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殿,后殿。
“神女,你回来了,澹生照你说的方法提炼了那个……哦,盐!”
织影按摩着僵硬的关节,澹生就从里面跑了出来,脸上红彤彤的,很是喜气,让原本平淡无奇的脸有了几分神采。
乍然听到这消息,有些疲乏的织影也提了几分精神。
千里迢迢从东海取回海水,用青衣女子给的螯壳粉解了那只大螃蟹的毒,织影就把制盐之法告诉了澹生,让他取一部分海水先试着提炼,没想到一回来就有了消息。
制出了盐,澹生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和安排给他任务的织影分享劳动成果,兴奋地引着她去观景台的亭子。
影殿也没有看着像实验室的地方,连个像样的炼丹房都没有,一应器具都是随手变幻出来。
这让织影使用方便的同时又觉得没有家的温馨,处处都是冷冰冰的。
而在观景台上,不知何人在何时种了几株凤凰木,叶如飞凰之羽,花若丹凤之冠,火红色的花常开不败。
是雾漫漫的影殿里唯一的暖色。
所以织影做什么事都喜欢在观景台。
澹生也喜欢这个地方,因为神女只有在观景台,眉心才会真正地舒展开来,作为影殿仙侍的他心里也觉得松快。
宽敞的八角亭,被羽叶红花掩了两面,现下望舒尚未散值,月光被凤凰木遮住,亭子里乌漆嘛黑。
织影制止了澹生拿夜明珠的动作,幻了一根蜡烛,又使了个炎火诀,微弱摇晃的烛光却让整个亭子都温暖起来。
澹生看得惊喜不已:“神女,你的修为回来啦!”
“才捡回一丝,这下用了炎火诀就没了。”织影虽是这样说,脸上却不见失望之色。
澹生忙道:“神女莫急,修行要循序渐进的才好,澹生对你有信心。”
一番笨拙的安慰听着心里暖暖的,织影愉悦地扬起了嘴角。
她移目看向石桌上,被一方白绢盖着的凸起映入眼帘,怎么看都觉得下面是某种小动物的尸体。
织影的眼皮不由得跳了跳,勉强控制住自己嘴角不抽搐,她把白绢掀了开来。
粉白小碗内,盛着细腻的白色颗粒,像挂在梅花枝头的一簇新雪。
织影手指蘸着舔了舔,亲切的味道顷刻就让她热泪盈眶。
盐为百味之首,不可或缺,这也是她宁肯把莲藕封在金匣子里也不吃的原因。
织影大大地夸奖了澹生一番。
她摸出个空瓶子,将盐装了进去,低喃道:“可惜现在有了盐,又没有多少灵力,还是喝不成藕汤。”
澹生也不知道说什么才能再次安慰织影,他灵力低微,又不会炎火诀,帮不了自家想喝藕汤的神女。
他收拾了石桌上的空碗后,织影已经在两棵凤凰木间拉起的树藤吊床上睡着了,白色的绑带慵懒地低垂,随着微风一荡一荡的,很是悠闲。
旭日时分日初升,织影是在澹生的推搡下醒来的。
睡眠不足两个时辰,织影眼皮在打架,就对澹生道:“照老规矩,一众精灵织云,织完了我再渡云气,要是有别的事,你就看着办吧。”
说着就又躺了回去,连昨夜的衣裳也没换。
澹生嘀咕两句,就去做事了。
日影渐斜,金色的阳光透过凤凰木花叶间的缝隙,在树藤上投下细碎的斑驳。风热情地掠过凤凰木,羽片摇曳,红花化作凤凰展翅,遨游九天。
织影被淘气跳跃的光影晃醒,抬手遮住惺忪的眼,嘟哝了几句自己都听不清的话,翻了个身,继续睡。
“神女,精灵们已将影子织好,正等你过去检查呢!”澹生看着她的背影禀告。
织影仍旧闭着眼睛,瓮声瓮气道:“有什么好检查的,让我去看看有没有人少了鼻子眼睛?刑天不是连头都没有吗?还不是照样舞着干戚威风凛凛地打架!”
“嗯?检查!”
织影脑子里的雾气散去,顿时变得清明。
她登时坐了起来,墨黑的发在空中扬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她的声音就没那么优美了:“啊!雎略布置的作业我还没做!”然后拉着澹生问,“现在什么时候?”
澹生答:“已经巳时末了。”
织影松了口气:“还好还好,还有大半日,来得及。”
昨夜回来时,她趴在云头觉得无聊,就拿出雎略给的玉简看了看。
巴掌大的玉简,她以为没几个字,谁知手指往上面一点,蝇头小的字密密麻麻像蜂巢一样排满了一整面墙,她当时就被吓呆了,怎么进的司云殿都不知道。
还好她有先见之明,把影部冗杂的云务分配下去,不然她连睡这几个时辰的觉都是奢望。
“走,把云务解决了,才好专心背书!”
