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家的生活可以说是一成不变的。
每天早餐过后不久,玛莉安就会把《泰晤士报》拿进屋内,这是凯瑞先生与两位邻居合订的报纸:上午十点到下午一点是他的读报时间,之后园丁就会拿给住在莱姆斯区的艾力斯先生,到了傍晚七点则轮到梅诺大宅的布鲁克斯小姐,最晚拿到报纸的好处,就是报纸都由她保管。每逢夏天,凯瑞太太自制果酱时,常向布鲁克斯小姐要份报纸来包罐子。凯瑞先生坐下读报时,凯瑞太太就会戴上帽子出门采买,顺便把菲利普带在身边。布莱克斯泰勃是渔业重镇,商业街上有数家商店、一家银行、一家诊所,以及两三栋煤气船船长的房子,小港附近则是旧街破巷,住着渔民和穷人,但他们去的都是非教区教堂,因此根本无足轻重。凯瑞太太在街上遇到这些不同教派的牧师,都会刻意走到对街以免跟他们打照面,倘若真的闪避不及,她就会盯着地面瞧。而大街上竟然有三座非属教区的教堂,简直丢脸至极,凯瑞先生身为教区牧师,自然难以接受,总觉得法律理应介入禁止盖这类教堂。想在布莱克斯泰勃买东西可得非常讲究。教区的教堂离该镇有两千米之遥,因此许多居民不信奉国教,而凯瑞太太只能与教徒来往,她很清楚教区牧师的光顾,可能会左右商家的信仰。镇上刚好有两家肉铺老板是教徒,他们难以理解为何牧师不能同时光顾两家店,也不满意牧师所提的简单解法:前半年向其中一家买肉,后半年再换另一家买肉。而没做到牧师家生意的老板,动不动就扬言不会再去做礼拜,牧师有时也不得不还治其人之身:不做礼拜本已很不应该,要是他还执迷不悟,甘冒大不韪到镇上的小教堂,那就算他卖的肉品质再好,凯瑞先生也别无选择,只有不再上门光顾了。凯瑞太太经常会去银行,把牧师的话转达给经理乔瑟亚·葛雷夫斯。他身兼教会唱诗班指挥、财务、执事等职位,身材高瘦、面容蜡黄、鼻子高挺,顶着一头白发,在菲利普眼中就是个十足的老头子。他平时掌管教区的账务,安排唱诗班活动与学校参访事宜。虽然教区的教堂里连一架风琴都没有,但在布莱克斯泰勃居民的心目中,他带领的唱诗班水平在肯特郡堪称一流。凡是需要举办典礼的场合,譬如主教前来主持坚振礼,或教长在收获感恩节时讲道,葛雷夫斯都一手包办准备工作。但他处理起教会的大小事务,压根就没打算找牧师仔细商量;而尽管凯瑞先生乐于省下麻烦,仍对这位执事的独断作风深感厌恶,因其俨然自视为教区一把手。凯瑞先生经常在妻子面前说,要是乔瑟亚·葛雷夫斯继续不懂分寸,就要好好地教训他一番。但凯瑞太太劝他多多忍耐,毕竟葛雷夫斯立意良善,若处世有失庄重,也非他的错。牧师只得奉行基督徒的美德,百般克己容忍。但为了发泄心中怨气,他暗地替这位执事取了“俾斯麦”这个铁血宰相的绰号。
某次,这两人起了严重口角,凯瑞太太回想起那阵子的焦虑,仍余悸犹存。当时,保守党候选人宣布,他打算在布莱克斯泰勃发表演说,乔瑟亚·葛雷夫斯将场地安排在布道厅,接着才前去告知凯瑞先生,希望他能上台致辞。看样子,该位候选人已请葛雷夫斯担任主持人,这让凯瑞先生忍无可忍。他认为牧师应得的尊重绝不能少,区区教会执事竟在牧师在场时,自行主持会议,简直荒谬至极。他严正提醒葛雷夫斯,牧师一职代表着该教区的门面;葛雷夫斯回道,他绝对会维护教会的尊严,但此事属政治事务,反过来提醒牧师基督的嘱咐:“恺撒的物归给恺撒。”凯瑞先生立刻反击,魔鬼也会引用《圣经》来遂行私利,而唯他有权决定布道会堂的使用,倘若没有请他主持,他便会拒绝任何政治集会。葛雷夫斯却回嘴说,一切都照牧师安排,反正在他看来,卫理公会教堂也是合适的地点。凯瑞先生直言,要是葛雷夫斯胆敢踏足于异教场所,就没资格担任英国国教的教区执事。葛雷夫斯愤而辞去所有职务,当晚就派人到教堂取回黑长袍与白罩袍。而平时替他打理家务的妹妹葛雷夫斯小姐,随后也辞去了慈母会的秘书一职;该会专门发放法兰绒衣物、婴儿用品、煤炭和五先令给穷苦的孕妇。凯瑞先生说,这下子教会总算是由他做主了。但不久后他就发现,自己对教会大小事务一窍不通;而乔瑟亚·葛雷夫斯起初的怒火消退后,也发觉自己失去了生活一大乐趣。两人闹翻后,凯瑞太太和葛雷夫斯小姐忧心忡忡,私下通信一阵子后才碰面商量,决心要从中当和事佬。她们从早到晚,一个对丈夫好言相劝,一个对兄长百般开导。由于这两人本来就欲重修旧好,经过三周令人心急的等待,终于达成了和解。这结果分明对两人皆有好处,他们却说是对耶稣基督共同的爱所促成。演说依原定计划在布道厅举行,不过改由医生担任主持人,凯瑞先生与葛雷夫斯都会上台致辞。
