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万历三十六年十二月,舒尔哈齐率众一百四十人,入京朝贡。归后即逢新年,然年后未几,竟忽闻舒尔哈齐率部离开赫图阿拉,移居浑河上游的黑扯木,公开与其兄努尔哈赤决裂,拥兵自立。
努尔哈赤勃然动怒,当即下令抄没舒尔哈齐所有家产,杀死了舒尔哈齐的两个儿子阿尔通阿和扎萨克图,又将参与帮助舒尔哈齐叛离的部将武尔坤吊在树上,处以火焚之刑。舒尔哈齐的次子阿敏原本亦要被杀,幸而因代善、皇太极等诸位阿哥极力谏止,才使阿敏免遭一死,但却受到被剥夺所属人口一半的惩戒。
舒尔哈齐逃至黑扯木后,原指望能得到明朝辽东官吏支持,却不料明朝有意坐山观虎,对建州内乱竟是置若罔闻。
二月,舒尔哈齐孤立无援,只得返回赫图阿拉请求兄长宽恕谅解。努尔哈赤并没有杀了这个昔日帮他打下江山的兄弟,但也没有轻饶于他。舒尔哈齐归城第二日,便被关入暗无天日的牢房受到幽禁。
皇太极的洞察力果然非同一般,年前那句轻淡的所谓“变端”果然将赫图阿拉搅得个天翻地覆,好容易待到正蓝旗整顿完毕,该杀的杀了,该拘的拘了,看似一切都恢复风平浪静时,已是春末夏初。
随着淡淡的干燥的热风吹入深宫内苑,内城终于回归平静,然而我却隐隐感觉这一切似乎并未结束,反而只是一个开端……
“格格,茶!”音吉雅随手将茶盏递了给我,等我接过,尚未置可否她便已转过头去,津津有味地伸着脖子看向台架子。
这个丫头……有点没心没肺,粗枝大叶。
我蹙眉摇头,说实在的,这样的小丫头实在不适宜跟在我身边,像她这样的,没准哪天被人咔嚓了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正琢磨着一屋子的小丫头里面有哪些是机灵而又可靠值得扶植的,忽然对面起了骚动,没等我回神,便听一个凄厉的声音怒叱道:“为什么不让我过去——我要找阿牟其!阿牟其——阿牟其——”
我才觉着这声音耳熟,忽然拥挤的人群一分,一道秋香色的纤细身影直冲而入。那头看戏的爷们正好奇地扭过头来,努尔哈赤已然站起,虽然隔得远了,不是很清楚他此刻的表情,但是看那架势,被人莫名其妙地搅了看舞的雅兴,必然不会高兴到哪去。
“阿牟其!”那道秋香色的影儿转眼到得他跟前,激动地叫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我,阿玛出了那么大的事,为什么要瞒着我?”
“谁告诉你了?”努尔哈赤极为不耐。
我偏着脑袋凝目细瞧,不禁“咦”了声,这个身穿秋香色春衫的女子身量侧影都极为眼熟,可我偏记不起哪里见过。
“阿牟其!为什么将阿玛关起来,我、我刚才去见过他了,他……被关在一间逼仄无光的小牢房里,只铁门上留了两个小孔进出饮食便溺,你……你为何如此狠心待他?他好歹是你兄弟,替你出生入死……”
“你……放肆!”努尔哈赤暴怒,扬起手。
那女子却浑然不惧,竟然高傲的扬起头来,与他直颜而视:“你除了会施暴还会如何?要打便打!哥哥们已经被你杀了,我是舒尔哈齐的女儿,有本事的便将我也杀了吧!”
努尔哈赤气得浑身发抖,可他高举的手最后没有落到那女子的身上,一旋身,只听“哗啦”一阵响,竟是狂怒之下将边上的案几给掀了,桌上的茶色果盘险些砸到一旁的大福晋阿巴亥。
阿巴亥在丫头们的搀扶下连连后退,花容失色,却不敢吱声。
“孙带!你莫要仗着我对你的宠爱便猖狂得没了礼数!我看你还是好好想想清楚,如今你能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到底是拜谁恩赐!”
“我不稀罕!我不稀罕!”她大叫,“你把我关在那小院里,整天让那些丫头嬷嬷看着我,不准我踏出园子半步,这比杀了我还残忍!”
我心里突地一跳,蓦然想起她是谁来!
