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位于康曼中城的老者再度赶往外城的共和国大使馆。今天,他想与那位老人商讨回国的事宜。
乘坐上格威兰特有的黑色的士,老者一如往常地闭目养神,不准备与的士司机会话。
即使听到公路的喧嚣与长街的吵闹,都未能让他闭合的双目睁开。此刻的老者陷入半梦半醒的回忆束缚里,再不愿挣脱出来。
恍惚的时间中,他的记忆朝百年之前回溯,回到那最开始的地方,看到那一张张已经陌生的熟悉面容,老者脑中的往事恰如走马灯,一个个接连不断,一张张往复循环。
老者的父母于那场战争中逝世,当时的他尚年轻,血气方刚,便与同样丧失双亲的赵竹立下誓言,必要叫普洛斯人血债血偿。
后来的他们——不,应该说赵竹,赵无秋做到了,平凡的赵无秋血仇得报后名震寰宇,被誉为天才的老者却默默无闻,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故事消失在世人的记忆里。
人民会遴选出真正的英雄,真正被歌颂的英雄只有赵竹一人,剩下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只是勇士。
而勇士,尽数为人民大众所遗忘。
其实又何止勇士?单说老者自己,甚至连双亲的面容都让他遗忘干净。两百年的悠悠岁月,关于仇恨与父母的故事早已被他抛却脑后,直至再回忆不起。
有些事情会遗忘,有些事情却会铭记终生。深埋老者心底的印象并非父母的离去,而是那日与赵竹的相识。
那是一场什么样的相会?目送的士远去的老者心中却思索着其他:他在那里,我恰好也在那里;他在我的旁边,我恰好也在他的旁边。
声乐课、声乐课,那是尚未改制的共和国大学里教授求学者音律知识的独特课堂。在那里,老者与同处一间教室的人与半精灵结识:一位是日后名闻天下的学生赵竹,一位是未来漂泊四海的老师迦罗娜。
说来奇怪,回首往事的老者忍不住感慨:毫无关系的三位陌生人竟会相识,相识之后相知,相知之后熟识——熟识之后,即成朋友。
已是朋友的三名共和国人,往后却走上三条截然不同的道路:热爱声乐的赵竹与热衷真理的老者变为厮杀于战场的兵士,传授音律知识的迦罗娜成为行医治病的无双医师。
可叹的是殊途却又同归。踏上不同道路的起点相近的三人,终点也是相同:尽数离开夏洲的国度,在外漂泊。
或是镇守一方,或是常驻异国,更甚者四海云游。无论如何,他们都远离了生养自己的土地,走出了培育自己的国家。
进入威严的共和国大使馆后,老者收回那些无谓的杂念,准备与某位熟悉的老人扯点闲话,探讨回国的事宜。
盘算着秘密的老者并不知道,曾经的老师正与他同处一座城市——离国多年的她不仅身居康曼内城的王庭,甚至在宫殿里拥有名新的学生。
而此时,这位学生将手贴上紧闭的铜窗,隔着晶蓝的玻璃遥望内城外的蓝天与白云,期待老师迦罗娜同她承诺过的崭新世界。
愁绪千万的西尔维娅正叹息着命运赋予自身的不公:自幼时起,她就因私生的身份遭尽旁人的白眼。连足以惊艳四方的可怜外貌,亦成为外界指点讽刺的痛处。
老实说,她憎恨自己的父亲。更或者,她从不认为自己有过父亲:这世界上,还没有置妻女于不顾的男人仍配称之为父亲。
对西尔维娅而言,过去的经历虽然困苦,好歹有真正爱着自己的母亲陪伴。当她感到冰冷,母亲会尽快为她披上御寒的衣物;当她感到饥饿,母亲会首先为她盛上暖身的汤汁;当她感到悲伤,母亲会连忙将她拥入怀中,用最温柔的语调吟唱最舒缓心情的歌谣。
现在呢?现在的她生活富足,随时会有女仆准备替她穿着最华美的衣裙,随时会有厨师准备替她制作最考究的美食。若她愿意,更可以指挥下人将王宫的银幕开启,观赏小时候甚至从未想象过的史诗传奇。
可西尔维娅的心中再无喜悦,只剩绝望与冷漠。她不想呆在这名为王宫的牢笼里,她宁肯用所谓的美好生活去换一段能继续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穷苦时日。
但那已是不可能。
她的母亲已经离去,后会无期。
没有母亲的西尔维娅只得穿戴好名为公主的枷锁,身负王族病的煎熬,静静度过这了无希望的日子。
或许是聆听到祈求的帝皇恩赐怜悯,可怜的姑娘才能于绝望的生活中遇到生命里的救赎之人——来自她母亲故乡夏洲的共和国传奇游者,迦罗娜·亚玟。
迦罗娜为西尔维娅的父亲、格威兰国王的疾病而来。因王族病的特殊性,她须长期停留于康曼内城的王庭,好为国王与公主医治,确保他们的身体处于最好的状态,不断疗养他们虚弱危险的躯体,进而保障他们的性命无忧。
也是自那时,迦罗娜与国王的私生女西尔维娅公主产生接触,并为这惹人怜爱的孩子所吸引,成为她名义上的家教与私底下的老师。
自相识的日子起,囚禁笼中的鸟儿收获新的伙伴。聆听迦罗娜的新奇经历,西尔维娅重新活跃,产生了新的期望,向往着外界的生活。
她最感兴趣的既非老师旅行各洲的见闻,也不是迦罗娜独特的起源能力,而是如梦似幻的夏洲国度——共和国。
在迦罗娜的描述中,共和国是那样神奇与完美:没有恶毒的言语,没有歧视的目光,没有古板的王庭规矩,也没有抛弃妻孩的父亲。
神秘的共和国没有犯罪者,也没有无德者,只有平和亲爱的社会与其乐融融的家庭。
共和国的一切臻至完美。完美到虚无缥缈,完美到不甚真实,完美到如梦似幻。
懵懂的西尔维娅想了解那里,想接触那里。她想看一看,共和国是否真如老师迦描述般美好。
即使迦罗娜不止一次地透露出对共和国的抗拒,敏锐的西尔维娅仍能觉察隐藏老师冰冷面容之下的复杂情绪。
“为老师所抗拒,亦为老师所热爱,”闭上眼,西尔维娅低声细语,“那里,究竟会是一方怎样的土地?”
