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鸿树[1]
二十世纪美国成长小说代表作《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主角曾说:“一本精彩的好书能让读者恨不得成为作者的好友,每天都能与他通电话。”这位主角是现代美国文学最有个性的辍学生,成绩不好,却爱读书,尤其喜爱的经典小说,就是毛姆的《人性的枷锁》。不过,他却不会想跟毛姆攀交情,因为,“毛姆不是我会想打电话给他的那种人”。
这番话显然是《麦田里的守望者》的作者塞林格的黑色幽默。《人性的枷锁》为二十世纪英国成长小说的名作,其探寻人性丑陋面的写作动机,领先《麦田里的守望者》近半个世纪。塞林格与毛姆可谓意气相投:毛姆晚期作品《刀锋》让塞林格首次认识到吠檀多的哲理,深刻影响了塞林格的人生观。这些作品“文如其人”,主角与作者皆怀抱近乎自虐的反社会情结。同一类人太投缘,在彼此身上看见自己不好的一面,难怪有时会不想跟对方讲话。
《人性的枷锁》出版于一九一五年,为毛姆扬名世界的代表作。故事记述了立志成为艺术家的孤儿菲利普一连串梦想幻灭的成长过程。绝望之际,“越挫越勇”,要如何活下去?人生意义何在?菲利普历经霸凌、情欲、背叛、贫困、自虐虐人等试炼,被宿命压倒在地后才终于醒悟:答案就在于挣脱“人性的枷锁”。
毛姆为二十世纪初期广受欢迎的英国作家,文笔平易,题材辛辣,勇于处理同期作家避讳的反道德议题。《人性的枷锁》揭露“年轻艺术家”的真貌,比詹姆斯·乔伊斯的同期作品《都柏林人:一个青年艺术家的肖像》更加大胆直接。要认识毛姆与其时代的故事,就要读《人性的枷锁》。
毛姆的盛名在二十世纪中叶达到高峰。现代英国文学反乌托邦的代表作家乔治·奥威尔曾于信中透露:“影响我最深远的现代作家,就是毛姆,他有办法以既直接又朴实的手法说故事,令我非常崇拜。”小说《城市与中柱》(The City and the Pillar)的作者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也曾表示:“说真的,我们这个年代的作家,面对毛姆的作品很难装作漠不关心。他无所不在。”
·苦闷的沸点·
《人性的枷锁》是一本苦闷的自传小说,从构思到出版花了毛姆近二十年,崎岖的过程,反映了毛姆同样苦闷的人生。
毛姆生于巴黎,童年坎坷。他父亲为英国驻巴黎使馆的律师。毛姆八岁丧母,十岁丧父;母亲之死对毛姆打击甚大,他日后表示,内心的伤痛“五十年都无法全然抚平”。
毛姆从小说法语,在英国使馆的附属教会学英语。牧师以英国报纸的警政新闻为教材,规定毛姆每天朗诵,惊悚的刑案报道在他心中留下极大阴影。父亲过世后,毛姆随即被送往英国,由叔叔抚养长大。他个性孤僻,在寄宿学校饱受欺凌,极度不适应。
菲利普双亲过世后,人生就此改观;忍受霸凌的成长过程,使他的行事作风异于常人,“看事情也采取特殊观点”。他心想:“要是我不轻浮的话,早就上吊自杀了。”毛姆处世做人显露的同样的“纨绔”风,其实涉及复杂的心理因素。
一八九〇年,十六岁的毛姆辍学,前往德国海德堡游学,初尝自由的滋味。十八岁返国后,因向往独立生活,前往伦敦学医。如何做人生的主人、追寻身心解放,成为他日后一贯的写作题材。
毛姆学医原本是为了远离刻薄的叔叔,对医科其实缺乏兴趣。不过,医学教育却意外改变了他的人生观,让他学到影响一辈子的观念:所谓“正常”仅是一种理念,与“不正常”其实是一体的两面。毛姆的医学观促使他日后于《人性的枷锁》中对背离正常的极端情绪有深入的着墨。