凯瑞太太在银行交代完事情后,习惯上楼找葛雷夫斯小姐闲聊,话题不脱教区事务、助理牧师或威尔森太太的新帽子(威尔森先生是布莱克斯泰勃的首富,年收入据说至少五百英镑,后来娶了自己的厨师)。菲利普端坐在窒闷的客厅,全神贯注地观察鱼缸内游来游去的金鱼。这间客厅专门用来接待客人,窗户成天都紧紧闭着,唯有早上会打开,好通风个几分钟;厅内飘着一股污浊的气味,总让菲利普莫名联想到银行。
此时,凯瑞太太想到自己还得去采买,就跟菲利普继续上路了。采买完后,两人常沿着一条巷子走去,两旁多半是渔夫住的低矮木屋(不时可看到他们坐在自家门前的台阶上修补破网,还有些网子挂在门上风干)。他们一路走到海边,尽管四周仓库林立,但仍看得到大海。凯瑞太太在此停驻了几分钟,望着黄浊的海面(谁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呢),菲利普到处寻找扁平的石子来打水漂。之后,他们慢慢地散步回去,行经邮局时探头进去确认时间,看到医师妻子威格姆太太坐在窗前缝衣,也向她点头致意,接着便回到家。
午餐时间是下午一点。周一、周二与周三的主餐是牛肉,或烧烤或切丝;周四、周五与周六吃羊肉;周日则宰一只自家养的鸡来享用。每天下午是菲利普做功课的时间,由威廉伯父教他拉丁文与数学(其实两者他都一窍不通),露易莎伯母则负责教法文和钢琴,尽管她不懂任何法文,但钢琴倒是弹得不错,可以替自己唱了三十年的老歌伴奏。威廉伯父常说,自己在担任助理牧师期间,妻子牢记了十二首歌,随时都能应要求高歌一曲。每当牧师家举办午茶会时,她也经常在客人面前献声。凯瑞夫妇邀请的朋友不脱那几位,总是助理牧师、葛雷夫斯兄妹与威格姆夫妇。午茶过后,葛雷夫斯小姐会弹一两首门德尔松的《无言歌》,凯瑞太太则会演唱《燕子归乡时》或《马儿快跑》。
但凯瑞夫妇不常举行茶会,毕竟张罗起来实在折腾,每当客人离开后,他们只觉得筋疲力尽。两人宁愿自个儿喝午茶,事后再玩一盘双陆棋。凯瑞太太知道丈夫讨厌输棋,因此总会想方设法让他赢。他们固定在八点吃晚餐,通常是拿冷饭剩菜来凑合一下,因为玛莉安讨厌在午茶后开伙,凯瑞太太只得自己清理收拾。凯瑞太太顶多吃些涂奶油的面包,再配点炖煮过的水果,牧师则会另外加一片冷肉。晚餐过后,凯瑞太太会摇铃晚祷,之后便是菲利普的睡觉时间。菲利普硬是不让玛莉安帮他脱衣服,抗拒了一阵子后,终于争取到自行换衣服的权利。到了九点钟,玛莉安会端来一盘鸡蛋,凯瑞太太在蛋上写好日期,再把数量登记在账本上,然后提着餐具篮走上楼。凯瑞先生继续读着自己的藏书,但十点一到,他就会起身熄灯,跟着妻子一同就寝。
菲利普初来乍到就遇上一个难题:应该在哪个晚上洗澡才好?由于厨房锅炉不灵光,导致热水供应不易,每天只够一个人洗澡。放眼布莱克斯泰勃镇上,唯有威尔森先生家有浴室,这在众人眼中是大剌剌地炫富。玛莉安往往是周一晚上在厨房洗澡,因为她喜欢干干净净地迎接新的一周;凯瑞先生无法在周六洗澡,因为他洗完澡都会有些疲倦,第二天还得辛苦地主持礼拜,所以都固定在周五洗澡;凯瑞太太则基于相同理由,选择在周四洗澡。由此看来,周六自然是轮到菲利普才对,但玛莉安说,周六晚上她不能一直顾着炉火:想到周日光是忙着煮菜、做糕点和其他杂事就够呛了,她可没心力在前一晚帮菲利普洗澡。不过,这孩子显然无法自理。凯瑞太太觉得帮小男孩洗澡怪尴尬的,身为牧师的凯瑞先生又得准备第二天的布道。但牧师坚持,菲利普得在主日前确保仪容整洁。玛莉安说,她宁愿辞职不干,也不要任人使唤——算起来她也帮佣十八年了,他们也许会体谅她的辛苦,没想到如今冒出额外的工作——岂料,菲利普居然说不要别人帮忙,自己可以一个人洗澡。此话一出,问题便解决了。玛莉安肯定地说,菲利普自己洗绝对洗不干净,虽然是周六晚上,但与其让这孩子脏兮兮的,倒不如她自己累到底算了。不过与其说是为了主日做准备,不如说是因为她无法忍受洗澡半吊子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