丽丝与迪克的关系以上床告终,这不就是露水情缘这一形式所要求的吗?但也仅此而已了。迪克和克丽丝不会想要再来一次,而西尔维尔也永远不必知晓。

不过,西尔维尔忍不住去想的是,克丽丝已经背叛了他们二人共同创造的形式,通过把他排除在外。

(在这里,克丽丝改变了故事的走向,她希望西尔维尔能理解——)

克丽丝认为她在以自己与西尔维尔共同的名义大胆地行动。不是总要有人让故事完结吗?今天下午开车行驶在北方大道时,克丽丝感到自己非常能理解福楼拜笔下那位包法利夫人的处境。形单影只离开克雷斯特莱恩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要一个人开车横穿美国。三头饥饿的草原狼守在路边。克丽丝想着包法利夫人那只敏感的意大利灵缇犬,它跑离马车,越跑越远,向着某种厄运奔去。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他们一起,继续着——)

西尔维尔早晨那通英勇的电话理所应当地惹恼了迪克,自那之后,他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迪克再也不会回电话了。那个形式再也无法实现,而西尔维尔再也不能在迪克的学校获得授课的机会了。

西尔维尔假装并不介意。他和克丽丝之前不是一直都像真正的贵族,即鲁莽的疯子一样行事吗?还有别的什么人敢把某个人放到迪克的位置上,开启一趟这样的旅程吗?我们可是艺术家,西尔维尔说。所以,我们可以这样行事。

但是,克丽丝却不那么确信。

最终,他们会给这段经历加上一段副标题:书信体标志着资产阶级小说的出现吗?但那是后话了,是在迪克家与一些知名的学术界朋友共进晚餐后发生的。

1994年12月12日,周一

加利福尼亚,克雷斯特莱恩

亲爱的迪克:

我,我们,正在给你写这封永远都不会发出去的信件。终于,我们发现了问题所在:你觉得我们是些半吊子的艺术爱好者。我们之前怎么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呢?我的意思是说,迪克,你是个单纯的家伙。你没有时间浪费在我们这种人身上。你就像是我交过的所有那些男友,那些男人们啊,和我乱搞了六个月、一年后才大言不惭地坦白说:“我遇到了自己喜欢的人。我真的很喜欢她。凯伦/莎朗/希瑟/芭芭拉不像你。她真的非常可爱。”好吧,难道我们在你眼里都算不上“可爱”?

是因为阶级吗?虽然我们与你背景类似,但你认为我们是堕落圆滑之徒,觉得我们有些……不够诚恳。

现在要怎么样呢?我们想要和你接近还有错了?以下是一些我们生活背景中的事件:

我们要离开加利福尼亚了,大概是过去两年间的第一百次搬家了吧。焦虑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克丽丝收到了一封从柏林发来的信:她的电影没有入围柏林电影节。

克丽丝收到了几封传真,都是新西兰的后期制作协调人发来的,要么是坏消息,要么是隐性的花费,再有就是延期。

这些事情暂时将我们从迪克这堆乱摊子中抽离出来,在这座几乎全都被打包起来的房子里,能回到正轨让我们很欣慰。

接着,西尔维尔接到了纽约当代艺术博物馆绘画部策展人玛吉特·罗威尔打来的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为安托南·阿尔托编辑一份作品目录。那可是一次重要的展览。我们之间的鸿沟变得越来越大。然后,来了个清洁女工,接着是个推销地毯清洁剂的人。克丽丝在每个人之间来回踱步,为你对她传真的反应紧张得发狂。

迪克,我们怎么就这么厌倦我们的生活呢?昨天我们决定明年夏天不再租这座房子了。也许会在你那个小镇的另一边租房吧?

是你吸引了这种能量吗?我们像那个专门潜入别人家里盗取一包安全套、一把奶酪刀这种小玩意儿的著名窃贼吗?

我们实在是没办法给这封信结尾了。

签名:克丽丝与西尔维尔

晚上10点55分

我们还在想着要不要再打个电话给迪克,告诉他那个录像只是个不成熟的想法。这就是痴想的作用:我们大笑,兴奋异常,此刻觉得打个电话完全说得通。毕竟,迪克在过去的两个小时里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我们已经忘记了迪克再也不想听到我们的任何消息。现在打电话会成为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写这篇东西就像是在由我们最喜爱的书籍构成的万花筒中穿梭:《去斯万家那边》以及威廉·康格里夫、亨利·詹姆斯、居斯塔夫·福楼拜等人的作品。这个比喻让情感显得不够真诚吗?