一八九七年,毛姆二十三岁,发表首部小说;同年,从医学院毕业后,前往西班牙立志写作。两年后,《人性的枷锁》初稿完成。不过,因文笔不够成熟,被多家出版社退稿。历此挫折,毛姆持续精进写作,发挥说故事的才华。一九〇八年,他已发表八部小说,并有四部戏剧同时在伦敦上演,三十四岁便成为家喻户晓的青年才俊。
一九一一年,毛姆三十七岁,写作生涯最成功之际,心境忽然大变,心中溢满痛苦的回忆,不断浮现的往事,成为其极大的心理负担。他接受友人建议,借告白式写作以疏解压力。他从剧场暂时引退,重拾二十三岁未完成的写作计划,闭关四年完成《人性的枷锁》,一解苦闷。
·挣脱真理的枷锁·
毛姆于自传散文集《总结》(The Summing Up)一书中写道:“人类太自私,拒绝承认人生本无意义。”他认为,社会营造“真、善、美”三大价值,让人生看似有所追求,实际上是自欺欺人的假象。耳顺之年的感言,点出《人性的枷锁》一百二十二章的脉络:菲利普成长、幻灭、觉醒的过程,就是逃离“真、善、美”三大束缚的蜕变。
菲利普就读教会的寄宿学校期间,每天读经,向天祈求治愈足部内翻的毛病。可是,无论如何虔诚祈求,都得不到回应。而在海德堡,菲利普认识来自世界各地的文青,促使他反省本身的信仰与教育。他发觉,信仰因人而异,但“无论信仰为何,灵魂都有可能获得救赎”。
为了活出自己的人生,他前往伦敦,体验为五斗米折腰的上班生活;一段时间后,又动身前往巴黎学画。他却没料到,自由所换来的,却是人生另一种枷锁。
·美感的桎梏·
毛姆喜爱艺术,对绘画很有研究,也是当代艺术的收藏家。早年完成的《人性的枷锁》初稿,原题为《斯蒂芬·凯瑞的艺术脾性》(The Artistic Temperament of Stephen Carey)。《人性的枷锁》借由菲利普习画失败的过程,探讨人生美丑的问题。
毛姆创作《人性的枷锁》的年代,印象派是新兴的当代画派,马奈、莫奈等叛离传统的画风饱受卫道士批评。小说里,画室中一位名叫普莱斯的女学徒,有天带菲利普前往专门收藏当代艺术品的博物馆参观,让他十分震撼。因此,菲利普在伦敦会计事务所工作期间,常到国家艺廊钻研古典绘画,他深信艺术为美德的升华。印象派颠覆美感视角的激进做法,彻底改变了菲利普对美学的看法。
印象派虽从不同视角勾勒世界,“却如同十八世纪英国的肖像画家,没怎么考量人物灵魂的意念”。正当菲利普苦于无法画出“灵魂”之际,同学普莱斯因梦碎而自杀,激发他思索艺术与人生的本质问题。
办完同学的后事,菲利普到蒙帕纳斯歌舞剧场散心,在舞池旁他顿然领悟:“强烈的欲望本身,反倒剥夺了一切乐趣。”他猛然发现,艺术家创作的动力反而让人生“沦为艺术的附庸”:“这些艺术家不知道自己受制于这股力量,仅仅受到本能的驱使与蒙蔽,人生就白白从指尖溜走了。”
艺术家若错过人生,就错失了人性的真实样貌。普莱斯为艺术奉献,却徒劳无功。
·情欲的枷锁·
菲利普历经海德堡游学与巴黎学画的试炼,摆脱宗教与美学的束缚,彻底脱胎换骨。回到伦敦后,“他抹去美德与陋习的分野,抛开既有的善恶法则,有意找到自己人生的圭臬”。
菲利普的反思带有鲜明的理性主义色彩:“物种竞逐求生的壮阔氛围深深打动了他,而其中的伦理法则似乎也与他的秉性不谋而合。”菲利普发觉,善与恶是社会为演化所创造出的观念;若要活出属于自己的自由人生,就“应该从罪愆的偏见中解放出来”。
然而,菲利普仍无法理解人生意义何在。这个问题显然是《人性的枷锁》最关键的议题,全书以超过三分之二的篇幅,描述各种人物探索人生意义的过程。《人性的枷锁》从第五十五章起,借由菲利普与侍女米尔德里德的畸恋,刻画解放人性所致的悲剧。
米尔德里德长相奇特,谈吐粗俗,待人傲慢无礼,令菲利普又恨又爱,有时“真想赏她两记耳光”。米尔德里德宛如菲利普另一个残缺的自我:
