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若怀独自坐在殿中,眼前渐渐浮起一些旧事:天德六年,夜衾潺七岁,他带她微服私访。到了一处塘边,正巧碰上一对母女寻短见。
将人救上来后细细寻问,才知是这妇人的夫今早在菜口叫人活活打死了,她们一纸状书将那人告到衙门,衙门却判了他无罪,反让衙役将她们赶了出来。
她们无依无靠,看着茫茫前程只觉得心如死灰,便生出了觅死的念头。
后来又问,知道了那个打死她夫的是谢将军的远戚。那时候的谢氏还只是一个从四品的武官,他不愿惹上这些民事暴露了自己,便打算交给当地巡抚去办,夜衾潺却总是念念挂怀,只说官官相护,到底还是那对母女吃苦。
无奈之下,他同意了由他出面了结此事,只是事情一直是她在处理,关于细节他一概不知,只是后来知道她下令斩了那县衙首级,却放过了他的家人,又降罪谢氏,明降暗升,派谢氏去守了岺夏边关。
后来他时常在想,当初若不是她执意如此,也许今天就不会有官居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谢老了罢。他是皇帝,识人眼力却远不及她,说来也不知是福是祸。若她不是女儿身,那岺朝在她手中必将迎来盛世辉煌,只可惜了她偏是女儿身……
想着想着,夜若怀黯淡了神色,放在枕下的手微微颤抖。那里,有另一纸密疏,那是他留给这个帝国最后的礼物。里面,写着不能说的秘密。未来的某个时候,若帝国有难,这一难又是因夜衾潺和夜惹尘的矛盾而起,那这纸密疏,也许可以护岺朝周全。
但愿永远用不到。
夜若怀如是想着,殊不知世事难料。
殿门轻启,夜惹尘进了殿来。
看着从前的少年如今已长成翩翩公子,夜若怀的心中百感交集。他的眉宇温柔,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文尔雅之气,夜若怀似是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只是,不经意地,他已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天下谁人不想坐这把龙椅,但又有几人能担起这上面的责任呢?当初他战战兢兢地窥视这权力的巅峰,一晃二十一年,他自认为不曾亏欠天下人,但如今回首,却总觉得苍凉。他也是一个父亲,膝下却没有子女承欢,他们永远隔着君臣之义,与他身近心渐远,可见他终究没有让天下人满意。
高处不胜寒!
思及此,夜若怀发出了一声长叹,即使他恨透了这样的日子,却也不得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因为,这就是皇族的命,因为,这就是皇族的悲哀。
夜惹尘知道他有心事,也不出声打扰,只静静站在一边。夜若怀不经意抬眼,看见了他眉眼间的温柔,心绪恍然——
他的样子,像极了他的阿娘。
在心里下定决心,夜若怀掏出了那纸密疏。既已落笔成史,便没了回旋的余地。
“惹尘,我要你向我起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绝不放弃岺朝。”
夜惹尘沉默了,他知道夜若怀指的是什么。
“阿耶……”
他的话被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他茫然地看向夜若怀,只见他正伏在一边咳得厉害。
这一次,真的无路可退了吗……
夜惹尘走上前去扶住夜若怀,直到他终于止住了咳嗽,才问出那句一直横亘在心底的话:“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皇家不愿接受惊寒?”
夜若怀抬起头看着他,夜惹尘看见他的目光闪了闪,终究没有告诉他缘由。
“对不起,原谅我不能告诉你,至少,不是现在,不是我。”
夜惹尘心里充满疲倦,果然,还是这样。
“如果你做好了接受一切的准备,如果你一定想知道这其中的缘由,这纸密疏会给你答案。但,一定是到了实在无法承受的时候。”
看着他递过来的密疏,夜惹尘愣了愣,没有去接。冥冥之中,他的心里有什么放下了。
“臣,领旨谢恩。”
再抬头,夜惹尘忽觉得夜若怀苍老了,两鬓不知何时竟染上了霜雪色。他觉得自己的身子有千斤重,不知是如何起的身,亦不知自己是怎样走出的殿门。
十一年前的绝望又一次占据了他的全部身心。那一年,阿娘永远地离开了他们。
那是一个飘雪的冬夜,阿娘对他说,她好累,要睡了,就再没有醒来。如今,十一年过去了,阿耶也要弃他而去了……
他,终究是他的阿耶。
夜若怀又叫了太平。
太平没有束发,只着一袭素衣,脸上虽没有泪痕,两眼却是肿肿的,想来应是夜夜哭泣。夜衾潺握了握她的手,催着她进去。太平进去了,她却红了眼眶。
虽有特权,但边关毕竟遥远,太平也是多年未回京了。如今一见,不想竟是永诀,她伏在夜若怀的怀里哭得不能自已,心里只恨自己这些年为何不常常回来。
夜若怀抱着她,眼里却看见了另一个人。
他的宠妃,姚氏。
姚氏曾是京中出了名的顽皮,少年时期就不喜读书,只日日在外面闹,却从没有给家里惹过麻烦。他第一次见她是她不愿进宫来,怕受了宫规约束,他便许了她去太后处,太后疼爱她,她才可以时时溜出去。
后来她侍了寝,凡事开始守规矩,他才发现她并非不喜读书,只是觉得陈制迂腐,他与她谈古论今,竟发现她的见识远超同龄女子,便愈发宠爱她了。
再后来她怀上了太平,直到产后不幸薨逝,他一直走不出这块心病。他给了太平她想要的一切,此刻看来反多了另一层考究。
“小繁,答应阿耶一件事。”
“你说。”
“我走了以后,用你手里的兵权,保护好你长姐,无计是非。”
“阿耶,你会长命百岁的,你会没事的,何必这样说!我不答应,我绝对不答应,你要护着长姐便自己去护,何必来托我!”
夜若怀无声地叹了口气,向她展开了一抹苦涩的笑:“今天就算我不说,你也会这样做的,说出来不过是图自己一个心安。”不让她开口,夜若怀接着说道,“让歆岚进来罢,我的时间不多了。”
……
殿外。
夜衾潺揉了揉酸痛的膝盖,眼底竟有些冷漠。她没有起身,只是低着头沉声说道:“有些事情本宫希望各位心里有数,一会儿进去的时候,本宫不管你心里多悲伤,都不准哭!若是叫人发现了,休怪本宫手下不留情!”
四下沉寂。
夜惹尘跪在最前面,眼睛涩涩的。脑中一片混沌,忽然间听见谁喊了一声,他才猛然醒过来,抬头茫然地看着夜衾潺。
夜衾潺的手冷冰冰的,他的心里也跟着难受起来。他是长子,该由他领着,他便走了进去。其他的人跟在后面。
夜衾潺异常冷静,隐约间听见了啜泣声,抬眼望去,是夜歆岚。
不悦地皱起眉,她轻喝道:“不准哭!”
所有的人都停下了脚步,转身来看她。一旁的太平忙护住瑟瑟发抖的夜歆岚,轻声说道:“长姐,莫吓着她。”
夜衾潺不再同她们说话,转过头去,太平趁隙向夜歆岚说:“莫哭了,长姐嘱咐过,别叫阿耶担心。”
夜歆岚闻言点了点头,止住了哭声,肩膀还是一颤一颤的。
夜衾潺的苦心,无非是想让夜若怀了无牵挂地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