时间可以疗愈一切伤痛。

迪克,你是个聪明人,但我们活在不同的文化中。西尔维尔与我就如同日本平安时代的贵族女性。爱情逼迫我们去优雅而暧昧地表达自己。但同时,你还是那个西部农场里的牛仔。

情书;写给迪克的信:一部文化研究。

我们让你去承受考验,但我们输了。

1994年12月13日

周二是在失望中来临的。西尔维尔和克丽丝一整天都在把东西搬到飞镖谷自助寄存服务的26号储物柜。每个月支付二十五美元,这样他们就再也不用急着扔掉破损的藤椅、凹陷的双人床和从旧货商店淘来的长沙发了。克丽丝独立将家具从卡车上拖运至二楼,而西尔维尔则在一边大声指挥着,因为他的髋部动过手术,能搬得动的最重物品也就是《拉鲁斯法语词典》了。不过,他认为自己在打包/搬家方面可是个专家呢。等搬到第三趟的时候,他们俨然明白没办法把所有的东西都放入这个四乘以八英尺的26号寄存柜。如果当初多花十五美元,他们本可以租用十乘以十二英尺的14号大寄存柜。“我可是很有条理的!”西尔维尔喊道(就像集中营幸存者吹嘘自己如何“善于”夹带鸡蛋或是马铃薯那样)。他不断借助自己的视觉想象把那些落地灯、床垫和三百磅的书籍堆叠在一起。与此同时,克丽丝面对所有乱七八糟的重压有些难以承受了,她一边对他尖叫着(“你这个抠门的犹太佬!”),一边把各种破烂杂物从26号寄存柜拖到大厅然后再拖回来。但这使得西尔维尔愈加坚定了。最后,除了一个镀金鸟笼,所有物品总算都被塞了进去。他们决定扔掉这个鸟笼,那还是之前在科尔顿一家宠物商店停业甩卖时花了三十美元买的,可谓物美价廉。笼子里面的鸟儿早就飞走了。去年9月,他们临时起意在墨西哥的巴哈度过了一段简朴、充满尘土气的假期。假期快要结束,回程开车穿过恩塞纳达时,他们在路边买了一只锥尾鹦鹉。为了过安检,他们把鹦鹉藏在了车座下面。他们给它起名叫琭琭,与福楼拜的短篇小说《一颗简单的心》中女仆全福的宠物同名。琭琭曾经是西尔维尔的鸟类转喻镜像。他喂它吃莴苣叶和莴苣籽,对它倾诉,还试着教它说话。但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他把放在卧室外平台上的鸟笼门打开,让琭琭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被新雪覆盖的群峰俯瞰着格雷戈里湖。正当他凝视着远处的风景时,琭琭从鸟笼里飞到了围栏上,接着又飞向了一棵红松,最终飞出了视野。西尔维尔先是惊讶,紧接着感到心碎。他们买了所有养鸟要用到的物件,但唯独没买翅夹。“它选择了自由。”西尔维尔伤心地一遍一遍说着。

因为大多数“严肃的”虚构作品,依旧包含对个人主体性最充分的表露。如果不能将原本真实存在的配角人物“文学化”,不改变他们的名字以及微不足道的身份特质的话,这会被看作一种粗糙和业余的写作。“严肃的”当代异性恋男性小说就是几乎不加掩饰的“我的故事”,如同所有的父权制一样贪婪地占用一切资源。当作者自己成为作品中主角/反主角,其他人都被缩减成了“人物”。例如:艺术家索菲·卡尔在美国作家保罗·奥斯特的小说《巨兽》中以叙述者女友的身份登场。“玛利亚一点都不漂亮,但她灰色双眼所透出的浓烈情感却吸引了我。”玛利亚的作品和卡尔最著名的作品完全相同,比如地址簿、旅馆照片等,但是在《巨兽》中,她成了一个流浪汉一样毫无野心或事业负担的角色。

因为我们的“我”遇到其他人的“我”时并非一成不变,所以当女性试图以直接指名道姓的手法来刺破这种失真的人设时,我们被叫作婊子、造谣诽谤者、色情小说家和业余爱好者。“你为什么这么生气?”他对我说。

那天晚上,自动答录机上没有迪克的任何留言。房子空空荡荡,干净极了。晚饭后,西尔维尔和克丽丝一起坐在地板上,打开了笔记本电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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