菲利普看到她的平胸窄臀就感到作呕,也厌恶她那俗不可耐的发型。他打从心底痛恨自己,居然会爱上这种女人。
但事实摆在眼前,菲利普就是束手无策。他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中学时期,受到大个头男孩的霸凌。尽管双方力量悬殊,他依旧拼命抵抗,直到筋疲力尽,再也无法招架……最后只能任人宰割,就算死了也不足为奇。
米尔德里德激发了菲利普的矛盾情绪,唤醒他深层的苦闷回忆,迫使他清楚地看见人性的赤裸相貌:善与恶、美与丑、爱与恨的相斥相吸。
菲利普情欲所衍生的自我羞辱,仿佛是痛苦回忆的集体报复。米尔德里德是他欲追求的一切,也是他欲挣脱的一切。这段遭遇印证了理性主义哲学家斯宾诺莎于《伦理学》中所指出的“人性的枷锁”:情感乃人性的枷锁,迫使人臣服于命运。菲利普受到米尔德里德的玩弄与欺骗,陷入情欲的深渊,仿佛染上无法戒除的毒瘾。他惊觉自己“受到本能与情绪的掌控,无力改变局面”。
·生命的图腾·
菲利普与米尔德里德在彼此身上见识了人的“病态天性”。《人性的枷锁》有关病态人性的描写,是全书最具争议之处:“米尔德里德没半点悲悯之心。菲利普看着她的脖子,好想用切马芬蛋糕的小刀,狠狠地刺她个痛快……可是同时他又好想狂吻她那苍白瘦削的脸庞。”有关米尔德里德用“菜刀和锤子”破坏房间的描写,令人想到《简·爱》中阁楼里的疯女人。
在近乎“变态”的视角下,米尔德里德犹如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埃贡·席勒(Egon Schiele)作品的主角。她脸色怪诞,呈现出不健康的绿色,正如席勒画笔下的扭曲人像,丑陋却充满致命的情欲。
菲利普后来在朋友的引介下,接触了西班牙画家埃尔·格列柯(El Greco)的画作。格列柯为表现主义先驱,最著名的画作是风景画《托莱多风景及其布局》(View and Plan of Toledo)。“心灵之城”空无一人,“赤裸的灵魂来回踱步,知晓不可知的事物”。格列柯的画作运用宏观的视角,既非黑暗也非光明,美丑并存,善与恶若隐若现。菲利普更加确信了在巴黎的所学:“世间并无美丑,只有真实的样子。”
菲利普受尽病态情欲的折磨,终于明了追求自由人生之徒劳;人心卑劣,远不敌人性的枷锁:“答案明摆在眼前:人生并无意义。”友人所送的波斯挂毯,让他灵光乍现:
织毯师傅编出繁复的花纹,不为了别的,单纯是满足个人的美感,故人类大抵也是如此活着;假使不得不相信行为别无选择,人类也能在回顾人生时,看看一路走来的轨迹。这并非出于需要或实用的目的,仅是满足一己乐趣罢了。
人生不是绘画的主题,人生本身就是一件艺术品。生命虽无法超越形式,却能容许精巧的编织:
现在不论发生什么事,都有助于人生面貌更加繁复,终有一天生命走到尽头,他会满怀喜悦地见证其完成,宛如一件艺术品的诞生,唯有他知道这件作品存在,因此散发的美丽不在话下。随着他离开人世,作品也会立即消失。
菲利普的悟道,就像贝多芬《命运交响曲》的最后乐章:绝望就是希望。
《人性的枷锁》最令读者感动的,莫过于菲利普的失败论:“难道他都没发觉,最单纯的样貌——出生、工作、结婚、生子、死亡——可能是最完美的图案吗?说不定,要得到幸福就得接受失败,但这种失败却超越一切胜利。”
菲利普最终抱得美人归,成功编织出毛姆自传式的美丽图腾。灿烂的阳光笼罩着《人性的枷锁》的结尾。这幅反现实的幸福画面,布满印象派的不安笔触,流露着表现主义的赤裸神秘。光彩夺目,是来自无云的穹苍,还是晶莹黝黑的地底?《人性的枷锁》就像一幅模糊神秘的风景画,谷底绚丽,却也衬托出环伺高山的一百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