影部云务处理完了,太阳已经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司云殿。
织影已经学会了辟谷术,不用再服辟谷丹了,但嘴巴里没味儿,做事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
恰好昨日得了藕花深处的芙蕖送来的几朵莲花,织影就拧了花汁掺在仙露里,味道虽淡,闻着却也清香。
吩咐不许人打扰,织影就拿出玉简来看。
粗粗地浏览了一遍,拙隐剑法的要诀就在一个“隐”字,隐巧,隐实,隐心。前两个隐织影能够明白,这个隐心是个什么意思?和剑又有什么关联?
她想了几遍就不想了,雎略只是让她先记住,至于理解,那就是之后的事了。
为了不被雎略扔进湖里,织影把自己关在观景台整整一个下午,谁也不理。
日落霞隐,织影走出了司云殿,迎面就遇上了刚散值回来的琼明。
琼明拉住她:“你这是去哪儿?”
织影挠了挠脑袋:“我交作业去!”
“等等!”琼明幻了面镜子竖在她面前,淡声道:“你看。”
织影漫不经心地抬眸看了一眼,惊了一跳,脸顿时就烧了起来。
镜子里的人嘴唇干裂,如同旱灾肆虐,枯涸裂隙的土地;更滑稽的是,略带憔悴的面容之上,一蓬枯草似的头发东一绺西一绺地抽了出来,像根被小孩儿扯坏了的鸡毛掸子。
除了脸上干净无垢,镜中的人像个乞丐似的。
织影咻的一下就抱着脑袋冲回了影殿,从袖里乾坤翻了梳子出来整理头发,最后拿了根发带将所有头发齐齐的束在脑后。
琼明不紧不慢地跟在后头,看着她作这副利落打扮,奇怪道:“你这样打扮是要去哪儿?”
“杜父山。”织影匆匆答了她,就又出了影殿,边走边说,“我怕我会忘了,回头再和你详说!”
一话落尽,已经绝尘而去,琼明是个淡泊性子,也没说什么,回了自己的寝殿。
织影落在昨日那条大河之畔,今夜她来得早,大河之畔无人,她怕自己忘了,就找了块相对比较平坦的地方坐下来再次默记拙隐剑心法口诀。
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织影听见异动,抬眸望去,一柄黑色重剑稳稳地停在她面前半尺处,重剑无刃,却让她平白地感受到一股强烈的锐气,令她血液凝滞,指尖发凉。
她缓慢地偏斜视线,望着重剑之后,那张冰块儿似的脸,口中强自镇定道:“怎么是你?雎略呢?”
岩川面无表情,若说从前他是不喜欢织影,那么在得知雎略的决定后,他则是深深的厌恶。
虽然雎略那套说辞看似无懈可击,可这近万年的交情告诉他,不止如此。雎略所做,他不赞成亦不反对,但别的,他不许!
“你只须记住我说的话。”
岩川面色凛然,如同他指着织影的那把黑剑,让人不容得半分轻慢和欺瞒。
织影就糊涂了:“你要说什么也不用拿剑指着我吧!”却忍不住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黑剑依旧固执地指着她,岩川逐字说道:“神族禁令——神族生情,执灰飞之刑。你最好遵守这项禁令!”
岩川说到“飞灰之刑”的时候,特别咬了重音,让织影觉得如果真有那一天,他一定会亲自执刑,把她劈成飞灰。
她才不要为了那些小情小爱就放弃她的进阶大道呢!
情爱又不能当饭吃!
所以她心头的大石放了下来,紧握的拳松开,语气也轻快了几分:“就这个?”
她的反应让岩川很是意外,莫不是原因不在她?
织影已然笑起来,夜色渐浓,她的眸却明亮如斯。
“不要说我志不在此,就算我真的违反了这条禁令,又和你有什么关系?还是你真的闲得没事儿做,要越俎代庖行起司法神君的职来?我虽感激你的恩情,但你对要是我的生活指手画脚,我是不会闷不吭声听之任之的!”
“放肆!”
岩川这次动了真怒,黑色重剑骤然暴涨出尺长的剑气,只取织影面门。
事出突然,织影根本无法避开这一剑。
然而侧旁一道不轻不重的力量将她推倒,教她逃过了英年早逝的结局。
岩川看向来人。
来者白袍清冷,眼神却更冷,三尺青冢未出,岩川耳边却响起了它欲待出鞘的嗡鸣。
接着是一声不带任何感情的一个字:“走。”
岩川却对着他轻嗤一声:“原来不是她,是你。”
而后他侧转了身,收回自己的剑,足尖点地,在半空没了踪影。
雎略半掩着眸,遮住眼底的情绪,蹙起的眉尖却泄露了他此刻的不悦。
织影突然被推,一个不稳就跌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她抹了药,就开始对雎略猛烈吐槽:“他这是疯了吗?怎么突然就来找我晦气,我又没泄露你们族的秘密,干嘛对我发火?”
雎略避之不谈,而是问她:“岩川跟你说了些什么?”
织影只是忍不住想说话,也没想要得到回应,就顺道答了他的问题:“他让我遵守禁令。”又忍不住吐起槽来,“真是脑子有问题,难道我不遵守了,受刑的还会是他?多管闲事!”
听着她的话,雎略的眉心拧得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