孙带——那个住在孟古姐姐旧宅隔壁,我原先住过的那间小院里的神秘女子。没想到……她竟然是舒尔哈齐的女儿!
“来人!拖她下去!把跟她的丫头奴才统统杖责二十,以后没有我允许,不准她踏出房门半步!”努尔哈赤恶狠狠地瞪她,“既然你一心想做你阿玛的孝顺女儿,我便成全你,让你尝尝真正禁足的滋味!”
听到这句话,我莫名地感到心里一寒,果不其然,努尔哈赤的目光有意无意的往我这边瞟了一眼。
孙带愤怒地尖叫着被侍卫强行拖下,阿巴亥随即打发丫头奴才收拾残局,然而努尔哈赤难得兴起的雅兴毕竟一去不返,最后冷哼一声,竟是拂袖而去。
一家之长走后,陪侍的阿哥们也随即寻隙一个个离开,剩下一大群福晋女眷凑在一块,说着家长里短,颇为无趣。
我正也打算要走,忽然阿巴亥带着丫头面无表情地走了过来,我只能欠身打招呼:“大福晋!”
阿巴亥忽而笑起,脸色变得太快,让我有种傻眼的恍惚:“这些年,东哥格格真是一点未见老,反而是我,每每试镜,总觉得年华流逝,红颜易老……”
“怎么会呢,大福晋天生丽质……”她一个十九岁的妙龄女郎在我面前说老,这不是成心刺激我?我没多少心情在这里跟她打哈哈蘑菇,其实阿巴亥心里亦是清楚我的立场。她故意过来找我说话,自然不会单单只为了说上两句话来挖苦我。
于是两人并肩而走,不着痕迹地与身后的丫头们拉开一段距离。
“格格前些日子很少出城呢。”
我微微动容,只是揣摩不透她话里的深意,只得淡然笑说:“天冷,我不愿走动,还是屋里暖和。”
“是么?”她似笑非笑,脸上的表情怪怪的,过了许久,她忽然冷哼一声,停下脚步,仰天叹道,“我真不知爷是如何想的,竟会纵容你做出如此出格之事!即便如此,他的怒气也从不会对你发作,或许……他倒是宁可自己是个睁眼瞎,什么都不知道!”
四周围忽然沉寂下来,只有阿巴亥不冷不热的话在我脑海里不断地盘旋,我背脊发冷,感觉有股森冷的寒气从脚底升起,一直冲到头顶。
“东哥,你到底使了什么手段,居然能将这么多男人的心收得服服帖帖,我以前真是小觑了你,原以为你随着姿色淡去,终将恩宠不再,可没曾想你埋在他们心里的蛊竟会有如此之深!不过……”她嘴角凝着冷冽的笑意,眼眸如冰,“说起来我还真该谢你,是你让我有了今时今日……但是,还有一个人恐怕未必会如此想了。她应该恨透了你,正因为有你,她才会落得如此凄惨,竟要随你一起,孤伶伶地等待自己红颜老去,孤老一生!”
我口干舌燥,虽然一时无法明白阿巴亥话里的意思,但是她眼中强烈的恨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她沉下脸,冷冷地从我身边走开。
我低头望着自己脚下,忽觉悲凉莫名。
这时小丫头音吉雅和塞岳正嘟嘟囔囔地走了过来,两个人不停地争辩,见我站着,忙一溜小跑。
“格格!”音吉雅叫道,“塞岳瞎诌呢,她偏说那个孙带格格长得像格格您!这怎么可能啊,那个孙带格格样貌是不丑,可是如何跟格格您比……”
“奴婢才不是说孙带格格和格格长得像!奴婢只是说,孙带格格背影身材乍一看和格格您颇为神似罢了!若单论长相,满城除了大福晋,恐怕还真就找不出能及得上格格三分姿色的女子来呢。”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心慌意乱,叱道:“行了!唧唧歪歪地嚼什么舌根,在背后议论主子是非,你们难道当真不懂一点规矩了么?回去叫管事嬷嬷好好收拾你们!”
两小丫头平时在我跟前没上没下惯了,这时突然见我动怒,都吓傻了眼。
我心情烦闷,也懒得再管她们,转身急急忙忙走了。回去的路上,只觉得气悒难解,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我撒腿在园子里疯跑起来,顾不得理会旁人诧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