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乌循着穗子上光芒的指引来到了无虞山山腰处。
荒芜的无虞山草木稀疏,唯一可以为人称道的就是漫山桃花灼灼,烂漫而娇媚,犹如一条轻薄鲜丽的粉色披帛缠绕在少女纤柔的手腕上。
织影如同跪坐在一片粉红的地毯上,身上穿着一身灰仆仆,一看就是男人穿的粗布衣裳,她的脸却比身上的衣裳还要灰败。
一双黑白分明时刻闪着慧黠光芒的眼眸像被蒙上了一层白纱,木呆呆地看着枕在双腿上的那颗脸色惨白如鬼面目狰狞的头颅,身体一下下晃动,像在哼着什么歌谣似的。
小金乌走近了才听清,她吟唱的是往生咒:“……渺隔阴阳泉路远,几度思乡不回来。回头仔细思量想,尽是南柯一梦中……”
他弯腰戳了戳织影随着吟唱而摇晃的脑袋,道:“你这是怎么了?魔怔了?”
歌声停下,织影幽声道:“你做什么去了?怎么现在才来?”
又拿他当仙侍来使唤。小金乌哼了一声,双臂环抱在前,侧过身:“不是离你这无虞山远嘛?来这儿就耽搁了一些时间!”
再偏头将织影上下一打量,语气跟柠檬似的酸溜溜的:“你不是没事儿么?看样子应该是小事儿,我还没来你就摆平了,完全不给我发挥的余地啊!”
织影还是没有抬头看他,把怀里的头颅抬起来,放到地上,手中拈了个诀,把刚才抱着的人收到袖里乾坤。
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灰,向他走来,小金乌正想听她倾诉刚才发生的事,毕竟六百年里,两个人之间就没什么可隐瞒的事,没想到织影就这么当他是空气一样地越过了他,背向他走远。
小金乌转过身,喊道:“你就这么走啦?没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织影顿住身形,头也不回地答:“我来晚了,你也来晚了,我不需要你了,你回吧。”
声音不大又低缓,因着顺风,小金乌听得一字不差。
小金乌气急败坏地走上去扣住她的手臂,质问道:“什么叫不需要我了,让我回?你把我当什么?”
织影这时才抬眼看他,似笑非笑道:“我以为我们是生死与共的好朋友,可以在对方需要的时候赶来助其一臂之力。”
小金乌下巴一顿,似乎在点头,反问“难道不是么”。
织影自嘲一笑:“是么?你就在对面的山头,你被什么绊住了?还是又掉进了水里,灵力被凝滞?”如她所料,小金乌眼睛飘到了她左边的一个小土丘上,她道,“瞧,你又不看我的眼睛。臭乌鸦,帝君教你法术,教你为君之道,他可跟你说起你一心虚就不敢直视别人?”
“这不是你说的那什么,嗯,生理反应,对,就是生理反应!”小金乌振振有辞,却无甚底气,一点儿不复刚才的趾高气昂。
“嗯,生理反应啊!”织影注视着他的脸,金色的眼瞳光彩照人,却穿过自己看向身后,她抚着袖子叹了叹,和小金乌道,“你要回天界现在就可以,但我这次不和你一起走了,我要给阿灼报仇。”
“你给她报了仇,她就能回来了?”小金乌仿佛发现了一个稀奇怪物似的惊讶地看着她,“别傻了!她魂魄都没了,你报仇也没用,反倒给自己找麻烦!”
织影点点头,再一次越过他:“那我走了。”
“哎!你都认同我的看法了,怎么还不死心要给她报仇?”小金乌夺到她身前,面对着她倒着走。
“我认同你的看法,不代表就会按你的看法去做,她的恩我没报成,仇我可以帮她报了,也算还了她一半的恩情。”
织影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一步一步往前走,在身后泥土上留下自己看不见的足迹,风雨来临,都将变成泥泞被冲刷埋没。
“……那好,我就等你给她报了仇再走。”
“等我?”织影再次停下,认真审视着往后退的小金乌,道,“我可能要待很久的,凡界的浊气你受得了么?”
织影再也问不出来,她觉得自己很矫情,明明希望有一个人能在此时,在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陪着自己,却还要说出这种矫揉造作的话来恶心人。
小金乌道:“就因为你一个人要待很久,若是出个什么意外死在凡界,谁给你收尸?”
“切!”
乌鸦的嘴巴里果然没好话!
织影往前走,渐变蓝的穗子跃出一个漂亮的花旋,如同一朵盛情而放的鸢尾花。
小金乌追上去:“我都说了留下,你还要走?”
“总要先安葬好阿灼的。”
两个人默契地保持着沉默,谁也没有再说一句。
织影回到茅草屋,拿了搁置多年的锄头一锄头一锄头地在桃花树前挖了个大坑,把阿灼的尸身妥帖安葬了。
三月桃花朵朵绽放,醉人的沁香将泥土也染上芬芳,三月晚霞层层红艳,红得如火,如血,绯红洒在桃花树前的墓碑上,洒在织影白皙的脸上。
织影默然地伫立于墓碑前,注视着墓碑上的“顾灼”两个字,呆怔良久,直到天黑,她才进屋。
她修补好破漏的纱窗,而后取出自己的衣袍,把身上阿灼父亲的衣裳换了下来,浆洗干净叠好,放回了土炕边那口半旧的大箱子里,院子里晾干的那件破烂的战袍被她收了起来。
她对小金乌说:“你修炼的地方日头太毒,不适合我,我就在无虞山修炼,一个月后,我就下山,去寻那个‘亡命之人’。”
小金乌是无所谓,只是常来同她一起吃饭,一日间早晚勤勉不缀,比在天界那时还要积极。
不过织影也没多烦扰,纸笔一出,直接写了菜谱扔给小金乌,让他自己做。
小金乌倒是潜心钻研,桃花系列和莲藕系列的甜汤做得似模似样,于是一月间几乎都是小金乌在洗手作羹汤,织影为了快速恢复灵力,却没有多吃,每每意思一口就放下调羹,小金乌也难得地没有强求,每日正午按时去除吃下去的凡食浊气。
一月时日稍纵即逝,织影在给茅草屋布下结界之后,就和小金乌一起离开了无虞山,向北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