若让她的老师迦罗娜回答,想必无甚好的结局:毕竟迦罗娜的双亲皆亡于共和国。早已被仇恨蒙蔽双眼的半精灵总是难以客观地对故乡的事物作出评判。
而这位公主的问题,或许只有那位素昧平生的老者能够解答。
此时的老者已然结束冗长无聊的长途通讯,将电话挂断后,他强按住快步逃离的冲动,慢慢地从魔网笼罩的使馆走出。
离开魔网的眼,时间已到中午。老者并未乘坐的士回归自己的寓所,而是转乘地铁,打算前往波特韦河的堤岸旁散步。
老旧地铁的颤动令老者不住慨叹:格威兰的这些基础建设项目,已是不如瑟兰的某些新兴城市了。
私产制度与封建王权的弊端终究显现,喧嚣奢华的古老康曼,已失掉继续前行的新兴动力,停滞于旧日的繁盛,再难有突破性的发展。
相较之下,共和国的公产制度是那样完美。不仅拥有蓬勃向上的发展动力,还创造出安定平稳的社会环境与亲切和睦的人际关系。
共和国的一切都很完美,老者暗自思索:所有事物尽归“一人”的共和国,绝对服从魔网的调配与管理,自然完美无瑕。
公产?共和国根本非公产。
老者离开地铁,于河畔的道路感受冰冷的清风,于肆意漫步中清醒沉重的大脑,神思逐渐明了:共和国的所有资产,尽集中于某一人的掌握之中。
公产?忽视其他行人疑惑的目光,老者摇首冷笑:公产即大同。上古时代虽可能存在过大同社会,但当今的世界无论如何都没有公产制度的容身之所。
那共和国所谓的“公产”,到底又是怎样的制度与现实了?
共和国之所以能实现类似“公产”的制度,是因为共和国推行“伪公产”的主张;共和国之所以能实现“伪公产”的主张,是因为共和国的所有资产尽归“一人”之手;共和国的所有资产之所以能集中“一人”之手,是因为“一人”高众生一等。
高于共和国众生的“一人”恰如过去帝国的统治者——帝皇玄天真武,他仿若神明,毋庸在乎凡人的爱恨情仇,毋须关注众生的欲望追求。“一人”只需借由全知的魔网观察凝视所有的一切,便能紧握共和国的无上权力,将巨大的国家统领得尽善尽美。
就好像管理动物园中猴群的饲养者一般,“一人”借助魔网评判共和国人劳动产生的价值,通过魔网监测共和国人行为是否合法。魔网在潜移默化中令全体共和国人遵守规则与秩序,从而使共和国的生灵与事物变得完美无瑕。
恰如饲养员眼中绝对平等的猴群,“一人”与魔网管理下的人群也完全同等;好似管理者对猴群公平的奖赏惩处,“一人”与魔网评判裁决下的人群价值体系也公允平正。
老者直觉得共和国人的可笑:共和国人能平等互利共处、携手共同进步的原因,只不过是他们悉数低于“一人”一等。
所有的一切好像帝国:帝皇不将任何人视作同祂平级,因此帝国时代的各族生灵才能绝对平等。
同样的,“一人”不将任何人视作与他平级,共和国内唯有“一人”是“人”,其他人都是“低等猴子”,在“一人”的眼中,所有“低等猴子”都没有区别,也因此,所有共和国人绝对平等。
一切最终又回归人类古老的奴隶制度,老者扶住河堤的栏杆,闭目长叹:奴隶主眼里的奴隶全是低等的生命。正因为如此,所有的奴隶相对于所有的奴隶,才正好绝对平等。
感受身为唯一清醒地看透真相的智者的孤独,老者最终回归自己的寓所,安眠休息。
如果老者知道,在遥远的东方,在遥远的共和国内,有一位小小的孩子通过对动物园管理猴群的方式进行分析,而感悟出与他类似的观念道理,不知又会感受若何?